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蛐蛐
2004-04-29清石
清 石
1
强生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秋天的早晨总是这么嘈杂,虫儿们似乎永远不知道啥是疲倦,一大清早就开始叽叽哼哼此起彼伏叫开了。其中叫得最卖力气的要数蛐蛐,外面的野蛐蛐一叫唤,强生屋子里的蛐蛐就耐不住寂寞。强生的鼾声就这样被虫子肆无忌惮的叫声掐断了。
强生很怕太早醒来,醒来后就会胡思乱想前妻亚萍和女儿烟烟。其实强生从一开始就和亚萍对立,而不是现在。亚萍是医院妇产科的护士,她的职业是从上帝手里接过人类,强生是接尸工:,他的职业是把人类归还给上帝。在家的时候,强生的业余爱好是豢养蛐蛐,如果一天听不到蛐蛐的叫唤声,他会丢魂似的食不甘味。豢养了蛐蛐就要舍得花工夫,花上工夫就自然冷落了亚萍娘俩,豢养了蛐蛐也要和人交流,和人交流免不了让蛐蛐斗殴,让蛐蛐斗殴就免不了要赌钱,可强生赌钱运气就好像一个临终的病人,出气多而进气少。两个月前一个天色很黄的黄昏,亚萍将强生的蛐蛐罐子悉数从四楼高的阳台抛了出去,其中还包括强生爷爷留下的那只乾隆年间的古董罐。强生给了亚萍两个嘹亮的耳刮子,亚萍用手捂着脸颊,呆呆地望着强生,好像不认识眼前扭曲着脸的男人,呆望了片刻,她断然说了一个宇,离!亚萍说这个字的时候,就像用剪子绞断初生婴儿的脐带那样坚决而果断。蟑螂。强生披着上衣坐在床上,看见蛐蛐罐上有一只蟑螂,它那发亮的身体几乎融于罐子的颜色,要不是它爬爬停停,强生是发现不了的。离婚时,强生把房子和女儿都留给了亚萍,自己搬到过世父母留下的旧房子住,强生觉得旧房子就像一颗被虫子啃咬得不成体统的老树,到处都是窟窿,到处都有蛐蛐的同类进进出出。蟑螂,该死的蟑螂。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自从离婚后,强生就害怕早晨的电话铃声,这种时候的电话铃声显得特别急促而尖锐,心惊肉跳的就像公路上的警车或者消防车和救护车的声音。打来电话的一般都是亚萍,电话内容几乎都和女儿有关,功课不好啦,发高烧啦,学费抚养费啦……亚萍冷漠的声音还以九岁女儿的哭泣声作为铺垫和渲染。强生最恨亚萍的这种伎俩,女儿在她手里,她挟天子以令诸侯。
电话是丛秉打来的,“是师傅吗?我是丛秉啊!”这样的时候丛秉打来电话让强生觉得不可思议,他这个整天摇晃着项上那人脑袋的徒弟是条瞌睡虫,玩起手机短信却精神焕发,一上车就流着口水摁手机按钮,手机被他折磨得犹如一只奋力追杀的大蛐蛐,有时还嘿嘿直乐,像个坠人情网的痴情种。这个时候太阳还没有爬起来,丛秉就像只蛐蛐朝他叫唤,有啥重大事件非要这个时候唬师傅呢?“师傅!你快来啊!”电话那头的丛秉扯着大嗓门喊着,电话就是这样,人们都认为对方听不清自己的嗓音,所以总是把平日里的吵架气势掺合进来。“我一会儿就到!你在哪里!哦,在殡仪馆停门口!”
