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2004-04-29柳咽河
柳咽河
2002年8月的一天,父亲在阔别家乡29年之后,终于决定回去看看了。29年前的8月,祖父离开了他的亲人踏上了黄泉路。那以后,父亲没有到祖父的坟上培过一锹土。清明寒食,他率领两个儿子在高地路边烧一把灰,祈祷黑的纸灰能御风而行送到祖父的脚下。父亲执著于自己的孝行,并以此教育两个儿子。可是近来,却突然对那些黑的纸灰产生了怀疑。他怀疑它们真的能飞到祖父的身边?那些代表着金山银山房屋布匹的纸扎,在褐色的火焰燃烧之后真的能在另一个世界里给祖父以慰藉?也许是退休带来的寂寞,父亲开始想家了,他决定在祖父29周年时率领所有的子嗣回乡祭祀。这是祖父身后的最后一次大祭,错过了这一次,他怕再也找不到回乡的路。
父亲一直筹划着这样的行程。他找到同在一个城市的发了迹的少时同学,说好由那富商的奔驰载我们返乡。未及动身,我的女儿却病了,母亲和妻子留下来看护她,父亲的计划不得不为之更改。好在我和弟弟坚决支持他的行程。祖先的村庄在我们的憧憬中神秘而陌生,蕴藏着姓氏的血脉,这行程是我们很久的期待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车还没有来。父亲坐立不安,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催问车子的情况。车终于来了,却不是奔驰,而是一辆可兼做货运的工具车。司机来自祖先的村庄,但他并不认识父亲,父亲当年离开的时候还没有他呢!他对于这段返乡的路途比父亲熟悉得多,一路上他信马由缰地跑着,倒使父亲十分紧张,四处张望着怕走错了路。在父亲心里,这路显然与年轻时有了许多的不同。年轻时他用脚板丈量,知道哪里是个弯,哪里有个坑,哪里有块干净的石头可供歇歇脚。从村里到县城要走上一天的时间,脚步落在山道上,让人从容而踏实。现在,这路由车轮来丈量便显得窄了、短了,山外的路铺了沥青,山内的路却变得崎岖起来,车辆跳跃着摇摆着,颠簸得人心里慌慌的,他怎能不怀疑呢?
入山后,我和弟弟一直做着一种比较。相对于我们童年生活过的母亲的村庄,这里的山过于高大而荒芜了,山上没有梯田,也没有高大的树木,稀疏的灌木间是裸露着的山体,褐色的土坡和灰白色的山石纷乱杂陈。我们讨论着它与母亲的村庄的不同,言语间,祖先的山脉变成了穷山恶水,母亲的村庄在我们心里泛起温馨的回忆。这讨论使我的感情复杂起来,我隐隐担忧,祖先们听到了这样的言语,是否会认为是对他们的大不敬呢?我看看父亲,显然,他对于我们的谈话无动于衷。
其实,要说这山是穷山,也不尽然。它的地表固然是贫瘠的,地下却有着丰富的铁矿资源,离村10里,路边多是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黑洞,大的有两米见方,小的只能容一人勉强钻入。据说,这里的铁矿开采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然而,却未出现一家像样的矿井。家庭作坊式的开采,资源管理的混乱,不仅没有使村民们富裕起来,还时常出现井下塌方和为争资源械斗致死的事件,留下了一个个遗迹似的黑窟窿。进入村里,偌大的村子放眼望去很少有新修的房屋,那些高大的院落一看就知道是解放前的格局,近40年来出现的只有一些简陋的粗平房,傻乎乎地蹲在村边的高地上,孤独而落寞。看着这村子,我不禁又想到母亲的村庄,那村子大小不及这里的一半,他们依靠煤炭的开采摆脱了贫穷,又利用煤炭作燃料把这里的铁矿运过去冶炼加工,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工业实体,村民们的日子要好过得多。
在这样的村庄里,我见到了与我们血肉相连的亲人。父亲曾告诉我们,他们兄妹四人,因为贫穷,我的姑姑不到10岁便被祖父卖到了晋中,父亲3岁时死了亲娘,初中毕业后干过几年小队会计之类的角色,后来入伍离开了乡村。留下的是一母同胞的伯父和同父异母的叔父,如今,他们都已年愈古稀,守着这块祖宗之地过了一辈子。
伯父的房屋属于70年代末的产物,土坯和砖混合结构的五间平房,分两屋,上门女婿住大屋,老俩口住小屋,两屋窗下单砖各围一厨房。院子挺大,砌着一圈矮墙,院心四四方方,其面积远远超过我在母亲的村庄所见过那种长方形的院落。后来伯父告诉我,门前原本是一面土坡,硬是让他给一点点垫平了。院中没有铺砖,由于多年的踩踏和主人的清扫,土地已变得坚实平整,荡不起尘埃。
