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波年代
2004-04-29侯继伟
侯继伟
如果以我所使用过的家用电器为我经历的年代命名,那么我的第一个年代叫“灯泡年代”。一盏十五瓦的(也用过二十五瓦的)白炽灯照耀了我很长时间。第二个年代则是“半导体收音机年代”。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是我们家的第二件家用电器。这台半导体收音机是“红波”牌的,所以我愿意称那个年代为“红波年代”,这样称呼起码更加简练。
红波年代的到来应该归功于我父亲的朋友刘国民。刘国民和我的父亲一样,都是木匠。刘国民和父亲不一样的是,刘国民看上去不像木匠。我第一次看见刘国民,还以为他是一名教师呢(我应该说他像一名知识分子,但是当时我对知识分子这个概念不清楚)。刘国民的肌肤白得如同煮熟的鸡蛋白,当然这不能作为刘国民像教师的佐证。刘国民最像教师的地方首推他鼻梁子上头的那副玳瑁边的眼镜。事实上刘国民的确有不少知识,他家里有不少大书。我就是在他家里读到了长篇小说《火种》和《烈火金刚》的。
用现在的话说,刘国民是—名知识型木匠。
刘国民经常来我家和父亲一起喝茶聊天。有一段时间,父亲和刘国民谈着谈着,刘国民就鼓动父亲买半导体收音机。刘国民每鼓动我父亲一回,我的心就发热一回,站在旁边激动得手脚都没地方放。收音机,不仅仅是收音机,而且是半导体收音机。半导体,多么优雅清脆的音节,听着这三个字心里就透着愉快。如果家里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那是多么风光、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刘国民说,大哥,我说你还是买一台半导体。
父亲眼睛一瞪,说,买那玩意有啥用?
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你让他干啥,只要他反对或者不情愿,他就问你“有啥用”。是呀,有啥用呢?在我父亲眼里,许多东西和许多事情都没有用。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刘国民劝了我父亲七八次,而父亲则说了七八次“有啥用”。父亲每说一次“有啥用”,我的心就往下沉一次。父亲说了七八次“有啥用”之后,我的心彻底凉了,买半导体的事是没希望了。
这天傍晚,刘国民又来了。刘国民一来,我就盼着他动员父亲买半导体。刘国民和父亲谈着谈着,还真的又说起了半导体的事。
刘国民说,我说大哥你怎么不听劝呢,买一台半导体有啥大不了的?你就买了不就完了嘛。
父亲说,买那玩意有啥用啊?
刘国民哑然失笑,说,又来这一套,你问的不是废话嘛,有啥用?听呗。
父亲也笑了,说,听啊,那他妈拉逼的驴叫唤不也一样听嘛。
刘国民说,可是驴叫唤只有一个台呀,半导体收的台多呀。
父亲说,台多是吧?
刘国民说,台绝对多。
父亲说,有多少台呀?
刘国民说,至少有一百多个,恐怕还不止一百个。
父亲说,一百多个是吧?就算有一千个台,就算有一万个台好了,有啥用啊?
这就是我的父亲,在他眼里几乎没有有用的东西。我加入红小兵他认为没用,我为了完成学校下达的任务给学校拣粪他认为没用,我响应学校的号召自己做了一个针线包他认为没用,我积极参加学雷锋活动送一个老大爷回家他认为没用,我的父亲甚至认为我交学费都没有用。
我忐忑不安地站在父亲面前,声若蚊鸣,说,爸,给我一块钱。
父亲眼睛一瞪(父亲特别爱瞪眼睛),说,要一块钱干啥?
我站在那里满面羞惭,似乎我在提一个无理的甚至是卑鄙的要求,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我扭扭捏捏地说,交……交学费。
父亲坐在炕沿上专心致志地抽着烟,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不交,交学费,交学费有啥用啊?
我急了,声音大了起来,说,别人都已经交了。
父亲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说,别人都交了?别人都吃屎你也去吃啊。
我说,别人没吃屎。
父亲说,啊,别人没吃是吧,那你可以去吃嘛。
刘国民听我父亲又问有啥用,这回他没接父亲的话茬。刘国民改换了策略,采取了诱敌深入的战术。
刘国民说,大哥你手头紧吧,这样,你先从我这拿钱。
父亲笑眯眯地歪着脑袋看刘国民。
刘国民说,大哥你看我干啥,我先给你垫着。这下行了吧。
父亲说,不用还哪?
