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药丸
2004-04-29老幺
老 幺
老熊岭高高地雄踞在大兴安岭的北坡,它的朝阳坡的对面是一片很大的开阔地,开阔地荡平如砥,使你想象到圣经和中国远古神话里的那场大水。
半山坡上紧挨着两所木刻楞房子,远远地看去就像两个骈居的鸟巢;房主是两家猎户,这是岭上最早定居下来的两户人家。早年,从每年的入冬起,这里开始聚集一些猎人,这是一些职业猎人,他们的家小都不在这里,他们只是冬天才来,搭伙狩猎,这叫“出红围”。这种出红围的事情一度延续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就消失了。或许是单单以追寻兽迹禽踪这种职业谋生算不上是个好营生,或许还有其他一些什么直接的原因。然而,却有这么两户居留下来,总归也必是有他们的原因和理由。
对面的开阔地陆续迁进来一些仕户,如同有土壤和水分的地方就会有草木一样,他们的房屋在开阔地很快地蔓延开来。这些住户中行山上伐木工和小煤窑窑工的家小,有开地的农户,有逃避战乱的,有杀人越货的,有专门到这里种植罂粟的破产农民。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家都养着火器,有时候也进山转一转,却从未有哪个人想到过要把它作为吃饭的行当。这些人野性十足,却恰如其分地利用这些火器来维持这里的安宁。难免有人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谁又慢慢地放下,或是二拇指搂动“勾死鬼儿”(扳机),“嗵”的一声,此后,就又可获得大片的安静。
半山腰上的情形就大不一样,这两户四口人相依为命。你很难想象,若是没有了其中的一家,而另一家人还能够继续在这里生存下去。两个年轻人相伴着进山狩猎,隔一段时期,他们还需要钻上一天的沟沟岭岭,用雪爬犁将所猎的山货拉到一个叫新棋镇的地方去,把它们卖给长年等候在那里的皮货商。然后再从那儿买回一个时期所需的生活用品。而守候在家的老人似乎也需要有人相伴着,打发这单调而空寂的日子。他们与前面开阔地的人保持着那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淡泊和陌生,彼此间都能够很豁达很明智地看待这些关系。
半山腰上靠西边的房子里,叫墩子的小伙子长时间地蹙在窗台上,用山猫一样的眼睛瞄着开阔地的一座小院子。院子里的那个小红点儿突然不见了,这让墩子感到十分的焦躁不安。半截“蛤蟆头”在他的嘴角上燎出淡青色的烟幔,口水顺着喇叭形的烟蒂洇出来,湿乎乎的一大截。烟幔火辣辣地从左眼睛燎过去,他咽了一下口水,立即把眼睛眯起来。终于,他将伸长了的脖子缩回来,下巴颏一如既往地顶在宽厚的胸膛上,叹出一口淤气。然后,在心里将那红点儿有鼻子有眼地放大。
那院子里的小红点儿是墩子不久前的一个意外发现。如同一枚雪地里的樱桃,鲜亮亮地在那来回移动。他琢磨着若是能够早些发现它,或许自己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至少那天他不会在乎那几颗狗屁药丸。那一天也是父亲去山虎家,墩子心里不愿父亲一天到晚地长在山虎家,以前他和父亲一样,也是一天到晚地长在那里,现在他打心眼儿里不想去了,他自己不愿意去,不愿意父亲去。他每次见父亲屁股一离开炕沿,就一门心思地出门往东走,他就觉得父亲是越老越没深沉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他和父亲颠着屁股往山虎家跑,而不是山虎和他的父亲到这边来。这种想法早就在脑子里缠绕着,只是最近越来越明显了。墩子有时候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以前他可是从来没留意过自己。近来墩子竟然想把事情提到大面儿上跟他父亲说说,告诉父亲你整天这么没深沉我心里堵得慌,其实你要是坐在自己家炕头上不动他们就会过去找你。