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时代
2004-04-29翦翦
翦 翦
1.飞鸟时代
我十分思念禅机。春天的嫩叶已经变得浓绿,夏天的风已经变凉,秋天的细雨变成片片雪花。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那就是飞鸟时代,人们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铺着白色鹅卵石的路一直通向黑色城门,城门由一个男人守卫着,他的腰上佩戴着一把传说用月光打造的剑,代表着冷静的阻止的力量。从来没有人从这里走出去,去到陌生的世界,也从来没有人从这里走进来。直到那个守着城门的男人的背越来越驼,黑发变成银丝。太刚升到正空时,他就不停地取下挂在腰间的酒囊,用烈酒来滋润着他干裂的嘴唇。在他的眼中,时间是一片荒芜而耀眼的看不到头的沙漠,他几乎落泪了。他撩起黑色的衣襟去擦拭刺痛的眼角。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子牵着一匹高大的白马走进城门,守门人呆呆着地望着女子,和她步态优美的白马,他的眼睛竟然重获光明。他腰间的剑闪烁出一道晦涩的光,但随即就无声地熄灭了。他垂下头,再也无力阻止。
我知道,这个闯入城门的女子叫禅机。有很多次她像只猫一样伏在我的怀里,纤细的手腕上戴着叮当作响的镯子,她把透明的手掌放在无限的虚空中。她好像说,她的名字叫夏香?或者是蔷薇?我记不得了。我只叫她禅机。
禅机牵着白马走在鹅卵石铺就的路上,她光着的双脚感到一丝入骨的冰凉。她穿着薄如蝉冀的白衣,云鬓松散,发间斜插着一支碧绿的玉簪。她用手揉着眼睛,只道是在自己的梦中。在路旁边穿布衣系头巾正在舀米的妇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在街上担着水走得步履稳当的男人突然慌乱起来,水洒了一地。城里被夕阳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芒,在空中飞的一只鸟停在了禅机的肩上,她像一个梦游患者一样神色飘渺,穿梭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中,她身后的白马发出低低的嘶呜声,为周围奇异的宁静感到不安。最后她停在一间方方正正的房子的门前。这扇古铜色的木门上爬满了绿色的长春藤,门上原来锃亮的扣环已经发黄生锈。禅机眯着眼睛望着头顶上一片低矮的天空。她用愉快的声音对白马说,就是这里了。
这间房子的主人就是我。我曾给禅机细细地描述过,我说,当你推开门——别担心,门从来不会被锁住。在那里每一扇门都形同虚设,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你会看到一匹黑色的马站在庭院的中央,它的毛色发亮,像一朵暴风雨之前的云。在飞鸟时代,马是人们最亲近的动物。人们喜欢和它那双温和的褐色的眼睛交谈,它的眼睛好像时时要流出悲伤的泪来,它令人们说话的语气更充满了深沉的感情。
你经过那匹马,就好像经过身边曾经经过的无数人中的一个。它让你感到陌生又熟悉,但是又让你充满了感情。你叫不出它的名字,就像我经常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叫木玄子一样。我记得那一天,在城里难得的热闹的集会上,街边的小贩叫卖着景泰蓝的铜器,我蹲下身去拿起一个铜碗细细观望,那碗身上描着一只小兽纯洁的双瞳,我和那双眼对视良久,直到小贩开始催促,我才放下碗,起身离去。我似乎听见在人群中有一个姑娘叫着木玄子,她混淆在别的女子中间,都身穿一样的白衣,手里攥着一块丝手娟,但我不知道叫的就是我,我郁郁寡欢地从人群里穿过,我又来到曾经来过无数次的黑色城门前,又看到那个脸如木刻的守城人,他闭着双眼,手扶在腰上的剑柄上,一动不动。黑夜来临,星群弥漫在如水的夜空。打更人的梆子声在苍凉的夜里回响。我长久地沉默着。禅机就端坐在我的面前,她细心地把脚掩藏在裙角的流苏里。尽管她已经是我的妻子,还是显得一些矜持和不安。她微微地低了一下头,把手指交叠在一起。此时已是傍晚,禅机才抚弄过一阵琴弦就感到疲乏了,她的眼睛轻轻地阖起来。我轻轻地抱住她的身体,她像一片从树上掉下来的树叶在轻轻打颤,也许更为敏感。
