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山图
2005-04-29何晓
何 晓
高中毕业那年,赵伟原本打算报考美术系,可他母亲死活不准,声称那就触犯了家规,要遭报应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说一个可怕的咒语,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写满了惊恐。他父亲也蹲在街沿上,使劲敲打着旱烟锅子,有些无奈地低声说:“我们祖上从赵焕章之后,就传下了这个家规,原因我们不晓得,不晓得更不敢犯啊。”赵伟有些不解,为什么父亲提到祖先的名字时,那口气和他平时的谦恭很不相符。便奇怪地问:“赵焕章是什么人啊?”父亲埋着头说:“是一个没有进祖坟的先人。不过,也是我们古城赵家祖祖辈辈官当得最大的人,说是当过‘提督哩。”
一
为了不让父母担心,赵伟只好选读了中文系。不过赵伟却从此对那奇怪的家规有了兴趣,越琢磨越觉得里面肯定有一段非同寻常的故事。只是,大学毕业后他去了北方工作,父母一直生活在四川古城老家,一家人见面的机会很少,家规的事情从此便再没有提起,赵伟也就一直没有丢掉写写画画的爱好。二十年来,他在书画界的名气居然远远大过了学术界。以至于今年三月,当他应邀去堇州做学术访问时,他的身份竟首先是“书画家”,其次才是“古汉语专家”。
到了堇州,既定的学术活动结束后,主办单位组织与会专家在城里四处游玩。赵伟第一个要去的地方,自然是古玩市场的书画店。顺着沿街的门脸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一家小店里挂了张古旧的竖轴,写意山水,配有几行诗,名为《锦屏春晓》。“锦屏春晓”是古城十景之首啊!他有些诧异,站近了仔细地端详起来。货主是个七十岁左右的干瘦老头,捧着个小小的紫砂壶,看到他的样子,眯眯地笑着,走拢来低声说:“老师真是识货哦!这可是赵焕章的字画。赵焕章善草书,以写意山水见长,笔力苍劲、形象传神。他是四川古城人,清末在我们堇州做提督,就相当于现在的军区司令。武将的字画,很难得啊。”四川古城人?赵焕章?赵伟有些惊讶:猛然想起多年前父亲给他说过的那番话,心里禁不住一热。他盯着画,慢条斯理地问:“关于赵焕章你还有没有其他资料?”老头说:“有啊,关于他的故事,正史、野史里都有,我已经收集好些年了。我这里有一套十幅他的《嘉陵江山图》,这里挂的只是其中的一幅。先生您如果有意要收藏,自然该把他的根底了解清楚。”赵伟说:“我只晓得张飞是武将,镇守古城七年,有刁斗铭和美女图传世。却不想古城本土竟也有这样的奇人!”
老头似乎难得遇到知音,见赵伟对那画是真的有兴趣,立马站在原地给他摆谈起了赵焕章。
二
后人看了赵焕章的字画,大都以为他一定家学渊源、出身于书香门第。其实不然,根据堇州府志的记载,他40岁来堇州之前,只是粗通文墨,不过读得懂军中公文而已。他后来能成为大书家大画家,完全得益于当时堇州第一美才女姜云云。
赵焕章从小卒做到提督,一直都在陕甘地界剿匪。他最擅长用的计,就是“引君入瓮”,把对手像赶羊似地牵制到一块有利地形中,然后如同砍瓜切菜,一个不留地全部杀死。所以,整个西北的兵匪两道,人人提起他,后背都是凉飕飕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堇州连续三年遭旱灾、农民成群结队地外出逃难时,朝廷怕引起民变,才决定把他调来以防万一。
连年灾荒,使得堇州城里人心惶惶,茶坊酒肆生意清淡,妓院更是都快被人们忘记了。可就在赵焕章来堇州后的第二天,他竟接到了堇州最大的妓院怡春院送来的花花帖子。赵焕章初来乍到,不明白怎么回事,忙差人叫来当地的马总兵。这位总兵禀报他说:
“怡春院的姑娘们要为灾民义卖她们的书画,请城内贤达去当堂做个证人,确保义卖的银子全部用于施粥施药。”
赵焕章不以为然地回应:“几个青楼女子,有什么学问?竟然要义卖字画!”
