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情困

九月梓桐

只喝茶的女海归

航班晚点。欧阳绪踏进花园酒店时已过黄昏。门童腰身微弯，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为他开门，优雅得像个绅士。欧阳绪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床头柜上有打印精美的卡片，上写“亲爱的客人，如果您对枕头不满意，请告诉我们，服务部备有荞麦枕头、木棉枕头、鸭绒枕头”。欧阳绪颇感惊喜，因为颈椎受过伤，他不喜欢太软的枕头。在他住过的酒店里，从来没有哪一家替他考虑过这个问题。洗过澡，他又看见了一张熨洗衣物的说明，上写“亲爱的客人，为了不打扰您的休息，请勾出需要送还的时间，5时——5时30分，5时30分——6时，6时——6时30分……”欧阳绪知道了，在这家酒店里有工人在夜间为客人熨洗衣服。而他在很多酒店里得到的回答是，晚上洗衣房关门。以后到这座城市，行李尽可以精简，只带一套衣服就够了。欧阳绪的习惯是一件衬衣只穿一天。

作为集团公司分管销售的割经理，欧阳绪一年之中约有1／3的时间在外出差，酒店就是半个家，虽然对酒店管理是外行，但他对酒店的“软件”很在意。他当然也知道，“软件”是个无底洞。

第三次人住花园酒店是两个月后。下午，欧阳绪在大堂服务台查询电话，一个看上去是经理一样的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当然不是她的职业装，而是其外貌。她四肢修长，皮肤黝黑光滑，一看就知道是经常锻炼和接触阳光的结果，与仅仅靠节食获得的骨感大不一样。她三十出头，目光明亮。她发现了几个准备寄出的信封，站住了，叫来前台服务生和大堂领班，指出封皮书写至少有三个错误，欧阳绪听到她说：“‘吴祥先生敬启是什么意思，写信给人家，在一定程度上是打扰，却要求人家恭恭敬敬地打开，哪有这样的道理?客人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你们给家里写信也要求父母恭恭敬敬地打开吗?‘先生二字还打了括弧，难道人家不配做先生?收信人姓名的字体要大，以表示尊重，却写得最小……”几位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念书时没有学好应用写作这门课。

女经理进了电梯，欧阳绪忍不住向大堂领班打听，领班说她是总经理。欧阳绪微敞有点吃惊，这么年轻，还以为不过是一部门经理。职场有不少做得不错的女性，但优秀者还是男人，这是欧阳绪一贯的看法。他对这个年轻的女总经理产生了一点探究的心理。

这天下午，处理完商务，他提早回到酒店，向服务台提出见见总经理的要求。很快电话铃响起，清晰柔和的女声：“欧阳先生，我是酒店经理，商莉莉，5分钟后我在一楼茶室恭候您的到来。”欧阳绪没有想到对方如此迅速地做出了回应，“商总，打扰了……”对方的声音带着微笑，“欧阳先生，您的要求就是我的工作。”

欧阳绪见到了商莉莉。见多识广的欧阳绪打趣道：“商总，我们不说‘您，就说‘你，好吗?南方人说‘您拗口。”商莉莉笑起来，“我也觉得拗口。”遂问欧阳绪喝茶还是咖啡?欧阳绪表示女士喝什么他就喝刊什么。商莉莉说：“我只喝茶，那就来两杯碧螺春。”

品着茶，欧阳绪老实地说：“我真的没有想到一家管理得这么好的酒店总经理是位女士，而且是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土。”商莉莉说：“毛泽东训男女都一样，这是个伟大的预见。”欧阳绪说：“我从你的员工身上得到一种感觉，你经常给员工上培训课，对吗?”“一个月大概有一次。”“讲些什么专题?”“只讲故事。”“故事?”“对，为人处世的故事。”欧阳绪总结说：“你的意思是把道理放在故事里面。”“就算是吧，不过，培训只是一个环节而已，重要的是，作为总经理要敦促部门经理照顾好一线员工，一线员工就会照顾好顾客，顾客就会照顾好酒店的利润。”“这话我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原版出自美国敦豪速递，我改装了一下。”

这次交淡不过半小时，然而商莉莉给昧阳绪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的豁达、智慧，她的端庄与雅致，让欧15日绪第一次感到职场可以让一个女性具备如此内涵丰富的美丽，而且充满了女人味，并不咄咄逼人。同时，他也有许多疑惑。交淡中得知她在中国读了本科，在瑞士读硕士，酒店管理专业。瑞士的酒店管理全肚界首屈一指。她在瑞士、德国、美国生活了若干年，为何没有留下来?那是多少国人渴望投奔之地。而且，这个管理理念很欧化的女海归宣布只喝中国茶。

