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断了(外一篇)
2004-04-29杨荻
杨 荻
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是半坐在床上。因为是坐着醒来的,连梦也跟着身体一起半坐起来。半坐姿势的梦很短暂,短暂到一起身,梦就醒了。女儿还在熟睡,一张干净的婴儿般纯净的脸。四月中旬的早晨,六点半天已经是大亮,窗帘就只能遮挡住人的目光而不能挡住直接穿透过来的天光。睁开眼睛,已经是完全清醒,看着棉布睡衣上隔夜的折痕,深深浅浅地,我知道自己又梦见了那个地方,还有那个地方里的那些个地方。
那个水泥的平台,校长在上面讲话,我们在上面表演,穿了借来的演出服,十几岁少女们的身体是如此柔软,青青春天的柳。那个春天,我的下巴上生了个小疮,医务室的阿姨用纱布包扎好。我就那样裹着纱布上了水泥的平台——开运动会时叫主席台,然后开口在全校师生的面前唱歌,台下是善意的笑。如今摸摸下巴,有一个小小的疤痕,随了我将近二十年,而且还要继续随下去。还有那些似乎已经忘却的记忆,不是衣痕,也不是疤痕,却也要继续随下去。
我的镇初中的往事。
我不知道别人的小学和中学是不是都在村子的南面,反正我的是。后面依托着整个村或镇,夜里黑黑厚厚的如一个基地。其他的三面都临着清净而清新的田野,四四方方的围墙。我想乡村的人对那四四方方的学校都怀有热切的希望,腾挪出大片安静的土地,但又要放在眼前,目光照料着校园里的孩子。成不成龙凤的,父亲母亲们总是像盼望秋天丰收一样盼望过。
我在镇中学读的初中。第一篇作文的第一句话这样写道:我的母校座落在镇子的南面。我这样写,好多同学也都这样写,有一种八股般的固定。就是那曾经的短短三年,现在还经常潜入我的梦里。不管我的情绪高昂还是低落,随时不定期地潜入,并没有预约或意料。
除了经常梦到那个水泥的主席台,台下的操场,两层楼的教学楼,我还经常梦见学校的那三个厕所,东北角一个,西北角一个,西南角一个。我在梦里去厕所,总是看到很多的肮脏和危险。跳脚也躲不开的污迹,还有那摇摇欲坠的脚踏板,我一失足仿佛就会掉进去,实际上在梦里我就掉进去过。惊醒后还有余悸。这样的梦预示着什么?为什么我经常梦里光顾镇中学的那三个厕所?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这预示着我的身边有什么危险吗?还是曾经的危险一直没有离去?我一脚踏去,就失足在厕所里。平庸的人永远不能知晓的秘密。
实际上我也的确对那三个厕所印象深刻,因为它们也的确目睹了我的秘密。一个少女,在厕所里放开了自己,如果厕所里有精灵的话,该看去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啊。当生理卫生老师把我们初三的女生召集在三楼一个教室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异样的笑容,我听到一些女孩子在低头私语。我是如此的无知,无知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完成到一个历史性的过度。生理卫生老师说,课本上《生殖系统》那一章节不讲了,不过我相信大家也都看了。是的,不仅仅是女生,我相信男生也看了。实际和书本的差别太大了,我自学掌握了书本知识,而依然迷惑着自己的身体。一个初三的女孩,还没有像妈妈或其他女同学一样每月有几天的特殊情况,我感到孤单。标新立异永远不是我的追求和喜欢。
而那个初三的夏天,我终于不再孤独。除了自己,最先知道我身体历史般转变的就是厕所!我是如此的胆怯和慌乱,全然不是化学课上往同桌女孩的衣服上插树叶那样坦然。从小我就是个胆小的姑娘,害怕树上庄稼上草上的各种虫子,可那一刻,我又如此的胆大。很无知地怕被别人知道,但我相信厕所,我相信它的沉默能给我慌乱中的安全。为了躲避我认为是很严重的别的女孩子的目光,我在凌晨四点的时候起来,去女宿舍边上的东北角上厕所。如果看见打扫卫生的老大爷在,我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去男宿舍旁边西北角的厕所。如果这两个厕所都有异常,我会转身到操场旁边最远的西南角的厕所!我抗拒了黑夜的恐惧,战胜了黎明前小虫子都没有醒来的寂静,就义般地走向第三个厕所——漆黑的没有灯的只能靠月光和星光取亮的厕所。一种恐惧战胜另一种恐惧,我就是这样从对自己身体的无知和羞涩变得无畏起来的。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实际上是怕极了,那种危险的感觉一直追随我到十七八年后的梦里。一个人幽灵一样走在凌晨的校园里,保卫着一个人的秘密,此景挥之不去。十四五岁女孩子的青春时代,充满了漂流长江黄河般的险滩和急流。我走过来了,于是就变得女人般的坚强。
那三个占据校园三角的露天公共厕所,充其量叫作地上建筑物,都有一线天可以看见月光和星光。家里的宾馆里的非公共厕所是构成房屋的一部分,关上门窗看不见星光月光,还有别人的目光,以为很封闭安全。一扭头,却有一整面的镜子在映照。
梦是在四月中旬的一个早晨的六点半自然醒来。前夜,那个人梦前的清醒时刻,我在读车前子的《江南话本》,如果说我也有枕边书的话。顾盼的散文经常看着我人睡,有时候第二天早晨会看到书页有了睡眠压过的折迹。我的枕边也一直放着张锐锋的书。巧的是他们两个人同时参加过1986年的青春诗会。一个是轻灵的梦,一个是凝重的梦,再加上追随我多年的那个梦,我的梦就很繁华。
