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口述实录的几个问题
2004-04-29刘肖
刘 肖
自上个世纪末至今,“口述实录”在国内的报刊上已经风行多年,且有愈述愈烈之势。“口述实录”不乏精品,诸如冯骥才反思“文革”的《一百个人的十年》、周同宾关于99个南阳农民的《皇天后土》,但真正在普通读者中产生广泛影响的,当属北京青年报记者安顿于1998年推出的《绝对隐私》,以及此后的《回家》、《情证今生》、《绝无禁忌》、《相逢陌生人》等系列作品。今年暑假,第20个教师节前夕,在国内图书市场上热销的,是北京修正文库于2004年6月推出的“口述中国”书系之一——《 100个基层教师的口述》。这本书的原料为《教育时报》历时4年的大型口述实录栏目——《100个教师的自述》。著名作家梁晓声在序中将之称为“献给中国的礼物”。
“口述实录”这个词中有两个关键字——一个是“述”,一个是“录”。于是,1998年暑假,萌发采写《100个教师的自述》栏目的念头之初,有一些问号就在我们的脑海中盘旋——“述”什么?在哪儿“述”?如何“录”?……
述什么?
第一个问号,是所有“口述实录”栏目及作品都首先要面对的:在我们的版面上,要让主人公讲述什么样的人生经历和故事?
人生是那么的丰富多彩,又是那么的复杂多样,可供回味、可以讲述的实在太多太多,而我的同行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聚焦到了一个点上——情感。在这方面,安顿绝对可以称得上开先河者。翻开《绝对隐私》,目录中撞击读者的是这样一些标题:《折腾不起的婚姻》、《没法说服自己去结婚》、《惧怕婚姻的女人》、《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如果说安顿沉迷于情感故事还有情可原——《绝对隐私》的副题就是《当代中国人情感口述实录》——那么此后众多的跟风者的亦步亦趋,就显得不那么高明了。于是我们看到更多的是这样的标题:《天亮之后说分手》、《老公小我十六岁》……或许是为了印证“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这些故事里多是反映情感、婚姻中负面的东西,婚外情、多角恋、一夜情被讲述者或泪或笑地津津乐道,不厌其烦,不嫌单调。
然而,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吗?——显然不是。
让我们看看《100个基层教师的口述》都讲述了一些什么?从标题中,大略可以看到其内容的风貌。关于人生命运的起起伏伏:《生命中的人来来往往》、《我当了两回逃兵》、《想要飞却飞不高》、《命运的船弯在哪儿》;关于自身权益的维护:《这学校盖得我债台高筑》、《都市里寻不到我的梦》、《我的婚礼在炮声中破碎》、《我到哪里去讨回公道》;关于解不开的校园情结 :《当媳妇、当情人都行》、《“穷代课”,我不辱“师”命》、《我拿什么奉献给你》、《一生的梦全在讲台上》;关于说不尽的师生情谊:《孩子让我爱上了这里》、《从没把学生当外人》、《唯独我的班长没毕业》、《和学生们一起长大》;当然也少不了味道齐全的情感“大餐”:《半路上捡了个好老伴》讲述老年人再婚的经历,《都没把对方当“老外”》记录涉外婚姻的内情,《经历了风雨咋不见彩虹》透析情感的复杂与脆弱,《像所有的爱情小说一样》则映射了爱情的美好和神奇……
100位教师,100个故事,100种经历,100样感受。我更觉得这里的“100”,不是确指,而是泛指,象征着人生永远讲不尽、述不清的精彩和无奈。而这也正是“口述实录”枝繁叶茂的生命力所在。
在哪里?
在诸多报刊的“口述实录”栏目中,我们看到同行们更多的是将采访地点安排在报社、办公室,或者饭店、咖啡馆。以《绝对隐私》一书为例,总共21篇口述,从第10篇到第16篇,连续7篇的采访地点都是——《北京青年报·青年周末》办公室。这样做,自然方便了记者,屁股都不用抬一下就完成了工作。可我们想,对于深山区里的基层教师,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连省城都从来没有进过,不曾见识大饭店的风情,也不知道报社是个啥模样。让他们到报社来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们能否保持平常的心态?会否过多斟酌哪些适合在这里讲、哪些不适合,从而有意无意地掩饰一些情绪、隐瞒一些细节?如果是那样,文本的真实性恐怕就难以保证了。
最终,《教育时报》的选择是,走出报社,走出城市,到基层去,到一线去,凭着一个在脑子里复习多次几乎烂熟于心的地址去寻访故事的主人公。在学校,在教研组,在家中,甚至在田间地头,在老师们熟悉的环境中,听他们以自己独有的语言,讲述生命中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走过荆棘丛生的山路,踩过长年不化的积雪,也曾有过在老师家留宿、三九天盖两床棉被仍冻得彻夜难眠的经历。
在一篇采访札记中,我曾这样写道:“一路颠簸地坐乡村汽车,是脏,是慢,是辛苦,可是,我们的老师们不就是坐着这样的车去乡里开会、去县城买书、去省会进修吗?记录普通教师的生活状态,就从脚下开始吧。”
怎么录?