我们住在繁华的京城里,在夜晚的睡眠中都能听到马车的辘轳声,马蹄在空中扬起一阵灰尘,急促地向前驶去。京城里挂着多得数不清的辉煌的灯盏,使得白天和夜晚都无从分辨。我在京城靠替人画像为生,来画像的都是女人,年轻的,正在老去的和已经老去的。我让来画像的女人坐在一张放置在明亮光线中的椅子上,白已则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这是一个奇异的视角,我看到她们绽放着同时又枯萎着。这一天来画画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穿着浓艳,身形丰腴,神态十分妩媚。我让她用一只手扶在椅背上,摆出一个优美的姿势,我想了想,又让她手拿一束鲜花。她很娇俏地鲜花放在鼻前闻一下,笑着问我是花美还是人美?我毫不迟疑地说,花美人也美。女人不满意我的回答,可她还是轻轻地笑着,眼角弯弯地朝上挑着。我最后画的是她的眼睛,我甚至曲意奉承地把她的眼睛画得比实际的要大一些。女人满意地付了钱之后,身体靠近我拧了我的胳膊一下,然后留下一串如银铃的笑声离去。她走了以后,再没有客人来。我一个人呆坐着看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像一块污浊的琉璃。屋里的空气还残留着破碎的香脂水粉的气味。这气味让我哀伤,我如果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那么在集会上当那个身穿白衣的姑娘叫我时,我就会停下来不再继续往前走,我不会一直走到那黑色城门前。
我看见从守城人紧闭的眼睛里流出像水银一样的泪水。我又抬头望天,我只看了一眼就被强烈的光线刺激得闭上眼睛,我听见锋利的风声,它们仿佛一群正在奔跑的马群,飞扬的鬓毛,在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膻气,和正在消逝的阳光混和在一起,它们就是遥远的黑色群山。你为什么在这里?守城人突然开口说,他的声音像一只千年的老钟,被撞击出颤颤悠悠的回声。我想要出城门。我坦白地说,这绝不可能。他不屑地抬了抬眼皮,从腰间取下酒囊,摇了摇是空的。空的。他把酒囊又摇晃了几下,重复了一遍:这不可能。
我和守城人之间保持着一段距离,我静静地凝望着他,他就是黑色城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块忠诚的黑铁。风声开始倦怠下来。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守城人又问。我想要出这城门。守城人笑了起来,然后猛烈地咳嗽起来。守城人把他的酒囊丢给我,去吧,他说,给我打一壶好酒来。
守城人喝着我替他买来的酒。他喝了一口,用手抹了一下嘴角,夸了声好酒。那才是一个真正的飞鸟时代。他说,陷入了回忆之中。是一场真正的盛典。人们天不亮的时候就起来了,月亮还孤独地悬挂在西天,黯淡的天空有一种,陕要下雨的潮湿的气像。人们在脸上和赤裸的身体上绘上鲜艳的鸟羽的图案,把事先准备好金黄的稻谷放在银器具中,男人用力地敲着锣鼓,女人唱着欢乐的歌谣。歌声就像鸟嘹亮的呜叫,兴冲冲地飞向云端。那些长着羽毛的鸟的形像似乎从身体里脱离出来,一丝丝翠绿,一点点血红……使空气中飘浮着奇异的颜色,像巨大的海洋里翻腾的波浪。那些看起来接近幻像的鸟的形体渐渐开始变得丰满起来,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在天空中盘旋,掠过的翅膀有着强劲的风,把灰暗的云朵一扫而光,人们欢呼起来,他们终于看到云霁齐开,刺目的阳光使失明多年的老人也流下清亮的泪水。
守城人突然沉默了,他再次把酒囊放在嘴边,那种烈性的酒像蛇一样紧紧噬咬他的喉咙。他又一次流下泪来,挥了挥手,我知道我该走了。我就像是被人驱逐一样落荒而逃,狼狈地摔到在坚硬的土地上,看见黑色、城门在我身后缓缓地合上。它消失了。
飞鸟时代。我喃喃念着从梦中醒来,这使我的身体在梦境中穿越了迷宫似的地图。什么?禅机半透明的脸俯向我,想听得更消楚一些。她正照着镜子把额上贴的翠钿擦掉,把发鬓上插的轻薄的绢花取下来。她伸出手掩住嘴打了个呵欠,呼吸出一种清淡的酸桔子的气味。
我们正经受着贫困的窘迫,很少说话,已经很久没有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她从不告诉我那些在工作时调戏她的男人。她穿着京城里最流行的一直短到膝盖的罗裙,光着像白鹿一样漂亮的双腿在古色古香的雕花长廊上走来走去,手里沉稳地托着盛有一角酒和几碟小采的盘子,泰然处之地对待伸向她丰满胸脯的手。有一次,她突然说,这才是生活,嘴上浮起一个令我十分费解的笑容。来找我画像的客人也少了很多。有一个女人埋怨我把她的嘴画得太大,嚷嚷着不想给钱。我突然怒不可遏起来,我大声吼道,你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你以为你是什么样子?美若天仙吗?
