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背后的金庸
2004-04-29沈西城
沈西城
我初见金庸,是在一九七五年。
那一年,中日反霸权问题闹得很凶,明报国际版的编辑毛国昆、毛国伦昆仲,为此特别召开了一个座谈会,邀请日本报界驻港特派员参加。明报方面,出席的有金庸与司马长风。
那时,司马长风是著名的文史和政论作家,所写的“集思录”,刊于明报副刊,拥有大量读者。而金庸除了以武侠小说驰誉外,每天都在明报写一段社论。他的社论,言简意赅,见解透辟,很受读者欢迎,同时也引起了政界的注意;甚至有人说:“明报之能够畅销,跟金庸写的那段社论很有关系。”
事实是否如此,不敢确定。但是,的确有许多人是为了看金庸的那段社论而买明报的。
当时司马长风跟金庸出席这个座谈会,说明了明报对中日反霸权问题的重视。由于出席这个座谈会的,大部份是日本人,所以毛国昆便央我出任通译。
老实说,以我当时的日语程度,还不敢说能够胜任愉快,可是当我听毛国昆说金庸也会出席时,我的勇气便来了。因为我一直是金庸迷,他写的武侠小说,我全都读过,而且还读了不止一趟,而是像倪匡那样一看、再看、三看的读下去。
座谈会的会场设在中环一家酒店的会议厅里,我去到时,金庸还没有来,倒是嘉宾已来了几个。毛国昆一一为我介绍,有读卖新闻的本池滋夫,东京新闻的$浩,每日新闻的中山……其中除了本池能说一点国语之外,其余几位都只能讲日语。
我们闲谈了一阵,司马长风来了。本池因为看得懂中文,拜读过司马长风的文章,所以跟司马长快便谈得很投契。这样,我交谈的对象便只有中山与$浩,话题自然是环绕在中日反霸权上面。
对政治,我并不太懂。不过,也许由于我在日本读过一段时期的书,对日本人的性格多少有一点了解,所以谈起来还不致太隔膜。
原定五点钟开会的,金庸比原定时间迟了五分钟才到。
我第一眼看到金庸,实在有点失望。他根本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形象。
想像中的金庸,是一个高高瘦瘦,戴着金边眼镜,充满书卷味的中年男人。
眼前的金庸,则是一个身形微胖,看不出有什么文采风流的中年男人。虽然戴着金边眼镜,那却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生意人。
金庸穿了一件灰色西装,衬衣的领子有点皱,领带也挂得歪歪的,并没有结好。还有他的那对皮鞋,布满了灰尘,而且也显得陈旧不堪。他的这身打扮以及他的形象,真令我怀疑站在我面前的,是否真的是我崇拜的武侠小说作家金庸呢。”
但是毛国昆给我介绍的时候,这样说:“这位是查先生。”
金庸本姓查(音渣),名良镛,浙江宁海人士,金庸是他的笔名,从“$”字拆出来的。
既然是查先生,那么他的确是金庸无疑了。我虽然微微有点失望,也只好接受事实。
金庸到场后,座谈会立即开始。
首先是毛国昆发言,由我作翻译。然后轮到金庸说话。
金庸一开口,我更加楞住了。
读金庸的小说,你会对他所构思的布局,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如果你听到金庸讲话,你一定会诧异万分,因为他的口齿一点都不灵活,简直有点佶屈声牙,听得人十分不耐烦。
难怪在我见到金庸之前,已经有人告诉我查先生有轻微口吃的毛病。
一个有口吃毛病的人,居然能够写出那样出色的小说和评论,真令人有点不可思议;尤其是他的力作“鹿鼎记”,韦小宝的对白,每一句都是那么“缩骨”,令人捧腹,真亏他能够想得出来。由此可知,写和说到底是两回事。
这一天的座谈会,谈了一个多钟头,后来由毛国昆整理出来,发表在明报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应。
但是由于这段渊源,我开始为明报国际版翻译日本问题的文章。那时候,明报是中国问题的权威,尤其是金庸的社论。
我那次虽然见过金庸,但跟他并不熟悉,而且也没有来往。
这样过了一段时期,孙淡宁(农妇)女士介绍我去“大任周刊”任职。主编孙宝刚先生跟我商量,拟在周刊搞一个文化界名人访问,我立即提议访问金庸。
孙先生连声叫好,事后透过孙淡宁的介绍,我跟摄影记者阿朱,跑到渣甸山去找金庸了。
金庸的住所是一幢三层别墅前面有一个大花园,种满花单;可能乏人打理,有些已显得枯萎凋谢。
我跟阿朱由工人廷引至二楼金庸的书房坐下等候。
金庸的书房,是令人眼界大开的。
先说面积,足足有一千$。对一般人家而言,这已是一层很不错的房子了,何况又是全层都用来做书房。
书房铺着蓝色地毯,四壁都是伸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其中大部头的书有“古今图书集成”、“点校本二十四史”,一百巨册的“大藏经”、“涵芬楼丛书”等等。他的藏书颇为多样化,除了文史书外,音乐、舞蹈、电影、武术和研究围棋的书都有。角落是一张写字台,台上地下,都叠满了书。
我环顾四下,登时有坐拥书城的感觉。
未几,金庸走了进来,一见到我,便说:“沈先生,我们是见过面了。”
我谦逊一番,便道明来意。
金庸很客气,说:“不要说访问,我们随便谈谈。”
阿朱急不及待了,问道:“金庸先生,你为什么会写起武侠小说来的?”