刘国民立即脸红脖子粗起来,端起罐头瓶子做的茶缸就喝。父亲嘿嘿嘿嘿笑了一阵,说,国民我问你,你老劝我买,你怎么不买呢?
刘国民说,你买我就买。
父亲说,对了,我买你就买,我看你是下不了买的决心,舍不得钱是吧?
刘国民说,谁说我舍不得钱?我买了你不买,你肯定抱着我的听啊。
父亲说,我就是不买,我等着你买,你买来我就听你的。
刘国民说,大哥你就别拿穷人取乐了,就算我求你了,买一台不就完了吗?
父亲说,如果你非让我买不可,我可以买。
刘国民一拍大腿,说,这就对了嘛,大刚听见没,你爸已经答应买半导体了。
我在旁边高声答应着,听见了。
父亲瞪了我一眼,说,起什么哄起哄,我话还没说完呢。
刘国民急切地说,大伙都听见你答应买了,你还有啥可说的?
父亲说,我买可以,不过你得请我喝顿酒。
刘国民说,不就一顿酒嘛,没问题。
父亲说,国民你可别跟我玩轮子,我买了你不买,我可跟你没完。
刘国民说,大哥你放心,我要是不买,你拿我的脑袋当球踢。我看这样,咱哥俩一齐去买。
我在一旁暗暗祈祷,爸爸呀爸爸,你可是答应了,你千万不能变卦呀。
父亲没有变卦,半个多月后,父亲捧回了一台红波牌半导体收音机。刘国民也没有食言,请父亲喝了一顿酒。酒是在我家喝的,刘国民带来了半斤猪头肉和半斤地瓜干子酒。两个人在院子里摆开了阵势。刘国民当然也买了半导体,两台半导体收音机立在我家的小炕桌上,锃亮的天线拽得老高,完全可以说是亭亭玉立绝代双骄,大有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劲头。刘国民喜气洋洋,的确良白衬衣的袖子挽得那叫板正。父亲也笑微微的。两个人就着猪头肉和红波半导体收音机喝着地瓜干子。两个人不停地换台,吱吱啦啦的声音悦耳动听。
我也在旁边跟着傻乐。我听一会收音机,再闻一会猪头肉;闻一会猪头肉,再听一会收音机。这两样好东西同时出现在我的附近,弄得我是心忙意乱、无所适从。过了一阵,我惊奇地发现,我闻猪头肉的时候,听不见收音机;听收音机的时候,却能闻到猪头肉的味道。
两个人忙了一阵,刘国民说,大哥,我们这么整好像有点吵啊,干脆我们听一个台吧。
刘国民刚好换到一个播《红灯记》的台,刘国民说,听《红灯记》听《红灯记》。
父亲也找到了《红灯记》,父亲说,好好好,听《红灯记》。
刘国民说,你那个也能收到《红灯记》呀。
父亲说,纯粹废话,你以为就你那个是半导体,我这个是土坷垃。
刘国民侧着耳朵听了一会,说,奇怪,两台半导体的声音怎么这么齐呢,就跟一个模
子刻出来的似的。
父亲说,那是自然,一模一样的东西,当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邻居赵叔闻声过来了,赵叔眯着眼睛瞅了一会,说,行,一整就是俩电台,公安局咋还不来抓你们呢?
刘国民举着收音机歪着脖子说,老赵你别闹笑话了,这叫电台呀,这叫半导体收音机,明白不,也叫晶体管收音机。
赵叔说,你拉倒吧你,还晶体管收音机,我看你像晶体管。
父亲说,哦,玩意不大名堂还不少。
父亲轻轻拍了一下收音机,说,这玩意还真不错。
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我觉得这时的父亲格外亲切。
从此父亲就迷上了他的这台红波半导体收音机。我说这台红波半导体收音机是“他的”一点都没错,只要父亲在家,任何人都不许动这台红波半导体收音机。不论父亲离收音机多远,只要我的手一伸向收音机,父亲就能发觉,就会大喝一声。
把你的爪子拿走!
有一次父亲去房顶收晾晒的玉米(姥姥家送来的),我在屋里盯了收音机一会,不知不觉的我的手就奔收音机去了。我耳热心跳,一只手慢慢伸向收音机,那感觉跟我多年以后把手伸向我的初恋情人的时候是完全一样的。可是在房顶的父亲扮演了棒打鸳鸯的角色(实际上父亲才是收音机的正宗情人,我只是一名不太光彩的第三者)。在我的手离收音机还有一手多远的时候,房顶上传来了父亲闷雷般的断喝:
把你的爪子拿走!
