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必胜
2004-04-29契诃夫
契诃夫
三月末的一个傍晚,冰消雪融,春意盎然,医院的小花园里,一群椋鸟在欢乐地歌唱。大夫送他的老朋友邮政局长来到院子门口。就在这时,乞讨的犹太人莫伊谢伊卡走了过来,进了院子。他光着头,赤着脚,穿着一双矮帮套鞋,手里提一个盛着施舍物的小口袋。
“行行好,给几个钱吧!”他向大夫请求道,虽然冷得打战,脸上还是堆上了笑容。从来都不会拒绝帮助别人的安德烈·耶菲梅奇递给他一个十戈比的硬币。
“这可真糟,”大夫一边望着他那又瘦又红的踝骨和光脚,一边想,“全湿透了。”于是,一种又可怜又可嫌的感情在大夫心中油然升起。他跟着犹太人朝厢房走去,不时地看看他的秃顶,看看他的踝骨。大夫刚走进屋子,抱着一大捧杂物的尼基塔立刻停下来,毕恭毕敬站在那儿。
“你好,尼基塔,”安德列·耶菲梅奇温和地招呼道,“是不是该给这个犹太人发双靴子,不然的话他是要冻坏的。”“是,老爷。我这就呈报总务长。”“劳驾了。你以我的名义求他,就说是我请求他的。”
从堂屋去病房的门正敞开着。伊万·德米特里奇在床上趴着,微微支撑着胳膊肘,惊恐不安地谛听着异己的声音。突然他认出了大夫,顿时愤怒得全身发抖,涨红着脸,圆瞪着眼,跳下床直冲到病房中央。
“大夫来啦!”他大喊了一声,哈哈大笑起来。“终于来啦!先生们,我恭贺你们了,大夫亲自来看望我们啦!该死的混蛋!”突然他尖叫了一声,用在病房中从没见过的疯狂拼命跺着脚,“打死这个混蛋!不,打死还不够,要把他扔到茅坑里沤死!”
安德烈·耶菲梅奇听到这些叫骂声,便从堂屋朝病房里张望,平静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伊万·德米特里奇大喊了一声,一边做出威胁的样子冲着大夫走了过来,一边抖抖索索地裹了裹身上的病服。“怎么回事?你是贼!”他嘟囔了一阵,又做出极其厌恶像要啐大夫的样子,“骗子!刽子手!”
“请您安静些,”安德烈·耶菲梅奇面带愧疚地微笑了一下,说:“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从来没有偷过任何东西,至于其他方面,大概,您也言过其词了。我看得出来您在生我的气。请安静些,我会原谅您。假如可以的话,那就请您慢慢地告诉我,您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你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因为您有病。”“是的,我有病。但是,要知道,正是由于你的无知和没有本事来识别谁是疯人,谁是健康人,使得几十个、几百个疯人在那里自由地闲逛。凭什么该我还有那些可怜的人像替死鬼般地长期关在这儿?你、医士、总务长,以及你们医院的所有混蛋们,在道德上不如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为什么我们被关起来,而你们却没有,逻辑何在?”
“这与道德和逻辑毫不相干。凡事都要根据具体情况来定。把谁关起来,他就要坐牢;谁没有被关起来,他就可以自由行动,就这么回事。现在的问题在于,我是大夫,而你是精神病患者,这与道德无关,也无逻辑可言,纯粹是一个偶然的事件。”
“这样的无稽之谈我不明白……”伊万·德米特里奇闷声地说了一声,仍坐到自己的床上。“放我出去吧!”伊万·德米特里奇说,他的嗓音有些颤抖。
“我不能。”“为什么不能?究竟为什么?”“因为,我没有这个权力。试想一下,假如我放您走,会给您带来什么好处?要是您出去的话,市民或者警察会拦截您,或者把您捉住再送回来。”
“是的,是的,是这个理。”伊万·德米特里奇揉了揉自己的脑门,说道:“这真可怕!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伊万·德米特里奇的嗓音和他那年轻智慧的脸,使安德烈·耶菲梅奇感到非常满足,他想爱抚一下这个年轻人,让他放心。他坐到床上紧挨着他,想了想,说:
“你刚才问怎么办,按照您的想法,最好是从这里逃出去。可是,遗憾得很,这是徒劳的,他们会拘捕你。当社会为防备来自罪犯、精神病人对自己的侵害的时候,一般地说,它是不可战胜的。您只有一个选择:安下心来,并且认定您留在这里是必要的。”
“谁都不愿意留在这里。”“既然有监狱和疯人院存在,那么就必然会有人呆在那里,不是你,就是我,或是任何一个别的什么人。您等着吧,在遥远的将来,当监狱和疯人院完成自己使命的时候,那就既没有高墙上的栅栏,也没有疯人服。毫无疑问,这样的时刻或早或迟总会来到的。”
伊万·德米特里奇冷冷地微笑了一下,“您真会开玩笑,”他眯起眼睛说道,“到那时,像您以及您的助手尼基塔那些老爷们就将无所事事了,但可以相信,仁慈的阁下,美好的时代是会到来的。请允许我说得高雅一点,新生活的曙光终将普照大地,真理必胜。那时在我们的大街上将举行隆重的庆典!我是不会等到那一天了,早死了,然而不论是哪一个子孙后代等到那一天,我都衷心地祝贺他们,并为他们感到由衷地高兴!前进吧!愿上帝保佑您,朋友们!”
伊万·德米特里奇眼睛发亮,站起身,把手伸出窗外,充满激情地继续道:“为这美好的未来坐牢,我祝福您!真理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