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棉花糖,啊
2004-12-22颜峻
颜 峻
“我写的每一首歌,都是因为爱。” ———Zack De La Rocha(Rage Against The Machine)
“这帮人都一轰而起搞说唱的原因是他们坐在那儿想唱《天堂的阶梯》却找不到路在哪。”
———Sharon Osbourne(Ozzy Osbourne的妻子)
“我为什么愤怒?因为这里缺少和平、宁静和忠诚。”———7号(Slipknot)
“我喜欢出去,我也喜欢做公众人物。” ———Fred Durst(Limp Bizkit)还没有开始回顾,我已经被Daftones乐队主唱扭曲的嗓子扔到了火药堆里,我想赶紧爆炸,但是找不到火柴,打扮得好像新时代黑社会老大的U2乐队坐在眼前,Bono说:“你还是男孩,可我们是男人。呵呵,想玩么?”我想抽丫的,可是被琴弦捆住了手脚,我想找个顺水推舟的桥段,挣脱出来,然后来个pogo达到第一次高潮,我攥住话筒,左手食指竖起并挥向天空,我说FXXK!Yo!I gonna get da power……一队戴着面具的疯子冲过来殴打自己,我真的拥有了力量,你看,电视机前的孩子们像吃了带大麻的冰激凌一样滚做了一团,全世界都扎上了南美洲的辫子……
醒来的时候,CD机还没有关掉,我想起了Slipknot乐队的MTV《Spit It Out》,里面模仿了库布里克的电影《闪灵》,人们嚎叫着,拿斧头吹同类,舞台上的非人在跳,这个梦和他们有关系。要不是他们,我不会写这篇文章。
我是说,我还没有找到比Slipknot更好的说唱金属乐队。有人把他们视做休克摇滚的新里程碑,因为他们喜欢见血,现场总是变成通往医院的捷径;有人说他们是疯子,因为他们从来都带着面具,像那个打扮成猩猩的女权主义艺术团体;有人说他们是疾速金属的变体,因为他们的音乐环环相扣,总是迅速地推进到新的高潮。当然这是一个难以模仿的乐队,打口唱片也难找,被冷落是很正常的。他们取胜之处不是音色或律动,而是速度和咆哮的织体,技术体现在严密的切入、转折和富有弹性的反复上,没有Korn那种烦人的罗嗦,没有Limp Bizkit对hip-hop简单的复制,他们音乐中黑人的影响更像是霹雳舞即兴的抽筋,而不是预先准备好让你摇头晃脑的欧耶和恩哼。
当然我不是开琴行的,关于因Korn而发明的吉他效果器,或者被Seven Dust固定下来的和弦走向,肯定有不少人乐意说到天亮。Slipknot对重金属音乐中节奏部分的贡献当然功不可没,不过这不是他们创作音乐的动力所在。从音乐上看,他们和任何优秀的乐队一样,不是潮流的代表。只有他们极端的表演,凝集着一代又一代精力过剩青年的特征。据他们自己说———也许是随口应付记者———他们的确是双重人格和破坏狂,有时候也是反社会分子,只要上了舞台,愤怒就像詹姆斯·迪恩的跑车一样,无因反叛,非要跟别人撞个稀烂不可。美国式的疯子,或者说美国式的健康的疯子,莫过如此。
没有人自杀,都活得好好的。说唱金属的那些壮汉有一个共同的爱好,比如说自己从小不快乐,社会和女人都对不起自己,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了……然后是美国式的解决不公平的方法———制造更多的不公平,比如拿仇恨去熄灭仇恨的火,像Eminem那样报复老妈,像更多的说唱金属明星那样一边蔑视女人一边操她们。这很操蛋。当然这是真实的,重金属体现一种白人的、体力劳动者和运动员的、男性的、享乐的、酒神的、夸张的真实,即使在boogie metal大行其道的80年代,矫饰和扮酷也不能掩盖他们头脑简单和直来直去的本分。那种与纳粹无异的性别歧视来自底层传统,芝麻大一点事都要喊“super”的习惯来自美国,肢体的表达、对力量的崇拜、破坏欲、充满快感的痛苦、性感……来自青少年。说唱金属到底还是重金属,它有这样的传统。
你看见的说唱金属明星都是以愤怒著称的,但他们很快乐,他们容易生气是因为生活在美国这样一个鼓励骂人的国家———最好是骂政府,骂完了正好回家睡觉,可以节省思想政治工作经费———Chack D他们把说唱当成武器,结果Kid Rock接过钢枪,拍枪战片替大家解乏去了。那些指导年轻人勇往直前的歌词通常都是陈词滥调,倒是有些直接煽动情绪的篇章,精彩得让人想叫。是啊,在说唱金属的领域寻找思想家和诗人是不明智的,我们应该寻找摇滚乐深深根植于大众的特点,看看那些毫不掩饰、汹涌澎湃的本能的暴露,在他们面前,一切解放当然先是感官的解放,一切自由当然先是身体的自由。说唱金属不酷,但是爽,我们无法回避。