我没有把我的爪子拿回去,手却改变了方向,朝着左炕桌上的一截蜡烛头去了。我抓着蜡烛头跑出去向房顶张望。
我看见父亲高大魁梧的身躯挺立在房顶之上,暮色中的父亲表情沉郁,加之他高高在上,使父亲看上去宛如天神,一位脾气很坏的天神。渺小的我向后撤了几步,看见我们家的三只鸡在房顶的边缘徘徊。
父亲又喊了一句:把你的爪子拿走。
我松了一口长气,原来父亲在轰鸡。
红波半导体收音机成了我们家的中心——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是这个中心时刻跟随着父亲的转移而转移。开始我以为,父亲一直是带着收音机上班的,因为父亲一出家门,红波收音机就不见了,我想那肯定是被父亲带走了。后来我才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父亲在外面干了一天活,但我觉得他似乎并不疲倦。父亲不论多晚回来,都要摆弄他的收音机,一直摆弄到很晚。他总是不停地调台,就像我现在看电视的时候永远在换频道一样。我以我今天的心得来揣度父亲当年的心情——我总是盼望着收到意外的频道,事实证明电视收到意外的频道的可能性极小,现在我们看的是有线电视,收到意外频道的可能性降到了零。尽管这样,我仍然等待着陌生频道的来临。
父亲可能也是想收到意外的电台,在这一点上,父亲获得了一定的满足,他收到了一些陌生的电台。这个陌生的新鲜的电台来临之后,马上变成了熟悉的陈旧的电台。父亲就继续向新的陌生进军。我躺在被窝里听父亲调台,父亲无休无止地调着,他调啊调……我在被窝里帮他调,我的心里暗暗替父亲使劲:慢一点,慢一点,快了就滑过去了。父亲在一个有话声或乐声的频率上停下来,等待电台的呼号。如果听到一个全新的呼号,父亲就会发出“啧”的一声,然后马上坐起来卷烟抽。父亲点着烟之后,立马开始了新一轮的搜寻。
刘国民经常带着收音机来和父亲交流情况。
刘国民端着他的收音机来了,今天刘国民和父亲切磋收台的技艺。两个人比赛谁收的台多。
刘国民说,大哥,我这个能收到锦州台。
父亲说,锦州台有啥了不起?我那天收到了山海关台。
刘国民说,我收到过佳木斯台,贼清楚。
父亲说,佳木斯——我还收到过大同台呢。知道大同在哪不?在山西。
刘国民说,大同在山西谁不知道?我还收到过包头台呢,包头在内蒙古,内蒙古不比山西远哪?
父亲说,收远算啥本事,咱们比收近。
刘国民说,最近的就是辽宁台,这谁收不到?
父亲说,不对,最近的是你们家的台。
刘国民说,瞎扯,我们家哪来的台呀?
父亲说,你们家有锅台呀,昨天你和弟妹整那什么了吧?
刘国民反应了一会,脸红了,说,大哥你别说笑话。
父亲说,不说笑话,我收着了,我真收着了,整得那叫带劲。
刘国民说,你拉倒吧。大哥我跟你说真的,我昨天收到了杭州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离我们那才叫远呢。
父亲说,国民你就吹吧,你敞开了吹,杭州在南方,南方的台也能收着?
我在旁边实在憋不住了,我说,也许能收着,我就收到过上海台。
父亲转过身来,说,你什么时候又动我的收音机了?
我说,还是上礼拜六你打我那回。
父亲啊了一声,说,瞎说,你知道上海离我们这有多远啊,上海台也是那么容易收到的?
刘国民说,是啊,上海离我们太远了。
父亲说,国民你知道上海离我们有多远吗?
