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一个丑恶的人身上那唯一的人性的美挖掘出来
2004-04-29张铃迟子建
张 铃 迟子建
张铃:您从21岁开始发表作品,将近20年了,可否谈谈您的创作经验?
迟子建:每个阶段都不一样,写作应该是善变的,生活和艺术是相辅相成的,创作和人生是密切相关的,生活有时会闹地震,动荡起伏,它会使艺术的沧桑感更加的增强。没人喜欢生活的创痛,但不可否认的是,生活的磨难,对艺术却是一种意外的关照。
我觉得经验是理性的,而生活却是感性的,很琐碎,一天到晚,所有的细节构成温暖的生命支流,它推动着我们朝前走下去。对于生活,我抱着随缘的态度,而对创作,我会努力地去追寻它。所以我不敢妄谈创作经验,因为还没有到达理想的深度和高度。而且任何经验都只对自己发生作用,不见得可以激励别人。
不久前,我读了杨绛先生的《我们仨》,杨绛先生真的是很宽大的一个人,她的丈夫和女儿都先她而走,可读她的文章的时候,你却觉得温馨,仍旧感觉钱先生和钱瑗是活在她身边的,那种苍凉的温暖真的是浑和大气,我想只有他们才可以谈经验。
张铃:有很多人,将您和萧红进行比较,您自己觉得可比性如何?
迟子建:将我和萧红放在一起比较,大约因为我们同生于一片黑土地上,我们的作品或多或少都带着一股凛冽的寒风。萧红出生在呼兰河,我出生在漠河,她童年受过创伤,喜欢流连于菜园的风景,我也一样;不过我们描述的风景和这风景所透出的精神气息并不一样。萧红就是萧红,她的人生和创作都无人可以比拟和替代,而我就是我。
张铃:有没有觉得您的文字从叙述和美的角度上更趋向于沈从文?
迟子建:我比较喜欢沈从文,沈从文对湘西那片土地是血浓于水的热爱,而我写我故乡的土地也有这种热爱。这种热爱不是唱赞歌,相反它是由众多的挽歌构成的。
张铃:您的作品,触目为东北的黑土地,原始森林,您对大自然的感情似乎特别深厚?
迟子建:只要在城市呆久了,我就会心烦意乱,一定要回到山清水秀的地方,双眼看到自然的景观,我就会马上安静下来。
我常常觉得,一些民族宗教的产生,肯定来源于大自然的某种启示。比如鄂伦春族就相信万物有灵。我觉得大自然就是一种宗教,从一棵树,一朵花,一块石头上,我们就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天然的敬畏。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童年时候种的一棵小树,现在正茁壮成长,如果没什么意外,大兴安岭的树是可以长到二百年左右甚至更久的,那个时候,我们一定已烟消云散了,可树木还在,还在用我们所不知道的语言与这世界做着交流。其实我们人类被文明挤压得越来越麻木和无知了,所以我渴望着从大自然中获得勇气和希望,它对我和我作品的滋养注定是永恒的。
张铃:您的作品里四处都是美,即便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您也会赋予他(她)动人之处,您对人性的期望很高?
迟子建:是,很高,我要把一个丑恶的人身上那唯一的人性美挖掘出来,这种美更接近于宗教核Jb的东西。我很喜欢雨果的《悲惨世界》,就是因为他把人性中的美阐述得非常透彻。一个恶人向善,不是靠着经文教条,而是生活中的那一股股的暖流。在我看来,最细的暖流持之以恒地敲击一座最巍峨的冰山,它也会被融化的。
张铃:怎么想起在《越过云层的晴朗》里以一条狗作视角?
迟子建:我在这个小说里,写的是一条狗眼里的文革世界。早先,看到一个关于动物的资料,说是狗眼里只有黑白两色,因为它的视锥神经只能分辨这两种颜色。当时我很惊奇,联想到在这世界上,我们看到的所谓丰富多彩的颜色,是不是生活的一种幻象呢?而单纯的黑白色却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人类的沧桑变化,在狗眼里,一定明净而又洗练,于是我就用一条狗做叙述者,写了狗眼里的人生,这是非常风趣而又非常沉重的。
张铃:您作品中的很多事物,非常亲切,好似生活中就有这样的原形,您如何看待艺术中的真实与虚构?
