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的收藏_参考网

朱玉的收藏

2005-04-29西门媚

青年作家 2005年9期

西门媚

朱玉是一个不被人记起的人。

她在办公室里不算漂亮，也不算活泼，话不很多，性格温婉随和，打扮朴素。没有人会讨厌她，也没有人会想起她。

办公室的女孩一个比一个要强，一个比一个打扮得漂亮，除了比服装，还要比男朋友。朱玉不和她们比，她没有男朋友，对同事们的着装也没有兴趣。

她也穿职业装，总是灰灰的，或者黑黑的，让人打不起精神。其实她觉得同事们穿的也是这些，不过是翻领大些，或者翻领小些，两粒扣，或者三粒扣。真正的差异是一个人穿着新衣服来上班，其他人围着品评半天，最后问到价钱，被问的人慢悠悠地说出一个数字。这个问题对朱玉来说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朱玉觉得麻烦，搞不懂，也不想搞懂。

今天的朱玉就是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裙。其他同事都出去办事了，朱玉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感到很舒适。虽然还有一大堆要存档的文件票据没有整理，但一个人在办公室，对朱玉来说就是一次放假。

朱玉坐在靠窗的那张桌前，窗外能看见办公楼下停车辆的空地，再往外看是院墙和一些树木，再往外，是一所小学的后操场。朱玉看着外面发了一小会儿呆，就翻开了一本杂志。

有人进来了，而且连门也没敲。朱玉只觉得眼前的光线暗了一下，抬头看见有个人已经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人很殷勤地递过自己的名片。朱玉一下子就明白了，还好，不是来办事的，只是一个推销员。

她准备对这个进来的推销员说，对不起，办公时间，不接受推销。可是她顿了一下。

这个推销员不同于平常所见到的推销员。平时来这里推销地图，推销化妆品，推销保险的推销员都很黑瘦，能言善道的样子。这个推销员却很斯文，白净，朱玉有点发愣，她好像认识这个人。

朱玉接过他的名片，名片上并没有写他的名字，而是写着：金点设计，设计承印名片，标徽……名片是黑色的，字是几行不规则的白色小字，一个金色的标记。

那人忙着向朱玉解释。他叫徐斌，这个设计工作室是自己开的，就在这条街的转角处，今天过来派一下名片，希望这栋楼里有什么设计的活能够给他。

朱玉对他说，名片的设计不是她们可以作主的，这是上面统一的事情。

徐斌说，他已经去过几间办公室，不过，他还是请朱玉看一下他的样品。他拿了一本名片出来。朱玉翻开，一阵眼花，真的是很别致丰富。有的设计感很强，很简练，有的是纸张别致，非常个性化。什么颜色、什么质地的都有。

朱玉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只能说，是很好，我们能够自己订制名片的时候就找你吧。

徐斌对朱玉说，你能不能也给我一张你的名片？

朱玉一下子为难起来，她想起她的名片，最普通的白色，圆角，黑字，单位名称前面是一个小小的蓝色的标志。以至于“朱玉”这两个本来还好看的字印在上面也失了颜色。

徐斌见朱玉这样，也不坚持，说，那好吧，朱玉，我先走了，你哪天有时间可以到我的店里来看看。

徐斌出去了，而朱玉还有点发愣。他怎么知道我叫朱玉？随即，朱玉明白过来，因为自己戴着胸卡。这个胸卡其实比名片还要难看平庸，白底黑字，而且字还是很粗大的楷体。

像每天一样，朱玉准时下班。买点熟食，回家煮点饭，简单吃了，朱玉就上网。上网的朱玉不是上班的朱玉。

网上有个高中班的坛子。有几个活跃分子每天会在上面发发言，朱玉就是其中的一个。这几个活跃分子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离开了当地。而留在当地的中学同学却一天天地失去了联络。朱玉走得还不算远，其他的几个都在国外了。

朱玉今天在上面聊了一会儿，不知什么缘故，就掉了线，再上，又总连不上。朱玉呆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去搬一个纸箱。