刘国民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笑了,说,我也不知道。
是的,我们不知道上海离我们有多远,父亲不知道上海离我们有多远,刘国民不知道上海离我们有多远,我更不知道上海离我们有多远,但是,我的确收到了上海台。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从东大岭修梯田回来——我们已经在东大岭修了半个月的梯田了。
我们修梯田的地方原本是一块挺好的朝阳的漫坡地,这块漫坡地将在农业学大寨的热潮中旧貌换新颜;县里决定进一步改造这块漫坡地,使原来已经非常海绵的土地变得更加海绵。金风萧飒,到处红旗招展,我们的锹镐如同父辈坚硬的手指,漫坡地则像面团,非常听话地变成了一层一层的梯田。由于附近没有石料,我们(究竟是谁不详)发明了土埂梯田,我们把梯田的田埂用铁锹削平,再用铁锹拍得田埂像镜面那样光滑。
若干年后,我回到故乡,汽车经过东大岭,我把脑袋探出车窗,我期望看到我们当年修的梯田。我的期望被一片棉花秧淹没了。梯田已经不见了,漫坡地还是漫坡地。我想了一会,终于明白了。不但漫坡地像面团,梯田也像面团。几经雨水的冲刷,梯田又变回了漫坡地。除了一些不争气的表土流失了之外,漫坡地还是那块漫坡地。一块朝着太阳终年笑微微的没什么脾气的漫坡地。
让我们回到那个深秋的星期六。
这一天是劳动的最后一天,这一天的劳动结束后,我的心情异常兴奋。
我的心情异常兴奋是有原因的,原因是由于我的出色表现,我被评为当日的劳动模范。这个当日劳模可谓来之不易,这是我用许多心思和汗水换来的。为了当上这个劳模,半个月里我换了三次劳动工具。我先是带了一个破土篮,由于我带了土篮,我的分工就是抬土。我很快发现抬土者是当不上劳模的,抬土者只是拎着土篮轻快地走来走去,显得毫不吃力。因此我抛弃了土篮,换成了一把差不多和我一般高的铁锹,可是铁锹再高
它也高不过洋镐,尖齿利牙凶神恶煞般的洋镐才是梯田工地的至尊,是劳动现场的大力神,是修梯田战斗的中心。又一天的劳动结束了,除了女劳模不必手持洋镐,男劳模全是洋镐的持有者。
所以,要想当劳模,必须带洋镐。
劳动再有两天就结束了,我带去了家里的洋镐。我早就想带洋镐了,只是父亲不让我带。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洋镐偷出来。
紧张的一天过去了,我还是没有成为劳模。原因是我虽然带了洋镐,但是大部分时间洋镐不在我的掌握之中。我的洋镐老是被人抢来抢去的,谁都想抡起洋镐挥舞一气。也是我被偷出了洋镐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没有守住自己的洋镐。到了后来,都不知道洋镐的主人是谁了。这一天劳动结束时,班主任韩彩玉扶起地上的洋镐,转着圈喊,谁的洋镐?啊,这把洋镐是谁的?
我赶紧跑了过去,忙不迭地说,我的我的是我的。
韩彩玉说,看好自己的工具,丢了谁负责!
你说气人不气人。
第二天我接受了教训,誓死捍卫我的洋镐。不管谁来掠夺我的洋镐,我就是不放手。要知道捍卫洋镐就是捍卫荣誉呀。我的举动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好几个人好像还生气了,也有人说风凉话。可是我只当没看见、没听见,为了荣誉,为了登上当日劳模的红榜,我顾不了其他了。
我浑身是劲刨了一天土,我心满意足。唯一的遗憾是这块漫坡地里没有石头,连小石子都少见,洋镐的威力不能充分发挥出来。
我如愿以偿,终于被评为当日劳模。
我扛着洋镐,站在光荣榜前瞅着自己的名字高兴了一阵,才从刚刚修好的梯田走出来,特别意气风发地走下了东大岭。到了岭下,我回望了一下我们的劳动成果。夕阳下的梯田规则如同刀裁的一般,美丽好比图画。看上去简直比大寨的梯田还漂亮。我想,我县建成昔阳县的目标很快就能实现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意气风发被慢慢降临的夜色一点一点地侵蚀光了。我觉得肩上的洋镐吸收了许多的黑夜,因为它越来越沉重了。我的腿和肩膀开始颤抖,尤其肩膀抖的厉害,细碎的颤动让人心烦。令人气愤的是我无法制止这种颤抖,肩上的洋镐终于被颠了下来,没有办法,我只好拖着洋镐前进。
接近家门的时候,我的主观意识有点清醒了:我大概是饿了。
我终于把洋镐和我自己拖进了院子。
父亲还没有回来,这使我大为宽心。我不必担心父亲发现我偷了洋镐。我首先放好了洋镐,然后就寻找食物。
我急切地寻找着,我打开了碗柜,我的这个动作完全是多余的,早晨我就在碗柜里找过,除了碗碟之外什么也没有。接下去我揭起了锅盖,锅里只有锅底的一汪黄拉巴叽的刷锅水,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我的意识完全清醒了,我已经非常饿了。过度的饥饿使我的急切变成了没有理智的疯狂,寻找的范围扩大化了。我登上凳子在碗柜的顶上摸了一阵,一无所获。我打开了我们家仅有的一只木箱子,拽乱了被垛,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