放下电话,强生感觉心口一阵揪痛,但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只是刹那间,心脏继续若无其事的搏动。强生摸了摸心口,爬出被窝,从褥子下抽出双袜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皱了皱眉。又把它套上脚。强生边穿衣服边想,自从收了丛秉这个徒弟,戏剧性的事件就像多幕话剧一出接着一出,开车撞人啦,被女朋友甩啦……他今天这么早去殡仪馆做啥?师傅自个儿的事都应付不过来,如今还要搭上你这个多事的徒弟。
强生骑车来到殡仪馆时,天已经擦亮,簿雾像团霉菌笼罩着还在沉睡中的人类殊途同归的乐园,巨大的烟囱仿佛大地勃起的一具硕大而坚挺的阳具,插入呆滞灰郁的天空,冷不丁有只偷情的野狗或者野猫,在强生的自行车前亡命窜逃。人们出于种种理由害怕这个地方,回避这个地方,因此,这座园林结构的漂亮建筑在更多的时间内是一座僻静荒凉的孤岛,一座野狗野猫和鸣虫的伊甸园。
强生寻遍了整个殡仪馆,却不见丛秉的影子。强生开始后悔了,他不应该在没有听清楚徒弟的话就匆匆忙忙来到单位,殡仪馆的清晨和丛秉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丛秉这个时刻应该和枕头有联系,或者和某个徐娘半老的坐台小姐的肉体有联系。自从被那个在屠宰厂里当过磅员的的女朋友甩了后,强生发现徒弟在夜幕降临之后,变成了一只猎艳的苏格兰牧羊犬,徘徊守望在发廊或者酒吧舞厅门口。有一次,他竟然动了一具因恋爱纠纷而吞了煤气的漂亮女尸的内衣,被细心的丧家发觉,女尸的父亲和男朋友怒不可遏地追赶他,他像一只跳跃的猕猴在殡仪馆内东躲西藏,幸亏自己出面,又是送礼又是赔礼道歉,才摆平了丧家。领导知道此事后要开除他,又是自己出面斡旋才保住了饭碗,丛秉从此以后死心塌地跟随着师傅。殡仪馆的同事们说,丛秉是他师傅强生的影子,是的,自从离婚后,丛秉便成了自己的影子。
强生一哆嗦,打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寒战。也不知啥原因,这殡仪馆就是比其他地方阴冷,他边想边从口袋掏出一盒牡丹烟,抽出一枚叼在嘴唇间,又习惯性的在裤兜里摸索。摸索了一阵,他这才记得打火机已在昨晚子夜时分,被他恶狠狠地丢在亚萍那张笑容可掬的照片上了。“啪”,一团火焰在强生眼前点亮,强生吃惊一瞧,是徒弟丛秉,这个永远会作出出其不意举动的麻烦徒弟,此刻正恭维地给自己点烟。强生对着火焰狠狠吸了几口,然后说:“丛秉,大清早的,叫师傅来啥事?”
丛秉神秘的笑了笑,“师傅,我找到了好东西了。”
“啥好东西?”强生问,“是蛐蛐?”
丛秉没搭话,将手插入裤兜,摸出一节插着纸片的竹管,摇了摇对强生说:“师傅,你听听。”
竹管里不失时机地响起了一串蛐蛐叫声。强生吃了一惊,“是白玉翅!丛秉,哪儿捉的?”
“那儿。”丛秉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古朴苍劲亭子,“我已经盯住它好几天了。”
强生的喜悦顿时被水淋湿了。“算了吧,啥好东西。”强生说,“我前天去见了老奚,知道了总输钱的原因,这儿逮的蛐蛐没有好的。”蛐蛐迷对于老奚,就像球迷对于米卢,影迷对于张艺谋,歌迷对于多明戈。只要老奚瞥一眼,就知道盆里蛐蛐的身价,只要老奚听一声蛐蛐的叫声,就知道它的品质。那天强生带了一只蟹头青和两条好烟去见老奚,老奚听后直摇头,“可惜了,可惜了,品质这么好,叫声却这么萎。”后来老奚告诉强生,殡仪馆里的蛐蛐整天听着哀乐和哭丧声,早已没有了斗志,万万不能拿出去斗。强生问老奚,啥地方逮的蛐蛐好呢,老奚很神秘的告诉他,辣椒地里长大的蛐蛐好,闻的是辣椒味,吃的是辣椒或辣椒的根和叶,练成了一口钢牙铁嘴,那斗志就非同一般了。
丛秉看着好不容易捉来的名蛐蛐被老奚一言就罚下了场,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嘟嚷着问,“师傅,那咱们明天拿啥去和王胖子斗啊?”