朱玉打开纸箱，总要发一次呆。一件件的东西理一遍，要花上半天的时间。最上面的是一些同学的来信。往下，毕业纪念册，接着是几本日记，很早的，中学毕业后她就不再记日记了。再往下，是钉在一起的一叠作文本。朱玉在中学的时候，一直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老师经常会表扬她的作文，朱玉现在还会翻看自己的作文，忍不住自我陶醉一番。旁边还有一个装着小玩意的心形糖果盒。这个盒子，朱玉很久没有打开了，今天打开，看见了里面的东西。几颗漂亮的钮扣，一小串粉色的珠子，两粒雨花石，几张用过的邮票，一枚团徽，垫在最下面的是一个“三道杠”，两个“两道杠”。这三个少先队的中队干部和大队干部的标志已经很旧了，透明的塑料外壳已经发红，朱玉拿起它们，仔细地翻看了一番。

面对每一样东西，朱玉都能联想到很多事情。她最后又翻看了最近的一封同学来信。这封信也是三年前的了，现在大家都只会打电话，发邮件。就连三年前的这封信也是个意外，因为这封信是个平时没什么交道的同学寄来的，只是几句问候语，另外附了一张名片。朱玉想，他一定是因为有了新名片才寄信来的吧。名片上写着的职位是副科长。

朱玉把玩了一会儿这张名片，没有再放进去，又翻了一下另外几封更早的同学来信。果然还有两张名片。朱玉把它们都拿了出来，在灯下看了一会儿，想从现在的名片上看出以前的那些同学来。只有三张。朱玉还不过瘾，便又去翻了一会抽屉、包包，又找出四张来。这四张，两张是来单位办事的人硬塞的，一张是上次修热水器的时候那个维修工留的，一张是一个大学同学来玩的时候留的。

几张拿在手上，仍是很薄，朱玉一时兴起，又翻出了自己的名片。朱玉没有派名片的习惯，单位一年前印给朱玉的两盒名片，几乎还是满满的。朱玉拿出一张放进刚才的那一叠里，又想起在换办公室以前，自己还有以前那个办公室的名片，朱玉把以前的那种也找了一张出来放进去。还是单调了点，朱玉觉得少了点什么。忽然想起，她从随身带的笔记本里翻出了一张名片。黑色的。是今天徐斌给她的那张。

这张名片在一叠名片中显得突出抢眼，放在哪里都随时要跳出来一样，最后，朱玉只好把它放在最末一张，像个惊叹号，作为这些名片的一个总结吧。

第二天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的几个女同事就开始讨论中午吃什么，最后说到附近新开的一家餐馆去吃饭，讨论的时候，朱玉没有加入，平常大家的决定也就是朱玉的决定，今天朱玉却说她中午还有点事，不跟大家去了。

大家有点惊讶，可马上就把朱玉忘掉了。朱玉也松了一口气，朱玉是怕脱离大家的，同事吃饭都是AA制，常吃些比较贵的餐馆，如果谁不去就有小气的嫌疑。

今天中午的时间是属于朱玉一个人的。她感觉很轻松，脚步也快起来，往另一条街走去。这条街有很多服装小店，还比较热闹，到处是穿得花花绿绿的逛街的人。

朱玉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那是一种彩色的带子，年轻人用它来挂手机，挂钥匙扣，也有用来挂工作牌的。朱玉挑了几根，最后选定了一根暗红的，有一点黑色织花的带子。

接着朱玉又在这家小店里随便看了一下，发现了不少有趣的玩意。她看见了一个由两块黄色牛皮钉在一起的一个小包一样的东西。店主看朱玉在那儿研究的样子，就说，哦，那是一个名片夹。朱玉问了价钱，还挺贵的。她在店里转了一圈，把手放进自己的背包里，用手弹了一下昨晚收在一起的那些名片，最后决定把这个名片夹买下。