我们进到屋里的时候伯父不在家,伯母从昏暗的屋子里迎出来,激动地招呼我们,为我们倒茶,然后吩咐小孙子到田里喊爷爷回来。我们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我看到了在母亲的村庄已逐渐消失了的土炕,傲慢地盘据着三分之一的房间,而父亲、我和弟弟所坐的椅子、椅子间的方桌、椅子后面的两组箱柜则是这屋里唯一的家具了。这些家具式样陈旧,原有的色彩晦灭不清,让人怀疑这些家具是祖父传下的遗物。属于伯父的,大概只有箱顶上的那台14英的电视机。椅子的扶手光滑细腻,木头的纹理中不知浸润了祖父和伯父两代人的多少体温。我把玩着它,感知着祖父的气息,想像着祖父当年在这椅子上坐着的样子,是否也如我这般的姿势。
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年轻时的祖父也是个散漫不羁的人,从不为日子发愁,家中的生活全压在祖母一个人身上。祖母是个被饥荒吓怕了的人,打下的麦子堆到阁楼上,勒紧腰带吃粗粮,令祖父不满。后来搞大跃进,积粮充公,后悔也来不及了。那几天,家中天天烧油馍、吃拉面,到缴粮的时候,祖父家仍是最多的。这给了祖父散漫生活更多的理由。祖母死后,祖父又续了弦,生下了叔父,后来不知怎的又分开了,所以在父亲初中毕业后,全是他在照料祖父的生活,每日洗衣做饭,并且拿小队会计的工钱给祖父管着家用,由此可见祖父的天性。母亲的点评是祖父不善持家,要我们弟兄莫学他。在我心中,却因此常常羡慕祖父的这种生活态度,只是父亲的家教太严,散漫了这些年也没到了哪儿去,仍需为着几百元的工资点头哈腰、谨小慎微。这些典故是父亲讲给母亲的,然而对于我们他却讳莫如深。
伯父一挑门帘走进来。看见伯父,父亲愣了一下,按住扶手想站起,双腿却软了似的一抖,几乎是从椅子上掉下来的。他用当地土语叫了声“哥哥”,抢上前去。伯父看着父亲:“有20年了吧!父亲死后,这么多年你也没回来过,我这个老斗,也是个出不了门,这一恍,就是一辈子。”父亲终于看清了伯父的脸,他从失控的情绪中回转过来,退回到椅子上。腔调已完全不同,透着公务员的优越。
我看着伯父说话的神情,暗自惊叹,晚年的伯父竟然有着与祖父如此酷似的面容。照片上的祖父穿一件黑棉袄,系一块白手巾,嘴唇上还留着一撮花白的胡子,他端坐在椅子上兴致很高地看着我们。他的身后,是身穿军装的父亲,肃穆而立。现在,我面前的伯父一样兴致很高,一样是瘦高的颧骨,嘴唇上一撮花白的胡子。不同的是,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中山装,头顶也没扎白手巾,露出灰白的一头短发。然而,这种不同却更使我觉得亲切,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现在的祖父,活生生的祖父。我想,父亲之所以有那一愣,有那情绪的突然失控,怕也是伯父给他的错觉吧!尽管短暂,这错觉还是拉近了老哥俩的距离。虽然在他的族人中,只有祖父和姑姑能够在他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越变越像祖父的伯父还是激起了他内心的冲动,使他不由得从心里喊出那声“哥哥”。
对于我们兄弟的存在伯父好像并不在意。他的这两个从未谋面的侄子,倒像是生活在一个村子里的人,熟稔到视而不见、漠不关心,他甚至没有向父亲问及这两个年轻人是谁。这漠视使我失望。我怔怔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和祖父这样近,和近在咫尺的伯父离得是那么远。
现在,当我写了这篇文章时,恍然意识到在那件事情上也许并不怪伯父。作为家族中的长者,他要向侄儿们显示一下长辈的身份,希望两个侄儿能像旧时的宗族子孙那样跪下给他行见面礼。极少出山的他,几乎与这个新时代隔绝,却可能固守着祖先们传下来的规矩。而这样的规矩在我们兄弟却极为陌生,我们只是在古装的电视剧中见过,父母没有教给我们这样行礼。但是不管什么样的礼节,总该我们先问候伯父的。然而,由于长久以来的陌生和突然的惊喜,我们甚至无法正常喊出“伯父”这个词。我们兴奋地捕捉着伯父和父亲的对话,捕捉着两位老人重逢后的种种神情,观察与想象使我们的心不时地从现实中游离出来,沉入家族的遐思。在那样的场合,父亲也暂时地忘记了我们的存在,他不紧不慢地与伯父说着话,对于伯父与我们的这种僵持并不关心。
吃饭的时候,伯母端着盛好的两碗饺子进来,一碗给父亲,一碗给我。我把饺子端到伯父面前,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伯父。”伯父应了一声,接过碗,径直吃起来。认下伯父就等于认下了祖先的血脉,我心里感到踏实。
