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紫衣
2004-04-29苏小蝉
苏小蝉
林沫儿喜欢紫色。在她的挂衣橱里,浅紫,深紫,碎金紫,葡萄紫,亮紫,深海暗紫,簇拥在晨褛、睡衣、吊带裙,甚至是贴身的真丝小内衣上,是一个诡秘的紫色世界。
她租住的房子在远离闹市的绿苑小区里,坐公车上班也需要近两个小时。
有那么多的时间沉湎在衣服的纠缠里。深紫像大海里的呼啸,暗暗的涌动;浅紫如黄昏的薄愁,欲说还休。薄薄的衣物贴在蜜色的肌肤上,她恍惚听到杨泊那嘶哑的喉咙隐隐地唱。蚀骨的甜蜜浸透身心。
那是大三时,杨泊和总是一身紫衣的女朋友闹翻了,到校外的酒吧喝得大醉。林沫儿扶着他走回校园的时候,他口中嘟囔不清:“你为什么不管我……”仿佛无助的猫咪一样让人心疼,和他在学校晚会上激情澎湃地唱摇滚的时候是那么的不同。
杨泊身体瘦长,拥着她的时候,肋骨的触感清晰。一次远远地看到以前的女友,杨泊紧紧地揽住了她的腰。这似乎已是爱的宣言了吧。林沫儿暗暗欢喜。
校园西的背阴树林氤氲着甜蜜的回忆。杨泊捉着她纤细的手,像吹箫一样的挨着吻过去。他的柔情更像一个诗人,让人窒息。因为周末时常到附近的酒吧串唱,杨泊便奢侈地给她买了紫色真丝吊带裙,肩头的吊带妩媚地缠绕成一个蝴蝶扣,腰身款款,和从前牛仔裤胖肥T恤的她判若两人。习惯了纯色和格子条纹的她,不曾想到紫色竟是如此的风韵。
她想起原来远远地在台下看着他的那种无望的倾慕,更觉得仿佛甜蜜如香薷,一种江南家乡的小吃。肌肤也如绸缎一样的波波闪烁。毕业转瞬就来了。她如愿到了A城晚报,杨泊却去了一个边远的城镇。在站台送杨泊远去的时候,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以后会重逢的。列车的轰鸣和莫名的恐惧,让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日子像弹簧一样,触目惊心地高频率跳着。填得满满的时间让她来不及相思成灰。当林沫儿的采访本子用完两个的时候,她遇到了徐远梵。徐远梵是A市知名作家,已出版两部长篇,三本散文集。都是重量级的。
徐远梵的家离市中心很远,有些偏僻,是一个有些陈旧的小阁楼,一面的墙壁爬满了爬山虎,气势汹汹的样子。她轻轻地按了按门铃。门开了,是一个头发有些凌乱的男子,看上去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一件大红粗针织扭花毛衣,浅灰灯芯绒裤子。
徐远梵忙热情让座,其实根本就没有坐的地方。顶天立地的书橱挨挨挤挤地并肩排着,茶几上,写字台上,甚至沙发上全摆满了凌乱的书或者书稿。
徐远梵搓着手,像个小学生一样地致歉,不好意思,家里太乱了。
林沫儿挪了挪沙发上的书稿,坐下,原来准备的问话似乎全派不上用场了。徐远梵倒了一杯星巴克,黑浓的液体盛在白色的格雷瓷骨杯子里,绚烂的宁静。
这次的采访任务完成得出奇的好。
林沫儿问:你觉得一个作家最应具备的品质是什么?
徐远梵答:智慧和热情。
林:你的小说叙述的方法和语言是委婉又不乏犀利的,语言密度极大又充满张力。你觉得形式和技巧比内容更有意义和趣味吗?