采访回来了,面对厚厚的一叠记录或几盘录音带,接下来该怎么整理呢?
我们这些采写《100个教师的自述》的记者早已达成共识:对于主人公的讲述,可以删节,可以调整,但绝不润色,绝不加工,不为了所谓的阅读效果而去添枝加叶。因为一名记者的首要职责是记录,而不是创作。同样的道理,被采访的教师是在讲故事,而不是写文章。作为这组系列报道的策划和终审,我曾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甚至不留情面地质疑:“这是老师的原话吗?他真的就是这样说的吗?他在生活中可能这样表达吗……”
在口语化记录方面,安顿应该说做得还是不错的。《绝对隐私》的主要问题在于,她多是采用夹叙夹议的手法,在主人公讲述的中间,大量地穿插记者的思绪,从而不可避免地影响读者在阅读口述故事时本能的判断。比如:
我不知道坚强的女人是不是在回忆自己不太坚强的岁月时都会有自我解嘲的表情,或者只有用这样的表情对待过去不成功的日子才能够先是坚强。
这段话摘自《绝对隐私》的第一篇文章,此类带有明显主观色彩的文字在整本书中俯拾即是。而这正是在《100个教师的自述》采写中我们所尽量避免的,到了由此栏目结集出版的《100个基层教师的口述》一书中,为数不多的以记者口吻发表的文字也被全部删除,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让老师站在前台讲话。
真实。细节。在采写过程中,我这样反复提醒着自己。《100个教师的自述》第23篇《噩运从买计算机开始》,记录了王老师痛失大学生儿子的过程。我是这样结尾的:
我把门一开,就听见:“妈,我以后再也不用你操心了!”明明听见声音,可门口没有人。厕所没人。客厅也没人。我马上往厨房跑,只听到一个沉重的声音——“啪”——落地了。我的儿子就这样没了。他是从厨房窗户跳下去的,5楼呀,一点儿救都没有。
读者不会知道,报上所载王老师的故事,篇幅还不到她讲述的1/3,接下来她更多的是在讲儿子死后她是如何与校方交涉的。作为一个讲述栏目,定位使得它主要是倾听一个人的声音,涉及到多方的问题和细节,我们一般很难进行调查考证。几经斟酌,我们让王老师的故事在儿子自杀的一刹那戛然而止。生活,往往比创作更为丰富而真实。最终形成文字的这段讲述,我是根据录音一字一句整理的,不做加工,不做修饰,包括一处语气的停顿,包括一个象声词,都尽力保持老师讲述的原汁原味,从而最大限度地还原故事的现场感和真实性。这种追求,也不折不扣地贯穿于《100个教师的自述》长达4年的采写和编发中。
如何发?
到了最后一步:根据主人公讲述整理的作品,以什么样的形式刊发?
其实,这个问题也是在《100个教师的自述》创意之初就重点研讨过的。其时正是以《绝对隐私》为代表的口述类作品大行其道的时候。形形色色的此类栏目尽管名目各不相同,却在形式上有着惊人的相似:
一是没有主人公真实的姓名;
二是没有真实的工作单位和身份;
三是没有主人公的照片。
——“谁知是不是记者编的?”“谁能保证记者没有添油加醋?”面对这样的“三无”作品,读者时时产生类似疑问,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的同行认为,“口述实录”中的作品,本来就是供读者消遣的,从某个角度讲也满足了一部分读者的窥探欲,因而只要故事好看、抓人就行,何必那么认真?对此,我们不敢苟同。作为新闻工作者,我们把记录历史作为自己神圣的职责。我们要绘制一幅当代中国教师的人物画卷,我们要为世纪交替时期基层教师的生活存档,我们要为中国教育史留下生动而厚重的一笔。不是空喊口号,是一份严肃的社会责任感使然。4年的坚持,6万公里的跋涉,37位记者的接力,《100个教师的自述》走过的道路,足以表明我们的信念。
《教育时报》有一个严格要求,参与口述的教师必须使用真实的姓名、真实的工作单位,并且配发本人的照片。哪怕是反映现任校领导侵吞教师教研成果的《我只受这三回骗》,哪怕是披露妻子与邻居私通的《这种局面让我无法正视》,整整100位教师,无一例外。虽然这看似苛刻的要求,使得我们不得不忍痛舍弃一些令人心动的线索,但我们坚持要发“三有”作品的原则,从来不曾动摇过。因为我们是新闻工作者,新闻的第一要旨是——真实。因为我们是在记录历史,历史的第一要旨同样是——真实。如果说“述”和“录”是“口述实录”的两个关键字,那么,“实”则无疑是它的精髓。也正是近乎苛求地奉行真实,才使得无论《100个教师的自述》还是《100个基层教师的口述》,都在众多同类栏目和书籍中脱颖而出、独树一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