我们开始准备祭祀的用品。伯父说他们前几天刚祭过,因此,今天的祭祀便成了我们一家的事情了。父亲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他从提篮里拿出手钳、细铁丝,从院中拾起他带来的一小捆木棍,自顾自地捆扎起来。伯父一边唠叨着:“你看你,大老远地还带了这些,咱农村啥没有……”一边找来家中的手钳给父亲帮忙。我们兄弟俩则翻腾着父亲的提篮,找出折叠摆放着的纸花,将它们一朵朵慎重地展开,配合父亲绑在木架上。
叔父不知从哪里得到父亲回来的消息,这时,也兴冲冲地赶来,加入扎花圈的行列。年轻时参过军后来当过村长的叔父自是比伯父见过世面,他不时热情地与伯父和父亲寻着话,沉闷的气氛开始缓和下来,我和弟弟从长辈们中间退出来,整理带来的供品。看着三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一起做同一样事情,如此严谨,如此默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这就是我的家族啊!酷似祖父的伯父,酷似父亲的叔父,他们有着从祖父那里继承来的同样厚实的嘴唇。这样的相貌,任凭哪一个人都能认出的兄弟,谁又能想到,心中的隔阂已使他们分别了20多年呢?
说起来,父亲自小就对叔父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没什么好印象。在我所听到的父亲的讲述中,叔父总是一副又奸又滑的嘴脸,做什么事情都让他看不上眼。每每提到这个弟弟,父亲总是以“后窝那个”来代替,话语间流露着他的不屑。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只有哥哥和姐姐,“后窝那个”从来没有被承认过。我想,这也许与父亲3岁时便没了娘有关,出于对母亲的维护,出于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的防御心理,他本能地拒斥着新来的女人,并对这个女人生的孩子充满敌视。在他的心里,是这个新来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强大地占有了本该属于他的那一方天空、那一块床板、那一把椅子。这敌视催生了父亲的早熟,并使他梦想着要为散漫的祖父挑起家庭的重担。后来,当我看到叔父的脸时,怎么也无法把那么憨厚朴实的一张脸同“奸滑”这样的词联系起来。尽管父亲不愿承认,叔父还是叔父,作为祖父的儿子,他们有着同一张面孔,清明寒食都要祭祀同一位父亲,父亲的心却如此地顽固。
父亲与伯父的隔阂据说是因为早年的借粮。那时,父亲在北京的部队服役,刚升了指导员,每月拿30多块的薪金。伯父写信给父亲说,就要过年了,家中缺粮,希望父亲能先买500斤麦子寄回去。父亲很生气,那时他刚与母亲结婚不久,家安在母亲的村庄,每次回家要坐两天的火车,除了路费,省下的钱他还要补贴家用,怎么舍得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来买麦子呢?为此,结下了怨仇。在伯父,想必是以为他官当大了忘了兄弟了。那时候,即便只是那么一点的小官,在晋东南的小村里,都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本来是很长脸的事,因为父亲的拒绝,伯父一定觉得很没面子。后来,伯父的姑娘结婚通知了父亲,父亲寄上了两块时新的毛哔叽料子,没有去。父亲在母亲的村庄盖了房,通知伯父,伯父也没有任何表示,两家的来往从此便断了。父亲每每说起这些事,总是埋怨伯父不体恤自己的困难,只会不停地向他要求。
往事如云烟。如今,祖父的祭祀又把他们拴在一起了。三个面色苍苍的老人,拿着各式的祭物依次从院子中走出来,走上了无尽的山坡。我们兄弟跟在后面,去寻祖父的坟。
入村时看过北面连绵的山脉,我以为这是一个土地贫瘠的山村了,谁曾想,村南面竟还有一片沃野。天空落下了小雨,原本温和的土地开始粘腻起来,以它的力量吸附着我们的双脚,仿佛是祖先之地在有意地挽留我们,向我们诉说千年的感伤。穿越一块又一块土地,伯父停住脚,指着地上的土堆说:就是它了。
就是它吗?我看着地块中这个不起眼的小土堆,心想,这就是祖父的归宿之地吗?我所幻想、崇敬着的祖父在他的村子里拥有的竟是这样一个小土堆,低矮、瘦弱,宛若他晚年时照片中的样子。与双目所及的其它坟茔相比,祖父的墓何其孤单,坟茔上没有种植为他遮蔽风雨的高大植物,时光正加速着它消融于沃野的进程。我不知道,若干年后伯父是否还能指着一片绿色的庄稼毫无疑义地说,就是这里了!