作为一个已婚男人，欧阳绪情不自禁地把商莉莉与妻子做了一下比较。妻子叶玲毕业于医科大学，生下双胞胎女儿后便辞职回家做丁全职太太，欧阳绪丰厚的年薪不需要妻子坚守那份三天两头值夜班的工作。叶玲是那种长相很甜、娇小又好脾气的女人，既是一个好妻子，又是称职的家庭保健医生。叶玲回家已快6年。欧阳绪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合理有序的安排，一双女儿聪明可爱，家里窗明几净，妻子尽职而甜蜜。现在因为商莉莉，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全职太太哕嗦而视野狭小，每天说得最多的是饭前便后要洗手，她已经弄不清楚美国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打伊拉克，以及中国的三农问题是哪“三农”。比起商莉莉来，叶玲像个小学生，单纯又单薄，甚至有些无味。想到这里，欧阳绪赶紧打住，害怕深入地想下去。

瓷器一样的女人

后来，一次又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欧阳绪当然只住花园酒店。惺惺相惜的一刘‘男女很自然地成为熟识的朋友。欧阳绪是个热情有度的男人，他传达给商莉莉的既有男人对女人的欣赏，也有同一阶层人士特有的认可与接纳，这些是商莉莉需要并喜欢的。

一个双休门，他约她去市体育中心打夜场网球。商莉莉愉快地答应了。欧阳绪的网球一向打得很棒，他为自己虽年近四十仍保持有紧凑结实的身材而自豪。换上了一身白色网球服的商莉莉光彩照人，修长匀称的腿和胳膊，发带下面炯炯有神的眼睛。她的球技同样很棒，抽球有力，回球角度大，奔跑迅速，不轻易放弃，，欧刚绪心生感慨，不愧是西方教育熏陶出来的女子，比起频繁强调勤剪指甲勤洗手的叶玲来，更阳光、生动，更开放更朝气蓬勃。明知做这样的比较对叶玲不公平，还是忍不住。球场外围了许多观众，欧阳绪知道，他们是在看商莉莉，奔跑中的她真是太漂亮太与众不问了。

休息时，欧阳绪问商莉莉是不是在国外养成的锻炼习惯。商莉莉反问：“为什么一定要国外?”她告诉他，小时候，她体弱多病，瘦得像根豆芽菜。自她记事开始，家庭就笼罩在父母冷战的阴影中，她厌食、多梦、孤僻。8岁时父母离婚，她判给丁母亲，但并没有与母亲生活在一起，而是来到外公外婆家。外公是有名的古瓷修复专家。老人对孙女说你这样瘦，不是长命之相，应多锻炼增添阳气，可保健康长寿。外公给她一个塑料篮球。后来，她从初中到大学一直是校女子谈球队队长，远近闻名的中锋。不打球不读书时，她喜欢坐在外公的工作室里，看老人摆弄那些美丽的中国古瓷器，听到那些似懂非懂的专业词汇，断代、包浆、单色釉、青花、珐琅彩、五彩……外公用特制的电光镜观赏瓷器表面奇异精美的气泡，赞叹它们是活了几百年、上千年的中国精灵。外公的案儿上永远摆放着两样东西，紫砂和熏香炉，里而燃着檀香，一壶茶，清香袅袅。这些安静而灿烂的景象深烙在少女商莉莉的大脑，时间越久远越清晰。她出国第六年，外公去世。第七年回国。她与父母已经和解，但曾经丢失的也许再也找不到了。

支撑这个出色女人的居然是如此伤情而美丽的故事。

欧阳绪轻声问：“我还是不太清楚你回来的原因?”“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商莉莉看他一眼，“外公的去世让我彻底弄明白了一件事，在别人的国家里，无论你学得多么好，工作多么勤奋，你很难被完全接纳。况且，我不过毕业于一所普通的公立大学。可是，我一回国，就得到了很好的机会，只做了半年大堂经理，两个月总经理助理，就直升为总经理，这在国外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个异族女子，熬个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有胜出的机会。”欧阳绪深表理解地拍拍她的手臂，“国外这些年，就没有交过男朋友?”“当然有。他是意大利籍，一个很棒的男人，追到中国来，我跟他说你必须接受我的国家，因为我不准备再流浪了。”“你希望他流浪?”商莉莉笑了，“这是爱的基本付出。”“你不觉得很可惜?”“不属于我的，就让他去吧。”她把一个网球抛向夜空，很洒脱的样子，但欧阳绪看见了她心头那一点痛。

他想，如果说眼前这个女人是一部全集的话，那么家里的太太不过是一单行本。

这时欧阳绪的手机又响了，这已经是第四次响起，一个下属打来的。接了电话，欧阳绪发觉商莉莉眼中带笑地看他，他有了一个大发现，“咦，你外出好像都不带手机?不怕酒店里有事?”商莉莉扬了扬头，“今天我休息，而且我的手下总是非常自觉、能干地工作，不需要我关照。”“这也是管理之道吗?”“当然，很重要的一条。”“你是说我的管理有问题?”“我想是，不然你不会休息、工作搅到一起。”

