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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4-29王永午

山花 2004年3期

王永午

上午10点10分

护士长把梁安领到胡泉的床前。

胡泉想睁开被厚厚纱布裹着的眼睛,自知徒劳。他看不见眼前这个年轻人,凭直觉,他明白即使有拆掉纱布的那一天,他也只能是个睁眼瞎。他的身上像开了布店,只有耳朵上没缠纱布。女护士长的声音很粗:这是给你找的新护工。梁安,这是胡老师。

胡泉在一片黑暗中低沉地充满焦躁地说,别叫我老师,我现在是废人。

梁安的声音年轻、率真:胡老师,我知道您。

你知道我什么?

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出的事儿吗?

知道。我知道那天的事情,您出事的时候,我正在辅路上。

你怎么知道是我出事儿,辅路上能看见什么?

辅路堵了,堵得很厉害。辅路一堵,我就骂高速路上的车。

干吗要骂?

不会开车的,喝了酒的,急着去奔什么事的,都是这帮人惹的祸。

是吗?你常被堵在辅路上吗?

一年能遇上几次。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出事?

我哥告诉我的。

你哥,你哥是干什么的?

高速路收费员。修高速占了我们家的地,我哥就当了收费员。

他怎么和你说的?

我哥说一连撞了6辆,第二辆最惨,还没等到急救车来那女的就咽了气。抬到急救车上的是电台节目主持人。他们怎么认识我?您那么风光,电台、电视的老上,一认就认出来了呗。你哥还说什么了?除了说惨,还能说什么?都是从他收费的口出去的,救护车,公安车顺着逆着进来都从那个口出的。前后5个出口整整封了两个小时。唉,胡老师,咱们别说这个了,您也不爱听,您有什么事,我帮您做吧,我是来当护工的。

8:24PM

车祸在一瞬间发生了,妻子绝望地叫了一声就再也没了动静,满天的星光从撞碎的挡风玻璃中闯了进来,胡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以为是碎玻璃要揉烂他的双眼。星星还往他的眼前涌,不,不但往眼前涌,还往脑海涌。后来,交通大队的刘队长说,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像个婴儿睡着,不过嘴角流的不是口水,是血。

胡泉努力想星光之后的事,但想了半天还是星光。妻子的尖叫在后座与前座之间竖起一道生死屏障,他无力回望,阴阳世界就这么隔开了。

刘队长说,车是干净的,没有血,你们俩先后都被甩出去了。

上午10点16分

胡泉听着梁安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很不耐烦:梁安,你在干什么?

梁安从卫生间回答的声音有些远,有些空:胡老师,您有事吗,我在打扫卫生。

别叫老师,那都是文化人拿人开心的叫法,我现在不是什么老师,我是废人。

您有事,就叫我,我一会儿就打扫完。

你扫卫生间干吗,我能去那儿洗脸吗?

胡泉有个毛病,他认为这是他左右局面操纵他人的拿手好戏,就是把火烧大。他能把本来并不大的事搅得吓人,他鼓励自己的情绪朝着越来越坏的方向发展,最后连他自己都无法收拾,直到当事的另一方真的觉得自己错了为止。本来对护工的到来他就没有好感,梁安的说话方式又像给他身边安插了一个特务,这小子什么都知道,不像是来干活的,倒像是来揭老底的。这小于一来不是围着病人转,而是自己想怎么转就怎么转。

你打扫卫生间干什么,我什么时候能下地去那个地方呢——胡泉越想越来气,就说,梁安,你过来!

梁安还是不急不慌地应着,一会儿就来。

我让你现—在—就—来。

卫生间的声音变得更远,您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叫你干吗,我把马桶擦好就来。你现在就过来。

梁安还是坚持把马桶擦好才过来的。他不明白这个眼下一动也不能动的人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他擦着手走到病床边,问:胡老师,您有什么事,这么急?

胡泉现在的急只能从他下巴看出来,他下巴上很久没刮的胡子气得直抖,像被二三级风吹动的草一样。

我让你过来你就过来,甭问什么事,叫你就是有事。

您也得具体说说呀,我也没闲着。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听您训的。

护土长怎么跟你说的,让你怎么做的?

没说啊,就和所有的病人一样,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也不是第一次做护工。对了,护士长说,您是个名人,名人生病不也得躺着吗?

胡泉听到这儿,床都有了动静,他那被紧裹的身体集结了所有的火力表达着不满。他不能允许一个护工这么对待他,他本来觉得一个护工的安慰都文不对题,现在这个看不见呼不着的护工说一句顶一万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胡泉活了41岁可没见过这样对他的人啊。你帮我摁铃。干吗?叫护士长来。叫她干吗?我要辞了你。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你没错,你怎么会错,你健康你年轻,你能跑来跑去,在这干什么?你走吧,我不用你。

您不用我——您用谁?梁安有些结巴。

这用不着你操心。我烂在床上也不用你。摁铃!

胡泉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这句话的,说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他是一点劲儿也没有了。

梁安打定主意。他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不肯轻易就被人炒掉。他哥哥常说,人生气就像点着的蜡烛,总有灭的时候,一灭你就看吧,一汪水,蜡水。他用这种方式对付过第一天遇到的病人,都很管用。眼下胡老师这样的名人,他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躺在床上都一样,何况他现在伤成这样,发那么大脾气干吗?

想到这儿,他向胡泉的床走来。

胡泉感到有一股风向自己这边涌,有一个影子向自己这边压来。没等他细想,身上的被子一下被掀开了,随着被子的离去,他感到一双大手向自己的身体伸过来,他想躲,想藏,但他没地儿躲没地儿藏。他顿时有一种恐惧感,一生中的无助仿佛都集中在这一时刻,他紧张极了。他明白梁安要做什么,但他不知所措。他知道被子下面是他的裸体,裸体的中央裹着一次性尿布,裸体中央的尿布已经湿透了,该换了。他难受半天了,就是碍着面子说不出口。

他能明显感到被子掀开时梁安的反应:本想屏住呼吸却倒吸了一口气,接着由于受不了难闻的气味暗暗地咳了一声。此时如果能把胡泉的纱布都摘掉,那他不光是脸红,全身都该是红彤彤的。他的自尊心一辈子都没受到这么严峻的考验。他甚至想大喝一声:给我走,别管我。

他没有喊出声。他甚至没出声。与此刻看不见摸不着的自尊相比,舒服是比什么都渴望的事,而舒服简单极了,就是把湿尿布撤掉,把干的换上。

梁安说,您的腿毛真重,我揭尿布的时候您忍一下,我会轻点的。说罢,就把尿布揭了下来,胡泉没有痛,没有一点感觉。他像孩子那样什么事也不懂地任梁安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晃来晃去,直到尿布换好,被子也重新盖好。

被子重新落在身上的时候,胡泉觉得舞台上的大幕合上了,一切不自然,都被关在了里边,他的无名火也关在了里边,当然,他准备了半天的道歉也关在了里边。他累了,一个重病人火了这么半天,就是生理上的这点事给闹的,闹过了,他还要求什么呢?

梁安说,胡老师,我现在给您去叫护士长,您等着。

梁安,我想睡会儿,你把窗帘拉上好吗?

是,您对光还是有感觉的。

但像毛玻璃一样,知道是个亮,也只是个亮吧。

这时,胡泉枕头底下的手机响了一下,胡泉说,梁安,你帮我看看今天的幽默是什么?

梁安拿起手机摁了几下念道:《心里话》你不像从前那样爱我。

胡泉嘟囔:什么狗屁幽默!

9:20AM

胡泉从来没有走过这条高速公路的辅路。他走高速完全是为了他的新家,一个建在郊区的家。

两年前,他的节目开始有了房地产广告,他有机会和房地产商打交道了。起初,他的心思还只用在多拉广告多提成上,那些财大气粗的房地产商让人眼晕,不仅出手大方,其中居然还有个别儒雅之士。这令他开心,也让他满足。这个在全城知名度越来越高的电台节目主持人,不仅听众越来越多,而且还格外受到电视台的垂顾。在无论男女都是一米六左右的主持人被观众看烦了的时候,他一米八的个子被盯上了,至少他不必像那些个子矮小的主持人只能让镜头卡住上半身,这多少使画面的空间表现受到限制,他在电视上的出现,改变了这个窘状,他可以在演播室走来走去,一下子就使他的主持充满活力,最早是早间类新闻请他主持,后来经济类节目以至晚会都爱用他了。他的眼镜也有了新的派场,在那些亮得直扑闪却没有什么内容的主持人之外,胡泉的眼镜里仿佛有着深不可测的天机,观众觉得他的眼镜里有学问,还有一种信任感。他看到上电视机会多了,就要去做角膜激光手术,电视台的导演一听就急了,要的就是你的这个形象,怎么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啊。就这样,他既在电台做他的三到四个专栏,也在电视台客串着不同的节目,有时还被当做嘉宾出现在电视台的综艺晚会上,他的睿智,他的随机应变,在不少场合都抢了主持人的风光,总之,这么说吧,从32岁到38岁他是越走越顺,以至于台里有人向领导提议,要管管胡泉,别让他太不务正业,还有人说,要查查他的收入。台领导的想法极为现代,胡泉的知名度越高,电台的知名度也会水涨船高,这不是坏事,是好事。台里的知名度上去了,收听率自然上去,感谢胡泉还感谢不过来呢,怎么能做釜底抽薪的傻事?

胡泉的事业就像飞机起飞时的高度变化,迅速得令人刺激。

就在他打房地产广告的同时,房地产商也在打他的主意。3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他接到一个什么山庄的总经理的电话,说有事找他谈。他以为,又是在节目中做广告的事,心想,这回得让他们做广告的时间长一些,总是三个月一签,太累,像逗孩子玩。当他赶到那家房地产公司那间豪华然而却很低俗的经理办公室时,他发现本市叫得最响的一个策划高手正好也坐在那儿。一个城市就这么些能人,在这相遇,胡泉多少有点意外。只见姓张的总经理笑着说,胡泉啊,今天找你来,是谈一件大事,你可别不答应,冷了我们的场啊。

胡泉不知他们胡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问:我能办什么大事?

策划人说,你就别客气了,我们准备请你做这个房地产项目的形象大使。

胡泉听了心里一激灵,但表面没露出来:你们打哪个明星的主意也轮不到我啊。

要的就是你蒸蒸日上的知名度,你可别不答应。张总经理有点着急。

胡泉说,我有点不明白,你们的项目不是销得挺好吗,干吗还要找什么形象大使?

策划人说,好才找哪,你没看到经理的野心吗,他还要上二期三期呢,还得做新的土地储备呢,你就是他的号召力呢!

这时,张总经理单刀直人:我们也不会让你白干,像以往那样跑场子拿劳务也太累,干脆你在我们这儿选套房子得了,折扣是你想不到的。你要做的就是主持我们的发布会,还有广告。当然了,平面广告要登你的照片和你的亲笔签名,有的消费者就认这个。

房子是胡泉梦寐以求的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送上门来。他马上就算出了自己只要掏多少钱就能买一套在别人看来得奋斗多少年才能买到的房子,他觉得那真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签名就签吧,专门找人设计的签名还没怎么用上呢,照片就照片吧,人的模样还行,正在走红的入神情总还是向上的吧。他不愿再往下想,就说,我同意。

策划人拿出一个漂亮的文件夹,抽出早已写好的文件说,那就签字吧。

10:10AM

躺在病床上,想到签字的情景,胡泉还觉得是个

梦。也许就是这样一个没来头的梦让他在房子的梦里走不出来。每当他这么想时,就说自己太迷信了。可不迷信,怎么一下子就出了那么多的事呢。没有谁事先设计好要害他,也没有谁出于嫉妒心在房子上给他使过什么坏主意。他还是顺,总是顺,就差一顺到底了。

看房那天,张经理说来车接他,他不干,他要自己享受生活的美意。张经理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我们让人在小区等你。

放下电话,胡泉心里有点嘀咕,看房子激动是激动,可自己是第一次走高速,拿了车本刚刚一年,万一停车不到位,卡在收费口怎么办?