叔父走上前,细细地揪着坟上的杂草,为祖父掸一掸身上的灰尘。伯父从提篮里取出供品,一份摆在脸前,一份摆在身后,点燃了香火。父亲神情严肃地跪着,慢慢抖开他的礼物。那是黑红两色丝绸制作的小衣服,两单两棉,四身八件。祖父衣服的胸前有烟袋,上面有帽子,下面有靴,给祖母的则是一双俊俏的绣花鞋。这礼物是母亲按父亲的要求耗时两个月亲手缝制的,可是,对于祖父祖母而言,已经太迟了。
祖父在世的时候,散漫不羁又爱显摆,父亲从北京给他买了羊皮袄,他一冬天穿着舍不得脱下,见了人总要说,看,北京货,真正的好羊皮呢。那次父亲带他到县城去,看见眼镜店就不走了,本来自己眼不花,偏要买一副戴着。回到村里,有事没事要戴着它转转,向人炫耀。我想象着祖父戴着一副老花镜到处走的样子,觉得可爱又可笑。晚年的祖父焕发着孩子般的天真,恣意游走着,那么率真,那么亲切,就如我,时不时要标新立异地招摇一下,获得心灵的满足。母亲说这方面你像极了你祖父,她的责备并没有使我羞愧,反而感到一种安慰。我们的身上流着同一种血,我为自己能够成为祖父生命的延续而高兴。现在,这么多的新衣摆在祖父的面前,如果他活着会是怎样地欣喜若狂啊!可是,他已无法再动这些东西了,我们只能在想象中看他欣喜的样子,渐渐变成遗憾!
火“腾”地上来了,精致的服装在火焰中蠕动、焚化,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两套牙具扔进火焰。他念叨着:“爸爸、妈,永祥回来了,给你做周年来了,饭菜要记着改善,冷了要记着添衣…”
父亲默默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头磕完了,凡是想到的都做了,还有什么呢?29年来,他欠祖父的太多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告慰祖父的亡灵。他寻思着,他不能再留下遗憾。
鞭炮声哔哔啪啪地响起来,叔父提着它绕坟一周,向祖父告别。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拎起锹直冲上面的地块而去。不大会儿,他挖了一棵树苗回来,在两个兄弟的帮助下,种在了祖父的坟茔上。父亲拍了拍树干,对他的兄弟说:“再回来时,这树恐怕要有碗口粗了!”
我这才知道,在父亲的心里,他是一直计划着要回来的。这次是借祖父的周年祭祀做个铺垫,真正的目的是在百年之后回归于祖父的脚下。父亲曾反复向我们讲过姑姑的故事。他说,那年祖父病故后,没人想得到早年卖掉的姑姑,是我写信告诉她的。本想她知道一下也就算了,不料7天后出殡时她竟然回来了。棺椁抬到村口,被她拦住哭得死去活来。人们说老天真有眼啊!你姑姑被卖的那年才10岁,晋中离咱们这里是那么远,她坐六七个小时的火车,然后又倒汽车,然后又翻几十里的山路,竟带着一双儿女摸回来了!早年离家的路她竟然还记得!再迟一刻你祖父就要下葬了,她竟然拦在了村口,你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你说……
父亲常常问得我满心酸楚,为他讲话的语气,为那苦命的姑姑。我知道,父亲其实不是要问我,也不需要谁来回答,他是在借此怀念死去的祖父,怜爱被卖的姑姑。这两个在他心目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的亲人一个深埋于故地,一个远隔千里之外,怎能不令他黯然神伤。如今,姑姑也是风蚀残年,丈夫8年前已先她而去,5个姑娘多半嫁于异地,惟一的她最疼爱的儿子没能熬到不惑之年,死在了天津海军部队的任上。她还有什么呢?