马总兵笑了,凑过头来说:“您是不知道啊,这怡春院的姑娘大都是被罢黜高官的女儿小妾,个个有才有貌,可不比别处。特别是那个姜云云姑娘,更是书画两绝,她父亲就是三年前被流放的大学士姜涛。”
同朝为官,姜涛的大名赵焕章当然知道。但赵焕章还是有些怀疑地说:“那些姑娘即使真有些本事,这年头,也未必有人肯出那个钱咧。”
马总兵笑道:“您这是小瞧我们堇州了。处在这么一个南来北往的水陆交通要道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有钱的老板多的是,只不过这年月不敢拿出来显摆。况且,大家都正愁没什么乐子可以公开耍,有了这么个机会,还不赶紧去凑热闹?您看着吧,明天,怡春院准把全城的达官显贵、商贾名流全招了去。下官已经得了消息,巡抚大人也要去的。”
听马总兵这样一说,赵焕章觉得自己也就不得不去了。
三
赵焕章到怡春院时,辰时刚过,但义卖活动却已经到了高潮:众人自报价、自出题,然后由点中的姑娘来破题。一个药材商刚刚出价50两纹银要了一首诗,坐在巡抚旁边一位老学究正在朗声点评:“……诗中嵌有多味中药,可见盼姑娘真是精通药典、才高八斗啊!”
赵焕章听了,知道台上站的不是姜云云,便高声叫道:“我出100两,请云姑娘给一联,上联要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下联要有东、西、南、北、中、金、木、水、火、土。意思还得紧扣诸葛孔明一生的功绩。”
因为军中少娱乐,不打仗的时候,军人们都喜欢聚在一块听人说《三国演义》。赵焕章听了几十年,早烂熟于胸了,因此才出了这么一个题。这题出的,虽然很刁钻,但也合乎他的身份。
姜云云款款地从后台走出来,不过二十岁的样子,毕竟是大学士的女儿,一张素面不怒自威、一身青衣卓尔不群,举手投足沉着稳定。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慢慢地铺开纸,轻轻地提起笔,沉吟片刻,便伏下身子,一阵疾书。收笔之后也不回头,径直下台去了。旁边走来两个小丫头,将书好的联举起来,请众人欣赏:
“收二川,排八阵,六出七擒,五丈原前点四十九盏明灯,一心只为酬三顾;取西川,定南蛮,东和北拒,中军帐里按金木土圭爻卦,水面亦能用火攻。”
这一幕,直把赵焕章看得目瞪口呆。赵焕章一向治军严格、以身作则,妻儿又在身边,从不拈花惹草,但此时他却就把姜云云看到眼窝里、心窝里去了,再也拔不出来!众人闹哄哄地正交头接耳夸赞对联,赵焕章却对身边的马总兵说:“我想见见云姑娘。”马总兵低声回答:“您堂堂提督大人,要单独去见一个妓女,可得有个说道才好。”赵焕章明白马总兵的意思:朝廷明文禁止官员嫖妓。他想了想,说:“你告诉她,我戎马半生,一向仰慕姜涛先生的学识,今日得见姑娘才华,如蒙不弃,愿拜入门下。”马总兵听了,抚掌大笑:“妙!妙!”