提起王胖子,强生就觉得心口郁闷。王胖子仅仅凭借着一只断了一条腿的残疾蛐蛐墨牙黄,就把自己的白玉翅、蟹头青等名将杀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成了垂头丧气的败将,他只得将一张又一张百元大钞往王胖子的那只仿佛永远没有底的大衣兜里塞。强生做梦都想从王胖子的衣兜里再掏出那些原本届于自己的血汗钱。昨天晚上,他就立下誓言,今天一定要到郊区的辣椒地里寻觅一员骁勇善将,把王胖子那只墨牙黄的另一条腿也给活生生咬下来,出一出这些年淤积在心口的恶气。
“丛秉。”强生恶狠狠吸了口烟说,“今天你和我到郊区的辣椒地去捉几只好蛐蛐,准备明天和王胖子决一死战!”
“好是好,可是。”丛秉咽了口口水说,“馆长昨天下午说。要咱们今天一早去外地医院接区长的儿子呢。”
丛秉的话提醒了强生。昨天下午,强生师徒把在区中心医院里得脑溢血撩倒的离休干部接回殡仪馆,馆长就把他们拦在大门口,说是区长的儿子好飚摩托车,和一帮志同道合的飚车族飚到了二百里外的天荒坪市,脑袋被一辆集装箱卡车碾得像块意大利匹萨。明天上午要开追悼大会,区里的头头脑脑们都要来送领导的宝贝疙瘩上路,让他俩今天一早去天荒坪市市立医院接尸,并且整容得和活着的时候一样。馆长还反复强调说,这趟差是重要的政治任务,因为那位新上任的区长还没有莅临过我馆,一定要给他留下好印象。强生心忖,你好好的放着领导儿子不当,跑到二百里外的地方飚啥摩托,你为啥不去飚赌台,或者去飚那些娇滴滴的小姐,真是活腻味了!怎么办?辣椒地是要去的,不去的话明天和王胖子的光复战就会泡汤。领导的儿子是一定要去接的,违背了馆长的命令就意味着砸饭碗。想如今要找个饭碗挺困难的,连那些个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们都来跟自己抢抬尸这碗饭了。
2
秋天像一个年老昏聩的掘墓人,正慢条斯理的把夏天埋葬。郊区的秋天和夏天没有啥不同,只是绿色逐渐换成金黄。此刻天空吊着没心没肺的毛毛雨,马路两旁的梧桐树犹如一群湿漉漉的患了溢脂性脱发的中年男子。强生师徒到天荒坪市接了区长儿子回家,接尸车欢快地奔跑在这些秃脑壳的梧桐树之间。强生感觉视线如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迅速切开大地的皮肤。梧桐树夹着一条笔直的水泥马路,就像两根巨大而粗糙的手指,捏着大捻子,诱惑着这只长着四只橡胶轱辘的大蛐蛐往前跳跃。强生有一种起飞的感觉。
公路前面的云彩已经蜕变换成晚霞的状态,犹如鸡内脏般温暖,参差不齐的楼宇此刻都变成了中间庞大而上下瘦小的物体,往后视镜里拥挤,最后消失在这无限深邃而又包容万象的神秘空间。空气们不失时机地从车窗的缝隙里挤人,抚摩着强生干瘦而苍白的刀削脸。他下巴的几根微黄的胡须微微打颤,犹如萧瑟秋风拂过芦苇。强生噘起嘴唇,轻快的吹奏哀乐。哀乐和着汽车引擎声,往路边金黄色田野飘洒。辣椒地!强生的视线被远处的一蔟红色割了一下,口哨声也嘎然而止,他的右脚不由自己的猛踩下去。发累了手机短信正瞌睡的丛秉,歪着的脑袋重重地和挡风玻璃打了个招呼。他摸着大脑袋,懵懂的爬上座位,嘟噜着问师傅发生了啥事情?
“睡得像死猪。”强生呵呵一笑说,“瞧前面是啥?辣椒地!”