我有越来越多的时间陷入到虚无中,我看见飘渺的云朵就围绕在我的身边,看见太阳原来只如一个橘子一般大小,散发着冷清而微热的红光。
禅机做了个梦,她好不容易醒来的时候,已经误了上班的时间了。她来不及梳洗,头一次用昂贵的价钱租了一辆黑色马车用以代步。她坐在马车里掀起窗帘,在滚滚的车轮中看到窗外流动的繁华街景,过路人身穿的银白的绸衣,小孩手里拿的风车,挑着担子沿街喊着卖糖人的小贩,她所看到的一切,竟像被一阵浓雾所滞留一般。她失魂落魄地任凭马车驶过她本来要去的地方,绕了一圈,又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禅机跳下马车,用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推开家里的门。她走进来见了我也仿佛不认识了,她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朝我妩媚一笑。她坐在镜子面前,一心一意地梳妆起来。
禅机换上露出膝盖的裙子,她走到我的面前。轻轻地开口叫了一声客官。我们的眼睛对视着,我看到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职业性的漫不经心。我看着她,想起了景泰蓝的铜碗,碗身上小兽的纯净的眼睛。我扶住禅机摇摇欲坠的肩膀,我说,天很快就要黑了。果然天很快就黑了。禅机的脸变得更加透明,不切实际。
这以后,我们每天只用一餐,我们的身体饥饿,但我们的灵魂浑然不觉。我们一起站在窗前看外面的落叶,又掉了一片。禅机拍着手叫着。她这时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又掉了一片。禅机又拍起了手,她表现得很兴奋,但她的语气十分哀伤。
禅机做的梦据她说在白天想起来会格外清晰,她说这话的时候仍然视我是个陌生人。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扼住喉咙,致使从那里发出像男人一样沙沙的低哑声音:“那是一个真正的庆典,人信天不亮的时候就起来了,孤独的月亮还悬挂在西方,黯淡的天空有一种快要下雨的潮湿的气像……”
我相信,禅机离开我的这一天总会来临。她将手牵着一匹白马,是一匹真正的一跃千里的好马。她为此想得出了神。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我的手摸着她如月光般的长发,屋子里点着一对红烛,一切都灰蒙蒙的透着喜气,像我和禅机的新婚之夜,我用手抚摸着她冰凉的肌肤,重新有了对未来的希望。我抱着她,我说,我要努力使她过得幸福。她听完笑了,笑得心无城府。
我的努力使画楼的生意重新变得兴隆起来。来光顾我的客人纷纷留下她们的信物,绣了水鸟的罗帕,头上插的金簪,磨损的羽毛折扇,翠玉耳环……它们被我统统放在一个大箱子里,箱子放在一个阴暗发霉的房间里,我隔一段时间就打开箱子看一下。这个箱子已经快要装不下任何东西了,而这些东西在等待着时间的流逝尽情地腐烂掉。
我比任何时候都思念禅机。我对她说,当你推开门,别担心,门从来不会被锁住。在那里每一扇门都形同虚设,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禅机愉快地对白马说,就是这里了。她看到一个荒芜的庭院,里面杂草丛生,墙角有一个洞,容得下野兔自由穿过。一匹黑马站在院子中央,它的矫健和倨傲,只有白马可以相比,它早已挣脱禅机手中握住的缰绳,跑上去前与黑马耳鬓厮磨。禅机想,原来它们认识。她继续往前走,在一扇雕着镂空花纹的老朽的门前停下,她伸出双手缓缓地把门推开。
2.白马
公主映在星云镜里的容貌还不及她的一个女仆,并且眉心间有着隐隐的锐气酷似一个年轻的男子。她十五岁那年频繁地在睡梦中看见了极目的黄沙,一望