他把画好的路线图放在方向盘的旁边,还像背台词那样把走的路线、出口背了好几遍,直到一想起这条线路就恶心为止。他做什么事都讲究事先把事想得很难,旁人不在意的细节他都在意,并想象如何难以解决。他认为,想得难点没什么不好,总比什么都不想遇事惊慌好。因此,有人称他的生活很电视剧化,他听罢不以为然。

就在他发动车的那一瞬,他还想着一定要稳,就是停不稳,也不要太贴收费口的边,那样不好倒车。他甚至都想好,不行的话,自己下车来交费也不能把车搁在收费口里。

您好。收费员是个小伙子,很职业、和善地望着他。

胡泉有点紧张但最终还是镇定地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10元钱,递了过去。收费窗口有点高,胡泉的胳膊有点短。小伙子往外探了一下胳膊,把钱接过去。他每天都会遇到这样的人,习惯了。接着,他递过票,说了声,走好。

胡泉停车的时候忘了摘档,再起步时,熄火了。后面的车嫌他太慢就按喇叭。他慌了,就在眼看着警察走过来的关键时刻,他打着了火,车子驶出了闸口,警察瞪了他一眼又看别的车去了。

有惊无险,多少破坏了胡泉上高速路后的情绪。车速快起来了,两边的景色并不像想象的那般充满诗意,灰蒙蒙的,和城里没什么区别。后面的车一辆辆从他身边追过,他更无心看风景,手把方向盘都握出了汗。后来,高速路走多了,他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他可以一边超着车,一边看着风景,他发现,在过了第二个出口后,颜色多了,变化也多了,一个接一个房地产广告牌也多了。他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新家,一个建在郊区的家。日子久了,他心中有了城市与郊区的分界,那是一座坡度很陡的桥,在距它很远的地方看它时,迎面好似看到一堵墙,这堵墙仿佛把路送到一定的高度就不管了,也许就此断了。第一次走到这儿时,胡泉吓得一身冷汗,他下意识地松了油门,点了刹车,当车走到桥跟前时,他并没有觉得这桥有那么可怕,可当走到最高处时,他发现下坡的路还是相当险的,但他很快就看到下面的路是那么平坦优美,这就是在高速路的制高点看到的景象,刺激,动人。他以后走到这儿就明白,城市此刻被抛在身后;乡下,以往避之惟恐不及的乡下,就在眼前了。空气从这里清新起来,灰灰的天空至少也有了变化,像眼睛不好的人戴了眼镜后看得清楚一些了:眼前的绿色有点看不过来了,房地产广告牌上还跟着凑热闹地画了森林、蓝天和碧水,胡泉觉得这有些戏过了。但他心中还是喜悦,毕竟不是纸上谈兵了,他的房子就是从广告牌上飘下来的,飘到他的生活中来了。这个时候,他容忍做作,容忍一切平时不能容忍的东西。

在第一次看房回来后,他在做节目时容忍了平时最不能容忍的一个老妇人的电话。这个老妇人是电台的一个老听众,每天都能打进电话来,就是为了听听胡泉的节目,有一次还说喜欢胡泉的声音,胡泉听了很是厌恶。从那以后,他总是想方设法把老妇人的话打断,但老妇人第二天还能不屈不挠地打进来。胡泉想,我这辈子天天就得陪她玩了。看了房子,Jb情不同了,对老妇人的态度也变了,最后倒是老妇人觉出了毛病,自找退路说,我先说到这儿吧,就挂了电话。胡泉想,我今天还没挂她的电话,她怎么就挂了我的电话了呢?我还想多听她说两句呢。在节目的结尾,他言犹未尽地还把一首歌送给他的老听众也就是老妇人祝她幸福。有些事就是有戏剧性,从那以后,老妇人再也没有来过电话,胡泉为此甚至质问过导播,是不是都给他滤掉了。导播说,没有,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再来过电话。听众就是这样,有时你觉得他很近,近得让你烦,有时一下就消失了,再也不来了,你就是把全电话局的线路都留给他,他也不登你的门。自此,胡泉若有所悟,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也不那么苛刻了。

7:40PM

梁安从来没有上过高速公路。他只在收费口看过哥哥收费,哥哥总是笑着说,走好。哥哥的这种神态梁安在家里或别的地方都没有见过,坐在收费处的椅子上哥哥像是换了一个人。

梁安问哥哥,你干吗总说“走好”,而不说别的。哥哥说,这是职业用语,必须说的,不说要扣奖金。我本来挣得就不多,再少说两个“走好”,还能往家拿回几个钱。梁安说,你不说也没人听见,那个小屋子里就你一个人,谁听得见啊。哥哥说,这你就傻了吧,有人投诉啊,就有爱招事的人,你不说,他就投诉你,一被投诉,就不是小事了。和城里人打交道就是事多,你慢慢学吧。

看着一辆辆漂亮的车从闸口开过去,梁安问哥哥,你知道高速是什么样吗?哥哥说,不知道,别看天天看着这么多车从这里出、从这里进,上高速什么样还真不知道。可能就是车开得快点吧。

梁安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两年过去了,他也没心思上学了,家里的地被征用了,他们也住进了县城的商品房。远房亲戚就给他介绍到医院的高干病房去做护工,说他年轻、干净,住进高干病房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有人就是到那儿养老送终的,都是说出来吓你一跳的名人。梁安从小就羡慕名人,有这么个机会他当然高兴,明知道是个侍候人的活,而且又脏又累,可他想见见名人也不错,没准他们还能给我介绍什么更好的工作呢,名人的路子不是特大吗?

这种念头在他见了胡泉之后就有些变了。大名鼎鼎的胡泉躺在床上的样子是他没想到的,那个文质彬彬,学富五车的主持人风光怎么就没让我看到呢?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名人,看到的却是任何一家医院都能见到的病人模样,这太让人失望了。至少能让我看到一个坐在病床上一个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有点累到这里来休养的胡泉啊,他可能会微微欠起身子似笑非笑地和我打个招呼,然后就去思考他的问题或是闭目养神,名人得病都该是这样的。他还可能在我为他递一块毛巾或是为他递打火机时说声谢谢,他胡泉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啊。名人还有什么特点呢?他们还会问我多大了,以前做过什么,家住哪儿——对了,还会问我做这行多久了,当然这是一种试探,意在看我专业不专业。梁安在给胡泉当护工前,给一位老作家当过两天的护工,老作家就是这么做的,开始梁安觉得很亲切,有种找到亲人的感觉。作家的话多了,梁安才觉得话多是灾,偏巧,老作家惊喜于医院所在地的美景,到山后走了一圈后回到房间就挥毫写诗,由于过分激动,晚上就犯了心肌梗,没救过来。

而胡泉这儿也太单调了,与一般医院的病人没什么两样。他怎么上来就说别叫我老师,还说自己是废人呢?你要是废人,我们都是什么人呢?你那么有名,又那么风光,你得病还能住进这么高级的病房,你怎么还有这么多的不满和牢骚呢?尤其让梁安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不知道辅路上的事,太脱离群众了吧。我可是天天走辅路的啊。

他对胡泉指使自己的腔调也听不惯,人都这样了,还用着共鸣腔叫自己的名字,像播音一样,听众就我一个,用得着吗?一个动都不能动的人,还拿着这么大的派头。不就是想换尿布吗,直说就是了,这点事还用得着拐弯抹角?他想,我可不是一般的护工,从农村来,什么都没见过,我可是高中毕业,住在城边的人,我做这个也是一时找不着好工作,并不是心甘情愿的。

他把这一切说给哥哥听时,他们家的楼上正在大跳劲舞。

哥哥说,我可跟你说,你想好了,这活儿是值得干的,胡泉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他一人一个单间,总比两个人或三个人的好,再说,他的病还有治好的可能,就是说要长时间养,他过了这个时期,就没有多少事了,名人可是离不开人的,大毛病治好了,他还会用你,到时候你就没那么多事了。你想想,总换人有什么好,又得适应病人,又得适应他们的家属,一个比一个难伺候。胡泉这儿多省事,就他一个人,老婆车祸中死了没人会来烦你做这做那,更没人给你挑刺,这么好的事儿你要再不踏下心来做,我们可真不再管你了。你总不能天天开摩的送上下班的人吧。

哥哥突然问他,胡泉长得像电视上的样吗?

梁安笑道,他现在脸上还裹着纱布呢,我哪知道什么样?说话很好听比广播中的还好听,现在就我一个人听。有些得意。

上午8点30分

从梁安当护工的第二天起,胡泉就不再说自己是废人。本来他也不承认自己是废人,要做的事有那么多,要想的事有那么多,废人能干什么呢,那不过是一种示威罢了。可示威的对象没选对,一个孩子,一个为自己Ⅱ盼的护工,他有什么错,要受自己的气。梁安走后,胡泉想了很多,他觉得有点对不住梁安,这孩子还是不错的,做事挺利索,不挑不拣,惟一不满的就是说话太直,胡泉不能容忍这样的话:你的事我都知道。这也太直接了吧。这些年谁对自己不都是客客气气的,有些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当然,不敢出大气,胡泉觉得也有点戏过了,但他舒服,自在。他的生活和工作理想状态就是旁人培养出来的,莫非医院的状态就是梁安来影响了?想到这儿,他心里就堵得慌。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一下子就成了自己生活中的主宰,主意还那么正。胡泉想不明白。梁安走后,胡泉还是想过把这小于换掉的事,他晚上和护士长说了这事后,护士长粗粗的嗓子中发出了这样的警告:看你是个文化人,我们给你找了个高中毕业的,你要是还不满意,再遇上不合意的,我们就不好办了呢!说实在的,你和他有多少说的呢,他就是给你帮帮忙,习惯了,就好了。

胡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个被他人安排生活,不能有过多挑剔的处境。梁安不是自己的业务助手,对他不能有那么高的要求。胡泉打定主意,不换人了,反正自己动不了、谁都一样,现在不是挑挑拣拣的时候。

想明白了,胡泉一宿睡得不错。梁安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想外面的阳光呢!

胡老师,睡得好吗?

别再叫我老师了,行不行

那我叫您什么?

就叫我的名字。

梁安自有主意,他才不信这名人的话呢:你要是真的叫名字了,他表面上不说,心里肯定说我不尊重他。我要是不听他的话,他会觉得我主意正。我决定,既不叫他的名字,也不叫他老师。这两样都不叫。从这一刻起,只管他叫“您”。

瞧您说的。我们中学老师还不能直呼其名呢!叫老师是尊重,是尊称。

那是学校,在文化界叫老师是最没个性的,谁都这么叫,想不起你的名字就叫你老师,你说能叫尊重吗?