丛秉用手掌揉着眼睛说:“师傅,辣椒地有啥希奇,电不好好刹车,把我脑袋摔得生疼,别忘了,车下还有飚车郎呢,它的脑袋可能被你刹成卷饼噜。”
丛秉的话提醒了强生,他下车绕到车屁股,从尸箱里抽出那飚车郎,还好,飚车郎捆的好好的,脑袋没有变成卷饼。强生关好尸箱门,回到驾驶室取出逮蛐蛐的家什。师徒俩一前一后往辣椒地走去。走了几步路,强生像踩到了地雷,呆呆伫立着。
丛秉问:“咋了?”
“丛秉,还记得老奚的话吗?强生回头对徒弟说,“老奚说殡仪馆晦气,现在我们带着死人逮蛐蛐,不是把晦气带来了么,那些蛐蛐遇到晦气,不是又变成殡仪馆的蛐蛐了吗?”
“是啊师傅。”丛秉挠着头发,“那咋办呢?”
强生转过身,凝望着停在路旁的接尸车,一脸严肃得就像爱因斯坦思考着广义相对论。他发现,接尸车的背后的远处有几幢公寓楼,在黄昏里影影绰绰,比殡仪馆还要荒凉。
强生把车开到公寓楼前的时候,几条肮脏的狗从楼梯口窜出,在接尸车周围摇头摆尾,嗅来嗅去。它们吐着红色的舌苔,慵懒而顽皮地迎接他们。强生发现眼前的几幢公寓楼才刚封了顶却人去楼空,建筑材料堆得像刚发生过强烈地震。强生从电视里看到过,这种造了半载的楼叫烂尾楼。师徒俩将飚车郎从尸箱里拖出,一前一后,抬进了烂尾楼的楼梯间。昏暗的楼梯道弥漫着狗屎和水泥石灰的混合气味。强生的鼻子一痒,打了几个嘹亮的喷嚏。喷嚏声在空荡荡的楼房内碰来撞去,宛如山谷里意味深长的回声。丛秉一哆嗦,担架险些从手里滑落。丛秉毕竟工作没几年,没有他师傅那样摆弄死尸就像屠宰厂的工人摆弄死猪,心里还有点发毛。他记得第一次进入殡仪馆停尸房的情景,昏暗
的灯光下,那条通往停尸房的甬道就像眼前的楼梯道,仿佛世界没了,只剩下他和他的脚步声,全身黯然地紧,心却在张牙舞爪地膨胀,整个脑袋被恐惧慢慢掏空。他不记得自己在停尸房办了啥事情,又是怎么走出来的,好几天都恍惚而迟钝。
“丛秉,抬好了,怕啥?”强生嗡声嗡气说。强生的话让丛秉平静了些许,是啊,怕啥,还有师傅呢。师傅就像自己的父亲,虽然师傅只比他大十岁。他不佩服乔·丹,不佩服比尔·盖茨,就佩服师傅,比如师傅能喝,一顿喝个一斤二两神仙特曲,还能若无其事地开接尸车回单位。别人就屁了,喝得脸红脖子粗喝得尿裤子喝得胃出血喝得将酒店当发廊喝得搂着小姐叫妈,多熊。自己闯的祸都是师傅出面摆平,还出面给自己张罗女朋友,虽然最后女朋友因为不能容忍他白天摆弄死尸,晚上摆弄她而离他而去,她竟然还说晚上丛秉一碰她心里就发怵,觉得自己像被推进焚尸炉。丛秉感到很委屈,换个方位思考,难道你白天摆弄那些死猪,晚上我也成了被凌迟的猪了吗?抑或警察白天摆弄罪犯,晚上老婆也成了扛洋大盗?这种荒谬的逻辑只是女朋友抛弃自己的借口,是的,借口而已。
飚车郎被抬进了三楼的一套房内的卫生间里,丛秉扭着腰,来到客厅没有装窗子的窗户前透气。他刚狠狠的吸了口气,就哽在喉口出不来,他看见不远处有晃荡的光,影影绰绰,忽明忽暗。
“师傅瞧,那是啥?”丛秉问师傅。
“是手电光。”强生想了想说,“丛秉,这儿是城乡结合部,外地民工很多,飚车郎放在这儿不妥。”
“那咋办呢?”丛秉又问师傅。
“还是把它抬到顶楼吧。”强生拍了拍徒弟的脑袋说,“师傅不会亏待你的。”“师傅,说啥呢,抬死人是我的活。”
“这回可不同,是往上抬,又黑咕隆咚。”
“一个样,师傅,小心点没事。”