车前子在《追忆逝水年华》的最后一段写到:“曾与几位朋友/走到断桥边/忽然断了”。这样让人有多种想象的语言,在深夜里读来飘若虚无,仿佛人都不在房间里而飘摇到了夜空。“走到断桥边,忽然断了——断了的当然不是断桥,是断桥边凉亭上的一根朱漆栏杆。”
我在四月的早晨醒来,也忽然断了,断了的不是西湖凉亭上的一根朱漆栏杆,而是我十四五岁时潜藏下的一个朱漆漆的梦。
念桥边红药
那一年去江南,路过扬州。说是路过都嫌勉强,只是在去苏州的途中,看到路标上醒目地标志着去往扬州的粗箭头。虽然有几多公里之遥,毕竟是我离扬州最近的距离,眼光遥遥地望向曾经的荠麦青青之处,就权当是人打此路过了。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是为扬州。去江南而没有到达“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是扬州”的维扬,当时颇感遗憾。回来后还是遗憾。谁来赔我一个江南行呢。
没有去扬州就没有看到红药。红药开在春天,我是十月份去旅行,晚晚地错过了花期。也就没有看到想象已久的“念桥”。想象着有一座桥的名字叫念桥,在扬州,桥边开满了红色芍药花,一年一度地开,再一年一度地败。很美的惆怅事。
沈括《梦溪笔谈》里说,相传唐代扬州城内有桥二十四座,至宋代尚存七座。清代李斗《扬州画舫录》里说,二十四桥即吴家砖桥,一名红药桥。现在的“二十四桥”是扬州的一个旅游景点。如果关于桥名的来历已成传说,我倒更相信沈括的说法,因为扬州城真的有过二十四座桥的话,一定有一座桥名叫:念桥。念桥念桥,想念的桥,思念的桥,感念的桥,怀念的桥,玉人教吹箫的桥,从古想象到今的桥。我也希望它有一别名叫红药桥,这样的话就是姜白石《扬州慢》里的“念桥边红药”了。江南初行,没见到扬州,只好把心事寄托在下次。
读过一篇文章,题目叫《芍药》。《芍药》里有一段:他们要的是芍药的根,只待她芳龄五载,便折枝煮根,拔出花骨,切成片片如雪,放人一个个药罐,芍药的今生已尽。正是这段话打动了我,决定不再把芍药的一段心事放置高远,让它尽在今生。尽在今生,多寂寞的一句话。乱世读来都能感觉到一种冷静而透彻的味道,仿佛芍药的根骨,片片如雪。
“念桥边红药”,是我最初上网时的网名。能任意地把自己喜欢的词语作为名字,被别人称叫,是为奇迹。总有人问,喜欢姜白石吗?就说喜欢。轻轻的,力量不重。因为我仅知道姜白石的这一首词,还来自于高中时的课本。正是因为高中时候学过,才记得清,多年后还能背诵,“淮左名都,竹西佳处……”
红药早就开过十几个春天了。
时间久了,那里的朋友就叫我红药。搞得“念桥边”仿佛是个古老而失传的复姓。姓氏的失传是人类的某种最遗憾的失传,比丢了宝玉让人痛心。我喜欢被别人叫做“红药”。红色的芍药开在春风十里的扬州,开在田边、桥边,一年一年,为谁红啊。叫我“红药”的人,都失散了,也许是从来没有相聚过。就像我也是路过那里一样。花团锦簇地热闹了一个春天,秋水一到,片刻间就冷静起来。好像热闹从未有过。十月的芍药园是寂寥的,十月的桥边也是寂寥的。因为没有初夏开放的红药。有人曾经告诉我,芍药别名还有:绰约,将离,可离。“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芍药的心事早在诗经时代就已埋在了要分别的情人的心里。“将离相别,赠以芍药”,曾经的绰约,必须的将离,片片红云处,芍药花开放。
就职的公司,院子很大,除却冬天,三季里有林阴的大路和草坪。在电信分公司门前的花坛里,我不知道别人注意过没有,每年的春天那里就开满了成片的红色芍药,我奇怪它的成片。甚至想请教一下花工,当初是谁的主意栽种了如此一大片的芍药。无论如何,肯拨这样的一片土地给芍药,充满了诗意。
问了同事,都不知道那里有一片芍药,红色的。倒是有人管它们叫牡丹。世以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孰不知“牡丹初无名,以花相类,故以芍药为名”。牡丹以前叫木芍药,现在的芍药名叫草芍药,在牡丹进入王室之前,她们是同根生的姐妹。芍药最后落在民间,很淡然。江南的芍药开在北方的春天,无人欣赏,芍药竟自开,只是惆怅了惟一的赏花人。读白石道人的名篇,读到“念桥边红药”的时候,下一句是怎么也读不下去的,如鲠在喉,少不了的呜咽。尤其一个人的时候。那一句是:年年知为谁生?
高中时学课本,都是这样断句:念——桥边——红药。这也是老师的教法。后来看了有关“二十四桥”来历的另一种传说——那本身就是一个古老的文官司,不管在扬州是不是有桥二十四座,我宁愿相信在扬州有那么一座桥,叫:念桥。是落在心头的桥。虽然被淹没在尘世的风里。
很早就想以这句古词为题目写点东西。之所以没有写,是因为怕文字不好而对不起这样好的题目。就一直放着,存在了心上,心事般。题目不是糖果,糖果时间久了会化掉,不仅入不得口,还沾染一手粘粘的糖汁。这是古词,古人的词句,越放越深情。
我不怕糖化,但是怕题目被别人先用。好的东西是要流传的,这段心事并不是我一人所有。我一直都这样相信,有人和我一样想用这个题目作文,也喜欢扬州城乡间年年春天开放的红药。我先用了,好不好,都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