姜涛犯案之后,很多人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起。赵焕章是绿营出身,这方面的忌讳少,原本也就是随口一说,找个接近姜云云的借口。却不想姜云云听了,竟百感交集,立刻同意在花厅一叙。赵焕章饱经世故,明白她一心想着父亲,便见风扬帆,搜肠刮肚地把与姜涛相关的见闻一一道来,以示自己多年仰慕的真心。而姜云云自她父亲出事之后,家中亲人死的死、充军的充军,眼面前再没有一个知心的人。此时听赵焕章这样一说,越发感动得泪流满面。趙焕章见了,这才亲口请求,希望能拜在她的门下,长点学问。姜云云听了,当即唤小丫头去房间取了一本帖子过来,递给他说:“这是家父留下的,大人可拿去临摹,就当是这月的月课吧。”
从此,赵焕章每天必定会抽两个时辰临帖,每月乘姜云云去城郊的云水庵上香时和她见一次面,互致问候,交上旧帖换来新帖。如此过了半年,赵焕章的字大有长进,又开始学画。姜云云想到自己一个烟花女子,能有一个这样的男人疼着爱着,此生也就知足了。却不料赵焕章谈恋爱的手段,竟也和打仗一样,不到最后关头决不下手。表面上他的举止还是中规中矩,一副很敬重姜云云的样子,但他心里,却在酝酿一个更大的计划,那就是要把姜云云接出怡春院!
四
老头讲到这里,赵伟笑着打断他:“这不太容易吧?既然那些女子是有来历的,怎么可能轻易脱籍?”老头瞪了赵伟一眼,说:“你我这样的人当然没有办法,可人家提督大人有啊。姜云云不是每月要去云水庵上香吗?赵焕章就想办法把她弄到云水庵去出家当尼姑。”赵伟摇摇头说:“怡春院和云水庵愿意吗?”老头回答:“倒是有不愿意的,可不是怡春院和云水庵。”赵伟想想,说:“那也是,两家都是只认钱的主儿。可不同意的又是谁呢?”
老头拍着茶几说:“赵焕章的夫人呀。”
他接着说,赵焕章的夫人虽然只是四川古城的一个乡下女子,但性格刚烈,而且跟随赵焕章多年,也很不寻常——赵焕章见姜云云后性情大变,赵夫人自然有所察觉;后来赵焕章每月去一次云水庵,赵夫人眼里看着,心里那醋坛子早就已经装得满满的了。现在一听说赵焕章把姜云云弄出了怡春院,那醋坛子一下就给打翻了,她和赵焕章大闹一架之后,带着两个儿子,一气之下回四川老家了。
夫人一走,赵焕章索性在宅子里建了一座佛堂,把姜云云接到了府里。
这事越闹越大,终于给赵焕章带来了麻烦。旱灾过后,朝廷便以此事为由削了赵焕章的兵权,就地给了他个闲职。赵焕章那时也对官场没了兴趣,正好整日里和姜云云书来画往。塞翁失马啊,也就是在那段时间,赵焕章创造了自己全新的书画特色。他60岁的时候,就已经是堇州屈指可数的大书画家了,但凡有点品位的人家,都以藏有他的书画为荣。至今堇州博物馆里还藏有他的画,可不瞒您说,那些画都平常,惟有这一套《嘉陵江山图》,才是赵焕章真正的代表作!
后面这几句话,赵伟没多在意,他的心思还留在故事里呢。他满脸疑惑地问:“赵焕章后来就没回过四川吗?”老头喝口茶,皱着眉头说:“大概没有回去吧?传说他和姜云云死后葬在堇州城南门外,具体哪个位置就不知道了。”赵伟又问:“他们没有后代吗?”老头坚决地回答:“没有,绝对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赵伟愣了一下,解释说:“哦,我是想,他们要是有后代,或许您这些字画可以卖个好价钱。不过,夫人带走的两个儿子该有后人吧?”老头一听这话,笑了,摇着头摆着手说:“赵焕章被贬之后,整个四川都在传言他是因为迷恋青楼女子才放弃大好前程的,他夫人更是极度痛恨丈夫为了书画抛妻弃子、不忠不孝,在独自侍奉公婆过世之后,一气之下竟立下了‘子孙不得沉湎于书画的家规。有了这样的家规,他子孙当中,怕是再难出对书画有兴趣的人物了。所以啊,至今都还没有一个古城人来这里访过他哩。”
五
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
赵伟一会儿猜想着祖上有多少人曾因为这家规心有不甘地远离了书画,一会儿又联想到父母说起这家规时的诚惶诚恐……心里禁不住暗自叹息:原来神秘的背后也不过就是一段精彩的故事。
然后,他从老头手里买下了赵焕章的全套《嘉陵江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