师徒俩一前一后,抬着飚车郎继续爬楼。丛秉握了握手里的担架,发觉担架越发沉重。怪了,死去的人应该变轻,这是师傅说的,师傅说为啥变轻是很有些学问的。一是灵魂学说,死去的人三魂六魄离体,所以变轻,二是精气学说,死去的人体内的精气脱离了躯壳,所以变轻。不管是啥学说,死人变轻是颠簸不破的真理。可现在这个飚车郎怎么越来越沉重?难道灵魂又回来了?可它的脑袋变成了那只叫匹萨的意大利馅饼……丛秉不敢往下想了。
飚车郎被抬到七楼,下榻在一个较隐蔽的卫生间内。师徒俩走出公寓楼的时候,毛毛雨已经换成了一层稀薄的雾,一颗浑圆的月已经孤零零地挂在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上,夜凉得突然,秋虫们咿咿呀呀伶唱着秋天的挽歌,这个低能的秋天眼瞅着没有多少时辰就要被冬天湮灭,像株焚到尽头的檀香。
现在辣椒地已像敲过开场锣的戏脘闹开了,虫子们的晚餐明显灌饱了辣椒汁,憋足了劲喊辣。不像殡仪馆的那些蛐蛐,铃儿铃儿叫得有气无力,光听这叫声就明白,辣椒地的蛐蛐是何等凶猛彪悍。强生师徒顺着叫声,拧开雪亮的手电,蹑手猫腰,小心翼翼瓣开一块块泥土,哪里有蛐蛐的影子?可他俩拔腿一走,那儿又开始震翅高歌,好像故意作弄着强生师徒。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只悠闲的用须磨牙的蛐蛐,可一眨眼睛犹如一团烟雾消失了。强生师徒并不气馁,有道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容易得手的并非上品,成功的光辉总是闪烁在无数的失败之后。工夫不负苦心人,历经无数次失败后,师徒俩终于发现了一只通体黝黑体形硕大的蛐蛐,在强生雪亮的手电光下,慢条斯理的磨着两片毒蝎子般的牙,叫声跋扈而嚣张,透出一种大气,一种傲慢。
“墨牙黄!”强生惊得差点叫出声。墨牙黄是蛐蛐的珍品,王胖子就是凭他那只断了一条腿的墨牙黄把强生的一群蛐蛐杀得片甲不留,落荒而逃。他深深吸了口气,举起网兜,来了个饿狗扑食。可墨牙黄却不紧不慢的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动作稳健而沉着,仿佛金庸笔下神功盖世的武林至尊。然后,它一个潇洒的腾越,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秋雾逐渐变厚了,辣椒叶子缀满了玲珑剔透的水珠。蛐蛐们似乎困乏了,找到了心上人的蛐蛐低吟浅唱着准备合鸾共寝,这时候困乏的还有强生师徒。垂头丧气又饥寒交迫的师徒俩禁不住打起了寒战。丛秉哆嗦着说:“师傅,我又冷又饿,想到车上歇歇。”
“去吧。”强生望了一眼徒弟说,“小心别着凉。”
丛秉边走边对师傅说:“师傅,你也歇歇吧。”
强生说:“我现在不困。”
看着丛秉摇摇晃晃走向车,强生打了个哈欠,瞌睡虫开始肆无忌惮的咬他的眼睛。可一想到明天和王胖子的战争,强生就把后面的哈欠咽了下去。自从和亚萍离婚后,强生的老婆就换成了蛐蛐,很多无聊而寂寞的黑夜里,他在蛐蛐呆滞而缠绵的叫床声里摩擦欲望而达到高潮。他巴望着蛐蛐能替他争钱,赢钱后他就离开这该死的殡仪馆。十多年来,哀乐就像条伊甸园的蛇缠绕着他,令他时刻领悟着哈姆莱特生存和毁灭人生哲学,唯一不被这条蛇缠绕的办法是离开殡仪馆去接尸,可走出殡仪馆就别做人了,好好的电梯不让你乘,就是80层高的摩天大楼你也得像只蜗牛一层一层爬上去,再像只蚂蚁把尸体一层一层抬下来。