一个真实的出家人
2005-04-29曲耳
曲 耳
我的本科是在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念的。系里办有越南留学生班,每年都有一批越南学生过来学习汉语。他们多为达官显贵的子女,学习汉语主要是为了回国进台资企业谋事。家里有钱,个个都时尚得很。男孩子们喜欢把板寸的头发染得金黄,在耳朵上扎好几个眼儿,银光闪闪的耳环在一只耳朵上有节奏地晃悠,身上穿的是休闲至极的大T恤和口袋无数的大裤子,脚踏两片仅两根细带子的塑料拖鞋,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女孩子们个子一般不高,体型亦欠佳,却敢穿颜色抢眼的低胸吊带背心,手腕上戴一连串五彩缤纷的镯子,鞋底像松糕一样的凉鞋令人担心她们下坡的时候会不慎跌倒。这帮留学生无论走到哪儿都是成群结队的,一边走一边打打闹闹寻开心,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越南话,在空气里播撒阵阵西贡香水暧昧的味道。
另一个留学生团体是越南的出家人。有和尚,也有尼姑,一部分身穿金黄色衲衣,一部分身穿浅灰色衲衣,都剃着光头,表情安详,目光平静,步态从容。我将记叙的这个出家人便是我本科时认识的一位越南尼姑。她原名阮氏桃,法号禅慧。在越南,人们对尼姑十分尊重,亲切地叫她们“姑姑”,我也就随着越南朋友的习惯叫这位出家人“禅慧姑姑”。
我和禅慧姑姑是在一个下雨天的傍晚认识的。大约是2002年4月的一个周末的傍晚。那天,我晚饭后就到自习室看书了,看的是一本海子的诗集。当时教室里就我一人,我便一页一页朗读起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正读着,眼前遮了一个影子。抬眼一看,门口站着一位身着灰布衲衣的尼姑。她头戴灰线帽子,右肩上挂一个灰布书包,手里拿着一把尚在滴水的灰格子伞,一双眼睛澄澈、深邃,宛若春晨草叶上摇曳的两粒露珠,映照着智慧、圣洁、从容的光芒。她迎着我缓缓走过来,有些抱歉地问:“我打扰你了吧?”声音轻柔得如同一缕可以捏成团儿的丝绸。我摇摇头,望着她微微笑。她在我旁边坐下来,认真地端详着我,说:“你读书的声音很美丽,像,像……天上的雨水轻轻落在草地上。”令我心生感动。就这样,我们自然地聊开来,还交换了姓名和电话号码。她问我可否愿意当她的汉语老师,教她说话、读诗、写文章。我说很乐意。分别的时候,她说是缘分让我和她认识的,她会天天为我祈祷平安。
从那以后,禅慧姑姑常找各种机会邀我去她的住处吃斋饭,顺便教她学习汉语。她是一位艺术的厨师,能将素食做得既好看又好吃。她做菜十分讲究营养和颜色的搭配,要么冬瓜、香菇、青笋一起,要么豌豆苗、西红柿、豆腐一起,要么红萝卜、白萝卜、小白菜一起,要么上海青、木耳、南瓜花儿一起,金黄色、白色、绿色、深褐色煮满一锅,汤里搁适量的花生油和盐,清香扑鼻。她最拿手的是用香油炸土豆片和做各种蔬菜馅的春卷,做好之后盛在有精美花边的盘子里,再撒些许椒盐和葱花,颇能勾起人的食欲。夏天,她喜欢熬绿豆羹。冬天,她喜欢做黑芝麻汤圆。两种都是清清甜甜的味儿。餐前,她会闭上眼作揖念经,向佛祖请安。仪式结束后她礼貌地请我吃饭,我才拿起筷子。她有一套专用的餐具,不能和俗人的混用。我夹菜也不能用吃饭的筷子,要用公用的筷子。每餐饭尽量不浪费,盛在碗里的最好吃净。饭后,她会削好水果切成均匀的小块插上牙签置于你面前,泡一杯绿茶递到你手上,冷的时候会给你披一件衣服。
