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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幻

2004-04-29钟怡雯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10期
关键词:毛虫飞蛾蟑螂

钟怡雯,女,广东梅州人,1969年生于马来西亚。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毕业,现任元智大学中语系讲师。曾获中国时报散文奖、联合报散文奖、九歌年度散文奖、新加坡金狮奖、星洲日报花踪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中央日报文学奖、华航旅行文学奖等。著有论述《莫言小说》,散文集《河宴》、《垂钓睡眠》等。入夏之后,我几乎禁足后阳台。自从两盆茂密的薄荷被毛虫吃光,剩下猫厕和洗衣机的阳台就失去吸引力。除了把换洗衣服扔进洗衣机,或是给猫倒水加猫饼不得不到那里,我连洗好的衣服都懒得挂。反正家里就两个人,一个不做,另外一个必得接手。随着温度攀升的,是夏季忧郁。阳光愈亮,我的心愈暗,像个拒绝亮光的暗房,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对甜点失去兴趣,开始昏睡发呆,清醒时脑子停不下来,毛虫、飞蛾、蜘蛛和蚊子蟑螂频密出没,我便知道,忧郁的蓝色夏季,又来了。

今夏必有大事。上百条毛虫已经警告过我。

记得那天起床后给薄荷浇过水,我竟然脱口称赞,啊,你们长得真是鲜美。说完意识到可笑,暗骂自己神经,你哪根筋不对了?临出门一如往常摘了几片薄荷叶带去学校泡茶,和聪明的牛羊一样,我只取嫩叶。那时候一切都很正常吧,我确定没有瞄到毛虫的踪影。

那么,我离开后的那个下午发生了什么事?谁在薄荷丛林下了蛊?晚上到后阳台收衣服,迎接我的,赫然是光秃秃的薄荷以及四处蠕动的毛虫,我当场倒退了几步,呆了几秒才发出高分贝的尖叫,啊!

如今回想,那场面委实魔幻写实。印象中,毛虫属于“慢”行动物,爬行速度迟缓,生长速度也慢,跟蚊子蟑螂等快行动物很不一样。也许那是孩童时期残留的错觉,对于不耐等待的小孩而言,大概没什么东西算是快的吧!可是毛虫只用了一个下午,就完成繁殖和成长,而且把我辛苦培植两年的薄荷瞬间吃光。那惊人的生长和啮咬速度,除了魔幻写实,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我好像突然掉入马尔克斯的小说里。

这分明是都市,高速公路旁的钢筋大楼,不是乡村,更非神秘的雨林。那么,这场景是在哪里?我无法相信眼睛所见。崩坏怎么如此迅速?完全没有预兆,我来不及准备,就被一百只蠕蠕攀行花盆、窗架、砖瓦的毛虫吓得神志出窍,剩下一具空壳面对现实。

残败的枝枝节节,荒芜空洞的阳台,那场面令人联想起断简残垣,同属完整世界的颓坏,小时候对付毛虫用火烧,擦支火柴,点燃卷实的报纸,活炙毛虫。在台北多年,早已淡忘自己的残酷本性。这次大概惊惧过度,加上愤怒,只用了一个多小时,一百多只毛虫便成焦尸。我讶异于自己情绪转换的迅速,冷静且冷血,以及瞬间爆发的暴虐能量,事后对着遍布的蜷曲虫尸,以及弥漫的微焦气味,我问自己,你在做什么?

烧死毛虫几乎是本能反应,碰到毛虫皮肤会过敏,所以它们就得死。至于那是飞蛾或是蝴蝶的幼虫,无暇细想,可是我得承认,杀死毛虫无济于薄荷的再生。我害怕有卵残存,把薄荷连土带根拔起,全都扔到垃圾堆。如今我的心和阳台以及清掉的花盆一样空洞,剩下残留的微弱杀戮快感,以及更加微弱的,说不出来是罪恶或是嫌弃自己的不快。

那些毛虫,跟我一样喜欢薄荷的味道吧!