金庸摸了摸并不浓密的头发:“那时候我在大公报做事,闲得无聊,便写写玩玩。根据名报人罗孚(即丝韦)早几年在新晚报所写的一篇杂文,金庸是在他的鼓励底下尝试写武侠小说的。不但是金庸如此,梁羽生也是这样。可以说,如果没有罗孚,便没有金庸。据说,金庸当时对写武侠小说一点也没有把握,写来只是随便玩玩。然而,写出“书剑恩仇录”后,受到读者热烈的欢迎,欲罢不能,只好一篇篇的写了下去。
金庸还表示,他小时候,便喜欢看小说,尤其是那些章回小说,是他最爱看的读物。不知读者们有否注意,金庸的小说,很有“水浒传”的味道。像“射雕英雄传”,人物众多,而且大都有绰号,什么“南帝北丐中神通”,“东邪西毒”之类,都令人印象难忘,比诸“九纹龙”、“黑旋风”等$号,毫不逊色。
那天的访问,后来在“大任周刊”发表了。
访问做得并不详尽,而且“大任周刊”停刊已久,要找出来转载,乃是不可能的事。为了使读者对金庸有一个概括认识,我就身边资科,在这里略作简介。
金庸是在家乡海宁接受小学教育的。当他读到中学一年级时,抗战便开始了,及至读到高中,战火已日益燎原。当时浙江北部接近上海区的杭州、嘉兴、湖州等地的第一流中学,成立了联合高中,迁到浙南的丽水,金庸也随校到丽水就读。而金庸的大学教育,则是在那时的陪都重庆完成。
金庸踏入社会的第一个职业,是在中央图书馆的阅览组工作。这对自少即酷爱阅读的金庸来说,简直是如入宝山,获得了大量阅读的机会。他细读了斯葛脱的历史小说浪漫主义作品“撒克逊劫后英雄传”,还用英法文参看了大仲马的“侠隐记”、“基度山恩仇记”等,这也许是他日后走上写武侠小说的萌芽。
抗战胜利后,金庸回到故乡,随后加入设在杭州的“东南日报”工作,职责是做采访记者和收听国际英语广播。后来,他又进东吴大学妍习“国际法”。不久,他去应征做“大公报”电讯翻译职获得录取。一九四八年“大公报”香港版复刊,他被调到香港来,所任的职务仍是国际电讯翻译。其后,“新晚报”创刊,金庸又去该报编辑副刊“下午茶座“,并以林欢为笔名在该副刊撰写影评专栏。
这期间,金庸对电影的兴趣越来越大,到了五十年代后期,他辞去了报馆职务,加入“长城电影制片公司”担任编剧,编写了“绝代佳人”、“有女怀春”、“午夜琴声”等剧本,分由长城当家花旦夏梦、石慧、陈思思、李嫱和小生传奇等主演。编而优则导,后来他又与已故名导演程步高合导了“有女怀春”,与胡小峰联导了“王老虎抢亲”等片,卖座都相当不俗。
听说,在“长城”时期,金庸有过一段罗曼史,他爱上了陈思思。事实是否如此,我不敢肯定。不过,陈思思是一个一等一的美人,年轻的金庸,“知好色而慕少艾”,也是人情之常。写到这里,谅金庸也不会介意罢。(一说,金庸曾爱上夏梦。)
说金庸爱上陈思思的人,其后还言之凿凿,说金庸武侠小说里出现的女主角,像小龙女、黄蓉等等,都是陈思思的化身。是耶非耶,相信只有问过金庸本人,才会有答案了。
金庸一直对办报怀有理想,后来,他离开“长城”,与同学沈宝新合作创办了“明报”,社址设在中环大中华餐厅楼上(即现时的韩国大厦),时维一九五九年。那时金庸自任社长兼总编辑,他的太太跑港闻,潘粤生(现为“明报”总编辑)为编辑,而营业部则仅靠沈宝新一个人独撑场面。所以,当时的“明报”只是一家小报馆。
“明报”初期,销路并不太好,经济也不稳定。听说,金庸那时常常为了“明报”的经济问题而大伤脑筋。不过,当时金庸虽然穷,却有一班好拍档,他们都能刻苦耐劳,即使有时没有薪水,也肯苦干下去。一九六一年,是“明报”经济最恶劣的一年,许多人都以为“明报”会倒闭,但金庸以他倔强的性格苦撑下去,毫不气馁。
如果,那时候金庸稍为气馁,便不会有今日的“明报”、“明报晚报”、“明报周报”和“明报月刊”这些明报系统了。
终于,恶劣的环境给推过去了,“明报”也搬了地方,搬到谢斐道,那是一九六三年间的事。
“明报”能够站稳,除了“明报”同人的努力,也可以说是时势造英雄使然。
当时“明报”叫座,原因之一就是有金庸的连载武侠小说,是读者追读的对象。
连金庸也承认,“明报”初办的时候,规模未备,报格也不高,充其量不外是一张中型报。到逐渐受到读者注意的时候,就不能不加以改革。这大概是广东人所说的“发财立品”吧。
