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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霞长子的回忆:慈母和恩师

2004-06-12任小艾

人民教育 2004年4期
关键词:小学教师母亲学校

任小艾

2004年1月12日晚11时30分,一代名师斯霞永远离开了她的学生,离开了她为之奉献了一生的教育事业。1月14日,记者采访了斯霞老师的长子孙复初,在访谈中,加深了对“伟大出于平凡”这句话的理解。愿此文对读者在悲痛中纪念斯霞,在景仰中学习斯霞,在工作中弘扬斯霞精神能有所启迪。

农历腊月二十三,北风猎猎。在清华大学校园一栋教工宿舍楼里,记者见到了斯霞老师的长子孙复初教授。

落座后记者发现,己过耳顺之年的孙教授,相貌酷似母亲斯霞,和善的脸上露出慈样的微笑。想到两天前,斯霞老师刚刚辞世,今天的采访或许有些贸然,内心不禁忐忑起来。没想到孙教授却显得十分平静,在他看来,母亲己94岁高龄,况且长期患病在身,自己早有思想准备。尽管内心也很伤感,但回忆起母亲来,那种怀念和崇敬的心情,要比悲伤的心情重。

斯霞的一生经历了许多特殊的时期,但无论风云变幻、是非曲折,她选择小学教师的纯朴信念,就像一颗种子一样,深深地扎根于她的内心深处,永不动摇。这崇高而坚定的信念,使她的人生旅途始终能沿着一条笔直的道路前行。

记者:您在电话里说,母亲这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是她一辈子做了小学教师。斯霞老师在世时常这样讲吗?

孙教授:是的,她常在家里这样讲,做小学教师是她终生的一个志愿,尤其是邓小平同志在一次会议上讲过一句话:“最难的是一辈子做小学教师。”她听后高兴地对我说:“你看,这一点我做到了,我为自己一辈子做小学教师感到自豪。”实际上,做小学教师的志愿是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就确立了。

母亲1910年12月生于浙江诸暨一个书香门第,祖父是个有学问的人。1922年,母亲到杭州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学校的许多老师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感到教师的工作很崇高,做教师很神圣,希望自己也能像那些老师一样。

1927年,母亲毕业后最初在浙江绍兴教书。她非常活跃,不仅教语文、算术,也教音乐、美术等课程,受老教师影响,她教学效果一直很好。后来,她又先后在浙江嘉兴、萧山、杭州等地教书。几经辗转,到1932年,在她22岁时,终于在江苏南京师范附小(原中央大學实验学校小学部)落脚。一直到她辞世,在那里整整工作了72年。真的是把自己有限的一生,全部奉献给了祖国的小学教育事业。

无论是抗日战争前后、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还是“文革”、改革开放,在这几个时期里,母亲一直都在这所学校里任教,没有离开。如果屈指算一下,母亲当年17岁教书,她教的第一届学生,如今应有80多岁了,毕业学生不计其数,真可谓桃李满天下。

可以说,斯霞的一生都真实地活在了孩子们的世界里,而且是很快乐地活着。她平生无所求,只想把孩子教好。虽然小学教师待遇低、生活俭朴,但她从不抱怨。在她看来,能让她倾注全部智慧和心血的小学教师工作,是一项非常伟大、非常崇高、非常值得自豪的事业。

记者:作为斯老师的长子,母亲给您留下了哪些难忘的记忆?

孙教授: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每天不到五点钟就起床,到菜市场去买菜,然后把一天的饭菜做好。一锅稀饭,一盘青菜,是我们全家人一天的饭食。母亲吃饭很简单、很快捷,有时直接对着锅就吃起来,一会儿就吃完了。饭后,往往不到六点钟,她就到学校去准备教案、准备上课,一直要到太阳落山后才结束。每天晚饭后,她要批改学生的作业到深夜,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从未间断过。

母亲给我的印象,是全身心地投身于工作中,她既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老师,是我学习和效仿的榜样。从她身上,我懂得了应怎样学习和生活。尽管她很少讲大道理,但她的言传身教直接影响和感召着我。我不仅爱她,而且十分崇敬她。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母亲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和母亲一起走在街上,总能听到人们亲切地和她打招呼、攀谈,给她让路。我从小就觉得母亲尽管是小学教师,但却受到了社会的尊敬。她的个头虽然不高,但她的形象却显得十分高大。

母亲给我的感觉是她特别喜爱孩子,比如,亲戚朋友一起聊天时,她会很自然地和大家一样平静,但只要一见到孩子后,她的眼睛立刻就会亮起来,特别高兴,精神焕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好像看到天使一样的兴奋。她询问孩子的作业怎样、画的什么画、说的什么歌谣……完全会忘却身边的一切。记得母亲90高龄时曾来京,那时她身体已经不太好了,话也不大讲,但当她在家里看到了孩子,看到孩子的画后,眼睛立刻就又亮了起来,很高兴、很自然地和孩子有说有笑,整个人变得精神起来、健谈起来。

母亲常说,她很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因为和他们在一起时感觉特别喜悦,孩子非常单纯,他们的心灵像水晶一样的纯洁无瑕。即使是退休后,她七八十岁时,人们还能在校园里看到,她和孩子们一起游戏、跳绳、做操的情景,看不出她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尽管斯霞的一生受到过许多的挫折和打击,但她始终以苦为乐,因为和孩子们在一起,那种喜悦会冲淡生活中的磨难和艰苦,苦也变成了乐。她在小学教育这块纯净的乐土上,总能寻找到无尽的乐趣,因为她的心永远是和孩子们的心连在一起的。

记者:斯老师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她一生爱事业、爱孩子超过一切,您记忆中母亲给您感触最深的是什么?