无边的可供驰骋的疆土,灿如怒放的花朵的天空之下,马群在急速的朝前奔跑。她梦见的这片土地并不在她父亲管辖的国土之内。她在梦里有另一个清晰的形像,那就是不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而是奔跑的马群里其中的一匹。她醒来之后,感到双脚又乏又肿,脚趾间有一两颗金子般闪亮的黄沙。
公主在梦里奔跑,在现实生活里却停滞不前。她早晨的时候在锃亮的铜盆里用双手掬起一捧清水,用以清洁困倦的脸庞。她足不出户,仅在女仆的陪伴下,游览宫里的人工修建的花园,站在拱桥上,看着呆板的喷泉只朝一个方向喷溅。在幽深的飞檐吊角的住宅里,她的脸色应该比苍白的月季还更淡薄一些。然而公主的脸却焕发着一种被阳光灼烤出的光彩。她的双臂不时有一种模仿马仰起前蹄的动作,她勉强才抑制住自己想猛烈甩头,纵声嘶鸣的冲动,
公主在幼年时见过父亲一面,那时他还是个气语轩昂的年轻男子,身着绣满飞龙的黄袍,凌厉又天真的眼神里饱含了权倾天下的雄心。他朗朗的说话声,在肃穆的大殿里久久回荡着。他坐在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龙椅上,看着在他面前千万名俯身的臣子,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公主直到长大后又见到父亲,他已经是一个面色冷淡的中年人,以前丰满的脸颊变得尖瘦,眼窝往下陷,隐隐地透出一丝青色。父亲说,我与你有十几年没有见面了吧?公主低着头称是。父亲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只有一种难以排遣的孤独和哀伤。她明白父亲贵如天子,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包括这宫里无数的女子,她们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装扮自己,对镜自揽,这镜中的年轻女子大多成了坐在开满蔷薇的长廊上的执扇轻摇的老妇。也许曾经被父亲宠爱过,仍然身着被父亲夸赞过的青色衣裳,更映得脸上皱纹如被风吹过的一池春水。
皇帝看到长大成人的公主时,似乎觉得她应该是一个英气勃勃的男子。他不快地想,我所有的儿子除了相貌和我相似,他们欠缺勇气和果敢这一点却与我大相径庭。他们终日迷醉在莺歌燕舞,留恋于温柔之乡。他们天生富贵,受人尊敬,习惯把祖先的荣耀当成自己的财富而大加挥霍。国事只在他们闲聊时被轻轻带过,他们更关注和乐于创新的,是关于能更好享乐的种种伎俩。皇帝沉思着对公主说,你的神态很像你死去的母亲。但你不及她美丽的十分之一。他神情郁郁地拂着长袖缓慢地走开,身后跟着随身的护卫李甲。李甲身穿护甲,腰持长剑,身形如鹤。他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看了公主一眼,却令公主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侵犯。
李甲回到住处,解掉身上厚重的盔甲。经过铁匠精心打造的盔甲摔在脚边他也丝毫不觉可惜。他卸下腰下的宝剑,这宝剑有着与他的气质毫不相衬的杀气,即使剑在鞘里,也隐隐发出扰人的啸声。李甲露出身体,任由两名美貌的婢女为他更衣。那两名婢女发出大胆的窃笑声。他闭着眼睛也能感到脸上吹过一阵一阵香风,少女细腻的手指从肌肤上划过的触动。他毫无所动,大踏步地拂袖而去。
皇帝在御园秘密召见李甲。皇帝斜卧在龙榻上,半闭着眼睛。他迅速地瞟了李甲一眼,这一眼尤如闪电,随即又恢复了倦怠的样子。皇帝对李甲说,近来我觉得非常不安。我想你一定知道其中缘由。不知何故,我拥有这大好的江山,仍然觉得若有所失。难道是地图上有所遗漏?仍然有一处神奇的土地没有被标注出来?皇帝说完用手掌额,为此而感到困惑。