前些年,父亲因为忙于工作,只能趁开会出差的机会到她那里逗留片刻,现在退休了终于有了时间,却又计较于旅行的花费而未能成行。即便对于至亲的父亲和姐姐,儿女们的事情总是固执地占据在前面,身为一个父亲,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他节衣缩食,攒下钱来帮儿子们购房,却不能抽出极小的一部分来看姑姑,这是父亲心中永远的痛。
由于这种切身的体会,父亲可以想见祖父的寂寞。他知道,不久的将来这寂寞也会将他笼罩,他无法逃脱。我想,正因为确知身后的寂寞,古往今来才会有那么多人要固执地回归祖籍,将肉身之躯埋到父亲的脚下。这既是最后的孝道,也是自己内心的抚慰。所谓“叶落归根”吧!
下午,我们从伯父家告别出来,已经走了很远,也不见父亲从后面跟上。我猜测他一定在和伯父商谈归根之愿吧!如果仅仅是话别,时间不该这么久,有多少话说不完呢?
叔父也等得焦急了,说好了要去家里看看的,怕我们找不到,他不好意思先走。我决定说些什么,我看见了身旁的大庙,于是,便从这庙开始了。叔父饶有兴致地告诉我,这庙该是清代以前的建筑。村里有好多这样的建筑,在60多年前,这里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富庶的村庄。20世纪40年代初,日本人的一场大屠杀几乎将村人灭绝,后来人们又陆续从别处迁到这里,生息繁衍,形成了如今众姓杂处的样子。可是,无论人们怎么努力,村庄往日的富庶再也无法恢复了。叔父说作为村长他使尽了法子,仍旧不管用,这个饱经劫难的村庄仿佛气数已尽了……
叔父使我知道了这村庄的历史,心里变得沉甸甸的。站在土梁上望去,颓败的村庄在艳阳的热气中蒸腾着,像笼罩着一层血雾。叔父说村民多数是后来迁移过来的,莫非我们的祖父也属于后来的族氏?记得每年清明寒食,父亲烧纸时总不忘念叨:“爸爸、妈,土宅头的爷爷奶奶,都来取衣裳吧!儿不能在膝前尽孝,冷了要记得添衣……”这个神秘的“土宅头(屠宰头)”莫非便是我们祖先的源头?
我的疑问从叔父那里得到了证实。按他的话说,祖父确实是从一个叫土宅头的村子里迁来的,原本是一穷二白,居无定所,土改时分了地分了房,倒在这山沟沟里扎下了根。但是,当我问及土宅头的来历和所在地时,叔父也说不清。他说,人总是安土重迁,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没有惊天动地的灾难,人是不会轻易离开故土的。对于叔父来说,生于斯长于斯,活了几十年的时间,他已经认可了这块土地。他在这块土地上娶妻生子、修房盖屋,如今孙子都4岁多了,要说根,怕是已经牢牢地深入地下,抓住了土地。
我的眼睛从村庄顶上掠过去,进入一片空蒙。我在想,祖先的村庄为什么要取土宅头这样的名字呢?它又在哪里?是祖先的族人们筑土而居或者仅仅是一个贵族大户的屠宰场?显然,这个土宅头对于探求我的祖先有着重要的意义。祖先们生活在那个村子里,繁衍生息,自给自足,那么,是什么样的原因促使祖父要背井离乡?我记得父亲曾偶尔提过祖父有过参加八路军的历史,队伍被打散了,他脱掉军装,回乡务农。他将自己的参军证藏在一个古庙的墙缝里,外面拿灰糊好。后来解放了,等到他再去找参军证,准备享受相应待遇时,那证件已不翼而飞,被厚实的砖墙吞没了。这段历史或许可以证明祖父是一个真正的异乡客,他回的也不是他的祖先之地,而是现在的村庄。战乱把他从遥远的异乡带到了这里,于是,遥远的土宅头也就只成了他向子女们倾诉的异梦了。历史更迭的战乱中,又有多少这样的迁徙呢?真正的祖先之地消隐于迁徙的尘埃,所谓故乡,也只能是祖父的村庄了。
我们随父亲走进叔父的家里,落坐于舒适的仿皮沙发上。婶子和堂哥忙碌着为我们端来果盘,倒了茶水。一家人陪伴着我们,热情地话起家常。叔父告诉我们,这新盖的房子是父子俩前些年拼命干出来的,为了找活干,堂哥给私人老板开车跑运输,晚上睡在车队里失火把脸烧伤,至今留下扭曲的疤痕。现在叔父老了,只能在家里帮助拾掇拾掇,一家人的负担全压在堂哥的身上。话语间流露着对堂哥的赞赏。