禅慧姑姑的房间布置得像少女的闺房,简净,雅致,温馨。整个房间以乳白、鹅黄、粉绿为色调,缀以宝蓝色的布艺。书架、书桌、衣柜和床全是木制的,墙壁、窗户、地板皆一尘不染,每一本书、每一件饰品都放置得恰到好处。西墙的佛龛里供着弥勒佛和观世音菩萨,熏着藏香,敬着水果和鲜花。在她的房间里坐着,心里宁静而祥和,世俗的喧嚣与纷争全被关在门外了。
禅慧姑姑的学习一如她做饭、待客、布置房间一样,用心,用情。我第一次去到她的住处,她便指着屋子里的每一个物件问我各自的汉语名称,然后给它们一一贴上标签,注上拼音。每次陪她去市场买菜,她又指着各种蔬菜问我这叫什么菜那叫什么瓜。为了区分冬瓜、西瓜、南瓜、苦瓜、黄瓜、丝瓜、香瓜、木瓜、哈密瓜,她甚至画出了各自的速写,还在括号里注明“傻瓜不能吃”。因为是初学者,加之受母语的影响,她常会无心地闹些笑话。一次,我跑步后去看她,她一见我就说:“文丽今天的脸皮又红润又光滑!”我知道她是把“脸上的皮肤”缩略成“脸皮”了,忍俊不禁。还有一回,她为我描述老鼠出洞的情景:“小老鼠摸摸偷偷地探出头来,西张东望,生怕把坏人发现了。”一边描述一边模仿老鼠的动作,我早已笑得前仰后合。空闲的时候,我常陪她散步、聊天儿,她给我讲越南的风土人情,我给她讲中国的民间故事。她的身上随时带有一个小本子,遇到没听过的俗语,她便立即记下来,像“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之类的,乐此不疲。一段时间下来,她的口语、听力、阅读和写作水平都有了明显提高,在同一批越南留学生中数一数二。
禅慧姑姑是一位性情中人,她对文学的敏感和悟性让人甚为吃惊。我曾教她读一些古词,也许她尚不能准确地念出词句,但她却能恰切地感知整首词的意境。一个月夜,我朗诵南唐中主李璟的词作《浣溪沙》给她听:
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我读完好一会儿,她还未回过神来,目光凝视着窗外的桂花树。良久,她问我这首词是不是写思念的。我说可以把它想像成一位少妇思念远出的丈夫,对着秋风残荷黯然神伤,也可以理解为“众芳芜秽,美人迟暮”,词无定解。随后我又将李清照的《一剪梅》背给她听,她完全沉浸于词的意境之中,仿佛自己是词中那位妇人,泪光盈盈。
与禅慧姑姑相处久了,觉得她就像一位邻家大姐,是一个真实的平常人。只有当陌生人好奇地盯着她看的时候,我才记起她是一个尼姑。那年她32岁,看上去只20出头的样子,我们夸她年轻,她会很不好意思却又有说不出的开心。她像任何一个爱美的女人一样喜欢照镜子,要是发现眼角添了鱼尾纹,她会连声叹气:“老了,老了,怎么办?”要是发现脸长圆了,她会立马控制饮食减肥。她喜欢看电视,尤其喜欢看情节曲折的爱情悲剧,把自己感动成一个泪人儿。她还喜欢看足球赛,说那才是真正的狂欢。她几乎每周都去网吧聊天儿,经常有网友给她打电话说心事。她也怕考试,怕考不好无颜见师父。我知道,在她超然物外的外表下,深藏着一颗常人的心。我曾不经意发现她的枕边放着一瓶安眠药,她夜间大概经常失眠,需要吃一两颗药丸才能勉强睡到天明吧。
我一直在想,多愁善感的禅慧姑姑为何会在如花似玉的年龄皈依佛门?难道她已尝尽人世的酸辛,把一切看淡了?后来在帮她修改一篇怀念父亲的散文时,我才得知她的身世:她的父亲是一位军人,在一次战争中不幸牺牲,留下她与母亲、弟弟相依为命,由于生活所迫,母亲忍痛把她送到尼姑庵,那年她十岁。从此,尼姑庵就成了她的家,转眼二十余年过去了。师父送她去佛学院读书,获得学士学位后,又送她来中国留学,以便回国翻译、研究佛经。我曾问她有没有过还俗的想法,她说她与佛有缘,师父对她有恩,她也喜欢尼姑庵的清静;她还说她不喜欢男人,男人不干净。这也许是她的真心话。也许她这样说是在强调自己是尼姑罢了。