店主是个长得黑瘦的小伙子，他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说，这个名片夹设计得这么巧，你却是第一个买主，还是你有眼光啊。朱玉听他说话，心想也该搭一句吧，就顺着问了一下，这是你做的吧？店主很高兴，说，是我自己设计的，你看，这面墙挂的皮包都是我自己设计的，我出了样稿去厂里加工的。店主说着就递来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斑马皮具，经理，胡刚”。

朱玉想了一下，打开包，拿出那一小叠名片，翻出自己现在的那张，递给了胡刚。胡刚说，好啊，你喜欢我这里的小玩意，我有新货的时候就给你打电话吧。朱玉说，那我再写个家里的电话给你。

朱玉把所有的名片放进新买的名片夹里，夹得很合适，很安妥的样子。朱玉朝胡刚点了点头，就往回走。

就要到街角的时候，朱玉想起了昨天那个搞名片设计的徐斌。她向街角看去，果然就看见了几个黑底金字：“金点设计”。店面很小，所以字是从楼上往下竖着写下来的，很醒目。朱玉在街这边的小面店坐下吃面，忍不住还是在看那个方向。只能看见金点设计里面是有个人在晃动，应该就是徐斌吧。

朱玉去到办公室主任那儿说，五处这个月的报表没有过来，我要过去取一下。办公室主任刚刚接完一个电话，听朱玉这么一句话，抬头看了看。朱玉这时已经在为这件事后悔，以前我自己从来没有去取过报表，其实等一两天肯定会到的，她一定不同意我自己去吧。办公室主任却对朱玉说，好吧，你去吧。

朱玉要去的那个单位不算很远，公共汽车坐两站就到了。今天天气好，朱玉回单位的时候决定走回来。一路上，朱玉都在为自己的装束懊恼。正是春末的时候，别人都穿得很花哨轻薄，只有自己一身灰灰地走在太阳里。别人都可以跑，可以跳，可以在街边吃甜筒，只有自己规规矩矩，像一个活动的办公室。

快要到单位的时候，朱玉忽然想出了个主意，便向旁一拐，到了佳美健身中心。单位旁边有两家健身中心，另一家叫华姿。华姿是单位好些同事定点的健身房，所以朱玉选择了佳美。在佳美，朱玉办了一张健身卡就回单位了。朱玉手上还多了一把小钥匙，那是一个衣物箱的钥匙，从此，这里有一个衣物箱是属于朱玉的了，朱玉想着，明天就要放一两身休闲的衣服在里面，每天下班都可以来这里健健身，然后就可以换上一身舒服漂亮的衣服。

晚上，朱玉又翻了一遍她的名片。今天增加了四张。一张是皮具店的店主，一张是佳美健身中心前台张小姐的，另外两张是她今天下午到五处去拿报表，五处的两个工作人员给她的。朱玉有些高兴，原来获得名片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困难，只要自己态度放松些就好了。

她开始玩一种新的游戏，把名片做一些搭配。比如，把健身中心的张小姐和皮具店的店主放在一起，想象他们如果认识了会成为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再比如，把徐斌和皮具店的店主放在一起，想象他们会说些什么话，会认为对方的设计好吗。也可以把健身中心的张小姐和徐斌放在一起，会怎样。她想不出，很快就把这个组合拆开了。

玩了很久，忽然想到自己都过了上网的时间了，赶紧收拾名片，准备去网上和老同学打招呼。又想起把自己的名片拿了一些补充进名片夹。自己的名片是交换别人名片的筹码，多准备一些有备无患。

周末的晚上，朱玉又在灯下翻检自己的名片，加起来已经有二三十张了。小小的名片夹已经快放不下了，她把它们仔细地分了一下类。新增的名片里，因为工作得到的占了多半。朱玉最近工作比较积极，常去相关的部门走动，自己主动递名片给别人，当然也能够得到别人的名片。这种名片大致相同，朱玉并不喜欢。