可老师也是您听惯的啊。

叫你别叫你就别叫,现在的环境不一样,这儿就咱们两个人,你老师老师地叫,我听着不舒服。

行。那就不叫,您满意了吧。

从这一刻起,这间病房的病人就叫“您”,再也没有别的称呼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习惯成自然。

我给您换尿布吧。

在梁安又撤又垫的过程中,胡泉比昨天自然多了。他既没想梁安的动作,也没想窗外的景色,他就像一个还不会表达的婴儿一样,在动作中感觉这个世界。对胡泉来说,就是,刚才不舒服,现在舒服了,在梁安动作的节奏中,胡泉似乎也在做着自由体操,运动的快感充溢心头。他感受到了自出事以来的人的活力。他想,这就是现在的动作,这就是现在的活力啊。

他听到了卫生间的水声。

他听到了梁安向他走来的脚步声。

他感到梁安的手和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向自己扑来。一块热毛巾一下糊在自己的腿上,自出事以来,他已经多久没洗澡了?这团热毛巾在他腿上移动时,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他本来不需要闭上眼睛,可他还是闭上了,梁安从他抽动的身体上看到了他的变化。

毛巾热吧,我换一块凉一点的。

不用。

毛巾移到私处时,胡泉有点紧张。但他还是顺从地接受了梁安为他所做的清洗。

新换的被子重新落在胡泉身上时,他感觉自己换了一个人。与此同时,梁安打开了窗户,早晨清新的空气吹了进来。被吹动的窗帘有一角游到胡泉的眼前。

胡泉说,梁安,你让他们把这窗帘洗一下吧,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洗了,土腥味儿真大。梁安的声音也含着愉快,好咧,我这就摘下来让他们去洗。我发现您是个敏感的人,对声音,对气味都敏感。男人很少有这么敏感的。

你骂我。

不是。您挺有意思的。我哥昨天晚上还和我说,让我多和您学呢。和我学,和我学什么?不知道。我哥说,和您在一起就能长学问。你哥?就是在高速路收费的那个哥哥?我只有一个哥哥。正说着,护士进来了。护土是推着小车进来的。走得急了些,小车上的药盒和药瓶碰出了响动。胡泉现在对声音格外敏感,他一听到护士拆一次性注射针的包装心里就发紧。这意味着他可能四五个小时一动都不能动,还意味着那个针头又要像探雷器那样找下针的地方,他的手都被扎得没地方下针了。

护士掀开被的一角,抽出胡泉的左手。被护士那只软绵绵的手一握住,胡泉就知道自己一天的大难临头了。

护士冰凉的手和冰凉的消毒棉在胡泉的手上擦来擦去,像是早上上班的人流谁也不认识谁,但又经常互相对上一眼。胡泉想,护士小姐可千万别说“对不起”这三个字,还没等想完这个意思,“对不起”三个字比药水还快地就流出来了——没找到下针的地方。

在一旁看着的梁安说,不行就扎右手吧。我看有个地方还能下针。

护士瞪了梁安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我给他擦手时看到的,你试试吧,别让他受罪了。

说着,梁安就把胡泉的右手拿了出来亮给护士。

很顺利。

护士说,你还挺有心计的。改行当护士得了。

当也不会比你差,别看你是护校毕业的。那明天你先把位置找好我再来。你不是行吗?你得请客才行。行。午饭我请了,不就是盒饭吗?胡泉听着两个年轻人像真恼又不像真恼地你一句我一句,白挨一针的痛苦消失了。他想,这小于还真聪明,擦了一次手就看出哪儿能下针,干这行有点可惜他了。

7:20PM

梁安从医院的小路拐到高速路辅路时,以往还能慢慢移动的大大小小的汽车,这会儿都成了汽车房子停在那儿,好像在那儿过了多少年日子似的,一动不动。平时辅路很少见到的漂亮的高档小汽车这刽L凑热闹似地和卡车,面包车挤在一起。高速路又出事了。

从高速路被赶出来的汽车还在往辅路上挤,轮子碾成一片,喇叭声叠在一起。高速路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近处是漆成桔黄的护栏,远处是暮色中的青山。中间没有车,一辆也没有。

汽车在辅路上爬着,两条车道不知什么时候开成了三条车道,谁有能耐,谁不怕毁车谁就往前奔;爱车的,胆小的就一个起步一个起步地往前挪。车们互相催着,在原地催着。梁安这时想起了哥哥常说的“走好”。这会儿他在干什么呢,肯定是闲着呢!今天一定又少收不少钱,少说不少“走好”。“走好”的车都在辅路上呢。

梁安走到一个高速路出口时,看到了一辆被撞得面目全非的黑色轿车正被拖走,另外两辆小车正等着救护。隔着护网,梁安似乎看到了胡泉那天的现场,眼前的车就是胡泉的吧。

胡泉说过,他在高速路上看辅路上的车就像看一座座房子在移动,各种颜色的,各种形状的,移得快点,移得慢点罢了。那是从高处往下看的感觉。梁安今天看它们,像是一堆废铁在移动,他也被缠在其中。

天渐渐黑了。车灯都打开时,车身的颜色就像白天没有来得及收好的衣服散落在地上,辅路上成了洗衣店。

梁安推着车在车缝中穿行,四五里路后才感到路稍稍宽了些,前方高速路进口开了,车们就像打了包一样鱼贯而人,辅路又成了大卡车,小货车的天下,梁安也有了自己的路。

4:35PM

胡泉是选好房子后才和妻子说的,他想给她一个惊喜。她不领情,说没必要在那么远的地方买一套房子,没时间去。再说,跑那么远的路住的还是六层的板楼,和城里住的房子有什么区别?胡泉说,区别大了去了,那是复式!有楼梯的!妻子的话更绝,爬够了六楼,还得爬自家的七楼,累不累呀!

胡泉的心情就像被拎到3.15晚会上的劣质产品那样全无招架之功,任人捉弄。他在某一瞬间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本来电台在城里给了他一套三居室,俩人又没孩子,住的挺宽敞,而且两个人又都忙,很少在家过日子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升值吗?又没有后代可传,他们可是说好了不要孩子的。当记者的妻子说,我就要到国外去驻站了,你一人来回跑累不累?要能退就退了吧。

说到退,胡泉急了,这么好的房子退,我可不退,我以后做公益事业也不退。现在人人都想着在郊区有套房子,你倒好,送到手的房子不要?

他们吵了很久,他们吵了很多次,他们吵得没有结果,在争吵中妻子努力学外语,丈夫跑建材跑装修。

3:30PM

在城市环路附近的一个建材城,胡泉被人从很远的地方叫出名字来。胡——泉!他很愤怒:谁这么无理,隔着二里地叫我的名字?这一叫不要紧,嘹亮的嗓门引来不少双好奇的眼睛。一看,是名人胡泉。围过来,开始是不说话,只看,像看橱窗里的模特;接着,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胡泉吗?还有人说,他长得和胡泉一样哎?围的人多了,就有人掏出本说,你给我签个字吧。还有的人就用刚刚得到的建材宣传晶说,在这儿上签个名吧。买房子这么隐秘的事一下子就被那讨厌的一嗓子撑开了,胡泉左右不是。恼吧,自己是个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会传出去;不恼吧,自己今天是干吗来的?不会是到这儿来闻那些刺鼻的气味的吧。这时,嘹亮已经从大厅另一端飞跑过来,拨开人群,来到胡泉面前。

胡老师,我听过您的节目,还看过您上电视呢。您怎么有空儿上这儿来?您买房子了吧,买新房子了吧,在哪啊,您家要装修吗?

胡泉听着这话觉得跟受审差不多,一向能说会道的他此刻笨嘴拙舌。

这个嘹亮不仅能制造局面还会左右局面。他用比熟透了的瓜还熟一样的口吻对胡泉说,胡老师,这儿人多,咱们到一边说去。他制造了一个让胡泉尴尬的场面,紧接着他又利落地收拾残局。胡泉虽然烦这个人,但又怕此时不走一下子又招来更多的人,就跟着他走了。事后胡泉琢磨自己是很少被人左右的,这次不知是怎么回事,被一个陌生人呼来唤去的,大庭广众之下像个随便就跟人走的孩子。躺在病床上,他想,自己的不幸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从这个人开始的,他为自己被不认识的人左右而懊恼,也为自己这么没主意而后悔。自己一直是个有主见的人啊,这次是怎么了,是自尊心在作怪吗?

不管事后怎么想,胡泉当时确实是跟着那个人走到一边去了,为的是不让更多的人打扰。是不是也有某种好奇心在里面,对这个陌生人真有所求?围观的窘迫缓缓消失的时候,胡泉还真感激这个大嗓门的人,可就在他们来到大厅门口时,大嗓门递过来的一张名片才让胡泉恍然大悟。

胡老师,您好,我是新名装饰公司的,我叫黄建铭。

胡泉接过了名片,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个叫黄建铭的又说话了:

胡老师,我一眼就看出是您,您瞧,这么人的地方,我怎么一眼就瞧见您了,还不是有缘分?

胡泉最讨厌“缘分”这个词了,他认为这是生人之间没话找话最常用的一个词,比“吃了吗”好不了多少,属于没话找话之类。所以,他对这样的话都是直来直去地回敬道:我们不认识,谈不上缘分。我还有事,先走了。

唉,胡老师,您怎么这么就走,我还没介绍完我自己呢,我是这个公司最好的设计师,得过我们行业的好几个设计大奖呢,我设计的样板间在我们公司可是数一数二的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一眼就看出您买新房了,不买房,到这儿来干什么?人又多,又呛眼。当然了,你不想让人知道,我也明白,你们名人都打眼,都不想让人知道,你们买了新房,可你们又管不住自己不是,有了新房,谁不高兴啊。

这话说到胡泉的心里去了。如果没有这句话,胡泉可能就坚定了走的决心,就因了这句话,他无意地向旁边的黄塑料椅子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又让黄建铭逮着了。他说,胡老师,咱们坐下说,坐下说;坐下说,就没人看出是您了。后来的场面胡泉揣摩过多次,他这一坐注定了他日后在人面前有了许多谈资,也注定了他生活中的不幸像一不小心坐到了未干的油漆上那样,一败涂地。

胡泉和成千上万个第一次买新房的人一样,做了喜悦的俘虏。那种难以言说的喜悦是谁看一眼都能点着的干柴。房子的事老婆根本就不关心,而且还是反对派,在单位他又不能也不想和人多说。就要装修了,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这下,来了个设计师,胡泉忍了半天的矜持还是软软地放下了。毕竟有个和自己说房子的人了嘛。说说,心里就痛快!

黄建铭在建材城揽活儿相当于出租车司机在酒店趴活儿。凭着他的聪明伶俐劲儿还真揽过不少活儿。他靠职业敏感,知道哪些人是瞎逛的,哪些人是有备而来的,哪些人在这方面比猴精,哪些人是一窍不通一说一个准儿的。他认定胡泉在家装方面就是个一窍不通的人。他看到胡泉后,就决定要抓住这条大鱼。现在,这条鱼需要专业的知识来喂养了。

上午8点25分

胡泉对护士叫床号和梁安叫自己“您”都感到不舒服。他无法把这一对儿冰冷的称呼和自己的名字画等号。在刚进医院急救时,胡泉被安置在一个6人房间里,那时他们叫他“6床”。每天早上查床时,女护士就先把一支冰凉的温度计放到他的嘴里,“6床,试表”。接着,是男大夫问:6床,今天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女护士说,6床昨晚失眠,要了两次安眠药。男大夫又说,6床,你不要太焦虑,过了这阵子就会好些的。医生是南方人,胡泉就说,我现在蛮好的。医生听不出话里有话,就说,6床,那就好那就好。说完就向5床走去。

后来单位出面,把胡泉调到双人病房,胡泉又成了2床。护土和医生很快就习惯叫他2床了。胡泉有一次忍不住问一个感觉不那么严肃的护士:我们都有名字,干吗总叫几床几床的,多难听哪。小护士一脸困惑:不叫床号叫什么,你又不是总在这儿住着,我们只认这个病床上的人,换谁对我们都无所谓。我们这么叫习惯了。就是你明天出院了,这还是2床,还得有人住,还得有人走,还得有人来。我们记不住那么多人名,也没必要记住那么多人名。就说我吧,时间长了,你最多记住我姓张,出院后,你很快就会把我忘掉的。

胡泉讨了个没趣,但他还是不明白,病床前的牌子上不是写着名字吗?他不想问了,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每次做节目接电话不是也不问人姓甚名谁吗,而只是说,您好。这个您好,到了梁安那里就剩下一个“您”。

住进医院后,就像住进了冬季的北极圈,探视人就是微微弱弱的阳光,或者说光线也行,难得,可贵。名字,别人叫自己的名字,这么司空见惯的事,到了医院

却成了令人向往的大事。当听到“胡泉”、“胡老师”、“胡先生”、“小胡”、“老胡”、“胡主任”、“胡老哥”、“胡老弟”这些沾边不沾边,平素他爱听不爱听的称呼时,他都像吸氧似的忙不迭地吸到肺里,过瘾,救命。

胡泉为了延长这种幸福感,有时还自作聪明地在交谈中自己说自己的名字。

比如,面对平时有些惧怕他的下属,他会故作姿态地说,你们的胡主任现在是不行了,以后全靠你们了,胡泉已经成过去时了。

说得那些小主持人目瞪口呆。

比如,房地产商来看他,他就说,别指望着胡泉了,胡泉这辈子就交待在这儿了。那边还客气,胡先生可别这么说,你还年轻,现代医学这么发达,还能治不好你的病。

他们的客气又给了胡泉一次指称自己的机会:还什么胡先生,我胡泉太知道我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了。没救了,你们也别来了,现在我胡泉是大家的麻烦。

比如,台领导来看他,当然是年纪大的领导了,自然少不了叫他小胡。他就说,还小胡呢,都老胡了,胡泉一去不复返了。领导面对这样的丧气话,也只得说,别这么没信心,好好养病,别想那么多,听众还等着你呢!