迟于建:艺术家如果只靠生活中的真实去创作,那艺术家也就不能叫艺术家了,而且,艺术家应该是特别善于虚构的人,但艺术的虚构,又都有真实的一面,而真实的程度,取决于艺术家加工生活的本领。
张铃: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是抗拒现代文明的?
迟子建:没有,我不抗拒现代文明,文明的进程也是无法抗拒的,只是我有我的追求,我的审美感,我不会随波逐流。另外我还有个疑问,现代文明仅仅是指城市吗?现代文明的符号是网络、喷气式飞机、咖啡店、三角多角恋爱、娱乐节目中的港台腔和高尔夫球吗?
张铃:您怎么看待“美女作家”这个说法?
迟子建:作家是靠文字说话的,白纸黑字,明眼人一望便知。但也不可否认的是,这世界也有不少瞎子,看不懂文字,对这样的人来说,阅读照片当然比阅读作品要省力得多。
张铃:很多人,为了迎合读者,写很粗俗污秽的事情,您怎么看待“下半身”写作?
迟子建:这个社会是浮躁的,喧嚣的,泛出这种泡沫是很正常的。但我想泡沫就是泡沫,它会一闪即逝。我们毕竟还有很优秀的女作家可兹骄傲,比如王安忆,她作为一个作家所具备的全面素质和精神的深度,都让我们对她肃然起敬。
张铃:您认为什么样的作品才能称之为好作品?
迟子建:比较难讲,但我现在觉得好作品应当深沉凝练,不矫揉造作。写苦难,能把苦难化做涓涓细流;写快乐,能把快乐处理成淡淡的挽歌。总之,好作品应该有自己独特的精神气息。
张铃:您怎么看待如今的长篇小说热?
迟子建:当代文坛的热闹,基本上是长篇小说的热闹,很多的浮躁,都来源于长篇小说。一些作家和他(她)的长篇小说,靠着研讨会,一夜走红。我觉得很多的研讨会都是功利的,不纯洁的。批评家在拿了红包后丧失了立场,说些令人肉麻的吹捧的话,这其实也是文坛的一种腐败现象。一些真正有质量的长篇小说,由于没有研讨会的背景,无形中就被忽略了,这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情。而且现在的批评家大约被形形色色的“利益”稿件所驱使,也没时间去挖掘这些优秀的作品,比如方方的《乌泥湖年谱》就不错,可是又有多少人注意到它了呢?当然,我相信会有更好的文学批评时代的到来。但为什么我们在这样一个时代下,不做清醒者,反而要随波逐流呢?
张铃:您怎么看待“女性主义”?
迟子建:我不喜欢我们现在所谈论的女性主义,她们谈的大都是知识妇女眼中的女权,而不是中国大多数的女人的命运,所以比较狭隘。而且我觉得什么事情一跟“主义”沾边,就变了味了。
张铃:您喜欢看足球,为什么?
迟子建:写作累了,在周末看一场足球赛,觉得特别放松。那绿色的草坪,奔跑的球员,以及足球的瞬息万变,都令我着迷。足球这东西,往往到了最后一分钟还会出现戏剧化的结局,这是我生活中特别缺的,所以很喜欢。
张铃:您仍旧是用最原始的笔墨写作?
迟子建:先用手写,再用电脑誊一遍。我这人笨,不习惯对着机器写作。
张铃:可否问一个很私人的问题,您爱人因车祸离您而去了,这是一场意外之灾,您现在好些了吗?
迟子建:他的离去对我的创伤是永久的。不过,我仍有最温馨的生活片段值得永远回味和珍藏。有了这一切,我没什么可以怨天尤人的了。感谢文学,在这场灾难中,它是医治我的良药。我也感谢生活中所有的幸福和痛苦的时光。谢谢关心我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