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寒笔

梁锡华，广东顺德人。获英国伦敦大学文学博士学位。曾任教香港中文大学、岭南大学。现居加拿大。出版著作三十余种（包括翻译、学术、散文、长篇小说）。散文集《放风筝》获第六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

算起来，事情已有近一年的历史了。那时本人搬家的念头刚萌芽，所在地的亲友已纷纷苦劝。他们承认温哥华的秽瘟气直迫纽约，但总肯定其天气和煦，即使非滚不可，大城外，小镇多的是，何劳出省界去扬鞭北伐抗冰雪呢？还听到带大义的微言：“梁某似乎完全忘记他的年岁了！”意思是头发斑白之徒，一动就朝苏武牧羊那类蛮荒瞎闯，冒险精神怪异到近邪，未免浪漫得凶。

有一对相交三十多年的夫妇，藉电话频咕噜之后，特意登门造访发呕心式的警告：“你该知道，不管什么亲友，总是为了工作才住北方的，否则早迁居到这儿了。加拿大人老了南下才是正经，哪里会反过来干的？那个城市冬天零下几十度，一出门就感冒，一感冒就肺炎，一肺炎就抬进医院，一抬进医院就呜呼啦！”

死，是个虎头牌，一举起，男女老少莫不慌忙致敬。不过，王国维有名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我已早过此关，何足惧哉？进一步俯仰古今，可见前人是回乡死，现代人是随缘烧（或埋），哪有拘泥某省某市，至于寿终正寝或医院寝、护老院寝，亦在所不计。

虽然不怕死，但总不想作无谓牺牲，于是最后安慰Ｂ．Ｃ．省亲友，郑重其事宣告：“即管去呆一段日子，要是实在吃不消，三几个月后立刻搬回来。”众人称善。于是，夫妻两口子，朝东北上路去也。

抵＄后，最叫人丧气的是某友的贤内助正色道：“其实你们还是住原来的地方好，那里……”幸亏做丈夫的一看形势不对马上大义灭亲抗声说，退休人士住这里没问题，别在冬天上下班时间开汽车就ＯＫ。“不过，”他语气严肃：“添置衣物绝不可少。长靴、大衣、帽子、长围巾等等。”

住定之后，天天晴明，空气爽脆得像鲜梨子，而且暖到近热，颇信随身的若干御寒装备，即使单薄也不会累人一冷就僵直的，大不了时，走几分钟已能钻进购物商场，那里跟隆冬打交道的东西总不缺。

十月初，雪开始下凡。看那忆万点纯白的小精灵，手舞足蹈且笑嘻嘻地从灰蒙蒙的天空临世，四方无言的热闹的确非同凡响，一下子就把大地堆成处处高白了。对比温哥华偶然才一现的浅雪短景，气派自是不同。这白物在南地，温腻缠人，带无赖相，而来去飘忽，又像窃匪。这里的雪，干干的，洁洁的，很清雅亦很英挺，完全是君子丰度而不缺淑女的婉愉。它们大批大批自天上移民落下界，欣然接受大自然的秩序，既来之则安之，不作回流的驰想。

雪太厚重会妨碍出入和交通是真的，但正好延缓一下人生步伐，给盲目追求速度的世界来一支定心针或一记当头棒。从环保观点着想，雪越浓，心越安，因为滋润来春农耕，功德无量，总体来说，对水源未算丰足的这一省，更属人人沾惠了。雪道近乎益荫群黎的天道，这是个好例子。华夏子民，赞雪为瑞雪，近乎早得天心和地意。

从十月中旬开始，室外的寒暑表显得日益疲塌，真像广东俗语所吁叹的“病坏书生”那样没有半丝攀爬的力量。它无论怎样图振作，却老是喘息，连零度也上不了，而又似九一一后的股市，大势不离往下滑。当它跌到零下二十五、六度，有心人难免担忧了，因为我这个寒暑表最低的一格不过零下三十度，很怕它这样惨惨然持续沮丧且龟缩，到一天血色都没了，只余一杆透明的纤脆惨白。果然，二月的午间并不那么寒酷，但深夜起码有十天、八天，气温是零下三十几度的。还好，眼不见为干净，上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户外是个什么模样，谁管呢？

三月，冷冷的，悄悄的，在日历探出头来。人人精神一振，料想春暖转瞬间就扬眉吐气在高矮林木的枝头了，但现世万事莫测，三月上半月居然比二月更严峻。有好多天，太阳监视下，气温竟也坚守零下三十多度。天威肃杀、人若以大无畏之勇上街探寒情而双耳不加保护，三分钟之内会惊觉它们已经飞天或遁地，反正是不存在了。面庞和嘴唇，跟着发麻。鼻子尚可，但鼻涕涟涟，如果不揩抹，恐怕上唇会沾冰，也许称它涕冰或冰涕吧。

但害人最甚的是风。它一拂袖，做成ｗｉｎｄ ｃｈｉｌｌ（气象学术语叫“风寒指数”），轻易叫气温下降十至十几度。这“降”字很玄，因为寒暑表是不告诉你的，要人亲身体验才得其妙与徼，不过一出门就感冒、肺炎……这一＄活剧倒未知闻。看光景人身这副机器具灵思，每当了悟有顽敌直扑过来的时候，自然运转奇速，就像某些艺员，一出台马上有热力四射的效应。按此，且举例，若气温零下三十多而加风威助阵合成零下四十多又多，什么人拍拍胸膛冒出户外硬挺它十分钟，也死不了的。多说一句风吧：这家伙是浪子，惯曳长袍随意所之，潇洒透顶，却不一定是严冬的常伴，难怪它爱吟咏但不高唱从一而终的封建思想。

住崭新的公寓楼宇如果躲起来，倒是一年四季都方便夏装度日，因为暖气来自ｒａｄｉａｎｔｈｅａｔ（学名是“幅射热”，华人一般叫“地热”），全部从地板下娉娉＄＄舞上来，据说既去菌又减干燥，比传统那种从墙壁或地板粗鲁地呼呼喷布的好得多。叫人难过的是地热受中央系统控制，温度往往调得很高，你如果志在拥抱初秋的微爽，就得打开点门窗，让外面白皑皑的鲜凉入户调节调节。如此这般，自然是浪费暖气了。北美洲人消耗全球资源为世界之冠，作孽顶大！说起来实在对不起许多贫困地区的男女老幼以至其他动植物。老子说，天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损不足以奉有余”，人道之不人道，可感可见，但普世刺剌嚣嚣，一味纵歌发展、消费、享受等狂调和疯唱，难怪钱钟书先生曾断言“人生是长期的自杀”，而当代宇宙学大师霍金（Ｓｔｅｐｈｅｎ Ｈａｗｋｉｎｇ）教授则科学地预测人类捱不过公元三千年。看近年疫病、战争、地震、自然灾害等肆虐，恐怕霍氏要大大修改上述数字不可了。

最后，不再道温哥华也不顾望东西，却且来漫语本城的小字。它名Ｅｄｍｏｎｔｏｎ，中国政府译埃德蒙顿，加国华人叫爱民顿、爱蒙顿或简称爱城。祖籍广东四邑一带的长辈，照例忠忠勇勇齐唱点问顿，以示乡音无改的孝思和虔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