朱玉喜欢的是那些工作以外得来的名片。这些名片是有趣的，有故事的。比如今天和同事去给一个同事订生日蛋糕。本来订蛋糕是有专人负责的，今天朱玉很积极地陪着那同事去了蛋糕店。按惯例这种蛋糕也是平常格式的，固定的尺寸，三朵奶油的花，再加上“生日快乐”四个字。在蛋糕店，朱玉多问了一句，如果做别的图案，写别的字是不是一样的价钱啊？蛋糕店的小师傅很热情地说，一样的一样的。朱玉就指着旁边一个样品说，那上面的花样做成这种小兔子吧，多做几个，过生日的寿星是属兔的。蛋糕店小师傅说着广东味的普通话，很热心地边解说边做起来。小兔子的确做得活灵活现，胖胖憨憨地蹲在蛋糕上。朱玉看得高兴，就夸了夸这个小师傅，小师傅更是卖力，把蛋糕周围做满了花边，十分粉气，完全是送给一个小女孩的礼物。朱玉想着这个蛋糕的主人是接近四十的办公室副主任李姐，小师傅显然会错了意。朱玉还是有点感激小师傅，虚心地向小师傅讨教了一下做蛋糕的常识，比如问了问鲜奶油是哪里来的，那小师傅骄傲地说，这些鲜奶油都是广州来的。小师傅最后还递给朱玉一张名片，说哪天她自己需要蛋糕，他一定做个更漂亮的。

这个粉气花哨的蛋糕还很让办公室副主任李姐喜欢。朱玉有点小小的意外，又有点小小的得意。李姐大叫了一声：“好漂亮啊！”然后全办公室的人都跑过来看。李姐把朱玉拉到一边说，朱玉，我明天有个生日聚会，你也来吧。朱玉本能地想推辞，又不知怎么说。李姐又说，这个蛋糕太漂亮了，我下班还要骑车回去，放在自行车上恐怕会弄坏的，不如你今天把蛋糕带回去，明天直接带过来。朱玉答应了。

星期六的上午，朱玉出了门。早上她为自己今天下午穿什么费了半天的心思，最后发现还是没有什么合适的衣服。自己去年有一条最漂亮的裙子，今天翻出来才发现颜色已经不对了。其它的衣服，看来看去都呆板死了，朱玉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过过自己的生活了，除了上班还是上班。朱玉打车到了太平洋百货。

今年流行花衣服，常看时尚杂志的朱玉很清楚这点。所以朱玉很快就找到了一条红花的时髦连衣裙，而且是有袖的。有袖这点对朱玉很重要，朱玉适应不了那种太大胆的样式。

买好了裙子朱玉又返回家里取蛋糕，顺道买了一束花，打车赶往李姐说的那个饭馆。

一上车就碰上个特别爱说话的司机。司机先说，去过生日啊？朱玉说，不，是朋友过生日。司机又问，是男朋友吗？朱玉告诉他是同事。司机又说，小姐一定是个白领吧。往常，朱玉很难和司机说话的。跟陌生人说什么，这是她不太有把握的事情。今天朱玉穿着一条让她感觉舒服的新裙子，人也放松了很多，她看了看司机。司机三十来岁的样子，戴副眼镜，很白，简直不像个司机。朱玉说，你看起来不像个司机啊。司机来了兴致，说，为什么不像，你看我的手艺多好，刚才要是稍慢一点就被堵在红灯那儿了。朱玉解释说，我是第一次看见出租车司机戴眼镜。那司机就开始从童年讲起，自己为什么会成了近视，自己又怎么参加工作，又如何开上了出租……司机说得很风趣，朱玉听着笑了几次，就已经到了目的地。

司机最后说，小姐真是好性情，给我留一张名片吧，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碰面呢。朱玉只迟疑了一秒，就掏出了名片递给他。司机也找出一张纸，裁成名片大小，写了名字和手机号递给朱玉。司机最后的一句话是：名字和人一样漂亮啊。

朱玉怀着这种被赞美的喜悦走进了饭馆。

一个小时不到，朱玉就离开了饭馆。李姐他们没走，他们留下来打麻将了。朱玉平时不喜欢打麻将这样的应酬，李姐也没有强留她。来给李姐贺生日的，大都是李姐的中学同学。李姐是离婚的女人，来的同学也基本是离了婚的。男男女女的，十来个。大家除了讲些荤段子，打打麻将，好像对别的也没什么兴趣。

