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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

2004-04-29王志宏

辽河 2004年4期
关键词:柞树榛子养蚕

王志宏

年少时,我曾经抱怨过自己的家乡在遥远的乡下。我抱怨我的于乾隆年间打鲁地高密闯关东来此深山中结庐而居的十四世高祖,冷月寒风,怎么会抵达这里,一样地经历了山长水远的漂泊,选中这三面环山的谷地,重重的山荫,使得每年冬天的清晨直到九点以后才可见到迟来的“朝阳”。他们是为了安宁还是为了躲避?还是只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几次劝父亲和母亲离开这实在僻远的远离人群的所在,到外面的世界中去,而父亲每次都是不动声色,精心地守着他的果园,他高大的院墙和他满山的柞树,独自过着自在、悠游的日子。母亲伴着父亲,安宁地守着她的猪和鸡,怡然地晒着山里青草、枯草之上的日头。害得我们假日里要漂过长长的山路、水路回那个似乎永远都在路上、让我们欲速不达的家。

长大后,独自在外,愈来愈思念留在家乡的父母,思念老家。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不知有过多少回家的梦境,于是,每有闲暇,都必定要踏上回家的路。在漫长的旅途中,在将近抵家的时候,我竟然痴痴地看起那些曾经让我厌倦、甚至不好意思说出口我讨厌过的大山,以及山里的一切。我开始盼望家门前那株高大的梧桐树,以及梧桐树下那口古老的用井钩提水的老井,还有井台石头上的青苔,它们甚至也在梧桐树干上,斑驳着陈旧的苔色,幽深而有些微的神秘。当然,还有那些数不清的老枣树,密布在这深深的山沟里,这也就形成了我家乡的名字——枣木沟。

在我山居的家中,我布衣素裙,洗尽铅华,在果园中游荡,大声地唱歌,毫不忸怩、羞涩。在春天的枣刺中,采摘“刺爷子”,回家倒在秫秸穿的盖帘儿上,挑净刺儿,做鲜美的汤。晚上看着被刺划破的手背,扎得出血的指尖儿,也并不曾产生过什么怨。

山上长满了野菜。我曾经看见母亲采摘回来的野芍药,白色的,粉色的,带着生命的苞蕾,让我无限地向往,还有秋天的野葡萄,深紫的,连飞鸟都会被吸引,可见那紫色在秋光中的丰艳和绚烂。

蕨莱,这像小猴子脚爪一样的野菜被无数爱着野味的人们所喜爱。母亲总是把它们整整齐齐地采回来,开水汆过,放到太阳下慢慢晒干,待到冬天时分给山外的亲朋好友。这往往是最受欢迎的礼物。其它的野菜还有刺门芽、大叶芹、山韭菜、猫爪子、辣椒秧子等等,都是未经污染的天然绿色食品。山里人也把它们采了卖钱,贴补家用。

小鸡炖蘑菇,这是东北著名的一道莱。而榛蘑,也就是棒子树下生的蘑菇,是用来炖小鸡首选的。九月里,勤劳的庄户人家的门前,晾晒着线穿的蘑菇,与屋檐下的红辣椒以及木柱子上拴挂的玉米相映成趣,与棚屋里的农具,屋宇四周的园田,构成农家的生活,素朴,简洁,生动。

现在,城市的商场里售卖着美国的大棒子,土耳其的大榛子,硕大的瓤儿令人垂涎不已,然而,那来自异邦的榛子与我很疏远,我还是怀想我家乡的棒子,就是它们的榛棵根部生长蘑菇的榛子。它们虽然小,但是,带着十足的家乡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每次经过蹲在街边出售那些似手不起眼的榛子的小贩,都能唤起我思乡的情愫。那是农历七月十五前后榛子收获时节最动人的街头。有的小贩别出心裁,卖起带着榛壳的榛子,黄笸箩的壳儿,微微透着成熟之前的绿色,包裹着大熟的坚果,分外惹人儿,这尤其令城市里的孩子大开眼界。这就是他们孩童眼里的山中。

我记得在棒子成熟的时节,有一种类似榛子的橡子,常常让我们错认,于是,它们便错着跟我们回了家,经妈妈确定我们采错了,要扔掉的时候,妈妈又总是阻拦了我们,说可以给猪吃,它们叫做橡子,是柞树上生长的,可以做猪的饲料。所以,妈妈闲时也去山里采橡子。我记得有一位乡居的诗人在他的作品中说过,橡子“溅落了秋声滴滴点点”。