我记得那一天,你骑着一匹人间不可多得的好马兀自走进宫中的城门,你桀骜的目空一切的眼神,使得那些平庸的守卫不敢对你加以阻挡,而是在宫里纷纷传报。显然你并不知道你闯入的是什么地方,你看起来十分疲倦,好像从十分遥远的地方而来。皇帝把手从额上放下来,眼睛里放出一道光彩。我想那个地方是我从未到过的地方,你骑着的马的马蹄上沾着我从未涉足过的含着黄金的沙。
你冒冒失失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昏了过去。足足睡了七天七夜。醒来之后,你自称是一个失忆之人,不知道从哪来儿,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我收留了你,赐你青龙宝剑,黄金护甲。让你做我的护卫,日夜跟随我。这让你误以为宫中到处充满了我假想的敌人。我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你,捕捉你眼中如日夜交替一般飞逝的影像,再加以猜测,仍然一无所获。莫非你在考验我的耐性。你知道,欺君可是死罪!
皇帝的心中充满了怒火。多年来隐扰皇帝的头痛病,在这一刻更加剧了。退下,退下。皇帝用手掌按住额头对李甲说,明天再议。随即召唤随从起驾回宫。。
公主的路程才刚刚开始一点,她并不知道她将要去哪里,但这并不重要。公主已经非常熟悉有节奏的奔跑的姿势,这能有效地减轻身体的疲劳。但有时候,她希望自己能跑得更自由一些,无疑,她是马群中最任性但最热情最富于梦想的一匹。公主唯一遗憾的是,黑夜比白昼要短得多。事实上这只是她的错觉,但她已经隐隐地感到自己必须加快步伐,光阴无限的延长只会成为永恒的阻碍。
公主想到宫中的一个长期幽居的奇人。这个奇人同时具有两种性别,亦男亦女犹如白昼黑夜。这两种性别在奇人身上互相遵守着彼此的戒律,从不跨越一步。奇人在弄明白公主独自拜访的来意之后,遂想到二十年以前被皇帝宠幸的日子。那段日子让奇人误以为自己完完全地变成一个女人。梳着女人盘绕型的发髻,模仿着女人的喜好,在芳香扑鼻的花园里弹琴,或者是用针线在帕子上绣水鸟,这时候奇人看着手中的针想象着举弓射箭的乐趣。奇人无法摒弃自身男性的一部分,这部分的特征比奇人想的更显著。奇人克制不了自己伸出手挠胳肢窝的不雅举动,卷着舌头吹口哨逗鸟,睡觉时打呼。
那段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奇人的皮肤比女人晦涩,比男人光滑。皇帝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他嚷嚷着自己对女人厌倦透了,但他更憎恶不男不女的东西。奇人对公主说的话意味深长。声音忽而低沉,忽而轻柔。最后,奇人轻轻地短促地笑了一声。
公主从奇人处出来,发现天完全黑了。宫里的城墙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点亮灯笼。公主随时有迷路的可能。她看不见朝她迎面而来的人,那个人慌忙跪下行礼。所以她也没看见李甲。李甲不动声色地跟随着公主,他看到公主步态蹒跚仿佛喝醉了酒似的。公主在一个僻静的花园处停下来,她坐在石登上。在她看来,花园里开放的每朵花都蕴含着微微的星光。公主叹口气。公主为何叹气?李甲低声问道。公主听见吃了一惊。她认出来说话的人是父亲的贴身护卫李甲。
公主用手指着天空里离自己最近的一颗星星给李甲看。多好看。她用一种孩子的口吻说。李甲说,不,现在是白天。天空里看不到星星。只有阳光正往大地上倾泻。瞧,这光芒在公主的眼睛里闪烁,它让最耀眼的星群也会黯然失色。公主惊奇地站起身来,她感到这花园的四周是多么的宁静,露水里有蟋蟀钓声音。风静静地像一只睡眠的小兽,它在茂密的树丛里翻动着它褐色的身体。
公主对李甲说天黑的真快。李甲感到惊奇地说:不,现在是白天。此时阳光正照得他睁不开双眼。但公主仍然固执地不愿意相信他的话。