朱玉还是收到了两张名片。李姐的两个男同学，一个是开装修公司的，他对朱玉说，以后要准备新房的时候找他装可以打折；一个是一个单位的科长，可能是新提拔的，所以在场的人都得到了他的新名片。

所有这些跟朱玉的期望是有差距的，朱玉怀着淡淡的情绪，心不在焉地走过了两条街，才想起打车回家。

星期一下午下班以后，朱玉来到了金点设计。

昨天晚上她发现以前那个小小的名片夹完全装不下所有的名片了。她把名片把弄了一番，决定把一部分工作应酬式的名片放在家里，另外找个正式的名片夹来归类。

徐斌正坐在电脑前，无聊地玩着一个简单的游戏。朱玉有点不好意思招呼徐斌，就只顾打量这个小店。这个小店叫“设计工作室”，其实还不如就直接叫“文印店”。只有几平米大小，一台旧电脑，一个玻璃柜台，墙上贴了各式的字体表，价目表，柜台里是复印纸等等。

徐斌发现店里来了人，他看着朱玉有点发愣，觉得好像认识。

朱玉见徐斌抬起了头，就冲他笑了笑，然后说，那天你来过我们办公室，你还给了我名片的。徐斌恍然大悟，说，哦，那天我给你的是我店里的名片，我再给你一张我自己的名片吧。徐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朱玉明白徐斌是向她要名片的意思，便打开包拿了一张出来，说，那天我也恰巧没带名片。徐斌看着朱玉的名片，这时他才是真的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说，朱玉，你今天看起来和那天不大一样。朱玉笑了笑，说，是吗。朱玉心里在想，一定是因为裙子不一样。今天朱玉下了班是去健身中心换过裙子的。

其实徐斌想的是朱玉今天跑来就像是专为送名片一样，和那天的忸怩完全判若两人。

朱玉像猜出了徐斌的想法似的，说，我们的名片好难看。徐斌说，不算很难看，单位印的都是这样的嘛，其实你可以给自己设计一个名片，不一定都要用单位的。

朱玉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就问，真有人这样吗？

徐斌说，我就是，我在别的地方上班，每天下班后才过来，平时是请人看的店。

朱玉拿起徐斌刚才给她的名片仔细看起来，这跟那天给她的差不多是一个样子，只不过在背面写着广告设计师的头衔。徐斌解释说，我在一所职高教书，单位是没有名片的。

朱玉说，我想要一个名片册，你这里只有这些颜色吗？朱玉暗暗挑剔着这些名片册，都是黑黑的，像单位用品一样。最后什么也没买就告别了徐斌。

回到家朱玉就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朱玉，我是胡刚，还想得起来吗？朱玉当然记得他，斑马皮具店的店主，朱玉天天整理名片，对他的名字已经很熟悉了。胡刚在电话里说，我这儿有一批新货，你有时间就来看看吧。

到达胡刚那儿的时候，胡刚正在关门。胡刚见到朱玉有点惊讶，他高兴地说，我还以为你上班的时候才会来呢。这段时间我门都关得早，到六点半以后就没生意了。我现在要去驴坛酒吧，我新做的东西都在这个背包里，那儿有一群人在等我，你不如跟我去那儿吧。

在前往驴坛酒吧的路上，胡刚向朱玉介绍，所谓驴坛就是指一个网上的旅游论坛，一大群喜欢背包旅游的人聚在那儿，后来这个城市的一个人就出来搞了一个酒吧，很多志同道合的人都常在那儿搞活动。胡刚转过头来看了看朱玉，说，今天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朱玉有点脸热，知道是裙子的原因。胡刚接着说，你一定也喜欢旅游吧。

朱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是不大出门的人。胡刚又说，只可惜你们白领不大自由，双休日能走多远啊？对了，你们有年假吧。

