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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火烧,一个白菜头

2004-04-29关圣力

视野 2004年3期
关键词:闻先生垃圾站香味儿

关圣力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位老师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假如老先生今日还健在,大约已经超过百岁了吧。四十年时光,就那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忘记了生活中的许多许多事情,也忘记了许多许多人,但没忘记这位老先生。他能够留在我的记忆里,并不是因为他比别的老师高明多少,而是因为一个白菜头。

那时候,就因为我上课看课外书,脑袋经常被老师用教鞭抽打。那细细的小竹棍儿,打在脑袋上真的很疼呢。

经常打我的是一位教自然和地理的男老师,姓闻,叫什么名字,上学的时候没问过,现在仍然不知道。老先生大约五十岁左右吧,一脑袋的白发儿,留寸头,个子矮矮的,说话的声音很大,精神非常好,满脸的红光。

闻老师身上,有着许多受传统教育留下的痼疾,行动坐卧俨然一个满清遗留下来的老学究。他衣着简朴干净,行为古板,不管天气是冷是热,他领口处的纽扣,永远是扣住的。看着闻先生循规蹈矩的外表,我们不得不肃然起敬。由于闻先生教课非常认真,对学生的要求也严格,再加上他常常以教鞭与学生对话,所以他的课堂上总是很安静,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都变得规矩了许多,几乎不敢乱说乱动。然而,规矩只是表面现象。其实呢,我们这些小坏蛋的心里,是各怀诡计。就像鲁迅先生说的:静默三分钟,强盗想拳经。想想,也许真的是这样,在人世间真能有什么力量将人的心灵束缚住么,假如有,这心灵就很悲哀了。如此想法,是从我小时候,就深深印在我的灵魂里的。

闻老师除了教我们自然和地理课以外,还兼教珠算课。上课时,我虽也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但实际上还是在看课外书,我很爱听闻老师讲课,他那略显苍老、却很浑厚的声音,讲课很好听的,具有磁石一样的吸引力。他从不照本宣科,而是随意地发挥,还能把许多历史故事穿插在自然和地理课中;

但与老师上课不能总讲历史故事,不讲自然和地理一样,我也不能放弃了我的爱好而不看课外书。为了躲避教鞭的袭击,凡是遇到闻老师的课,我都加倍小心,不动声色地坐在座位上,微微地低了头,两眼盯着书桌下面的课外书,连翻页都是轻得不能再轻。

一个冬天下午的第四节课,正是闻老师的自然课。不知道为什么,那天,闻先生大发脾气,他狠狠地抽打了我的脑袋以后,又气愤地把我赶出了教室。老先生的声音之大,绝对没有因饥饿而有气无力的迹象。我很害怕。老先生挥舞着教鞭,高声喊道.出去,滚出去,

我的自然教科书和一本竖排版的《三国演义》,随着老师的喊声,从窗口飞出了教室。闻老师矮小精悍的身形,很快地从窗户那边飘到教室门边,他拉开门,转回身,两眼放射着我看都不敢看的光芒,用教鞭指着外面喊.滚出去,

我们的教室是平房,出了教室就是操场,我跑着绕到教室有窗口的一侧去找我的书。书散乱地躺在冰凉的土地上.在冷风的吹拂里欢快地哆嗦着,听得见它”哗啦啦……哗啦啦……”很轻的“呻吟”声。我蹲下身,把两本书拿起来,轻轻掸去上面的浮土,把它们摞在一起揣进棉衣里,紧紧地抱在胸前。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所有的同学随着铃声冲出教室,一哄而散,那欢蹦乱跳的样子,就像在圈里憋了一宿的羊羔,终于可以;中出束缚,重回草原了。

同学们散尽后,闻老师没有到操场上来喊我。我以为我被老师遗忘了,心里怀着”可以回家了”的兴奋,跑回教室去拿书包。可我刚走进教室,就看到闻老师坐在讲台边等着我。看到我进来,闻老师站起身,很平静地说:拿书包,跟我去办公室。

我拿了书包,跟闻老师到了办公室。我以为等着我的一定是一顿劈头盖脑的批评,但是没有,进了办公室,闻老师不理我,只低头翻腾他的提包,我只好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只一会儿,闻老师转过身对我说:把书放在这儿,去给我买一份《北京晚报》、一个火烧。说着话,他递给我八分钱、二两粮票,看我接过钱和粮票,闻老师拿起暖壶,搂着我的肩膀和我一起走出了教室。经过水房的时候,他说:你先去洗洗手。