公主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醒来。任凭女仆怎样焦急地试图想唤醒她,隔一会就用手指去探试公主的鼻息。女仆放下心来,公主并没有死去。皇帝知晓后,他忧心忡忡地思忖道,莫非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公主持重的个性和对方向准确的判断,使她很快成为马群中的领袖。落日之前她带领着马群在湖边小栖片刻,她像同伴那样低着头去喝湖里的水,看到了湖面上自己的倒影,雪白的鬓毛像冰雕刻出来的一样。公主朝着离父亲的国家相反的方向,越行越远。在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充满感情的声音,这声音使她在快要迷路时又重新踏上一条难以辨认的道路。
那个充满感情的声音说。对,就是从这条即将消失的路上走过去。当你回头的时候,会发现这条路像在天空里疾飞的鸟早巳不辨痕迹。往北,一直往北。寒冷的气候会随着落叶越来越快的降落来临。你所需要做的是比要任何的时候更团结你的同伴,因为这是一段相当长的路程。也许有的马匹因不能抵御冰雪的伤害而死亡。这时候要沉着,过度的哀伤会使天黑的速度加快,结冰的河底深不可测。就像你白天时看到冰天雪地的美景同样深不可测。
皇帝用比任何时候都平静的眼光看着李甲,这眼光深邃得不可见底。忽而又如一个年迈的老人悼叹时光流逝的哀伤。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他说,我曾经数年率领着父亲的军队东征西伐。我穿着还沾着敌人鲜血的盔甲威风凛凛地站在刚刚夺下来的城墙上,城墙下是欢呼胜利的士兵。在欢呼的人群脚下躺着无数具战亡的身躯。我从来没有打过一场败仗,我无比钟爱在战场上厮杀的气味,不知有多少次,我在梦中被嘹亮的号角声惊醒。醒来才知道,我是在皇宫里,而不是在野外驻扎的军营中。我知道那惊醒自己的号角声不过是个幻觉。它再不是微露天光的气像,再不是让人魂飞魄散的催促,再不是不容抗拒的军令。我曾经和我的士兵一起大碗饮酒,在夜晚降临的时候用沙哑的嗓音唱歌。我们谈论女人,我不爱父亲许配给我的公主。我宁愿爱早起的村姑。
我拥有很多的女人。可我并不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在我看来,她们都十分相像,不同之处就如同雨水溅落在地面上激起大小不一的水洼。我不喜欢女人举止太过严谨,也不喜欢女人举止过于轻浮。这严谨和轻浮之间的尺度只有聪明的女人才能掌握。我甚至还尝试过去喜欢男人,他们的眼神显得比女人更妩媚,更狡猾。他们更懂得曲意奉承。尤其是奉承一个皇帝。我似乎应该天生就对阿谀奉承,百般讨好感到习惯之外,还要保持一个冷静的头脑。这关系到我所做的每一个决策的正确与否。你永远无法从别人嘴里获得一颗忠诚的灵魂,所以我更信任不能说话的动物。我骑着你向我奉献的那匹马到宽阔的狩猎场去,让跟随我的人距离我有五十米之远,任何人不能逾越一步。那匹马曾经在另一片我不知晓的土地上奔跑。所以它褐色的眼睛流露出对身边一切的不屑一顾,懒洋洋地背负着我,它甚至不屑于我试图用语言和它交谈,它谛听风的声音比谛听我的声音更专注,那风声里隐隐有着什么激励着它,它突然高高地扬起前蹄,它的厮鸣声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匹经历无数金铁相交,血流漂杵的战马都更激昂。
我已经开始经历从中年过渡到老年的日子。往日的荣耀不过是将落的太阳。一个老去的人会越来越沉湎于星群黯淡的夜晚,他会慢慢地被剥夺做梦的权利。没有梦境的睡眠如同五色无味的空气,他睡着,但他仿佛一直醒着。虽然紧闭着双眼,但仍能够清楚地看见窗外的天空里升起海蓝色的岛屿。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中看见一群奔跑的马群,为首的是匹白马。马群在风中若隐若现,但我对它们将来的方向了如指掌。我知道这不是梦。这种强烈的真实使我的身体如同火炙,如同冰冻。