朱玉说，说是有年假的，可却从来没有人休过。胡刚说，那应该争取一下才对。我就很希望出去走，你去过丽江没有，我向往那里好久了，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我还没去过那儿，我甚至想把我的店开到那儿去，那儿喜欢我做的东西的人肯定多。朱玉看了看胡刚，胡刚正在设想他的丽江分店，说得有点高兴。天已黄昏，车内光线转暗，朱玉只能看见胡刚的眼白和牙齿在闪光。

到了酒吧，酒吧里还冷冷清清的。胡刚急着找电话号码，他伸手指了指，示意朱玉自己打开他拎来的包。

朱玉翻出一大堆东西，都是些皮质的旅游用品，有的朱玉能明白是做什么的，比如装水的皮囊，皮质的小包，可以挂很多东西的皮带……还有朱玉不知道具体用途的东西，都是大针大线的，很粗犷，很别致，有个性，却没有朱玉买过的那种名片夹了。

胡刚打完电话走过来，见朱玉正在琢磨他的东西，胡刚就坐下了，一项项向朱玉解释。

朱玉说，那种名片夹你不做了？

胡刚说，我会再做几个吧，不过我想出门旅游的时候可能不会带这个，你不是已经买了吗？朱玉说，我是想找一个名片册，你会不会做呢，那种可以装很多名片的。胡刚说，那种名片册怎么做可能都不会好看的，我得想想。

正说着就进来了一群人。为首的一个叫着：斑马，原来带了个美眉来，难怪这么着急地催我们。朱玉一怔，明白胡刚叫做斑马，美眉指的是自己。

胡刚笑嘻嘻地也不分辩。朱玉觉得胡刚是应该说明一下，可也不知该怎么说明。

原来是有几个外地的驴坛网友过来旅游，胡刚和他们彼此亲切地打着招呼，有几个都是没有见过面的。有的开始派名片，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朱玉就已经看到了他们的名片很奇怪。几人送过来的大都是统一格式，虽然地址是天南地北，都是画了一个脚丫，下面写着驴坛福建坛或者驴坛浙江坛，名字也都是些网名，什么骑驴看花，小飞腿，红萝卜缨缨，呼咪，K8……胡刚刚向朱玉解释，这是驴坛的名片，就像在武侠小说里，拿着就可以行走江湖，各处能找到驴坛的人，吃住行都会得到一点指点。

朱玉问胡刚，那你有没有这个？

胡刚递过一张自己的，这张跟上次给朱玉的完全不一样，是简单地画了一个有斑纹的马蹄铁，写着：斑马，旅行革质品设计者。

朱玉看到那个叫骑驴看花的人正对着大家讲他第一次到阿里的情景。他就是这个酒吧的主人，是本地人，因为今天来的网友是外地的，所以要说普通话，可这样他的声音就变得声情并茂了，非常有表演性。朱玉想，他在大学的时候一定喜欢听童自荣的电影配音吧。

朱玉打量着其他人，那个叫红萝卜缨缨的是个女孩，黑黑瘦瘦的，大眼睛闪闪放光。小飞腿却是个壮实的大个子，从福建来的，背了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背包。那个叫呼咪的是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很清秀柔弱，眼睛一直随着小飞腿在转，小飞腿却好像没有看到。K8是本市人，剃个小平头，个子高，脖子长，穿着摄影背心，从头到尾都在摆弄手里的相机，像个患多动症的孩子。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讲着旅游和网络，朱玉一个人像是局外人，听不懂别人的切口。很快她还是明白了一些，这次红萝卜缨缨和小飞腿、呼咪三人准备去藏南。朱玉看到呼咪正在不停地喝酒，很快就醉了，拉着胡刚不停地说话，像要哭出来一样。