寻找继续蔓延。我钻进了家里的小仓房,仓房里堆着父亲的木匠家什和不少柴草。我在父亲的工具箱里发现了一块貌似糖果的松香,我把松香抓在手里,我拿着松香想了一下,我明白了,松香永远是松香,松香不会凭空变成糖果。我把松香扔了回去,可是这块看上去甜蜜蜜的松香却点燃了我的无名火。我在仓房里一阵狂翻。
狂翻的结果让我十分满意。
我在一堆豆秸里扒出了一只大号的铝饭盒。
我的心一阵猛跳,我用颤抖的手打开饭盒一看,饭盒里不是吃的,饭盒里赫然躺着父亲的红波半导体收音机。
她就像一个乖巧聪慧的婴儿,静静地躺在饭盒的摇篮里。
我放弃了对食物的寻找,顶着一脑袋豆秸,抱着红波收音机回到了屋里。
我躺在炕上,开始听收音机。
就是这次淋漓畅快的收听,我收到了上海台。我听得真真切切,谁也不必怀疑,我确确实实收到了上海台。
上海人民广播电台——
上海人民广播电台——
她的动人的呼号像一个美丽的精灵在我耳边一闪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我获得了无以复加的惊喜,巨大的快乐冲走了饥饿。
继而我小心谨慎地重新搜索,力图使她再现奇美的身姿,可是她再也没有出现。
我又搜索了一会。我收到了两个敌台:“莫斯科广播电台”和“和平与进步广播电台”。我想起了刘国民的话,“苏联的电波过于强大”。因为收这两个台实在是太简单了。
我把频率停在“莫斯科广播电台”上听了起来。现在想起来,我觉得“莫斯科广播电台”的两个播音员的声音具有极好的催眠作用,因为我听了没多大工夫就睡着了。
在我短短的收听期间,我还听到了一首俄语歌,歌名叫做《送你一枝红蔷薇》。
我醒来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多钟,我是被妈妈唤醒的。我从炕上坐起来,发现收音机不见了。我惊恐万状,大声问妈妈,半导体哪去了?
妈妈说,叫我搁到箱子里了,要是你爸爸看见你动他的宝贝那还得了?
我说,原来不是放在箱子里的。
妈妈说,那他把它藏哪了?
我告诉妈妈收音机让父亲埋在仓房的豆秸里了,妈妈听了笑了一下,说,亏他想得出来。
我又打开收音机听了一会。
妈妈说,麻溜搁回去,让你爸爸看见就完了。
低矮漆黑的仓房里,我和红波收音机话别。其实我没有说话,收音机也默默无语没说什么。我摸索着将收音机放在饭盒里,将饭盒深深埋进了豆秆堆里。
夜里,父亲回来了,父亲一进门,我就醒了。父亲每次夜里回家,总是要弄出挺大的动静。父亲一弄出大的动静,我就以为我又犯了错误。我对父亲的动静特别敏感,我大被蒙头紧张地倾听着父亲的动静,预测着他的下一步的动静。
父亲沏了一杯茶,我听见了开暖瓶塞的声音,继而的倒水的声音。
我感到炕沿忽悠了一阵,那是父亲盘腿坐在炕沿上了。
父亲开始抽烟了,咝咝啦啦的声音是父亲抽烟时发出来的。
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接下来,父亲应该打开收音机。可是我迟迟没有听到收音机的声音。
父亲说话了,哎,他妈拉个逼的o,
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该不是收音机出了什么问题吧。我把被子轻轻拉下去,露出了眼睛。
父亲双手握着收音机在摇,上下摇,左右摇,划着圈摇。
是收音机的问题,收音机一点声音都没有。
哎,他妈拉逼的,父亲又骂了一句。
父亲拉出了收音机的天线,把收音机举高;父亲敏捷地由坐改为站,再把收音机往高了举。收音机还是没有半点声息。
父亲下了炕,打开门把收音机伸到门外的夜空中,父亲是想让收音机直接和电波对话,然而这一切都没有起任何作用。
我已经紧张恐惧到了极点,我多么希望收音机突然欢叫起来,哪怕是一声刺耳的尖啸也好啊。可是,收音机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来,红波半导体收音机似乎真的变成了装聋作哑的土坷垃。
你他妈倒是放个屁呀,这是那天夜里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父亲重新盘腿坐在了炕沿上。父亲把他心爱的收音机在腿边立好,盯着收音机抽烟。父亲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这天夜里,我的父亲就这样一边端详着他的宝贝收音机一边抽着烟。父亲不停地唉声叹气,烟雾和叹气压的我几乎昏迷,我终于睡着了——也可能是真的昏迷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把我从炕上拽起来了。
父亲脸的颜色比青菜团子还难看,味道也比青菜团子好不了多少。
父亲说,你动我的收音机了吗?