当说唱金属也和Kiss、Arosmith一样活过半百并仍在巡演的时候,就足以为摇滚乐赢得尊敬。因为那是人生命活力的标志,是永远的青春期,是最简单的热情。但是现在,说唱金属的确还是男孩,他们活蹦乱跳,是新鲜的、开心的,热烈的。如此而已。当然当然,这一切判断都要排除Rage Against The Machine这惟一的异数。只有他们,既是说唱金属最重要的源头之一,又是始终分道扬镳的独行侠,独树一帜的吉他演奏和家传的另类身份,都跟说唱金属的主流没什么关系,何况,那旗帜鲜明的政治主张。现在他们失去了格瓦拉式的主唱,却开始和激进的hip—hop乐队Cypress Hill的主唱互赠秋波,依然是革命家阵营里的人事变动。
早在90年代初,重金属就已经开始分化出融合与另类的分支。无论是Living Colour、Faith No More那样浓重的Funk,还是Melvines的泥浆噪音,都被归入非主流的行列。1993年电影《审判之夜》的电影原声大碟也收录了一些特别的玩意———重金属乐队Helmet、Biohazard、Slayer、Faith No More以及Sonic Youth等非主流乐队与不同的hip-hop乐队合作,参差不齐地弄出了11首杂交音乐。当然这和后来的说唱金属毫无关系。它们没有结构上的一致性,没有遵循或产生标准,没有在为高潮服务的曲式做主体、律动做基础、喊唱和说唱颠覆旋律,以及更重更硬的效果上达成共识。说真的,那是实验,而不是水到渠成的进化。包括被《通俗歌曲》抓壮丁一样拉进来的Beastie Boys,也是游走在朋克、硬核、酸爵士之间并偶尔抽取说唱术的。
是Rage Against The Machine早在1992年就拿到了黑人的律动,铺放在吉他和鼓的聒噪之下,是他们雄辩的说唱把hip-hop和不断高涨的失真吉他热情结合在一起。还有Pantera,在Metallica向Grunge拐弯之前,他们就确立了强力金属的方向。在那样的一个年代,重金属要么向流行金曲投降,做旋律的俘虏,要么在黑金属和死亡金属的方向上接近古典美学,只有少数人有幸找回了它朴素、大众、原始的力量。当然,这是通过节奏化———有人说旋律向节奏交出统治地位,是音乐发展的一个趋势———来完成的。黑人文化正好已经上升到靠近主流的地方,可以为底层表达补充新血,黑人音乐和运动衫、大裤头一起加入了白人舞台。说唱金属就是这样兴起的。尽管Pantera和Rage Against The Machine在价值观上相当对立,但这不妨碍他们为同一个音乐潮流开道;同样的情绪,指向不同的动机,这个道理并不是给舞台下热情的身体听的。
如果说1993年以来的Grunge潮流挥霍了摇滚乐痛苦的灵魂,并鼓励了独立文化和地下价值观,而接下来的新朋克潮流迅速被商业机制吞没,证明了愤怒如果没有形式的变革就不足以对抗早有准备的对手,那么90年代末的说唱金属潮流则宣告了一种平安无事的宣泄已然成型。不到10年的时间里,摇滚乐发生过很多变化,其中最明显、尽人皆知的就是这些被聚光灯打亮的故事,但这不是全部,甚至仅仅发生在美国;当美国的音乐潮流波及世界的时候,又有谁会在乎他们的线性或因果呢。我们的回顾,其实不就是因为影响的焦虑或话题的匮乏么?当我们找到这个方式,来娱乐或表达、抗议或游戏,它已经是完全中国化的事实了。在回顾中,我们能看到的,是摇滚乐和身体的关系,是文化的角度与方式;在我们身边发生的一切,却是刚刚开始的另一场变革———你看天上,好大的棉花糖在飞行,再看看地上,啊呀,是我们自己的青春。
从1998年“家庭伦理”巡演的轰动到1999年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骚动,说唱金属达到了应有的高峰。此后的进展就像是泛滥,跟风的呆鸟层出不穷,裂变的新声暗渡陈仓,所谓如日中天,和一切摇滚乐的潮流一样,在媒体开始回顾的时候,它已经准备好后路了。作为重金属音乐的一个小分支,它会为后人提供一些经过检验和修正的音乐元素,会把掌心雷和火箭筒拆了,把火药送给新的007和三角洲战士。但舞台下的舞蹈和呼喊是不会改变的,摇滚乐其实生长在那里,而不是录音室,这道理我们都知道,却未必能派上用场。我们迟早要回顾的,是另一个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