朱玉始终在这些热闹之外，最后看了看表，都十一点过了，想着明天还要上班，就向胡刚告辞准备走。胡刚看看身边的呼咪，一副为难的样子，朱玉对他笑笑，摆摆手，就离开了。

朱玉在家里总算找到了替代名片册的东西。是一本厚厚的插页式的相册。这本相册朱玉已经有了很久了，别人送的，样子很清淡朴素，很合朱玉的心思。朱玉翻出这本相册，一页页翻开。里面夹的照片不多，大多是些同事出差、参加会议的合影，还有单位组织春游时的合影。朱玉平时很少照相，因为没有几个朋友，也没有自己出去玩的机会。有段时间，单位同事中流行拍艺术照，都去拍了，自然朱玉也随大流拍了。这件事让同事们兴奋了很长时间，说要在青春最美的时候照相，将来才不会后悔，让孙子看到奶奶年轻的时候多漂亮，这样一辈子才没白活。拍了艺术照之后，还有好几个同事去拍了人体写真。朱玉没去，朱玉认为艺术照拍出来的都是一个人，哪里是自己，还不如平时的单位合影来得真实。那本艺术照被朱玉一直放在抽屉的一个角落里。

朱玉把照片一张张拿了出来，再把名片一张张地插进去。名片被固定在相册里，就像有了稳定的后半辈子，一切都成了定局。朱玉最后想了想，才把那些没什么特色的，没什么故事的名片放进去。

比如这张，朱玉就感到是故事还没有讲出来的名片。

K8，摄影师。这是那天在驴坛酒吧见到的。当时朱玉看见他对着大家拍来拍去，就想过应该找他要照片。朱玉这两天上驴坛的网站去看过。每天都有很多人在上面，大家都在谈旅游，谈得比较专业，朱玉插不上话，也不好意思去发言插话。后来看见K8发上去了几张照片，就是那晚在酒吧里的照片。色彩是昏昏的，却把人拍得很传神。只有一张上面有朱玉，朱玉在画面的角上，安静地笑着，画面中间站着红萝卜缨缨，她伸着手，面目是晃动不清的，像在跳舞的样子。

朱玉非常喜欢这张照片，这是有始以来她最漂亮的照片了。她决定向K8要照片。

朱玉是中午打电话给K8的。电话那边是个浑浊的声音，多半是K8还没有起床。朱玉有点不知所措，她不知是不是该道歉，是挂掉，还是继续说下去。K8在那头不耐烦地催促，快说，快说。

朱玉说，我是朱玉，就是那天在驴坛酒吧里见到的，我看到网上的照片了，我想要一张照片，洗照片的钱我来付。K8在那头唔唔了两声，就挂了。

朱玉也不知对方是不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怔在那儿想了几秒钟。当时正在办公室，她发现周围有点异样，转过头来，发现两个女同事正在看着她。朱玉想，她们听到刚才的对话，还不知是什么事情呢。

快下班的时候，一个女同事叫她，朱玉，电话。朱玉有点惊讶，那个女同事也有惊讶的表情。以前朱玉很少有私人电话的。

对方在电话里说，是朱玉吧？我是K8。声音听来和中午完全不一样了。K8接着说，你早上打电话来我还在睡觉，没仔细听你的电话真是不好意思，你好像是说想要照片吧，我已经洗好了的，等会儿我请你吃饭吧，顺便把照片给你。

K8是骑摩托来健身中心接朱玉的。K8一见到朱玉，就说，这么中产阶级啊，还要健身，你可是我认识的惟一一个在健身的人。

朱玉有点不好意思，心里想，如果他看见自己穿职业装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K8拿出头盔，让朱玉坐后座。朱玉穿着裙子，迈不开腿，只能侧身坐着。她问K8，这样可以吗？K8点点头说，那我穿小街走吧。

朱玉在后座上，很不习惯，双手没有放的地方，揽住K8的腰，对朱玉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最后，朱玉的手在后面找到了一个支架。朱玉还闻到了一股微酸的汗味，不知是来自头盔还是K8。

很快就到了一条小街。这条小街朱玉没有来过。周围都是很旧的房子，许多小饭馆都生意很好的样子。

K8熟门熟路地领着朱玉来到一家小饭馆，穿过狭小的前厅，到了后面一个露天的院子。K8和老板打着招呼，然后对朱玉说，这里是我的食堂。

K8和那天一样，T恤外面是一件摄影背心。色彩不大清晰，大概是不同颜色的衣服放在一起泡、一起洗造成的吧。要是在别的地方，朱玉是不会喜欢这样的人的，可今天在这样的环境里，朱玉觉得K8看起来还是很顺眼的。