等我胡泉吗,不是十年前了,一个位子想占多久就多久,今天你不来,明天就有人顶上你的位子,观众没几天就把你忘了,他们知道我胡泉现在不叫胡泉吗?我现在叫2床

梁安听多了胡泉自己叫自己的名字,就问他,您怎么老把自己挂在嘴边?

胡泉感叹到,你叫我您,护士叫我2床,我是有名字啊,我再不叫,就没有人叫我的名字了。

上午8点20分

理疗第一个疗程的第三天,胡泉靠在床上等着梁安来推他去理疗室。平时从不迟到的梁安这天没有按时推开房门,过了半个小时推门进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胡老师,您好,我是梁安的哥哥,我叫梁庆。我弟弟今天来不了了,我来推您去理疗吧。

从梁庆进门的那一刻起,胡泉就闻到了一股高速路收费站的气味。就像卖海鲜的少不了那么股腥味儿,当医生少不了那股来苏水味儿,在高速路收费站工作的人也少不了混合着汽油和尾气的味道。那种浓得化不开的从里往外冒的气味,落到人身上后具有一种进攻的姿态,不闻不行,少闻一口都不行,那种气味排列成无数的圆圈套的就是你的鼻子,堵的就是你的喉咙。土气油气让人想到排泄。

梁庆说,我刚下班,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梁安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快点到医院,陪您去做理疗。

梁安呢?

他昨天晚上发烧,今天早上还是烧,他说怕传上你,就让我来了。

胡泉自出车祸后,除了时时被人关怀,就是时时被人安排。他觉得很不自在,也很无奈。6a口下这个梁庆浑身汽油尾气味,人家来也是好意,但怎么就觉着这么别扭?

躺在床上的胡泉面对冲着自己发呆的梁庆,一言不发。这个收费站的小伙子正在翻自己衣兜。刚刚立秋,梁庆翻完了外衣翻衬衫,接着又翻裤兜,一会儿拿出一张彩票,一刽L掏出一张电话收费单据,还有烟盒,所有的东西掏出后又像宝贝似地放了回去,这时他已急得满脸流汗了。

胡泉问梁庆:你找什么呢?

我找梁安跟我说怎么为你做事的条儿呢摸着呢,怎么一刽L就没了呢?什么做事的条儿?就是到这里为您做事的条儿,先干什么么,一共有十来条呢?

哪有那么多事,推我走不就行了吗?刚才还后干什

那哪行啊?我弟弟可仔细了,他让我一定按照他说的去做,不然您会不高兴的。

他什么时候说的?

今天早上他给我往收费站打电话说的,我顺手都记下了,噢,对了,想起来了,在屁兜里,是梁安让我放在那儿的,他说放在那儿安全,丢不了。

梁庆从裤兜里拿出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您看,就是这个,12条,他让我按着去做,我做得不好,您多担待。

梁庆手里的纸条在胡泉面前彩虹一样的划过,就被放到了桌子上,他一边放一边说,第一条用热手巾擦脸,水不能太热,手巾不能拧得太干。

梁庆拧开了卫生间的水龙头,水声传到胡泉的耳朵里,比平时要猛,要热,不用下地,听声音他就能感觉得到。果然,当热毛巾一下糊到胡泉的脸上时,他本能地一躲——太热了。胡泉的腔调有点像冬天刚刚结冰的水管子中发出的。

对不起,我再去弄凉点儿。

你能不能先洗洗手,收了一夜的钱,你还没洗手吧?!

梁安再细心,也没想到让哥哥先洗手。梁庆的脸一下就红了。他不安地说,胡老师,您瞧瞧,我光想着给您擦脸了,我的手有味儿吧,味儿大吗?时间长了,我自己都闻不出来了。

梁庆是闻着自己的双手回到卫生间的。水龙头的声音更长了,胡泉知道那不是在洗自己的毛巾,他能想象出那双20来岁的大手在水柱下是怎么不安地左碰右、右碰左的,他一定在埋怨弟弟为什么不给自己再加上一条吧,他会不会觉得这个病人事儿太多呢。胡泉想到这儿,倒有些不安,就叫道,你回来吧,咱们走。

再次糊到脸上的毛巾,已经没有了汽油味儿,但多了很浓的香皂味,热毛巾中像是夹了一片香皂。对这块三明治毛巾,胡泉没有再发表意见。他怕梁庆紧张,小伙子刚下夜班就赶来,做得再不顺手自己也要忍着。

梁庆又走到桌子旁念道:第二条刷牙,注意牙膏不要太多,多准备漱口水。他在卫生间准备的时候,胡泉心不在焉地想着梁庆往牙刷上挤牙膏的样子,他觉得很怪,自己从住进这个单间就没进过卫生间,但也从未想过卫生间的样子。医院的卫生间简陋得很,根本不会像饭店装修得那么气派,也不会像家里那么温馨。梁安在的这些日子,他出出进进,就像是一阵风,很快就会回到房间,梁庆一定是什么都摸不着门,每次在里面的时间都那么长。胡泉想,找点东西怎么那么费劲儿呢?

梁庆出来了,他递过一只牙刷,胡泉接过来就往嘴里送,刚送到嘴里他就觉得不对劲,一下就吐了出来,他急了:梁庆,这不是我的牙刷和牙膏,这是你弟弟的。你怎么搞的?

梁庆看着胡泉抹了一半牙膏的嘴气得直抖,一天没刮的胡子在早晨的阳光下像麦浪一样稀疏地滚动,他摇来摇去的头下发出呸呸呸的声音,他急于把刚刚送到嘴里的牙膏都吐出来,还有那只圆柄牙刷给自己带来的恶心的感觉。他再也不能容忍梁安的不来和梁庆的粗心。他忍不住咆哮起来,他已经3个月没咆哮了,他下意识地很职业化地整理了一下嗓子,他发火的目的以往是让别人知道自己生气了,今天还有着得让人同情一下的成分,共鸣能少用就少用罢。

不过,他的咆哮在梁庆听来还是有些戏剧腔,他嚷到“你怎么能这样”中的“这——样”时,他听出他有意把“这”与“样”两个字之间拉长了。之后,胡泉下意识地静候梁庆的反应,而梁庆则认为,屋子再大,这会儿也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犯不着用那么大的音量。有一回梁庆和父亲去山里采药,父亲抽烟把干草点着了,小梁庆看着急,爸爸不慌不忙解开裤子掏出家伙往火苗上尿尿,并说,你也来,梁庆也掏出来,还学着爸爸的样子猛抖,爸爸笑着说,你怎么抖也是那么多尿。看着气不打一处来的胡泉,梁庆除了把胡泉扔在地上的沾了牙膏的牙刷捡起来外,就只等着胡泉的火一点一点退去。时间就是灭火剂,何况胡泉那点火本来就着不大。

梁庆的策略是对的。这也是弟弟从一开始就交待,但没写在注意事项上的。梁安有预感,梁庆肯定会做错什么事,就在电话中说,哥,你做错什么,可别和他争,他是个病人,挺重的病人,挺可怜的,病人的脾气都大,你就让他发火,一会儿就完,对了,我可告诉你,他发火了,你可别解释,越解释他就越生气,生气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是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找到了不是那种你一言我一语的机会,而是找到可以发表演说那样的机会。你要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可就害了他了,当然你也就受死罪了。

看着眼前的胡泉。一个想说话又找不到机会的人,硬是被梁安的预感镇压下去了。果然,胡泉的咆哮二三级还没来得及转五六级就风和日丽了。梁庆的冷静让胡泉感到不安:本来人家就不是干这个的,上了一宿夜班还赶过来帮你做这做好,错就错了吧,谁让自己是个废人呢。

那是梁安的牙刷和牙膏,他没给你写在纸条上吧,你记住,他的牙具放在右边,我的放在左边,我的牙刷是长方形的,他的是圆形的,我们俩用的牙膏也不是一个牌子。

这就是胡泉的全部道歉内容,像一个产品展示会的解说。过了两分钟他的嘴里有了自己熟悉的牙刷和牙膏。直到12条全部做完并且一点错也不再出,梁庆一句话也没说,他就在卫生间和房间之间走来走去,晃来晃去,热毛巾拿走了,牙膏牙刷拿走了,电动剃须刀也拿走了。在基本上感觉不到梁庆身上那股收费站的味道后,胡泉也觉得自己变了个人,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说,新换的电池,剃得就是干净。

下午3点30分

梁安也有做错的时候,但胡泉不再发火。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他不能再伤这个每天和自己做伴儿的人,他把做错事当做一种气氛,一种可以延长的气氛,两个人都在这延长的气氛中各想各的心事。有一天,胡泉说:梁安,你说咱们还能呆多久?

梁安警惕地问:您不想用我了吗?

不是,我是觉得我活不长了,谁也蒙不了我,我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梁安,你能陪我多呆些日子吗?您,您怎么想这个?

在病床上躺的时候长了,开始时我还想别的事,慢慢地,那些原来看起来特别重要的事就不重要了。对了,告诉你,刚进来那会儿,我天天想家,想家里的这,家里的那,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家我就很少想,到现在就不想了——让我牵挂的家这会儿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我也没把这儿当成家,这不可能是我的家,我没有家了。说到这儿,胡泉哭起来。您想到哪去了?要不,我推您到院子去晒晒太阳?我想到你家看看,你们现在是我的亲人。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1976年唐山大地震那晚,胡泉和父母正在唐山火车站候车。一道蓝光划过,父母消失了,他被解放军从倒扣着的长椅下挖了出来。

从此,胡泉见到火车站就会想到废墟,想到废墟之下的少年。

梁安不大爱动感情,就任着胡泉哭。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胡泉不哭了,他喝了口梁安刚给他榨好的果汁,说,梁安,我有个想法,你能帮我办到,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耐心了。

什么事?

我这些天老想“最后”这两个字。我的“最后”我是看不到了,但我想看看别人的最后。你从明天起到图书馆去帮我查100本书,看看这些书的“最后”都是怎么写的?行吗?

这?

这是我最后的要求。有点怪,是吧?

梁安心想,这倒挺有意思的,我还没进过图书馆呢,但每本书倒着看,嘿嘿!行,我去。只要您高兴!