徐:我看写作好比一个女人,我喜欢双重的丰富和新意,就仿佛那种有内容的美女……
大家一致认为林沫儿挖掘出了众人眼中严肃作家幽默而活力的一面。23岁的女孩子在人才济济的报社一下子变得有分量起来。更让林沫儿觉得有分量的是,可望不可及的作家徐远梵竟然打电话约她吃茶。
整天苍蝇一样跑来撞去,似乎只有这时,她才有点小小的成就感。和谁分享呢?林沫儿没有通知杨泊,直接坐上了南下的列车。
阳光碎金一样地撒在她的灰鼠皮包上,里面盛着她给他买的苹果腰带,她要用这条老式的硬牌皮带拴住他的心。最好将他拖到A城,安一个温暖的小窝,有顶天立地的大书架,墙壁要涂成天蓝色的。几个多月的漂泊让她空前地渴望和爱人窝在被筒里喝一杯热牛奶的那种感觉,可以胖猫一样懒洋洋地舔掉嘴边的牛奶沫沫。
杨泊正在网上搜寻着乱七八糟的招聘启事。林沫儿的出现让他猝不及防,他趿着拖鞋,一双手臂来不及张开给她一个拥抱。小小的房间里备全了电饭锅、奶锅、大小错落的碗碟。“真看不出,你还挺会过日子的……”林沫儿女主人一样的逡巡着房间的角角落落,突然看见床头有一条紫色的烟罗睡衣。还没来得及叠好或者挂起,有一种陌生的香水味道。杨泊看她变得难看的脸色,并不解释。林沫儿走到简易橱柜前,拉开,从大衣、长裙到细软的内衣,汹涌的紫色,满满当当地仿佛要淌出来。
她是谁?林沫儿面色阴沉。
杨泊拿起桌上的相框,是她的初恋女友,那个杨泊揽着自己的腰,挑衅过的紫衣女孩。这么久的分分合合,他终究还是不能忘。她想起每一件杨泊给买过的衣服,或时尚,或素朴,无一例外的紫色、紫色。自己只是他们赌气较量的一个衣服架子,却还是恶毒地在自己身上寄托他的爱,用魅惑的紫色。
苹果牌皮带,林沫儿终究没拿出来,一个人的心如果不想全给你,再拴也是徒劳。
回去的车上,她想要流一点眼泪,终究流不出来。她想起去还徐远梵的书的时候,他正在笨拙地煮一锅香米粥,屋子里沸腾着白色的雾气,他甩着被烫伤的手指,一连串地哀嚎。她拉过他的手指浸到凉水里,嗔怪道,真笨。徐远梵眼神烫烫地盯着她的眼睛,半晌才说,你将来会是个好太太的。可是杨泊,压根不懂得她的好在哪里,或许懂得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心。
因为杨泊的喜欢她爱上了紫色,竟渐渐不能自拔。她围了一件炫紫色的披肩,看上去雍容华丽。没有什么能像紫色,演绎这么多的内容,寂寞、冷清、高贵、苍凉或者只是静静的观望,还有淡定的从容,优雅,深沉。还有那种华丽的转身。
林沫儿穿着一双跛脚的靴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跑着,拿刀子的黑衣人就要到跟前了,身边的风呼呼作响。可她不敢停下来哪怕喘一口气。救救我,她使劲地喊着,却没有声音。刀锋要蹭到她的背了,黑衣人却越过她向前赶去。她先是掉进了冰冷的海水里,紫黑的海藻纠缠着,快要窒息一样。好歹抓住一根老藤,她浑身湿透地躲到一扇破旧阴暗的仓库,世界末日一样地大喘着,突然敲门声砰砰地又传了来,救救我,她虚弱恐怖地喊着……
门砰的一下开了,门锁扭歪了。破门而入的是徐远梵。林沫儿蜷缩在被子里,满面的惊惧。徐远梵摸着她的额头,烫得厉害。你刚才喊什么?他倒了杯水,扶林沫儿坐起来。“黑衣人。”林沫儿惊魂未定地吐出三个字。“你做梦了,看外边阳光多好。你是不是睡两天了,手机不开,电话不接,单位也不在,吓死我了……”
林沫儿这才想起她赶火车之前,向徐远梵辞过行的。徐远梵一边叮嘱她怎么拿包,怎么放手机,怎么提防坏人,一边提醒她回来时给他电话。“你去会你的护花使者,我为什么这么瞎操心呢,臭丫头片子。”徐远梵说着拍了她的头一下。
她回来后将皮带割断,碎在地上,一节一节的,仿佛被截肢的记忆,扔进了垃圾箱。头疼欲裂,吃了几片安定倒头睡下。
她想不到有本事把家搞得一团糟的徐远梵,也能心细到让她落泪。他将小片的菠萝泡在盐水里,取冰块用方便袋包裹了放在她烧得火炭一样的手里冰着,然后笨手笨脚地做了一道草莓沙拉。酸酸的凉凉的,似要将喉咙口的小火浇熄一般。想起十几岁的时候经常发烧,妈妈急得口舌生疮,自己好了,妈妈的嘴角已是密麻麻一圈小水泡,眼泪就滚滚地下来了。徐远梵并不多问,搬了凳子到床前,攥住她的手,“有我在,一切,都会好的。”
跑药店,买水果,冷敷,伺候汤饭,林沫儿的烧渐渐退了,他依旧不放心,担心这个离家千里的小女孩心事糊涂出意外,夜里在窄窄的沙发上和衣而卧,几天下来,腮边有了葱茏的青色。
一次深夜,他见林沫儿的手臂肩膀露在外边,忙起身,拿起她的手吻了吻手背,轻轻放进被里。
林沫儿是醒着的,有些哽咽,只是闭着眼睛装睡。
半年后,徐远梵告诉林沫儿,她去采访他的时候,他就爱上她了,对媒体他从没说过那么多的话。林沫儿说,这么多年不结婚,是不是就在等我啊?徐远梵笑着作势要拧她,林沫儿挠他的痒痒肉,最后滚成一团,她罚他要亲她一下,但只能亲她的脚趾头。徐远梵抱住她正色道,沫儿,我想有个温暖的家。
林沫儿打理了所有的紫色衣服,或者送人,或者处理。新婚之夜,徐远梵轻轻地为她解衣,最后的胸衣竟是紫色的。在黑暗里,一滴大的珠泪落下来。就像小时候摔一个跤,哭出来了,也就无伤大碍了。爱的伤痛也不过如此。
如同固守一个牌子香烟的男人一样,女人执着于某种打扮,不过是因为那衣饰上承载着往日不可兑现的梦与爱,轻轻的不为所觉的伤痛和沉迷。就像春季绵长的紫陌,滞留着经年的红尘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