六七年香港暴动之前,“明报”搬到了如今的南康大厦。由于经济关系,只能占据顶楼一层,字房和编辑部都集中在这一层楼里,地方显得很局促。到了后来,明报大事发展,创办了“明报周刊”、“明报晚报”,原来的地方,更是不敷应用,几个编辑都挤在一起,显得相当挤迫,但“明报”机构依然故我,没有扩充。
在这里,不妨讲一个笑话。
我有一个日本朋友相浦杲,他是大阪外语大学的教授,来到中文大学任客座教授。他在日本已久闻“明报月刊”的威名,来到香港后,便央我带他去参观。
我通过“明报月刊”编辑黄俊东的关系,便带着相浦去参观。来到南康大厦,相浦抬头一望,立即叹说:“哦!原来‘明报的规模真不小呢,整幢大厦,那么宏伟!”
我听了一怔,不知该怎样说才好。难道告诉他,他心仪已久的“明报”,只不过是占用一层楼吗?
上了楼,我引他到“明报月刊”编辑部,甫入门,相浦已不胜惊讶。
那时候,“明报周刊”和月刊的编辑部是挤在一起的,那间房间大约只有二百$,坐满了编辑,一点没有空出来的地方。那时“明报月刊”的总编辑是胡菊人,执行编辑是黄俊东,孙淡宁是秘书,另外还有一两个校对,整本月刊,便是由这么几个人负责。我一一替相浦作介绍,相浦是一个直率的人,立即说:“唉!我怎么也料不到”明报月刊”的编辑人员竟然那么少。
我问他如果办同样性质的月刊,在日本要用多少人?
相浦不假思索说:“大约二十多人。”
语未毕,胡菊人与黄俊东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声,频说:“日本太进步了,太进步了。”
讲到“明报月刊”,金庸便会满心欢喜,他确是由衷地喜欢这份刊物。老实说,明报月刊创办至今,一直没有赚过钱,甚至要亏本,在明报机构所出的刊物里,这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但是金庸从没想过要停办明报月刊,即使在他最困难的时期亦是如此。有人说,金庸办“明报月刊”,是为了树立“明报”的声威,无论他的出发点如何,能够出版这么一份学术性的月刊,那是十分难得可贵的。
前面拉杂写了一大段关于金庸与“明报”的关系,似乎疏忽了金庸本人。但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明报跟金庸是并存的,“明报是金庸,金庸是明报”,所以开笔写金庸,不期然地便把明报也写了进去。
本来,写金庸,我不是一个理想人选。
理想人选,有三个:
一是倪匡,二是董千里(项庄),三是张彻。这三个人,倪匡写过金庸,但仅着眼于他的作品,并末涉及个人的私生活。董千里只是略略讲过金庸的武侠小说。张彻更是从未着笔。
如果由他们三人来写(当然要他们愿意写),一定会更加精采传神。
其实,金庸这人有时是非常有趣的。
金庸因为不善辞令,所以平素不大喜欢多说话。他吩咐职员办事,多用字条传意,字条的形式通常是这样的———
“某某兄:(然后是须办理的事)弟金庸”
无论什么人,金庸都称他为兄,自己则曰弟,十足是“称兄道弟”(一笑)。如果要办的事超过一种,他就会注明号码,条理分明,清清楚楚。
除了写字条,金庸也喜欢写信。
倪匡跟金庸情同兄弟,但倪匡喜欢钱,碰面时屡屡要求金庸加稿费。金庸就会列出大条道理反驳,譬如明报支出庞大,纸价高涨等等,道理一大堆。
对于金庸这一招,倪匡顶有办法,他一轮机关枪扫过去,不给金庸说话的机会。倪匡说他一秒钟可以道出十几个字,金庸一秒钟大约是两个字,火力自然比对方威猛得多,结果金庸只好俯首称臣。
不过,胜负并非到此已定。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金庸回到家里,便会闭门写信,施展他的千钧笔力,逐一反驳倪匡,情见乎辞,看得倪匡涕泪交流,结果唯有投降,稿费卒之加不成。不瞒你说,倪匡写明报稿费并不高,比起他为其他报刊写稿,差得很远。所以倪匡说:“我虽然蛊惑,但斗不过查先生,他是老奸巨猾。”
金庸真的是“老奸巨猾”吗?这当然是倪匡开他玩笑;而倪匡果真是斗不过金庸吗?这也未必,有时候他会给倪匡弄得哭笑不得呢!