上午9点10分

在登上图书馆台阶时,梁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他从未进过图书馆,也没有读过什么世界名著,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病人,一个有可能治不好的病人,一个靠着这些怪想法支撑的病人。昨天晚上他和哥哥梁庆说这事时,梁庆说,你可好好读,别读错了,备不住是胡泉想教你点什么呢!请问你借什么书?梁安有些心虚地看了柜台上还回来的书,灵机一动,说,借5本中国小说,5本世界名著。能说具体点吗?反正都没读过,你就看着给我拿吧。想象中被人嘲弄的眼神没有出现,管理员的善意令梁安勇气倍增,他说,就按你喜欢的书拿吧,谢谢。

在胡泉的床前,梁安下意识地学胡泉那样清嗓

子,其实他口腔干净得很,二十岁的小伙子,不抽烟不喝酒,哪会有那些让嗓子难受的毛病。他感到还是清清嗓子好些,眼睛似乎一下亮了些。先读哪一本呢?来本中国的吧。是陈忠实的《白鹿原》。他觉得这书好沉哪,一看682页,心想躺着看可够累的,读书人可真辛苦。他没功夫从头看,竟直翻到最后一页,照着最后一段念了起来:

农历四月以后,气温骤升,鹿子霖常常脱得一丝不挂满村乱跑。鹿贺氏把他锁在柴禾房里,整整锁了半年之久。他每到晚上,便嚎着叫着哭着唱着,村里人已经习以为常。入冬后第一次寒潮侵袭白鹿原的那天夜里,前半夜还听见鹿子霖的嚎叫声,后半夜却屏声静气了。天明时,他的女人鹿贺氏才发现他已经僵硬,刚穿上身的棉裤里屎尿结成黄蜡蜡的冰块……

梁安刚开始念的时候,有点像做贼,念一句就看一下胡泉,看他没反应就接着念。他觉得小说这东西挺好玩的,说得跟大白话似的,但他马上就觉得自己这第一篇选的不吉利,怎么上来就是死,而且还是不得好死,死得让人恶心。他咬咬牙说,下一本选个吉利的结尾!他拿起的是余华的《活着》。一看,就乐了,写得像诗,胡泉肯定爱听。

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念完了,梁安有些陶醉,又把“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念了一遍。念完后才发现重了。重就重吧。念到这会儿,他有点上瘾,来篇外国的吧。他捡起一本,一看,莫泊桑的《漂亮朋友》:

今天那些在塑造人物而不注意避免使用抽象词语的人们,那些使雹子和雨点玷污明净的玻璃窗的人们,他们当然也可以向他们同行的纯洁性扔石子!这些石子也许会打到那些有血有肉的同行的身上,却永远也损害不了那没有具体形态的纯洁性。梁安念这段时一点情绪也没有。说什么呢,怎么像一个人疯言疯语,听不懂。他有点累了。可一想,胡泉今天就等着这个,就不敢再耽误。拿起第四本:(战争风云》。

杰尼丝带了孩子离开的时候,帕格拿起电话,打给太平洋巡洋舰分队指挥官。他对杰尼丝的挥手告别只报以一个冷淡的、出神的微笑。杰尼丝随手关上了门,她心里想,再也没有什么比打这个电报这件小事更能说明这位严肃淡漠的公公的为人了。你还得提醒这个人是爱他妻子的。

梁安越念兴致越低,他不懂书中的人和事,就凭结尾这点东西只能让他糊涂。

他忍不住问一直只听不说的胡泉:杰尼丝是谁,帕格是谁?胡泉有些烦,就说,你没看过这些小说?梁安低声说,没有。那就没办法了,我不能每个字都给你说清楚那样就是我给你讲小说了,可惜我不是作家。

说到这儿,胡泉累了,就说,今天别念了,我不想听了,想睡了。

第二天,粱安还是早早地来到图书馆。他回到医院后,就把借来的书的书名一一念给胡泉听,胡泉一听有福尔摩斯就说,快点念,我想听,我以前在电台还播过福尔摩斯呢。

福尔摩斯探案集《冒险史》——

于是门前有铜山毛榉的那所不吉祥房子的谜解开了。鲁卡斯尔先生总算幸免于死,然而已是一个精神颓丧的人了。只是由于他那忠心耿耿的妻子的护理他才能苟延残喘。他们的老佣人们还和他们住在一起。大概他们知道鲁卡斯尔这家人过去的事太多了,以致鲁卡斯尔先生很难辞退他们。福勒先生和鲁卡斯尔小姐就在他们出走后的第二天在南安普顿申请到特许证书结了婚。福勒先生现在毛里求斯岛担任政府职务。至于维奥莱特·亨利小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使我感到有点失望。由于她不再是他问题中的一位中心人物,他就不再对她表示有进一步的兴趣了。她目前是沃尔索尔地区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我相信她在教育工作上是很有成绩的。

胡泉听得很感伤。他说,就这几百来字,几年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人在这几百字中发生了多少事啊。人这一辈子过得要说长也长,要说短也短,写在书里最多也就是几十万字,可过起来不容易啊。

梁安接着念徐小斌的《羽蛇》。胡泉打断他说,她就是那个写《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的,还拍过电影呢。《羽蛇》一定还是那种鬼里鬼气的东西。

梁安说,您还真猜对了,我给您念啊——

倒是年岁大些的人更硬朗、更经得起折腾些。若木和孟静老姊妹两个如今过从甚密。维系她们的自然是羊羊。若木如今已然认定了羊羊是她嫡亲的侄孙,对孟静自然也好得多了。但问题是,虽然羽蛇的血救出了羊羊的性命,羊羊却再不是原来意义上的羊羊了。羊羊因为颈椎受创而导致了高位截瘫。一生一世,这一血脉里惟一幸存的男孩羊羊再也过不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胡泉听罢说,她就是这种人,一个男人电不饶恕的女作家。看看,最后的幸存者都过不上正常人的生活了。梁安,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不能过性生活了。多残忍!

梁安听了脸红了,但不论怎么红胡泉都看不到。此刻胡泉想的是别的,他自言自语:怎么这几篇小说的结尾都那么惨,以前看小说还真没注意过,结尾怎么都这么宿命,不是分离,就是生老病死,作家们怎么都跟商量好似地,一起写这个,这会儿,他们就不怕别人说他们想得都差不多吗?想想也是,人最后的这一站不就是这些内容吗?不写这个还有什么好写的!想到这儿,胡泉倒有些释然。忽然想起一件事,梁安已经给他念了两天小说了,他感觉梁安的声音还真有些可塑性,普通话还挺标准。想到这儿,他来了情绪,他要教梁安朗读,让梁安从他这里学点真东西。他说,梁安,咱也不管他们是死是活了,我教你朗读吧,说不定,以后你还能当一名播音员——对了,现在很少有这么叫的了,人家都爱叫主播了。唉,梁安,下一篇小说是什么?梁安答道:是《红与黑》。《红与黑》,好好好,你快念!还是念最后吗?随你。惯性又让梁安翻到最后一页。人们看见他在两个教士的照料下走出监狱,其中一个教士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向他出示一个十字架。他消瘦得厉害,面色苍白,胡子很长,神情憔悴,他上身俯向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好像在低声背诵经文,但是他的嘴唇动得那么急促,让人看了会认为是谵妄的痉挛性的激动,而不是对宗教的虔诚。他就这样到了断头台的脚下。然而他在那儿仿佛毫不畏惧地面对这可怕的刑具,他朝两个向他履行悲惨的最后职责的教士转过身去,拥抱他们;然后他振作起来,坚定地独自走上去;刽子手在他之前已经上去。在断头台上他跪倒,好像在默思和祷告。一分钟以后他重新站起来,自己摆好了姿势……无比激动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叫喊,表明一切已经结束。

梁安嗑嗑巴巴把这段念完后,胡泉沉默良久,才开口:念错了那么多处,你真好意思往下念。

您不是和我说过念东西首先要融会贯通吗?

你可真会歪批三国!有你这么融会贯通的吗?念错了几个字,知道吗?

这是梁安这几个月来听到的最严厉的声音了,也有高声的时候,但那多是埋怨,是病人的内气使然,今天是病人之外的活力再现,是真的生气了。梁安这刽L好像也不是护工而一下子成了小学生,说话没了底气,也没有以往口服心不服的抵抗。他嘟嘟囔嚷:有几处?我没听出来。

胡泉笑了:听出来还叫错,告诉你“快子手”就念错了,应该念“刽子手”。

梁安也笑了,我们都是那么念,听您念得挺别扭的。

我别扭?听你们的才别扭呢!没出校门都念“质量”,一出校门都跟大妈一样念“直量”或是“纸量”,一出“教室都念“教史”,这是个好听的音吗?从今天开始,你给念的东西我都要校正,我也有点事于!

那干吗呀?咱这儿又不是电台,我又不是主持人?您较什么劲呢?!

不行,你以后不干这个了,说不定还能当个主持人呢,人家听说你在我这儿学过,对你的态度就会不一样。不信?就走着瞧。不想学?反正咱俩也没别的事,你就学吧!你可是跟我学啊!

梁安看到胡泉兴致这么高,就爽快地说,学学,不学白不学。不过我学得慢,您可不能急,我这入学东西越急越学不出样儿来。

行,不急,可你也得下功夫才行。你把刚才念的一句一句念给我听。

胡泉从梁安结结巴巴的语气中猜得出他的口型有多么紧张,不要说字正腔圆,就连基本的断句都差得一塌糊涂。他每听一句心里就默念一句,仿佛自己就在直播一样认真、严谨。他有好几次要急,一想到这一急就有可能断了梁安学习的兴趣,就强忍着,坚持听下去——这会儿一碗米饭就是有半碗沙子也得咽下去。毕竟身边还有梁安一个人想东想西啊。走不出去,又看不见,梁安现在就是世界名著啊。结巴怎么了,连起来缝起来还不是原来那个形象,就别挑剔了吧。可职业习惯还是让他记住了梁安的错误。待他念完后,胡泉说,念得还不错,但你知道念错了多少地方吗?

梁安红着脸说,不知道,我太紧张了,胡老师。

像捞着一根稻草似的,胡泉高声问:等等,你叫我胡老师了?你这贵人怎么开了金口了?

您现在就是老师吗,我跟您学还不叫您老师?我刚来的时候就叫您老师,是您自己不让叫的。

胡老师,胡泉自言自语道,我这么烦的一个称呼,今天听着怎么这么亲切?

这时看到了胡泉的激动,他看到胡泉下意识地抹眼睛。胡泉是想擦眼泪,但只能是动一下手臂,做一下擦的动作,也只是动作而已,这不到位的动作还是让梁安看到了。他怕胡泉过于伤心,就说,您说我哪错了,我的普通话在我们班可是最好的。

一个“您”,又把胡泉拉回到病床上,他知道梁安这小子的聪明,是在给自己解围。他冷不丁地问,什么“手”。梁安斩钉截铁地答道:刽子手!

胡泉大笑,床边的世界名著也跟着颤。

下午4点45分

又多了一层师生关系之后,病房里也多了一缕轻松愉快的气氛,笑声常常把医生护士引来看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其他病房的护工也偷偷跑来看蒙着纱布的胡泉给梁安上播音课。这可是教授级的人物在上课啊,除了不能走动,远远地听还真好听。开晚饭前,胡泉为了纠正梁安含混不清的发音就让他背两段绕口令,这可乐坏了全楼层的人——时间,没了病人,全成了播音系的旁听生。

胡泉让梁安背的是

哥挎瓜筐过宽沟,

赶快过沟看怪狗,

只顾看狗瓜筐扣,

瓜滚筐空哥怪狗。

八百标兵上北坡,

炮兵并排北边跑,

炮兵怕把标兵碰,

标兵怕碰炮兵炮。

胡泉一个一个字地说完这两段绕口令时,已经没有信心再让梁安背了,他已经没有了耐心。几乎每一个字都要遭到梁安的质问:什么什么,我听不懂,是哪个字。他说得最多的也是胡泉最不爱听的:什么烂七八糟的,狗啊狗的。胡泉一字一顿地警告说,你要学就学,不学就拉倒,别亵渎我们专业!