丧家的东西碰不得,也不能和丧家说再见,如果你不小心说漏了嘴,或者跑错了门牌号码,轻的会遭到一顿臭骂,重的会敲落你几只牙齿。强生受够了到处都是窟窿和蟑螂的旧房子,害怕回到那些个寂寞而失落的夜晚,夜深人静时刻,荷尔蒙激素令强生思念亚萍的乳房和大腿。他曾经死皮赖脸哀求亚萍,看在烟烟的面上,可怜他这个被蛐蛐迷了心窍的人。亚萍硬邦邦甩出话,除非你强生和蛐蛐一刀两断,除非你强生把输的钱找回来,否则你强生今生今世休想踏进家门。亚萍说的“一刀两断”这个词让强生伤心不已。强生书读得不多,除了蛐蛐和接尸车,他没有其他投机取巧的本领。明天和王胖子的战争非同小可,他要再跨进家门,就只有依赖眼前还在土里蛐蛐叫唤的财神了。
但夜毕竟深了,有位作家说,人能够战胜别人,就是不能够战胜自己,现在强生首先战胜不了咬眼睛的瞌睡虫,这让他有点恼火。就在这个时刻,整个辣椒地突然寂静得让人窒息,只剩下一个特别嘹亮特别悦耳特别雄壮的呜叫声,像吟风弄月,又像号令三军。
“大红袍!”强生的耳朵顿时竖起来,大红袍是蛐蛐国的皇帝,强生曾领略过这只雄赳赳气宇轩昂的绝世精品的风采,体态雄健,威风凛凛,大红顶,紫项,浑身起绒,遍体紫亮。它一人罐就呜叫得如公鸡报晓,一见同类人罐,它就上窜下跳,左闪右避,追杀撕咬,令所有对手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硝烟散尽,苍莽大地尸横遍野,万马齐喑,只有大红袍高奏着胜利的凯歌,就是现在强生听到的这种呜叫声。强生记得那场世纪大战的赌注是一辆崭新的奔驰轿车,他看着大红袍的主人开着大奔驰车,洋洋得意绝尘而去,心里羡慕不已。现在,这蛐蛐国的元首正向他召唤。强生感到全身的皮肤一下子收紧了,双手颤抖不已,就像听到了元帅出征号令的将军。他咽了口空气,屏气凝神地倾听着这旷古绝唱,可大红袍的呜叫声却嘎然而止。整块辣椒地鸦雀无声,时间仿佛被凝固了,地球停止了自转。强生立在辣椒地里,虔诚的等候着蛐蛐皇帝的召唤,可辣椒地只有死气沉沉的静,静得能听到毛毛虫啃叶子的细碎声。
很长一段时间,世界缄默着,蛐蛐皇帝和它的子民们仿佛在辣椒地里蒸发了。强生无奈的舔了舔嘴唇,上帝只给他响了响钱的声音,他命中注定是替上帝收拾人类残躯的接尸工,就不会让他见到财神的使者。强生沮丧的甩了甩手,准备收兵,可蛐蛐皇帝又开始亮出嘹亮的歌喉,并且就在强生脚边的一杆辣椒根旁扶琴弄月,低眉吟唱!但就在此刻,强生感到心脏又一次揪痛,比清晨起床的时候更疼,他用手扪住心口,身体嗦嗦的抖着,就像性高潮来临的时刻。他不由得缓慢蹲下身,张着大嘴仓促的呼吸。揪痛过去后,他定了定神,把手电咬在嘴里,谨慎的挪开土疙瘩,一只体形硕大的蛐蛐潜伏在泥旮旯里磨着牙。没错,果然是大红袍!大红顶,紫项,浑身起绒,遍体紫亮。强生听到耳内涌动着血液的声音,他不知道是把网兜移过去还是停止。如果这蛐蛐皇帝也像墨牙黄一样来个腾越,那腾越的是一辆奔驰轿车,或者一栋别墅,腾越的是他强生的未来。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刻,茫茫黑暗里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大红袍身子轻轻一弹,乖巧的落在那只手心里。强生的眼睛咬住大红袍刚想开口,那只神秘的手竟然伸到他的眼前,仿佛说,属于你的,拿去吧。