朱玉问K8，你是在哪里上班啊？K8说，你是说昨天在哪里上班是吗？朱玉有点愣了。K8明白了朱玉是不习惯他的讲话方式，说，我昨天刚刚失业。朱玉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他。K8接着说，这可能已经是我第十七八份工作了。

K8看见朱玉吃惊的表情，笑起来，我是自己辞职的，你别那么紧张。在单位上班有什么好，我自己平时拍片挣的钱比工资多多了，自己拍片还自由。

朱玉知道自己的表情可能严重了，也放松下来，开始打听K8的生活。这种自由的生活是朱玉从未接触过的，朱玉听着有些迷惑，也有些向往。

回家以后，朱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K8给她拍的照片。一共有七张。有六张都是合影，一张是朱玉单独的。可能由于光线不好，所以照片不是很清晰，不过朱玉都很喜欢，感觉这样更生动了。

她回想起了那天在酒吧里的所有细节。想起当时骑驴看花用电影上诗朗诵的方式读一首诗：“乘一艘慢船去巴黎……”大家就鼓掌干杯，后来红萝卜缨缨热情地和大家讲话，一个人站起来又跳又唱，骑驴看花和小飞腿都情绪高昂地围着她叫好。想起呼咪一人在那儿不停地喝啤酒，眼睛却一直盯着小飞腿，然后就对着斑马胡刚说话。朱玉当时就想，这样的三人行去西藏是多么危险啊，不知他们三人走不走得下来，小飞腿有什么样的本事应付这样的局面。可现在躺在床上，朱玉却开始羡慕起他们每一个人，他们都在努力地发生着自己的故事，只有朱玉一人，像看电影读杂志一样在看着别人生活。

再过一周多，就是小飞腿他们预定的回来的时间了，朱玉想，如果他们还要约在驴坛酒吧，我也应该去。想到这儿，她又想到了名片的问题，那天，见大家的名片都是那样特殊，朱玉就没好意思把自己的名片给他们，只好托词说自己没带名片。

朱玉决定再去找找徐斌。

可是找徐斌并不顺利。第一天，徐斌不在店里，朱玉见到一个女孩在店里守着，那个女孩黑黑的。从各方面看，朱玉都认为这是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第二天，第三天，徐斌的店里都关着门。朱玉有点隐约的担心，就打电话给徐斌，徐斌的声音听起来很累，他说，有什么事吗？朱玉说，我想请你设计一下名片，去你店里总找不到你，这两天见你又没开门，不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徐斌说，哦，没什么特别的事，店里请的那个女孩不做了，我这两天又在帮别人监考，所以没时间开店。这样，你明天下班以后到店里来吧。

朱玉在店里见到徐斌的时候，徐斌正在吃面。他问朱玉，还没吃饭吧，朱玉摇摇头，徐斌说，那想不想吃面？朱玉看着徐斌吃得很香的样子，不由得点了点头。徐斌打了个电话，街对面的那家面馆很快就把面送来了。

朱玉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来，说，我想找你设计一个我自己的名片。

徐斌说，哦，想要什么样的？

朱玉说，我就是没什么想法，只是想要别致点，不要写单位的那种。

徐斌说，你的单位不是挺好吗？

朱玉说，我是想要平时在朋友间用的，还是不写单位什么的比较好。

徐斌说，你可能不喜欢你的工作吧。

朱玉说，是啊，工作本来就不是拿来喜欢的嘛。

徐斌说，可这样工作也挺没意思吧。

朱玉说，我最近也想过要换工作，可我又不像你那样有自己可以谋生的专业，我如果从单位出来我能干什么啊？朱玉顿了一下，下决心似的说，我来给你看店好不好？

徐斌习惯性地答应道，好啊。接着又说，快吃面吧，这面凉了很不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