说到生长橡子的柞树,则不能不让人想起柞树叶包的饼,带着阳光和花草的芳香;也不能不让人想起蚕。北方养的是柞蚕,翠绿的,吃的是柞树的叶子,而不像南方养的是吃桑叶的蚕。父亲是养蚕的能手,也喜爱着茧变成蛾,蛾生成卵,卵长成幼蚕,蚕经过四个眠期,最终结茧的整个过程。读书时,每年的暑假,我都要帮助父亲看着吊在茧串上的茧破孔成蛾,那是一个非常神奇的过程。把出来的母蛾放到张起的席子上,或者横挂的绳索上,把风蛾(即公蛾)放到大筐里,防它们飞着逃逸。夜半,父亲起床给它们配对。来日黄昏之前,把那些情侣们分开,把母蛾的翅膀剪掉,同时也剪掉它们脚上刀样的细爪,这样,它们才可以安心地趴在蛾子产卵专用的纸上产卵。这也是需要人来看着的,不让蛾们太聚集,否则,产的卵太密,不利于以后的工序。乏蛾(即用过的公蛾)和产完卵的母蛾可以炒吃,是大补之品。

集满卵的纸也被张起来悬挂,并且记上了日期,几日后,用药水给蚕卵消毒。蚕卵惧怕农药、异味,如果赶上给果树喷洒农药,事先要关闭门窗。待悬挂的产卵纸上长出了微小微小的黑乎乎、小红脑袋的蚕儿,它们就要上山了。上山之前,父亲口中含了水,均匀地喷洒在纸上,潮湿了,才小心翼翼地撕成细条儿和小块儿,放入一个小筐里,送到山上,这项工作一般在清晨或者大阳落山之后,这样可以保证小蚕儿不被晒到,不中暑,安全度过它们离家的最初生活。

夏天的天气变幻莫测,有时父亲没带雨具,天边突然隆隆地响起雷声,一场大雨顷刻之间就要来临,我们都焦急地张望着山上,担心着父亲。而父亲每次都能在大雨过境之前赶回家来。父亲说,小蚕儿是最好的天气预报员,每当有雨的时候,它们都从柞树叶子面光的一面匆匆地躲藏到叶子的背面,由此,父亲得知山雨欲来。这常常令我觉得神奇无比。

俗语说,下海捕鱼,上山养蚕,都是一种赌博。事实也确实如此。虽然离不开科学的养蚕技术,但是也要有一定的天缘。蝗虫、蝈蝈、鸟雀,尤其是麻雀,时时危胁着蚕儿们脆弱的生命。养蚕的人在山上扎了稻草人,一颗接一颗地燃放闪光雷,或者高声地喊叫,敲打铁盆儿,惊走前来偷食的飞鸟。而每年在蚕上山之前,还要用土豆块儿、韭菜末儿、小鱼等“请客”。母亲把它们剁碎,拌好高粱米饭和药,送到山上,分洒到一株株柞树的底部。这还不算,乡下有一个风俗:每年的农历正月十三,是蚕姑娘娘的生日,那一天,要做豆腐,虔诚地祈求蚕姑娘娘庇佑大茧的丰收。

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曲折过程之后,临近国庆节,豆绿色的蚕长成黄绿色之后,进入老眠期,于是,茧也即将形成。每当父亲擎着他收获的第一个茧像凯旋的英雄一样回家的时候,那是我们全家的节日。那个白的毛茸茸的茧包裹在一个依然带有绿的柞树叶子的小柞枝上,我把它供奉在最显眼的位置,让那蚕丝裹缚起来的茧在喜悦的乡居日子里漂浮,漂浮到我们酣荚的梦里。而离家的时候,我会首先把它放入我随身的行囊,带上它赶往异乡。

有时,闲坐窗前,听着养蚕人粗犷的吆喝声,看着山上雪白的羊群,也有挥动药锄的身影。山里到处是宝,就看你是否勤劳。紫草,串龙骨,芥梗,山芍药……以及许许多多我所不能熟知的中草药。有一年,父亲养蚕的时候挖回了一株串龙骨,随手把它栽在后园一棵枣树下面,此后的每个春天,它都葳蕤出一片郁郁葱葱的生机,秋后,枣树上爬满挂着风铃的藤,让人忍不住多看上几眼,而它们的上面则挂着不曾吃干净的大红的枣子,已经蔫在了树上,这让山外的来客无限叹婉,“恨不相逢未嫁时”。