沁凉的薄荷和茶叶一起冲泡,加点冰糖,即使不冷藏,也是最美好的夏天饮料。薄荷的清香适合唤醒被夏天烤昏的灵魂。空荡的阳台令人失落,因为害怕再面对上百只毛虫,也不愿再发动一次大屠杀,我不敢再种薄荷。阳台光线充足,薄荷茂密得连枝叶都垂到墙脚。除了混土时添加过一次古早肥,平时薄荷只喝清水,所以味道才那么纯粹清凉,也因此特别具有生命力吧!可是,薄荷翠玉透明的绿到了毛虫身上,怎么显得如此浑浊可厌?毛虫是因为转化了薄荷的能量,才拥有不可思议的成长速度吗?

薄荷死了,毛虫也都死了,可是它们死时的痛苦挣扎还留在脑海。我给其他盆栽浇水时,总会仔细观察有没有蠕动的身影。家里和研究室最近开始驻进一种迷你飞蛾,很小,只有尾指指甲那么大,不细看以为是吃太饱、飞行速度缓慢的大蚊子,我用电蚊拍打死了几只。学会辨别之后,我也懒得打它们,反正不碍眼,干脆让它们成为墙壁的小挂饰。

壁上的小挂饰近日又来了不速之客,那是长一厘米左右的茧。起初用卫生纸使力一擦,立刻把那些灰溜溜的恶心东西捏成小云吞扔进垃圾桶,连看也不想看。可是这些怪东西老阴魂不散,灭了又生,以不急不缓的速度繁殖着,隔一两天,各个角落总有新茧,像从墙上长出来似的。有一次诧异的发现,这东西会挪动哩!凑近细看,竟是迷你飞蛾的婴儿。

我吃了一惊,不免怀疑它们跟毛虫的关系。它们不像毛虫狰狞,小小的倒也不讨厌,只是当研究室开始出现这些飞蛾时,却令我心里发毛。我断定必与毛虫有关。向来对昆虫没有好感,一见就扑杀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只是上回的毛虫大屠杀太惨烈,想起总有不悦的阴霾,像是晴空突然飘来一片乌云,研究室发现飞蛾的踪迹,总令我纳闷。难道有卵躲在背包偷跟我到学校?这样一想,我立刻把大布包丢进洗衣机。无所不在的飞蛾令人不舒服,好像让什么阴谋算计着,跟城市不搭轧的昆虫涌到城市里,有什么预警吗?为什么它们不回去乡下或丛林?

夏天光线汹涌,从每一寸缝隙,每一个角落钻进来。我讨厌这种被盯梢的感觉,一起床就把书房的落地窗帘密实拉上。芒种刚过,夏至未临,树的绿和天的蓝已被太阳燃烧成会烫人的颜色。那天下午我在客厅读一本装潢杂志,忽然听到今夏第一声蝉鸣,之后数日未闻,不禁有些惘然。那蝉该不是被人类捉走了?心里慢慢沉积一些情绪,竟与火烧毛虫的不快相似。

我记得生命里的第一只蝉,是祖父从柴房里捉来的,薄薄的翼和特大的嗓门,祖父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剪了条绵线把它系在柴房的矮门。它用力往空中飞去,挣扎一阵叫一阵,发出紧急的求救。垂死的徒然挣扎啊,我很快就走开,留下—群围观的邻家小孩,没有追究它的下场。

它必然鸣叫挣扎至死。

蝉鸣不久,我梦见祖父。他躺在床上,身体萎缩得厉害,问我,是不是七月要回来?我极为惶恐,清楚的应答,一定回。毛虫出现是四月,家里陆续传来祖父的病情,接着是那声落单的蝉鸣。六月上旬的梦里,有五位女子欲携他返唐山,还好清楚听到他—口回绝。

我的夏日忧郁日渐浓重。家里的飞蛾愈来愈多,表面上不得不与它们共处,心里却期待搬家,从现实窜逃的意念从来没有如此强烈。我把这些奇异的现象理解为暗示。可是,那暧昧的暗示又是什么?一种被盯梢的束缚像无所不在的夏季阳光,令人焦躁不安。那一连串的暗示行列里,包括那只令我毛骨悚然的特大号蜘蛛。

想起它爬行的样子,我仍忍不住颤$,从头皮开始一阵一阵发麻。在墙角结网的小蜘蛛,我倒是巴望它们帮我消灭扰人安眠的蚊子,可是那双在天花板横行的怪物有巴掌大,随时都要扑下的样子,我连厌憎都不敢,只有惧怕。