我飞跑着出了学校,沿着黑暗的小道,直奔朝外大街去给老师买报纸和火烧,我先到工人俱乐部门前的报摊,用两分钱买了一份《北京晚报》,又跑向坛口的清真小吃店去买火烧,小吃店里的人不多,食品也不多。我一眼就看到了放在笸箩里的火烧,那些火烧干巴巴的没什么油水,却很香,满屋子都是香味儿,女服务员用一张微微发黄的草纸包了那火烧递绐我,接过火烧,我感到它还是热乎乎的。在回学校的路上,我好几次把火烧举到鼻子前闻它的香味儿。它真香啊,闻它的香味儿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但我不敢咬它,它是老师的口粮,很小的我,已经懂得了配给是怎么回事。

为了减少火烧带给我的诱惑,我一路小跑着回到学校。走近办公室的时候,我看见闻老师正坐在办公桌旁看书。他的一只手攥扶在水杯上,腰背微微弯曲着伏在桌前,一头白发在昏黄的电灯前分外抢眼。我站在办公室门前刚要喊报告,还没喊,闻老师就说进来吧。我把报纸和火烧递给老师,又站在一边,低下头等着老师的批评。

闻老师什么都没说,也许他根本没想批评我。他站起身,把火烧掰下一半儿,递给我说:给!你吃这个,快回家吧。以后上课别看课外书了!学生嘛,就得好好的念书。说着话,闻老师已经把另一半火烧放到了嘴边,贪婪地咬了一大口。

这半个火烧对饥饿的我来说,其诱惑要比任何书籍对我的诱惑还大,可我没有去接老师递给我的火烧,我知道老师和我们一样,每天只有不足一斤粮食的配给,我怎么能吃掉别人的食品呢。我垂了两手,默默地走到办公桌边去拿我的书包。我看到书包上还放着一本书,拿起来看,是冰心的《寄小读者》,书的纸页已经泛黄。闻老师说:拿着吧,送给你。

闻老师放下他自己那半个火烧,拿着他刚刚掰给我的一半重新塞在我的手里,然后,用手抚摸了我的脑袋一下说:还疼吗?你个犟小子!

我是举着那半个火烧回家的,一路上,我又无数次把它举到鼻子前闻它的香味儿,虽然我很想吃掉它,但终于没吃,我要让家长看看,然后再决定是否吃掉它。

假如我那天吃掉了这半个火烧,可能今天已经记不起闻老师了。回到家,我把老师给我的火烧拿给父母看,他们却异口同声地让我快把它给老师送回去。父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粮食定量,怎么能要老师的火烧呢!

放下书包,我又举着那半个火烧向学校跑去。我记得当时的风非常大,昏黄的街灯在大风的掠劫下,无奈地摇晃,灯罩的结合部,还发出”吱吱吱”互相磨擦的怪声。转过神路街快到受姑堂那个垃圾站的时候,我猛地听见闻老师的喊叫声:我先,我先看见的”

另一个声音也大叫着:我先看见的!我!我!!……

吵闹声中,我放慢脚步,停在一个很黑的树影处看垃圾站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两个男人在垃圾站边上扭打着,还互相大声喊叫着呵斥对方,好像很激动也很愤怒,是闻老师,我熟悉他那矮小的身形和他黑色的提包。另一个男人大约也是个知识分子,因为他戴着眼镜,穿了一件深色的呢子大衣,手里也提了个黑色皮革包。他们争吵得不可开交,声音赛着大,手也胡乱地舞动着,疾速扭动着的脚步,把垃圾站搅得尘土飞扬,我仔细看,俩人好像是在争抢什么东西。

我举着闻老师给我的半个火烧,悄悄地站在树影里看着他们。渐渐地,我听明白了,他们是为一个白菜头吵了起来,,俩人都说自己先看到的。白菜头在闻老师的手里拿着,那个人却紧紧地抓着闻老师棉衣的衣领,像提小鸡似的把闻老师拽到面前,还不断地用另一只手去抢闻老师手里的白菜头。那个人虽然也瘦,但身材高出闻老师许多。闻老师在他的揪拽下,一边吃力地挣扎,一边机警地躲闪,同时还不停地大喊大叫。

这时候,又有几个过路的人站住围观了,我感觉自己的眼睛湿润了,热热的泪在眼眶里转悠,我想跑过去,把火烧还给闻老师,告诉他别和人家争白菜头了;我还想冲上去踢打或是抓咬那个男人,帮闻老师去抢夺白菜头,可我不敢。闻老师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好面子,我怕闻老师知道自己和别人争一个白菜头被学生看见而难过,我想走,却迈不开脚步,心里却盼着闻老师能够赢得那个白菜头。因为那毕竟是白菜的头,是可以熬汤喝的啊,

突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闻老师和那人不再争吵,只悄悄地嘀咕着什么。我听不见,也不敢近前去听。就着他们嘀咕了一会儿,俩人便各自拍打身上的尘土,然后一起离开了垃圾站,向北走去。

我站在黑暗的树影里,紧紧攥着手里的半个火烧,看着闻老师瘦弱、矮小的背影,我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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