梁安一字一句把绕口令记下来后,看明白了不少,也觉得有点意思了。他开始背上了。一出口就要笑。嘴里像有条狗追得不停地儿跑,更像是阅兵式上战士脚下生风的靴子发出的动静。几遍说下来,他的嘴都麻了,这一麻,他对胡泉笑道,怎么像个老太太的嘴了?

被吸引过来看热闹的人也偷偷学起来,南腔北调地荡漾在一个又一个病房的门前,当然声音最大的还是胡泉。他一遍又一遍地做着示范,从慢到快,从夸张接近准确。

胡泉进入状态后,梁安也被拉着往前走。一会儿,他就把“八白标兵上北炮”改过来了。这时,胡泉说,咱俩一起说。

八百标兵上北坡,

炮兵并排北边跑。

炮兵怕把标兵碰,

标兵怕碰炮兵炮,

梁安怕说错,就盯着胡泉的嘴。

被遮住眼睛的脸,嘴是格外突出的,那种夸张的口型和腔调都是从这样一张嘴里吐出来的,洁白的牙齿在嘴唇的起合中时隐时现,舌头被控制在理想的位置上,需要强调的时候才像小小的火苗闪一下,又很快躲了起来,而音色却一如既往地在肌肉的舞蹈中保持着鲜明的个性。每一个字都集合在这样的音色下出发,像伞兵一样悄悄降落在人们的耳鼓,激起莫名的兴奋。

梁安盯着盯着,嘴下也有了灵气,他渐渐跟得上胡泉的节奏了,跟得上胡泉的韵律了,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说话还有这么大的魅力。

胡老师,您教我吧,我愿意学。不过,现在咱们得吃饭了。

胡泉叹了口气:真扫兴!

晚上9点40分

胡泉似睡非睡地听着梁安念史铁生的作品。这是今天白天他点的名,梁安下午又跑了趟图书馆。史铁生《好运设计》——当然“爱”也是一个动词,处于永动之中,永远都在理想的位置,不可能有彻底圆满的一天。爱,永远是一种召唤,是一个问题。爱,是立于此岸的精神彼岸,从来不是以完成的状态消解此岸,而是以问题的方式驾临此岸。爱的问题存在与否,对于一个人,一个族,一个类,都是生死攸关,尤其是精神之生死的攸关。

再念一遍——

念《务虚笔记》吧

那么,我又在哪儿呢?

如今我常常还能听见F医生对我说:是差别推动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寻找平等,这样上帝就造就了一个永动的轮回,或者,这永动的轮回就使“我”诞生。

我就在这样的消息里。

不不,我梦中的F医生会纠正我:并不是“我”就在这样的消息里,而是,这样的消息就是“我”。

胡泉睡了两个小时之后,醒了,再也睡不着了。这两天他说不清为什么,总想让梁安陪着他,就没让他回家。他出钱给梁安买了一张折叠床,梁安正是倒头就睡的年纪,放下史铁生一会儿就睡着了。胡泉醒后,听着梁安的酣声,越发睡不着。就把梁安喊醒,梁安,梁安,再给念两段好吗?

梁安挣扎着起来,胡乱找着书:您这是怎么了,书又不急着还,您不睡也不让我睡。他挑了一本薄的:大部头的拿着太累。我念了——

李晓《四十而立》

后记这篇小说里的第一人称并非作者,然而故事几乎都是事实。有一个人因为拍了三下屁股就被枪毙,另一人在枪毙前面对着难友手淫。

也有因祸得福的例子,我的一位朋友由于坐牢结识了贤妻。只是当回顾历史时,他再对我说: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别去坐那两年牢。

念到“手淫”时,梁安停了一下胡泉接了过去,“手淫”,怎么不念,这是人最后的本能咧。写得真好。

后半夜的精神聚会上天人地恍恍惚惚,都念了什么,都想了些什么,两个人都记不住了,一个念着念着睡着了,一个听着听着也睡着了。第二天天亮散落在地上的书告诉他们,阿来来过,马尔克斯来过来过,张洁来过……

上午9点12分

日子久了,胡泉对每天扎进拔出的针头已没有感觉。他觉得生命的动力已经全部靠外力来操纵维持了,像流水线一样机械。当护士准点到来时,梁安已把要扎的部位找好,当针扎进去药瓶挂好后,梁安已经把被子掖好,把胡泉的手放舒服了。两个性别,两只年轻的手在胡泉的身体上像水鸟一样划过,有些动静但不大,有些感觉但很浅,这一只手在忙碌时,另一只手像影子一样在旁边候着,等着接应下一个动作,它们交叉叠印在胡泉的眼前,好似一出现代舞,手被放大了当主角。当蜷曲的管子被放长,当开关被打开,药液开始往下滴落时,两只手也就像舞蹈谢幕一样垂到一旁,阳光或灯光从这时起就会在药瓶上停留几个小时,很有耐心地看着药液滴到它看不见的地方,而从那个时候起,胡泉就像是每天被浇的花一样,逐渐有了伸展的感觉。这伸展流到膀胱,他又有了不好的感觉,他不想当着梁安的面尿尿,尽管梁安这几个月什么都为他做了,也没有丝毫的厌恶,但胡泉还是不能适应让一个男人帮助自己撒尿。他经常憋得要决堤,但当梁安把尿壶递到身下时,他又尿不出来了,有时还尴尬地挺了起来。这个没有任何欲望的纯生理反应,让胡泉下不来台。每到这时,梁安就知趣地把被子给他重新盖上,说,您等会儿再说吧。后来,梁安和别的护工交流了这么个经验,就是帮助病人揉一揉小腹,就会减轻他的压力和紧张感。梁安试了试,果然灵验,胡泉也少了尴尬,那股刺鼻的尿就排山倒诲地出来了。开始由于紧张的屏息静气此刻全化做一种舒服的叹息,尽管这种叹息有些歉意,有些不安,但生理上的痛快还是战胜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意念。这时的胡泉想,人生最大的享受是什么?此时此刻,就是尿个痛快呗!

10:40

AM

在车祸前一个月,胡泉就知道自己得了肺癌。在单位每年一度体检的第二天,医务室大夫找到他说,你得再去复查一下,再照个片子,看看肺有没有大毛病?胡泉听出话里有话,就问,查出什么毛病来了吗?大夫客气地说,咱们的体检只是一般的检查,胸透也是一般的x光,发现有点毛病,所以要你去再查一下。

他没去合同医院而是来到部队医院找这里的内科专家他的中学同学林威。他指自己的胸。

心理问题,我可治不了。

不是心理,是肺可能出了毛病。

林威仔细给胡泉做了检查,从他的神情中看得出来,这事还真有些不妙。

你干吗到我这儿来做检查,你不是有合同医院吗?

我不想让单位知道,万一有毛病怎么办?

有什么病都得治,鬼鬼祟祟干什么?

不是,我是什么都不怕的,我夫人不是马上就要出国驻站吗?我不想让她知道。要是在单位的合同医院查出病来,肯定能传到她耳朵里,我不想让她着急。

林威刚从国外进修回来,观念也新,说话更无遮拦:在我们这儿,你可是要自费的,我可不能给你白查。

废话,我连这个都不懂?我不在乎这个。

对对,你是名人,你有……

胡泉一瞪眼,把林威没说出口的那个“钱”字瞪回去了。

一周后,林威把胡泉叫来:情况不好。

胡泉低着头问:还有几年?

林威把检查结果递给胡泉:很不幸。已经到了晚期,已经扩散了到了好几个部位。还有几个月?不知道,全靠你自己了。那就是说,没救了?我说了,全靠你自己了。治疗也许能减轻一些痛苦。

林威,我们从小就是最好的朋友,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肺癌晚期。用我们医生之间的话就是说,没救了。说给你听有些残忍。我知道你是个什么都能想明白的人,就不想瞒你,你是我见到的很少自欺欺人的病人。告诉你,我最近收了一个1938年的老革命,太棒了。比那个1949年的好多了,他上来就说,我是不是癌,是痛就别治了,最后这口气就让我自己喘,别给我插管子,我能喘到哪天就到哪天,我这条老命拼到今天已经够本了。他是和那个1949年的一天进来的,那个一听自己得了癌症,当时就尿了裤子了,昨天已经抬出去了,他老婆正为了告别仪式的细节和领导闹呢。

1938年呢?

昨天又嚷着要吃红烧肉。老爷子

2:40PM

妻子的出国的行期比胡泉的癌消息晚lo天。胡泉这10天一直像职业演员那样在妻子面前表演着。从来不需要别人照顾也不喜欢别人照顾的她开始有点烦,后来就觉得有些怪,就问胡泉,你没事吧。胡泉提高嗓门用胸腔中最洪亮部分答道,我怎么会有事,你不是要走了吗,在国外可没人这么对你呀。妻子还是觉得不对劲儿:你平时不是挺忙的吗,怎么这几天老在家呆着?

胡泉这会儿就盼着她提“家”这个字,这使得他有机会把最想说的话顺水推舟地说出来:你知道我在忙什么吗?就是为了咱们那个家。

哪个家?

郊区的家啊。

妻子的情绪没有胡泉预想到的那么激烈。他想她一定很反感那个家。没想到他听到的是这样的问话:咱们那个家我还真想去看看。我这一走,怎么也得两年才能回来一趟。现在我还越来越喜欢那个家了呢。

胡泉并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那样他想做的事就做不成了。

他直截了当:我不准备要那处房子了,我把它卖了!

正在兴头上的妻子怎么也没想到,这几天胡泉忙里忙外干的是这么一件自己意想不到的事。

住得好好的,干吗卖掉?

胡泉本想把所有的想法和盘托出,看到妻子在不该喜欢的时候喜欢上了这所房子就改了主意。他想,说法不过就是个说法,比做法的余地要大得多。他改口说:也许还有比它更好的项目呢!现在的机会比前几年多多了。我还要找一处更好的房子。

你有劲儿没处使了,天天买房子玩啊?

那又怎么样?

你一个人玩吧,我可不陪你玩,装这个房子你可是差点搭上半条命,你还有几个半条命?依我说,钱多了干点别的,高风亮节你就捐了,我不拦着。

捐也只捐一个人。

谁?

你。只你一个人,让你后半辈子过得好一点。

你就不过了?

你过好点我也就过了呗。

什么话,今天怎么净是没头没脑的话。让你这么一说,我明天还真得去看看那所房子,我就要走了,一走就是好几年,谁知道你会住成什么样?

安真,我真的想卖那处房子了,不是和你开玩笑,我觉得那位置、风水都不好,最大的不好是装修不好,用的材料没几样是环保的,那味儿散不出来,我还不得死在那里?