孙教授:是的,母亲完全是把孩子和学校当成自己的家。她一生从不追求什么名利,也不考虑个人的任何东西。所以从解放前一直到解放后,直至“文革”结束,母亲都一直居住在学校一个不足8平方米的阁楼上。房子四周是用木板隔开的,房顶是个像浴室一样的通窗,没有项,也不隔音。房内陈设简单,一个用了几十年的木制双人床,一个陈旧的五屉柜,两只破箱子,一个书桌和一把椅子是从学校借的。这些就是我们家全部的“家当”。就在这样一个小房子里,我们全家生活了20多年。

60年代时,她的实验班教学获得成功后,南京市政府曾希望她担任南京市教育局副局长,但她一直不愿意去,说自己不会做局长,只会做教师,最后还是婉言谢绝了任命。

虽然那时生活十分困难,但母亲从没有过任何怨言,因为在她的心里,只有两件事让她牵挂:一个是父亲的病,一个是教学改革。

父亲是个土木工程师,桥梁专家,毕业于东南大学,治理过淮河,修过川康公路,是川康公路大桥设计室的主任,川康公路上所有的桥梁,都是父亲设计的。至今。我还保留着他当年设计大桥的图纸,每张图都像印刷出来的一样精细、美观。

在寒冷、荒无人烟的地方修公路、建大桥,条件非常艰苦,父亲却始终和工人们同住在一个帐篷里,后来被传染上了肺结核。当时,这个病就是不治之症。到解放后,父亲很难再继续工作。一侧的肺几乎全部烂掉,只能病休在家。父亲的病让母亲很牵挂,他们的感情非常好。白天,母亲在学校教书、搞实验、搞教改;晚上,她回家备课、改完作业后,赶到医院去陪伴父亲。那时,母亲编写的实验班教材教案,许多都是在侍候父亲的床边完成的。在父亲病重直到病逝的近5年时间里,母亲都是这样日日夜夜地工作和生活过来的。

记得父亲病危时,医院给学校发病危通知书。人们在学校里上上下下地寻找斯老师都找不到。后来一直找到晚上才得知。斯老师在一个学生的家里做家访。当母亲急匆匆地赶到医院时,父亲已不能说话了。母亲感到很内疚,觉得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当时,办完父亲的丧事,母亲第二天就赶到学校给孩子们上课了。(孙教授抑制不住内心激动,动情地流下眼泪。)

记者:对斯老师来说,一边是难以割舍的孩子们,一边是难以割舍的丈夫,她真的是很不容易啊!您有没有怨过母亲?

孙教授:没有,她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她很爱我们,但她从不溺爱、娇慣我们,也从不训斥我们。她给予我们的,是一般母亲所没有的智慧。我从心里感谢母亲,她让我成为了有所作为的人。

我是抗战前出生的,南京大屠杀前夕,母亲带着我逃离南京避难,那时我才3岁。在整个逃离路途中,母亲用她特有的教学方法,教我识字、写日记、做作文、算算术,学习小学课程。我那时是在一种很自然的状态下,很不正规的,在边逃难、边玩耍中学习的,但我学得非常轻松,看了很多书。后来,在我6岁时,母亲带我到一所小学校报考。记得一个女老师问母亲:“你这个孩子要上几年级啊?”母亲回答说:“你就出题考他吧,看他能达到什么程度,反正他没上过学。”考核的结果,老师对母亲说:“你的孩子上五年级吧!”

于是,我6岁开始上五年级,8岁就小学毕业了。抗战结束后,我随母亲回到南京,在金陵中学、南师附中读完高中,16岁考上大学。那时考大学没有统考,是学校来招考。我先是考取了父亲当年就读过的东南大学,后来又考取了清华大学,最终我选择了清华。

记得那时刚刚解放,我希望去北京读书。对我的选择,母亲起初没有表态,她舍不得我离开。我是长子,弟妹们都还年幼,我如同母亲的左膀右臂一样重要。但对我的选择,母亲没有阻拦,支持了我。

记得临走前母亲对我说:“北京很冷啊!”但家里没钱给我买冬衣,母亲脱下身上穿的一件毛衣,用整整一夜的时间,拆了重新改打成一件男式毛衣,第二天让我带上。离家时,劳累了一夜的母亲躺在床上,微闭着双眼,她舍不得我走啊!在阁楼上,我对母亲说:“妈妈我走了,我到北京上学去了。”她没有回应,我深深地给母亲鞠了一个躬后,转身走出家门。(孙教授喉咙哽咽,泣不成声。)