欧阳绪握住她的手：“告诉我，你还有多少精彩是我不知道的?”商莉莉任他握着手，笑意盈盈。

三亚的阳光大海

有段时间欧阳绪感觉很好。红颜知已是每个男人的梦想，有个像商莉莉这样的女子于婚姻家庭之外，彼此心心相印，不由他生出一种感激与感动。他鄙视那些不负责任搞婚外情包二奶的家伙。不过男人于红颜知己的梦想背后有些什么隐秘的东西，欧阳绪比谁都清楚。因此当他得知商莉莉到海南三亚度假，立即乘机直追到三亚。

欧阳绪从商莉莉眼里的笑意感到她喜欢他的到来。内地南方正是阴雨绵绵的初冬，这里阳光灿烂，大海蔚蓝。远离喧嚣的人群，漫步海边，天地似乎只属于他们两人。欧阳绪想起一个叫海子的诗人写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禁心旌荡漾，环住了商莉莉柔韧的腰。商莉莉没有拒绝，“跟我说说你太太。”“你想听?”“想。”此时的欧阳绪一点描述太太的心情都没有，二人世界，何必再拉一个进来？三言两语就介绍完了。商莉莉说：“很好。”“很好？”‘很好是什么意思？”“有一个女人安心做你的太太真的很不错。”

欧阳绪突然有点酸酸地，“莉莉，什么时候嫁给人家当太太?”商莉莉拂开挡住眼睛的发丝，注目天水一色的远处，“至少目前，我不适合做太太，我需要一个平台，长袖善舞。”欧阳绪差点脱口而出，那我就放心了。他感激地紧了紧她的腰，转念又心生同情，“是不是童年生活的影响，让你对建立家庭不感兴趣?”“也许。”商莉莉转过头来看着他，“好好爱你的太太和孩子，给她们平安和幸福。”欧阳绪真诚地说：“你需要一个男人好好来爱。”商莉莉没有说话。

晚饭后，他们又去海边散步，直到海潮涨起。他们紧紧依偎，情意缠绵。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欧阳绪留在了商莉莉的房间，他们彼此付出，彼此享用对方的美好。

早晨，欧阳绪醒来，身边空了，枕头上留着她的发香。他吃了一惊，心想，是否她后悔了，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因为气恼再不理他，就当不认识一样?随后在床头看见了商莉莉龙飞凤舞的留言条：我太饿了，你老是不醒，我得下去吃饭了，谢谢。“谢谢”一词让欧阳绪哈哈大笑，这才是商莉莉!

商莉莉坐在窗前吃早餐，阳光在她身上抹了一层金黄，头发绾在脑后，修长的脖颈如美丽的天鹅。欧阳绪像个小伙子那样脚步轻盈地上前问好，商莉莉仰头看他，一脸快乐满足。欧阳绪压低嗓音愉快地说：“我也非常饿，想吃一大桌。”他端了两大盘食物，烤肉肠、熏鱼、煎鸡蛋、黄油、奶酪、果酱……还有一小筐面包。再看商莉莉面前的食物，两只小白馒头、一小碗炒饭、一个鸡蛋、一杯牛奶、一杯茶、一盘水果。“你不是说很饿吗?”他不解。“特别加了一碗炒饭。”“怕长胖?跟所有女人一样?”“那有什么不好?”商莉莉耸了耸肩，“胖，不仅意味着美学意义的缺失，还表明懒散、失控、意志薄弱以及不健康的生活方式。”“这么严重?”商莉莉狡黠地眨眼，“难道不是?”

欧阳绪看见商莉莉使用的是筷子，刀叉凉在一边。“你在国外也用筷子?”“某些场合，我会入乡随俗，只是出于对人家的尊重，平时，当然用最熟悉的筷子，有问题吗?”欧阳绪摇头。他又想起了太太。每当带孩子去西餐厅吃饭，太太总是要求年幼的孩子正确地使用刀叉，而且不许碰出声响，弄得两个孩子手脚发紧，一头的汗，一点吃饭的乐趣都没有了。太太的理由是孩子从小就应该学会高尚生活的方式，而且非常固执。欧阳绪不禁有些心绪黯然，同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竟有如此的不同。

商莉莉呷着清茶，平静地说：“十一点四十的航班，我要回去了。”欧阳绪吃惊得弄丢了叉子，“当”地一响，“就走?怎么不早说一声?”“你问过吗?没有吧，休假一周，正好今天结束。”欧阳绪一下子没有了食欲，原以为幸福刚刚开始。商莉莉把叉子递到他手里，温存地说：“还有时间，等你吃完，我再去收拾行李。”

两人回到房间，欧阳绪紧紧地抱住了商莉莉，吻她脖颈深处的太阳味道，万般不舍。他坚持要送她到机场，商莉莉说不必，“这样很好。”欧阳绪握住她的手不放，“‘很好是什么意思?”“水到渠成，点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