强生也不客气了,从裤兜里取出竹管,把竹管口对准了大红袍,大红袍像条乖巧的小狗爬人竹管。强生顺手摘了片辣椒叶,把竹管口给封住了,他抬头想寻找那只神秘的手,准备道谢,可那只手已像靡丽的雾消失了,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怪了,手呢?明明在,可又不在了,也许是幻觉吧。这些天强生觉得自己得了妄想症,他有时想象亚萍、烟烟就在他触手可及的空间,可当他真的想要拥抱她们时,他发现,他得到的只是比空气还脆弱的、肉眼看不到的失望和其他……强生捏紧手里的竹管,大红袍是真实存在的,而那只手是虚无的,真实和虚无在强生的心头膨胀,他发现蛐蛐们跳舞了……辣椒们开花了……蟑螂们交媾了……强生手里攥着竹管,跌跌撞撞的走向接尸车,感觉好像挽着新娘亚萍走向结婚殿堂,但《婚礼进行曲》被哀乐替换了。强生发现自己正被幻觉机械而完美的诱奸着。
3
强生拉开接尸车的车门时,丛秉正酣畅的睡着。他理了理混乱的思想,推了推徒弟说,“丛秉,看师傅逮到啥了?”
“看啥?”丛秉用手擦了擦嘴,闭着眼睛说,“还不都一样是蛐蛐。”
强生泱泱的收回竹管,有点不悦,当一个人巨大的收获无人和他分享的时候,无疑是痛苦的。强生狠狠的发动了汽车,掉头往市区飞驰而去。
“师傅,别忘了那飚车郎。”强生听声音丛秉已经醒了。他赶紧刹住车,掉转车头,往公寓楼奔去,光顾大红袍,把飚车郎给忘了,要是丢了飚车郎,怎么向馆长交差,馆长怎么向区长交差?
此刻,稀薄的雾已像炊烟散尽,早晨的秋日像颗红樱桃,安静地贴在东方的天空。空气里充斥着田野的味道。接尸车停在公寓楼前,强生师徒急忙下车,三步并二步往顶楼奔去。他们知道,再过些时候,这儿就会有人来。如果他们发现自己在楼里藏了尸体,后果将不堪设想。新楼房活人还没住,就躺了死人,那是很晦气的,如果传了出去,这烂尾楼将来肯定没有人敢买,他们师徒就会被已经让烂尾楼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房产开发商穷追得吃不了兜着走。
师徒俩气喘吁吁赶到飚车郎下榻的卫生间,顿时傻了眼——飚车郎不见了!飚车郎怎么会不见了,这是个常识性的问题,它就像一段木头,或者是一只被脚捻死的蛐蛐,它的四肢已经缺乏脑神经的支配,它自己不会跑,头都成了匹萨,是不是跑错地方了?可强生已经接了十多年尸了,认房子是他的绝活,他知道跑错地方的后果。
“师傅,找找吧。”丛秉说,“这样是等不来飚车郎的。”于是,师徒俩像两只猎犬,在楼里一层层一间间的嗅,可哪里有飚车郎的影子。正当师徒俩寻觅的焦头烂额疲惫不堪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建筑农民工扛着洋楸或者扁担来到公寓楼前,他们发现了接尸车,他们不认得这辆黑色的屁股后头有个箱子的是俩啥车,围着车用听不懂的方言嘀嘀咕咕,然后他们发现了冲出楼梯间而且神色慌张的师徒俩,就瞪着疑惑而警惕的眼睛发问:“你们在楼里做啥?”
“我们掉……掉了东西。”丛秉说。
“你们的东西怎么跑到楼里去呢?”
“是……是……丛秉回答得结结巴巴,他不敢说出死人两个字。
一个年轻的民工像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们是搞同性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