是了,禅慧姑姑毕竟是出家人。皈依佛门二十余年,她早已习惯以一位出家人的慈悲和大爱善待凡尘俗世的芸芸众生和自然界的一切生灵。她经常把剩饭菜倒在厨房外的空地上,因为那里的地底下住着一大家子老鼠。蚂蚁在她的煤气灶上“军训”,她也不会生气,更不会用“武器”消灭它们,任其逍遥。我曾在她的房间里一巴掌打死一只叮我小腿的大蚊子,被她看见,她非常生气地责怪了我,说蚊子和人一样是生命。她在屋外种花时,房顶上一片碎瓦被风吹落下来砸伤了她的头,她非但不埋怨,还一个劲地忏悔自己一定是做错了什么。平日里,打坐、念经、供佛是她的必修课,跟我们常人吃饭一样。每当她获得奖励,她会做丰盛的菜肴供佛,洗净全身并换上浆洗过的衲衣,关上门念经,感谢佛祖的保佑,颇有仪式感。我烦忧的时候,就会去找她谈心,觉得心里的任何秘密放在她的手心都很安全。有一阵子,一个男生追我很紧,我也能感受到他的一片真心,但就是没有特别心动的感觉。我跟禅慧姑姑讲起此事,她说:“只要他真心的对你,你就要真心的对他,即使拒绝,也应是坦诚的。凡事多替别人着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是最好了。”至今,我还时常想起禅慧姑姑的这席话,渐渐悟出其间的深味来。
平淡的日子如水般悄然流逝。2003年7月,我大学毕业,禅慧姑姑也将离开桂林到别处求学。分别前,她要了我的一张一寸的黑白证件照和一张六寸的全身彩照留念,并赠我一份包装好的礼物,嘱我回到重庆之后再打开,希望佛祖赐福于我。我没有告诉她我走的时间,悄悄离开了桂林。后来听一位朋友说,我走那天,禅慧姑姑一直站在窗前目送我走远,默默地流了很多泪,还在佛祖面前为我一遍一遍念平安经。
本科毕业后我到四川大学读研。差不多过了大半个学期,我接到禅慧姑姑从福州打来的电话,她说她离开桂林后就去了福建师范大学。我问她在那边过得可好,她沉默了好一阵子,低声啜泣起来,说在福州不及在桂林好过日子,学习没有长进,也没有遇到一个投缘的朋友。不过她的情绪恢复得很快,怕我为她担心。那是我头一回听见她哭,放心不下她,隔一段时间就给她写一封信,答应放假去看她。一个学期结束后,又接到她的电话,说她离开了福州,在广州华南师范大学学习,这回没有流露忧伤的情绪。去年七月,我一放暑假就从成都坐火车赶到广州,费尽周折终于又见到她,这是我和她别后整一年的重逢。她比在桂林的时候黑了,瘦了,老了。见到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我,她一副做梦的神情,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和在桂林的时候一样,她做了好几个我最喜欢的素菜招待我。饭间,她指着屋角的行李对我说:“要是你明天来,我已经去台湾了,就见不到你了。”说完一阵怅然。
按照禅慧姑姑和我私定的规矩,我没有去车站送她。她去了台南,依然是学习佛学。大半年来,一直没有她的音信。她在我毕业时送我的礼物是一本影集和一页她用汉字亲手誊写的《金刚经》,赠言里写道:“希望在梦里能时常见到你善良而美丽的笑容。”独处的时候,我常取出礼物来细赏一回,特别的想念她。从越南胡志明市到桂林、福州、广州再到台南,明天,也许她孤独的脚步还将伸向更加遥远的他乡。她像一个形单影只的流浪人,为了探知佛学的精义,抑或是为了寻找生命的真正皈依,流浪成为她不倦的人生主题。但愿她辗转的行旅中不乏拈花微笑的禅意,有人会像当年的我一样常去叩开她的房门,在她清寂的世界里踏响一串悦耳的脚步声。如果有缘,如果心有灵犀,我相信这个时辰的她,定能感应到我的祈祷:愿明月托着我的笑容去装饰她的梦,让她梦见大海,梦见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