我说,没、没动。
父亲说,到底动没动!
我说,动、动了。
话音未落,父亲的大耳贴子就贴了过来:刹那间我感受了一场小小的台风(现在改叫热带风暴了),紧接着是一小块干硬的沙土地撞到了我的脸上。
几十场小台风过去了,那一小块沙土地终于安稳下来。
台风的源头余怒未消,说,你说吧,六十多块钱,咋办!
我的恐惧消失了,我甚至有了一种重获自由的愉悦。因为我已经付出了代价。
我的隐隐作痛的脑袋也随之清醒了。
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在我将收音机放进饭盒的时候,我的手在收音机上摸索碰到了一个东西。
我说,把收音机给我。
父亲说,怎么着?你有办法?父亲立即把收音机递给了我。
我接过收音机,翻来覆去看了一会,我盯着收音机背面那个调整波段的键钮出神,这个键钮现在不在“中”的位置也不在“短”的位置,而是颇为微妙地停在了“中”和“短”之间。我的灵感来了,我昨天晚上在仓房里碰到的小东西可能就是这个键钮。
我把这个键钮向“中”的位置一扳,收音机以最大的音量响了:
辽宁人民广播电台,听众同志们,现在是长篇小说连续广播时间,请继续收听长篇小说《艳阳天》……
父亲的脸立马由青菜团子变成了艳阳天。
三年后的七月,我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读书。我将远离故乡,远离红波半导体收音机。那么对我来说,红波年代宣告结束了。
这天下午,我攥着一纸通知,顶着太阳满头大汗跑到父亲干活的工地。进人工地之后,我选择了抵达父亲的最短路径——斜穿整个工地。我踩着凌乱生硬的建筑垃圾,绕过许多灰蒙蒙的尚未贴面的混凝土柱子,找到了父亲干活的木工房。我看见父亲站在一地的锯末和刨花之中,他的肩背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土和锯末的混合物。就在这样的充斥着易燃物的环境里,父亲和他的工友一律危乎险哉地叼着市面上流行的雪茄烟(一种最廉价的纸烟),他们抽烟的样子(烟好像随时会掉在地上),让敏感的人看了忧郁。
我听见收音机的声音在斧锯的交响中顽强地响着。收音机像一个倾诉型的精神病患者,面对喧嚣不屈不挠,坚定地表达着自己的心声。
我听出来了,那是父亲的红波半导体收音机。
老张,你家老大来了。一位发现了我的人叫了一声。
父亲也看见了我,冲我喊道,你来干啥?有事吗?
我摇晃着手里的信封,说,我考上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是父亲还是听见了。父亲立即放下手中的锯子,一只脚从长凳上撤下来,拍着手走到我的面前。父亲也是满头大汗。
拿来给我瞅瞅。父亲伸出了他的大手。
我等待着父亲说话,但是我又怕父亲说话。我不希望得到父亲的夸奖,我只盼着父亲不说“有啥用”,这我就十分满足了。我真担心父亲会说,“不就是一张破纸吗,有啥用啊?”
父亲把通知书塞进信封,开口说话了,行啊,有两下子,考上上海了。
我笑嘻嘻地没有说话,我心花怒放,已经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父亲夸奖了我,父亲没有说“有啥用”。
父亲又说,你小子这回知道上海离这有多远了。
父亲又把通知书抽出来,展开了看,父亲看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铸造,怎么还有这样的专业呢?铸造——不就是翻砂吗,大老远的去学翻砂,有啥用呢?
让我们继续用家用电器为我的生活断代。
我在异地成家之初拥有的几件电器中最有代表性的也是我最喜欢的是一台彩电。这台彩电的牌子叫“熊猫”,那么就称这个年代为“熊猫年代”,听起来这是一个憨态可掬、傻乎乎的年代。去年我的家里购置了一台“科龙”空调,那么称这个年代为“科龙(克隆?)年代”如何?
今年我添置了一台电脑,是那种组装机也有叫兼容机的。那么眼下我的年代就是“组装年代”或者叫“兼容年代”。
责任编辑贺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