天天开窗户啊,多通风不就行了吗?瞅你用的那个人,獐头鼠目的,骗就骗你这种虚荣心强的外行。

在安真有一句没一句的时候,胡泉想的是他已经从那所房子里彻底脱身的景象,似乎把那房子卖掉,他的病就能转危为安:而如果病好不了,他也能用这笔钱安排好安真今后的生活,不能过太富裕的日子,但衣食无忧是没有问题的。他开始担心房子卖不出去,没想到和张经理一说,痛快极了:没问题,很多人都想要这儿的房子呢。张经理答应,和新的买主一签约,立刻就把房款打到胡泉的账户上:你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这事儿小意思。胡泉在得到这样的准信儿后,在一丝高兴之余,也想了这么个小问题,现在对他来说是个小问题了—』6就是老板怎么这么痛快就答应他的要求,帮他把房子卖出去?一是谁买这么远的二手房?他给我的可是原价,哪个傻瓜肯买这么远的二手房?二是我是他们的形象大使,形象大使的房子都卖了,这个房地产项目的面子岂不大跌?二是这个老板一个字也不问我为什么要卖这所房子,一个字也没有,也太奇怪了。

躺在病床上,他一一想明白了。开发商才不把名人的招牌当纪念碑用呢。那得用多少年?他们看中的只是房子卖得怎么样,都卖出去了,名人的招牌还有什么用?没用了!你胡泉也没用了。更何况这个房地产项目还真是个好项目,位置和质量都还不错,房子都卖完了,还有人追着要买。这刽L胡泉要卖房,开发商乐得俐顷水人情,而且肯定还要从这套房子中赚上一笔呢。这第一个问题想明白了,第二个第三个也就不要再想了,形象大使是期房尾房时代的头衔,房子都卖出去了,还大使个屁呀!这会儿头一个不把大使放在眼里的就是开发商,住进来的胡泉该交多少物业费就得交多少,小区里可没有大使。胡泉不过就是个招牌,一块和挂在高速路边上的广告招牌一样的招牌,吸引人的视线罢了。

8:10PM

从哪一天起,胡泉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躺在床

上时间这么充裕也还是想不起来。开发商让他吃饭的语气忽然就变成这样了:你今天来一趟,别说你有事啊,我这个客人可是得罪不起的。晚上6点见。连个商量的语气都没有,更不要说先前的客套,胡老师之类从那次起一概全免了。胡泉也就是从那时起,对自己的“大使”名头开始厌恶起来。他首先觉得自己的身分不对了,有点像三陪小姐了,这可是他事业如日中天时万万没料到的。席间,开发商居然说,胡泉,你陪某某处长喝两杯。胡泉强按怒火,深深喘了口气说,我这个形象大使可能不称职,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吧。处长大人是个见过世面的官僚,他才不为这简简单单面子上的事起急呢,在这个饭局上翻脸不是题中应有之义,让这么个走红的主持人看自己不高兴,这不是给新闻界送素材吗?

处长一句话就给所有人当然包括他自己解了围:胡老师是文人,咱们不勉强,能喝就喝,有鲜榨汁吗,给胡老师来一扎。这位处长还嗳昧地说,我女儿就喜欢您的节目,给她签个名儿吧。就这样,胡泉在处长脱骨鸡一样的表情中又找回了自尊,在以后的两个多小时中,他倒是没有缘由自暴自弃地喝过了量,处长过量的谗媚的话最后把他鼓励到桌子下面。酒醒后,胡泉说,这顿饭我只顾要自尊,忘了要面子了。

11:40AM

胡泉是个爱打比喻的人,这也是他的人格魅力之一。他的朋友同事都爱听他打比喻,很容易或很不容易说明白的事,他都能比喻得生动有趣,呼之欲出。但关于装修的比喻,他的听众却听得不寒而栗。他在新房装好之后的3个月,开始传播他的恐怖比喻:你要是一点也不懂装修的话,你就会把一个村级博帕尔毒气场请回家。如果你的房子还很大,就有可能是县级的。一个又一个的村级县级的博帕尔加起来就是区级省级的毒气场。想想吧,谁是最大的受害者?

在装修之后,胡泉会有意无意地在节目中宣传环保概念。他像抓稻草一样,抓住每个打进电话的听众一丝一毫有关装修或环保的讯息,肆意发挥,有两次节目严重超时,窗外的导播一个劲儿地示意,他就是不肯停下来。结果是台长再也顾不上台里大名人大红人的面子,在台会上狠狠批了胡泉一顿,还扣了他的编辑费。台长意味深长地说,超时问题不解决,我们的节目质量就上不去,就不能取信于观众,我们的两个效益从哪里来?台长说话从来就是裁缝出身,什么话都敢往一块缝,而且越缝越密,多数时候还把自己缝在里面绕不出来。这时候,他就说,总之……就先说到这儿吧,胡泉,你到我这儿来一下。

胡泉没有去,他知道台长想道歉,他用不着。他不是赌气,也不是真生气,他把台长的话当成耳旁风,这些日子他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要再办一档环保节目。他知道这节目招不来广告,但他想做;在做成之前,他的一切超时,都是下意识的,只是身体上的一点小毛病,害了他的这个利国利民的创意。

那是中午11点的一次直播,是他的老年听众喜爱的一档谈天说地节目,说是谈天说地,就是可以自由选题,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白了就是聊天,听众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和胡泉说,而胡泉则像个先知,什么事都能有个圆满的说法。因此这个节目的收听率还很高,常常有些性病广告愿意在这个时段加进来播出。胡泉为此很恼火,但也没办法,台里要创收,人家的广告也没有违法,就是你不喜欢罢了。胡泉为此也想过一些招儿来排挤性病广告,但前提是他得找到其他广告来替代。开始他还认真去找,后来他发现这实在是一件麻烦事。他想,我为谁呀,不就是不想听吗,播它的时候,我躲出去不就得了,不听不就得了。结果事儿就出在马虎大意上。这天,当播性病广告时,他忘了把话筒的音量关掉,又赶上他忍不住要咳嗽,一时间剧烈的咳嗽声和性病广告传遍了这个城市的上空。那些老听众们一个劲儿地打电话问这是怎么同事。胡泉看收不了场,就实话实说了,还向听众道了歉,这才算了事。事后他自己也挺纳闷,以前自己想咳嗽时都能控制,今天这是怎么了?老了吗?这时,难以控制的咳嗽又袭来,他把痰吐在了纸巾上,无意识看了一眼,有血。他吓了一跳。

台长从这个时候起,有点不信任胡泉了。超时加上咳嗽,主持人该犯的忌胡泉都犯了,这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他在胡泉去军队医院偷偷检查的第三天,一脸严肃地对心不在焉的胡泉说,你可要注意身体,医务室的大夫和我说了,你再去复查一次吧,再确诊一下,胡泉说,你找我不是说这个吧?台长说,从今天起,你所有直播的节目都改为录播,这样你也有时间多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

胡泉有些不高兴:我就一次没把推子拉下来,就这么罚我,这和把我脱光了示众有什么两样?

别说得那么难听好吗?这也是为你好,当然也是为台里好。你知道现在上头抓收听质量有多严,有些话我是不想给你们传达,严着呢!

胡泉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直播说被取消就被取消,难道咳血就是导火索吗?他不甘心:那和观众的交流怎么办,也录播吗?

你想加大播音成本吗?不可能。直播的节目我准备交给秦小河,就是今年才毕业分来的那个,声音、气质都不错呢。唉,你得好好带带他呀,不是扶上马送一程,而是时时刻刻要把关呢。

你自己玩垂帘听政吧,我不伺候!

瞧瞧,瞧瞧,当了名人脾气就是大,又不是不让你播。让你录播还不是为了你的形象吗?我可跟你说,这可不是我的决定,而是台领导的决定。你先治病,治好了,咱们再直播。你看我,不播音这么多年了,开始还真是技痒,时间长了,看见话筒一点也不动心。

胡泉没工夫听台长说裁缝话,只是心里不明白这下坡路怎么这么快就轮到他了,而且一点余地也没有,一点面子也不给。那些年轻的主持人怎么都跟关在笼子里的一样急着往外奔?他的位置这么快就被等急了的人占上了,他不能接受这么缺少过渡的事。以往同事的客气、尊重在哪一层空气中逃遁,又在哪一层被稀释了呢?容不得胡泉往下想,让他丧失感觉的事接二连三像晚点的航班都挤在一个时间在他的头上盘旋开了。

2:25PM

下午,他拎着装满磁带的小篮子去八楼的录音间,刚刚坐定,就想咳嗽。胡泉心想,真不争气,真不争气!这要是直播又得出事。我这是怎么了?节目片头音乐刚刚响过,他一句话刚说出半句就让后边紧跟着的咳嗽堵住了。他摘下眼镜的一刻,看到了一窗之隔录音师那张不‘陕的脸,这张脸由于来不及修整,其愠怒的成分由于达到80%,被胡泉盯着也不肯后退。那张脸,胡泉觉得不是录音师的,是他自己的,他愤怒他自己,录音师的脸冷冷映照着胡泉的愤怒。他们俩都在两秒种后同时低下了头。

喇叭里传来录音师含义不清的声音:胡泉,怎么样,接着来,还是……

胡泉镇定了一下,忙乱地说,接着来,接着来……

又录了5分钟。胡泉觉得喉咙里一时不知从哪儿爬来了很多条细小的虫子,它们没有规则地挤着、闹着,胡泉觉得大事不妙,趁段落之间放音乐时,赶紧喝水往下压。还好在音乐结束时,他的声音通道刚好疏理好,节目得以录下去,录音师一点也没有觉察。录音师没有表情地看着一窗之隔的胡泉,他比胡泉还要紧张,他也不愿意看到台里这么一个腕儿级人物轻易地栽在这么轻量级的节目上,他甚至也常常下意识地清一清嗓子,以自己的通畅来保佑胡泉的通畅。但不愉快的事情终于在节目最后两分钟时发生了。剧烈的咳嗽从天而降,从嗓子眼儿每一个地方都能发出令人心碎的声音——漏了,一泻千里,先是五官被扭曲,接着是上半身失去平衡,就在他被迫离开椅子想蹲下来控制自己的咳嗽时,忘了摘掉的耳机从插口上挣脱下来,在空中抡了一个回旋之后像鞭子一样狠狠地抽到了胡泉的脸上。一大口血涌了出来,胡泉再也没有美化自己形象的能力了:让它来吧,由它去吧——血,喷到墨绿色化纤地毯上一束媚俗大花上,顿时加重了它的颜色。

录音间台灯的余光照着胡泉那张满是咳嗽的脸,他从来没有注意过的录音间的地面,这会儿成了他散散漫漫眼神中仅有的一方天地,那么暗,那么灰。以往录音间里只有两盏可移动的台灯,所有主持人都适应这样的灯光这样的气氛,圆圆地照亮调音台,还有那些CD唱片的封套,如果是新手或是值得在意的节目,当然还会有事先写好的稿子,从手写的到打印的,一眼望过去都会跳起音乐灵魂的舞蹈。仿佛在这样的空间只有这样的光束里才能集中声音的表情和想像力,主持人的情绪也只有在这时,才能幻化成电波去接近听众。胡泉常说,这是情绪照亮情绪。可现在,这光束的一小部分生硬地照着蹲在地毯上的胡泉,他打了蜡的头发分外亮,身躯却像烛光的影子摇摇晃晃有气无力。

录音间极少打开的顶灯这时全亮了,胡泉也有些吃惊,他看到了自己的咳血,也意识到自己几近匍匐在地的窘境。有一种陌生感往胡泉的脑海里涌,他竟觉得这里像是自己常去的卡拉OK歌厅,尤其是墙壁。这是自己一直工作的环境吗?怎么房间的顶灯一亮就变成另外一种环境了呢?他想找纸擦地毯上的血渍,但掏了半天也没在衣服口袋里找出一片纸。录音师进来了,在外面等候录音的小字辈也进来了,在发自内心的关怀面前,胡泉觉得都是一张张看自己出洋相的脸,这些脸经过灯光的修饰,嘲弄变得无边无际,自己的丑态就这么被拉长弄弯像鱼漂一样顺着大风能扔多远就扔多远。

胡泉慢慢站了起来,像我们在电影中常见的英雄那样一字一顿地说,你—们—都—出—去,把灯关上,接着来。英雄是演惯了戏的老演员,腔调拿捏得恰到好处,但小字辈都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群众演员,还是一个劲儿地安慰咧,大惊失色啊,轮到胡泉说第二句话时,他们都看呆了:我要工作了,谢谢你们。