母亲没有送别我,也没有对我说一句话。我理解母亲,懂她的心。她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更不愿让我看到离别时的伤感情景。但对我来说,那一幕情景却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永生难忘。

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天才神童,母亲曾自信地说,从我儿子的学习经历看出,小学完全可以进行改革。后来,她承担了一个五年制教学实验班,充满信心地说:“我孩子能做到的,我实验班的学生也能做得到,不会有问题。”母亲从教我的实践中体会到:一个小学生不必负担很重,可以学得很轻松,效果不会比别人差。后来的实践证明,母亲的预见是对的,她的五年制实验班教学改革,取得了圆满成功。

记者:看得出来,斯老师不仅是慈母,更是恩师。她用特殊的人格魅力感染着你们,虽然她不像有些母亲那样百般呵护儿女,但她自身所产生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一般的母亲。

孙教授:对我来说,母亲是我的第一任教师,我不仅向她学文化,而且从她身上还学会了怎样做人,学会了怎样生活、怎样对待自己的工作,她对我在思想上帮助很大。读高中时我入了团,但系统地接受思想政治教育,是源于母亲。记得,那时母亲参加了市里组织的暑期小学教师思想教育培训班,她把学到的所有东西都记录下来,有好几本,非常工整、详细。每一次,我都认真地阅读母亲的笔记,从那里系统地接受了马列主义教育。这对我的影响非常深刻,以致影响到我未来的人生。所以,在我到清华大学后的第二年17岁就入了党,成了学校最年轻的党员。

母亲说她一生有两个值得自豪的:“一个是她做了一辈子的小学教师,另一个是她把我们五个子女都培养成了大学生,而且还都入了党。”这对于一个中年就守寡的母亲来说,是多么不容易啊!(孙教授再一次动情流泪。}

斯霞一生所创造的财富,无法用世俗的价值来度量。她很少考虑个人得失,心里想着的总是如何给予别人,帮助有困难的人,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助人。这种无私而可贵的精神就像火种一样传播着,无时无刻不在影响和感染着年轻的一代。

记者:在您看来,母亲留给您的最大的一笔财富是什么?

孙教授:母亲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她一生乐于助人。她不仅爱事业、爱学生,还乐于帮助周围有困难的人。

母亲学校里有一位教美术的杨老师,业务能力强,因性情直爽曾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农村。杨老师一家生活十分艰难,母亲就在衣食方面不断地帮助他们。有人劝母亲,杨老师是右派,你这样做是给自己找麻烦。可母亲却无畏地说:“右派怎么啦?杨老师是个多好的人啊!我不在乎。”对于母亲的善良和勇气,我非常敬佩。

学校里有两位终生未嫁的女教师,退休后居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处小房子里,相依为命,生活困难。母亲每星期都要带着我们弟妹几个过去帮助她们,买米,买煤,打水,打扫卫生……几乎成了雷打不动的必修课。当时正值困难时期,每人只有二两肉供应,全家加在一起不到一斤肉,每个月只能吃上一次。可就是这全家仅有的一碗肉,母亲也总要分出半碗来,让妹妹给那两位老教师送去。

母亲的行动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帮助有困难的人,不在乎有没有钱,真正的是要看有没有真心。助人是快乐的,只要别人有困难,就要伸出手去帮助。这一点对我们以及对我的子女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母亲常常用身教,用耳濡目染的熏陶影响和教育我们。

“文革”时期,我去了干校,我的女儿去了南京。母亲的言传身教,也给我女儿很多有益的影响。后来,女儿大学毕业工作。一次,女儿听说学校有个司机重病在身,却无钱医治。她就把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寄给那个司机,却没有署名。司机向领导汇报后,却不知道是谁寄的。于是,人们用对笔迹的办法,终于查出寄钱人是我女儿。后来北京电台广播了这件事,我们才知道。我问女儿:“你怎么没告诉我们呀?”女儿说:“爸爸你不知道,我们在南京时,奶奶做这样的事太多啦!她也从不说的。”

不久前,我们听到一件事。湖北有个学生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却因父亲病故,母亲无钱供给,决定放弃上学。我们全家很受震撼,于是召开家庭会议,决定每年出五千元资助这个学生上学。其实我们的行动主要是受母亲的影响。母亲一生几乎没有什么积蓄,惟一的收入是她写过几本书的稿费,还全部捐献给了南师附小作为奖学金。

作为斯霞的儿女,我们为拥有这样一个母亲而感到无比的自豪,因为她教会了我们如何做人,做一个具有高尚情操和精神境界的人,热爱祖国,勤奋工作,乐于助人。最值得欣慰的,是我们家也像传递接力棒一样,许多人选择了教师职业。单就我这个家庭中,就有四个人做教师:我和我妻子,我的大女儿,我的二女婿,我们都在清华大学当教师。像母亲一样,我们也都感受到了做教师的快乐。

采访结束了,记者走出孙复初教授的家,一片灿烂的晚霞映红了西边大半个天空,哦,多美的霞光啊!斯霞老师,就是这永远的霞光,她伟大的人格力量和崇高的精神境界,永远激励和感染着新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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