山中这一切无疑都是美好的,可是这并不能让人忽略山中的蛇,以及山上暗隐的种种危险。

我读小学的时候,一位同学的妈妈去山里采野菜,不小心踩了一条毒蛇,被蛇咬了一口,一条腿顿时肿了起来,与她同去的老太太撕毁了自己的围裙,紧紧地扎住蛇咬伤的腿部,然后跑下山求救。后来,据那位老太太说,她在求援的路上,也碰到了一条横在山路中间的蛇,她说路很窄,绕不过去,然而必须得过,便跪在地上求蛇给她让路,好救山上的伤者,她说那是蛇仙,听了她的乞求果然给她让了路。姑且不论她叙述的真假,我想毫无疑问那是她的杜撰。不过,我同学的妈妈得救了,村里的人用一个大敞筐把她抬下山,送到赤脚医生那里,得到了土秘方的疗治。山里的人没有几个不怕蛇的,当然,也有不怕的,我家有一位姓马的邻居,他敢拎着蛇的尾巴耍着玩儿。但是乡下的人迷信,很少伤蛇,他们认为,打伤了蛇或者把蛇给打死了,会遭受“报应”,所以,蛇得以高速度的繁衍,越来越多。

母亲已经将近六十岁了,勤俭依旧,勤劳依旧,也总上山。我们都劝她好好休息吧,可是,她总说没事的,没事的。因为我们都不能轻易忘记外婆的遭遇。外婆已经离开我们两年了。在她去世的十年之前,为了上山采榛子,摔断了胯骨,老年人骨质疏松,难以愈合,何况又是最难愈合的地方。就这样,外婆在她老年时伤残了,这令外婆的晚年很苦恼。我们都认为,如果外婆没有那次摔伤的经历,一定不会这么早就离我们而去,让我们倍尝思念的痛苦。

外婆热爱生活,热爱她所有的孩子们,尤其是从小随她长大的我。外婆极其善良,而且极其美丽,最让我佩服的是她有许多对付突发事件的办法。有一年,外婆在我家小住,姑姑去山上采蘑菇,被土蜂子蜇了,蜇到了整张脸,眼睛也睁不开了,说不出地惨。外婆去墙边采来蚂蚁菜,砸碎了,敷在脸上,没几日就复原了。

山中无甲子,寒暑不知年。山里的日子是清淡的,也是清苦的,同时,也是需要耐心的。一年之中只有冬天是最清闲的,也是冷得透顶的,谁叫这里是北温带的冬天呢?取暖是重要的大事情。不必烧煤,乡下的人们极少烧煤,满山的柞树是最好的烧柴,以及田野里收割后的玉米、高梁、大豆的秫秸。每一天都能把火炕烧得热热的,那种热是电褥子所不能比的。着透了的炭火被收进一个火盆里,一家人可以拥着火盆吃饭,火盆上热着滚烫的豆腐脑儿,也可以在火盆里烧红薯,土豆,上面搭着一个铁的撑子烤饺子、馒头。当一盆炭火化咸灰白色的灰烬,一个日子就圆满地完成了。

而在乡间,割砍柞树是有计划的,只有长到三年以上的柞树才可以砍下来做烧柴,这是乡民们约定俗成的,无疑是拥有极长远的目光的,给后世子孙留下了一片带有原始意味的青山绿水,摇曳出乡村自然美丽的旖旎画卷。春天油油的嫩绿,耀眼的桃李;夏日浓郁的果园、满山满坡翠流欲滴;秋季五彩缤纷的山峦,丰收的田野;冬天皑皑的白雪,以及隐藏于白雪之中的村庄……这一切怎能不让人魂牵梦萦?

故乡在我的文字里,而我却坐在异乡之中,坐在电脑前面。外面已是灯火阑珊,春节刚过,大红的灯笼还未摘净,我也才从故乡归来,可是,这么快我却在思念着她。一场春雨过后,草坪上的草已隐约泛绿了,我知道,故乡不久就会草色无边了。我已经跟父亲和母亲说过了,即使将来去城里的弟弟那儿,乡下的祖居也留着,也许,我们将来都可以回到那里,永久地睡在家园里。不知怎么,在这篇文章的结尾,我想起了写在《家园》中的一句话:且掩卷入梦,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在这浓浓的思念中,谁又能入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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