皇帝平静地对李甲说:我知道你能找到那个地方。皇帝在等着李甲的回答,但皇帝没有想到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护卫,说话的声音里会包含着如此丰富的感情。
我曾是天空里自由翱翔的雄鹰。我低低地俯身飞过雪山溶化的河流、广袤的平原、沉寂的森林、没有人居住的村落。褐色的村庄在中午的阳光照耀下,像铜镜的另一面。它安静得如水中的倒影,只要风微微地一动,铜镜就会被打碎。我忘情地一刻也不停地飞翔,是因为不必惧怕猎人的弓箭——曾有不少雄鹰丧命在猎人的利箭之下,它们高贵的尊严,也不得不屈服。它们之中也有拼了命想要还击的,用尽了全力从猎人的肩头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猎人有着神射手的称号,他强忍着肩上的巨痛拉开弓,这致命的一箭射向雄鹰犹如射穿了太阳的胸膛;我曾是海底的鱼中之王,我的背上有块耀眼的白斑,是家族显赫的标志。我年轻但不好战,我像个老人一样贪图和平。我和无数雌鱼交配,我赋予了我的子孙同样的一块背上的耀眼的白斑,他们无一不为这个高贵的标志而感到得意洋洋,以此向别的同伴发号施令,甚至不时挑起事端,惹下不少祸事,这些都深深地加重了我的忧虑。然后真正让我感到悲伤的是,我从来没有真正的爱过,我对我的子孙们有的只是淡泊的关切之情;我曾是传说里掌管森林的鹿神,我和月亮一起来到森林里最宁静的湖泊旁。一块象征着无上尊贵的白玉石,横卧在两棵已有千年之龄的松树之间,我在这里接待迷路的人,指引他们正确的方向。他们有的眼神善良纯净,对我心存感激。有的眼神机智狞恶,暗中打着我的主意,一刻也没有停止盘算我头上的这对晶蒙剔透的鹿角的价值。要知道,我宽容别人,也就是在宽容自己;我惩戒别人,也同样是在惩戒自己,神的力量从来都不如他想像的伟人。但他知道,一旦梦境被无限止地打开,现实就会在同一时间结束。反过来也一样。只是人从来都分不清梦想和现实,两者之间的差距也微乎其微。其实皇帝要找的路,就在公主的梦中。你看到马群里为首的白马就是公主。只不过你只能用眼光捕捉她飘忽的行踪,她就像暴风雨里的闪电一样难以捉摸。
简直是一派胡言!皇帝暗暗对李甲动了杀机。他冷冷地问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永远都将无法企及那片土地?李甲淡淡地一笑,仿佛已经了解皇帝的心意。正是我的死才能为你打开通往那片土地的道路。他说完抽出腰上的那把剑,剑掉在地上,它再也不会发出扰人的嚣声。皇帝惊奇地看见眼前出现了他在梦中看见的世界,这个世界比天空更为广阔,皇帝沿着宫殿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下去,他看到脚步下含金的黄沙正是那匹马曾经涉足的地方。皇帝不由地狂喜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使宫殿摇摇欲坠,使听见的人一脸恐惧。
公主在沉睡了七大七夜之后醒过来。女仆把宫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她。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她惊叹道,父王真的消失了?是的。女仆说,大臣们说皇帝消失在自己妄想的世界里。
公主沉默片刻,平静地说,我知道那是个怎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