它被扫把扫下再击毙时,我躲在书房大叫,赶快清理掉连扫把也扔了。它跌落的那块瓷砖一连几天我都不敢踩。这只黑色的大蜘蛛令人觉得邪恶,即便死了,不死的黑色阴影仍在天花板兀自爬着?不像蟑螂,仅仅是猥琐。猥琐只是乞人憎,这样反而好,我见了二话不说就打。

毛虫的庞大阴影躲在夏日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落单的蝉鸣令我挂心,那些逐渐增加的飞蛾变得格外扰人,还好惯常出没的蟑螂不必落入象征和隐喻,否则真会逼人疯狂。蟑螂这鬼祟的家伙虽然令人憎恨,它如常出现,倒是令人安心。每间住了一年以上的房子,都会有这号地球的元老级生物,我相信历经大灭绝的蟑螂一定比人类长寿。

那天到相熟的家具店聊天,刚从员工变成老板娘的年轻小姐说,家具一定得挑有脚架的,否则蟑螂躲进去打不到,会整晚睡不着。我发现女人特别厌恶蟑螂,还在马来西亚时,蟑螂一现身,我就知道灾难来了。母亲会翻箱倒柜打蟑螂,即使把家翻过来也在所不惜,总之,蟑螂非死不可。以前到台大女一舍避暑,室友们一旦发现蟑螂,又是尖叫又是卷报纸,一人打,四五个人高声呐喊,比看NBA还激动。别的寝室也好不到哪里,齐声尖叫时,大概就是上演蟑螂追杀令。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和女人结下梁子,千惹万惹,千万别惹女人。我相信吃蟑螂干治哮喘的民间偏方,也一定是女人的好主意。想想那些横尸的毛虫,虫虫们该对女人提高警惕了。

港剧《男亲女爱》的编剧令我十分好奇。他真是个怪人哪,竟让剧中的男主角余乐天养蟑螂当宠物。这只叫小强的蟑螂还和主人彼此兄弟相称,余乐天不时跟它倾诉心事,仿佛它还真听得懂,简直匪夷所思。

我脑海浮现的画面是:编剧他家的厨房、衣柜、书架、书桌,甚至身上,处处憩着蟑螂,或坐或卧,甚至像我的猫那样袒胸露腹而眠。《艾莉的异想世界》里那人养了一只青蛙,已经挑战我的极限。养蟑螂?天哪,这世界,究竟怎么了?蟑螂未出现,我早已备妥“蟑螂棒”,委实没有办法体会把蟑螂当朋友兄弟的崇高境界。只要天气变热,我们家里一定卷好贴稳一堆结实的报纸,名为“蟑螂棒”,专门对付出没的蟑螂,以达到“快、狠”的效果。打多了,当然也一定“准”。

打蟑螂从未有愧疚感,就像打蚊子,只有除之而后快的胜利喜悦。老实说,如果蚊子不吸血,又或者吸了血不痒也不留痕迹,可以考虑不打。可是干扰宝贵的睡眠,也只好开杀戒了。中坜的蚊子打从冬天就很猖獗,我跟学生一致同意,今年的蚊子特别贼,全都停在天花板,椅子加电蚊拍,还不一定能电死它。每晚睡前要彻底巡房子一遍,上床后,只要蚊子在耳边“嗡”一下,立刻下床找蚊拍,否则今晚必不得好眠。蚊子让我养成走路望天花板的习惯,好几次蚊子没看到,却一头撞在墙壁撞得眼泪直流。可想而知,蚊子—定拍脚叫好。

让隐喻和象征出现在文学里就好,现实生活就不必那么曲折了,一切都应该简单而干脆,像打蟑螂蚊子那样———死了就是死了,不必在心上烙痕,否则只有徒增生命的负担。如果昆虫都像毛虫和蜘蛛那么复杂,死了还给人类留下谜团,那么,活着何其艰难。

阳台的夹缝里还残留毛虫的灰烬,我假装没看见。本来要给客厅露台的植物换土,也一直拖着。蹦得过紧的神经实在禁不起惊吓,按照毛虫开启的魔幻写实路向发展,盆里那两条肥硕的蚯蚓,极可能幻化成两条蛇冒出来。何况,我的能量,也只够用来惦记那只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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