倪匡常到金庸家去玩。有一次,他看到金庸的客厅里放着一个茶杯,十分精致,便拿起来把玩。金庸告诉他这是古董,很值钱。倪匡开玩笑问:“送给我好不好?”
金庸笑笑说:“好,你喜欢拿去好了。”
这时候,佣人来催吃饭,倪匡便把茶杯放置一旁。
饭毕,谈了一会,倪匡起身告辞,遍找茶杯不获,便问金庸:“茶杯呢?”
金庸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收起来了。”
倪匡为之气结,却又莫奈之何。
下一次,倪匡又作客金庸家,这同看中一本线装书,央金庸让给他。
金庸同样笑了笑:“好。”
倪匡一听,立即鞠躬致谢,捧起书,开门就走。
金庸忙拦在门口:“喂,快吃饭了,你去哪里?”
倪匡说:“你们先吃,我回去把书放好,回来再吃。”
旁边的人听了,无不捧腹大笑。
倪匡解释曰:“金庸并非孤寒,总是喜欢耍我,或者我是特别好玩吧!”
金庸一向喜欢看书,不但喜欢看,还喜欢收藏。有次我见到他时,想起他家藏书甚丰,便告诉他日本的松本清张也有书库。金庸说日本作家他知道的并不多,但松本清张的大名他是听过的,并表示了倾慕之意。
一九七八年我去东京,拜访了松本清张,转达了金庸他意思。松本清张十分高兴,亲自签了名字在他的著作里,托我转送给金庸。
金庸收到了书,十分高兴,表示要酬谢我的辛劳,特托明报编辑蔡炎培送给我一本江户川乱步所著的“侦探四十年”。这是一本绝版书,金庸竟然割爱,由此可知,他绝不是一个吝啬的人。
除了看书,金庸还有两大嗜好,便是扑克与围棋。
打沙蟹,金庸是一等一的高手。对此,文化圈中曾有个传说,谓金庸的牌艺极精,在明报创办初期,由于经济困难,每次发了薪水给伙计,金庸就邀约他们打牌,结果发给伙计的钱往往又给他赢了回去。这大概也只是个聊资谈助的笑话罢了。在他家里,牌局的成员多是董千里、张彻、倪匡与他自己。四人当中,论牌艺,最差是倪匡,同时赌品也是最差,据倪匡说,他输了要肉痛。
有一回,倪匡输光了,竟然撒赖。金庸急了,把一架价值数千元的摄影机送给他。倪匡输的只是两千多元,却换来了一架名牌摄影机,变成不输反赢。
围棋也是金庸的最大嗜好,尤真是他的长子逝世之后,对围棋的喜爱尤胜往昔。为了切磋棋艺,他曾请了两个中国大陆的围棋高手住在他家中,日夕跟他下棋。
对此,有人说他太浪费,金庸并没有解释。其实,围棋是正当娱乐,并没有什么不好。
围棋是一种讲究心思的玩意,要心清,才能下得好棋。近年,金庸变得心如止水,对佛经的研究孜孜不倦。
讲起佛经,我又想起一件事。
若干年前,金庸突然托人送了一封信给我,要我在“内明杂志”上翻译佛经,这时,我才知道金庸一直在经济上支持“内明杂志”。
有人说,金庸之会看佛经,是因为痛惜长子的去世。其实,这只说中了一半。细心看金庸武侠小说的人,都会发觉,他的作品里面,许多时都洋溢着浓厚的佛味,像“天龙八部”,更是以佛的名字作为小说的书名。可见金庸一早就研究佛经了。
我想,以金庸的性格和他对中国乃至世界政治事务的认识,他如果不办报,不写作,改行从政,他一定会是个很好的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