看上去是关门,实际上是轰他们走。那种且战且退的场面,很像洪常青在舞蹈。当然他的同事没有一个是南霸天的人。

录音师从来就是个没有激情的人,他只按程序工作,咳血事件在他看来只是个停顿,现在胡泉要工作,他把机器打开就是了,后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录节目呢。录音间里又只剩下台灯了。胡泉很快进入状态,一次完成。惟一重录的是最后的道别语。他认为自己说的“再见”有些生硬,可能是刚才的情绪还没调整好,他又说了一遍,自以为找到了感觉,便对着大玻璃说,好了,终于完成了,拎起篮子就走。他曾有过不好的预感,但没想到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做节目,最后一次和观众说再见。

11:10AM

桃树上的一片叶子正落在他的车顶上,像坐滑梯样一直滑到雨刷上,胡泉的情绪一下被调动起来。他索性下了车,看周围的景致。小区停车场上,几辆显然有些日子没动的车上落满了树叶,风把有的叶子吹走了,但树上很快又有新的叶子落下来,缝补丁一样把车盖严实。喜鹊的叫声把胡泉的视线往空中引,他看到了远处很青很青的山,除了郊游,胡泉承认自己从未这么近地看过山,虽说还有些距离,但这是离自己的家最近的山哪,山脚下的石头筋是筋骨是骨,色彩的过渡有军人的味道,而山峰则没有太多的棱角,有一种凝固的飘逸在内里。忽然,胡泉觉得哪不对劲,原来这里太静了,而汽车发动机又过于鸹噪,他立刻就把车熄了火,继续他的遐想。但发动机还是响,他看了看表,决定好风景以后慢慢享用,先找家。

在这套靠东的复式毛坯房中胡泉不停地走了半个小时,他上上下下,摸摸这儿,动动那儿,物业的人早就烦了,可也不敢多说。胡泉一边看一边自言口语在每个房间里都做着不同的表情,演练着将来进行时。

第二次再踏进这套新居,胡泉没了第一次的新鲜感和好心情。他从进这个小区的大门起,就是一脑门

子的官司。他皱着鼻子说,是不是所有的化工厂都搬到这儿来了,怎么这么大的味儿?黄建铭和他一起来的,本来胡泉没准备让他来给自己装修,黄说,我帮你看看你再决定,再说,我帮你设计是一分钱也不收的。实在不行您再换人也不晚啊!

看着胡泉皱眉头,黄建铭说,装修哪有没味儿的,都有,都有,我们的工人天天都在这种环境中,他们也没有说什么呀。就说这装修吧,你也不天天在这儿呆着,味儿都让我们先替你闻够了,我们就是吸味儿机,等您住进来的时候,这味儿就散得差不多了,您说是不是?

看胡泉没反应,黄建铭得寸进尺:您想过好日子,哪能不受点苦,这点味儿就把您给吓住了,要不说您是知识分子呢。我这人天生就爱闻油漆味……没等黄建铭把话说完,胡泉就给截住了,我就讨厌油漆味,再说,这装修,除了油漆就没别的了吗?告诉你,别蒙我什么都不懂,我已经逛了好几个建材市场了,每回都把我呛得流眼泪,那里的油漆味儿是最小的,你溯口些胶没味儿?那些大芯板没味儿?味儿都大了去了!我一想到这个就头痛。

头痛的事交给我不就得了,我给您好好做,到时候你拎着行李进来不就行了吗?现在是秋天,秋天是装修的最好季节,有风又干燥,有多少味儿还不都天天随着风走了?您就放心吧,放心刚

11:50PM

新家落成。从外表上看,胡泉挑不出什么毛病,他甚至还挺满意,他为自己在交工前敲山镇虎之举而得意。他对安真说,不敲打他们一下,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呢。安真从第一次进这个家的一刻起就对这套房子没有好感。她说,这都是什么味儿啊,我进来已经快用了一包纸巾了,你看看,这么多年你也没见我流这么多眼泪吧。这用的都是什么材料啊,都是要命的吧。安真在离开这个新家时宣布:什么时候这个家没味儿了我再来,你可听好,别再让我流泪了,在这哭可不是地方!

胡泉的心里也很恼,但他比妻子想得宽。因为他见得比她多,哪有装修没味儿的,过几个月就会好,人家都这么说,可能就都这么忍的吧。反正还得买家具,布置房间,离住人还得有些日子呢。再说,不也就是每个星期来住两天吗,闻不了多少日子就会云开雾散的。他想得开。

妻子直到车祸那天真的没再来过,她没有时间更没有情绪,胡泉倒是越来越勤。没两个月这个家就有家样了。

有一天,他把老画家江奇送给他的画刚挂好,就听见楼下501吵了起来,声音很大,还有乒乒乓乓的动静。开始他没理会,只是声音越来越大他才忍不住打开大门想听个究竟。他来到501,只见几个民工正在和黄建铭抢一个电钻,当然黄建铭的劲儿不如二十出头的人。一会儿他就被推倒在地。一个娃娃脸的民工说,你什么时候把我们的工钱给结了,我就什么时候还你电钻。

黄说,我这不是收不上尾款吗,收上尾款保证先给你们。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你是两头骗,两头瞒的人,我能不知道?今天你就得结,不然,我去楼上去揭你的老底!

胡泉一听“楼上”,说的不是自己吗?

于是胡泉开门见山:黄建铭,说你有鬼,你果真有鬼,我也不问他们,问他们也不会说,你就实说,你有什么老底在他们手里?

胡老师,这儿正乱着,我回头去看您去。

我这房子住了两个月了,还这么大味儿,怎么开窗户,怎么吸尘都没用,你说,你还在哪些地方都给我偷工减料了?今天你不说,我也跟你没完。

娃娃脸说,胡老师,我们早就想跟您说了,你们家几乎所有的材料他都做过手脚,都换过包,你说家里的味儿散不出去,最主要的是你家的大芯板用的都是次品,次品的甲醛都是严重超标的。还有漆和胶都不是您要的环保产品。

我说怎么这么难闻呢!原来你坑我,黄建铭,你说怎么办吧?

黄建铭这会儿倒不着急了:有证据吗?您没证据说什么也没用,您还是回家吧,您遇到的都不是事。别听他们说三道四的!

胡泉照说也挺能说的,可遇到黄建铭这样的人他就是说不出来。如果没买房一辈子都不可能和这个陌生人有什么关系。可偏偏就这么怪,不仅被他牵着走,还被他坑得一塌糊涂,心里占着许多理,可说出口的没几样,装修没签合同,买材料没有收据,吃的都是哑巴亏。以往胡泉遇到吃亏的事还能和人说说消消气,可这次装修的不自在只有在心里闷着,自己给自己宽心吧,也许多开几天窗户就好了,味儿随物移嘛,哪有赖着不走的东西呢?

高速路越走越顺,他在这个新家住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有时回来晚了,倒头就睡,也忘了开窗通风。第二天起来,头痛欲裂,胸闷极了。一年之后,他有了直播事故,再后来彻底病倒。

凌晨1点21分12秒

冬天还没到,胡泉的病情就恶化了。胡泉精神上一蹶不振。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日子到了。

梁安早就看出来了。在还有力气说话时,胡泉告诉梁安,你多买点电池备着,别到剃须刀没电时再买,就晚了。梁安听到这话心里一酸,他见过这样的场面,人突然就不行了,咽气时满脸胡子显得很脏。他早就听胡泉说,人走的时候一定要干干净净地走。从那天起,梁安每天给胡泉刮两次胡子,早上一次晚上一次。电动剃须刀的声音在房间弥漫,胡泉享受着最后的干净。最早给胡泉整理剃须刀,倒出来的胡屑是黑的,过了些日子,就有些发灰的在里头,现在再倒出来的,灰的之中还掺杂着一些白的胡须——人老得真快啊。梁安的心里不是滋味,但看到胡泉脸上光光的样子,他还是露出了笑容。梁安乐不乐胡泉凭感觉,他一乐就哼一下,很轻,很短,日子久了胡泉就能捕捉得到。听不到这一哼,胡泉心里就不自在,一定是哪出了问题,就问,梁安,怎么了,刮出血了吗?

瞧您说的,好好的,没事。

那你怎么不乐呢?

我看着这个剃须刀太旧了,我去给您买个新的p巴。

算了吧,也用不了几天了,我用不着了,就扔了吧,买新的没用了。

梁安听到这儿哭了:您还不至于……

我知道自己的病到头了,梁安!你一定要让我干干净净地走,你听好,我不想不干不净地走,我想干干净净地走,听着,别给我穿新衣服,我要穿我自己的衣服,别把现买来的新衣服穿我身上;我要是昏迷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你就给我刮脸,我要你给我穿最后的衣服,你干净,我也爱干净。我不要护士做这些事,千万别让她们给我化妆,男人这辈子是不化妆的,为什么偏偏死了要抹得那么红,还要涂口红,我一想这事就想吐。梁安!答应我,别让他们给我化妆,听见了吗?

梁安握着胡泉的手,算是答应。最后的嘱托各式各样,梁安见过几种,偏偏这化妆的事,却没听过、见过。胡泉想得可真细。

梁安说,您怕痛吗?

我现在还怕什么呀?问这个干吗?

您脖子下有一根胡子总刮不下来,我想帮您拔下来。

谢谢谢谢,梁安你真好,我真是想干干净净地走啊。

梁安试了试指甲,拔了一下,没拔动,又紧紧捏住那根很粗很硬的胡子,用力一拔,出来了。

这时的胡泉脸上放光,红红的,像吹起的牛皮一样亮。他昏迷了。

一系列的抢救没有奏效,凌晨1点21分12秒,胡泉停止了呼吸,一直没合上的嘴被梁安抚平了。就在一个护土摘下胡泉身上的管子时,另一个护土迅速地从兜里掏出半管口红往胡泉嘴上涂,正在帮着卸管子的梁安一个箭步上去夺口红,无奈护士的手比他的箭步快,上嘴唇已经涂上了。

梁安哭着说,胡泉不让给他化妆,你们不能给他化妆!

一旁的大夫冷冷地说,这是什么话,不化妆怎么遗体告别,看他一张扭曲没有血色的脸!这点规矩都不懂?!

梁安一边哭,一边还去抢护士手上的半管口红:胡泉最后对我说的,他讨厌化妆,他说男人一辈子都不化妆的,怎么就到死要化妆呢?

大夫说,你到一边儿去,人死了,没你的事了,你是他什么人,你是他的护工,—边儿去。

任性的梁安抢不着口红就扑到胡泉的身上:胡老师,是她们非要给您化妆,我管不了啊,她们干吗要给您化妆啊?!

太平间来的人生生把梁安拉开,把胡泉抬到车上,小护士趁势往胡泉的脸上抹了些什么,梁安再过去看时,已经不是他认识、熟悉的胡泉了:红脸蛋,红嘴唇,一个假人。

白单子从头到脚把胡泉盖了个严实,推走了。梁安转过身来,发现护士和大夫都在瞪着他。

你们干吗和死人对着干,不化妆就不行吗?

小护士平静地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这么做就要扣分,标准化Ⅱ盼,少一样都不行。

扔下这句话,留一个空病房给梁安。但这是极短暂的。没过10分钟,打扫卫生的就来了,消毒,换床单。梁安木然地看着刚才还有着胡泉气息的病房瞬间已经清除得好像这里谁都没来过。

他走出病房,在楼道里坐了一宿。夜深了,他不想回家。天快亮的时候,一个刚刚收治的病人推进了胡泉住过的病房。

只听值班大夫说,给2床做全面检查。

大夫一眼看到了睡在木椅上的梁安,拍拍他说,回家去吧,明天再来,3床的家属要换掉他们的护工,点名让你去呢。

梁安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地说:那个病人让化妆吗?有病!

大夫扔下梁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