堂哥俨然以家中的主人自居。虽然不乏对他父亲的敬重,话里话外显示出的却是他的自信和得意。也难怪,与村里人破旧的老房子相比,他的家几乎可以说是新盖房的几户中最好的了。瓷砖铺地,家用电器齐全,这些都是他得以炫耀的资本。显然,堂哥已经超越了叔父当年为村长的荣耀,叔父在他眼中成了摆设、附庸,成了需要人照顾的对象了。这些乡村的老人,年轻时劳碌奔波,为一个个孩子成家立业,到老时丧失了劳动能力,也丧失了经济来源,只能依附儿子,在他人眼色下活口饭吃。
堂哥对我们这些来自城里的人很恭敬,这使父亲生出了几许期望。他慎重地告诉我们,以后要与堂哥加强联系。弟弟煞有介事地拿出手机,记下了堂哥的所有联系方式,并声称可以随时打电话。我只是应承着,心里暗笑父亲的迂。对于从未交往过的这么一个堂哥,是抱不得什么希望的。弟弟当然也知道,他的手机平日里十有八九是锁在抽屉里不用的,只有出门时才挂在腰间充充门面。
要走了。叔父带我们穿行在村子里,不时为父亲指指点点,这房子原来是谁住的,那房子现在换了何人。没想到不大功夫,叔父竟把我们领到了祖父住过的老房子前。父亲神色凄然,他似乎认出了从前的居所,又不敢肯定。原先的四合院已经拆掉一半作了街道,剩下的拐角一边还住着当年的那户人,子嗣更迭已难相认;一边是曾经属于祖父的房子,被一个老光棍住着,厚实的墙体多处裂了缝。父亲记得,这个叫唐孩儿的老人正是童年的玩伴。
父亲没有进到屋里去。车已经等在路边了,父亲匆忙向叔父道别,叔父摆摆手,奔自己归宿而去。我这才醒悟,原来刚刚去的是堂哥的房子,属于他的还在老屋群中。
父亲说,走吧!像是一声叹息,无奈且忧伤。司机一松离合,车子晃动起来,跳跃着往山坡上爬。来时的路变得扑朔迷离,我们离开祖先的村庄向前寻着,不敢回头。我知道,这样的路,将不再来。
似乎父亲对自己的未来也有预感,那以后他再也没回过村庄,也没有要求我们回去看望过伯父和叔父,这一次匆匆的故乡之行竟真的成了对故乡的最终离开。后来的日子里,父亲固执地要留下在母亲的村子里盖下的房子。那座他亲手盖的房子,我们没有住够三年就离开了,寡居的舅母死后,它就一直空在那儿,守望着我们。为了给我们兄弟凑钱买房子,他曾几次决心要把老房卖了,却始终犹豫不决。到弟弟买房的时候他宁可借了重账,也没舍得卖出。现在,他决心要把它留下来。父亲说:“再长些年纪,我和你妈就回老房里去住,房后种块小园地,过几天农村日子。”
我并不相信他会真的回去。多少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城市小区里的生活,母亲更是受不得半点煤烟,乡下的艰苦生活如何能适应呢?父亲今年57岁了,再过20年,我怕那老房子等不到他们回去。20世纪80年代初草就的房子就质量而言根本无法与一百多年前的那些老房子相比,加之风雨尘埃的侵蚀,不知哪一天它们会突然变成一堆废土。
事实上,我们已从乡村的土地上拔起,无家可归。70多年前,祖父可以从“土宅头”迁到后来的村庄,扎下自己的根;70多年后,父亲甚至无法保留乡村里的一间房子。再过20年是什么样子,70年后又是什么样子,让人无法预料。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叶落归根已经成为祖先留给后人们的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我们将无根可归。
如今,我们的房子正在母亲的村庄里一天天朽去,父来也在一天天变老。每次女儿扯着他的手指在社区的楼梯上爬上爬下,父亲忙碌地跟在后面,步履犹疑而迟缓。看到这一幕,我不禁满心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