可是墩子心里越犯堵,反倒越没有充分的理由跟他父亲说,就只有和老父亲怄气,他拿父亲没办法。墩子的父亲不知道自己没深沉,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墩子的脸子那么难看。他一点都不知道,他就觉得自己这么着怪好的。并且,或许是近几天见墩子的脸色不好父亲有意躲着他,或许是也或许不是,老头子倒走得越发勤了些。那一天父亲出门后,他蹙在炕上,头顶着窗玻璃拿眼盯着那双前后替换的腿。他想找个借口把老头子叫回来,可是他没有借口,只好这么头顶着玻璃眼巴巴地看着。他想,要是脑袋能把玻璃顶碎了该有多好,“哗”的一声脆响,一股凉风进来,满脸是血。然而,他到底没有把力气用到那种程度。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开阔地。他觉得那里的房屋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片雪坞里睡着,像死了一样。其实睡着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而当那个小小的红点儿跃然进入他的视野时,他就不再这么认为了。他觉得连他自己都跟着苏醒过来了。他有时觉得很纳闷儿,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能够发现一些平时看来很不起眼的东西,这些东西本来和你一点瓜葛都没有,可它简直就能救你的命。
今年的雪特别大,走在山上直拖人的裤裆。这大半个冬天墩子就没进过几次山。进山哪有瞄着红点儿好,看着红点儿他心里一点儿都不犯堵。有时候墩子将右手从下巴上腾出来,拇指与食指就势叉成十字顶在窗玻璃上,瞄了瞄准,“咔——”他感到十分的快乐。
墩子的父亲在山虎家同山虎的父亲饮洒,絮叨一些酒话打发时光。山虎开始坐在炕沿上,斜对着父亲的背和墩子父亲的脸。两位老人家各自在嘴里咀嚼着一块鹿肉干,太阳穴和嘴窝子冲着山虎一鼓一鼓地蠕动。现在他要去找墩子,却被墩子父亲的一双热眼拽着。说话行人听着才有意思,尤其是老人。
“那家伙站起来像一面墙,眼见得把你爹摁在雪地上,一只大爪子在他头上揉搓着,我顺过家什,照准那撮白色的胸毛就是一枪,我撂倒了它!”
山虎飞眼瞟了一下斜在他父亲脑后那条白亮亮的伤疤。
“它倒下时你头伊犁种的忙牛,”父亲回头冲着山虎,“谁见过那么大的一只狗熊来?你和墩子都没见过。”
山虎的父亲是个瘦老头,年逾六十还是腰板挺直。墩子的父亲说到这个话题时,他的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可腰板还是挺得直直的。他很高兴没事时打量一下儿子。他虽然还是个孩子,却已经长得又高又大,像头熊羔子。父亲每次在看儿子时,都感觉到自己在看一个真正的猎手。
类似这只狗熊的事情,山虎听过不知多少遍了。但他始终认为他们是真正的猎手,他和墩子都算不上真正的猎手。或许他和墩子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成为那样的猎手。至少到现在他还没有足够的胆量去和那样一个大家伙较量一番。
山虎一转身,将那支老双筒枪和草绿色的子弹带一并从墙上摘下来,吊在肩上。
“唉,我说山虎,”墩子的父亲看着山虎,“你可提防着点儿,别把那小子给我惯坏了!”
山虎夹夹穿堂门的门口望着他,张开嘴作懵懂态。
“甭打马虎眼小子,那只狍子是你打的不是?”
“您这是哪儿的活呀叔?”山虎一只手臂弯在肋下揽着双筒枪的背带和子弹带,另一只手臂在胯下垂得长长的,手心朝外,五指张开,和他的嘴脸表现出共同的立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老头子把话头缓了下来,脸上依然挂着亲呢的嗔怪,还有那种老树疙瘩对嫩芽子的嘲笑。“你们哥俩好,我看着高兴,就是别惯着他。你小子可得给我乖乖地记着。”
山虎胡乱地答应着,转身出去,将那些苍老而雄健的陶醉关在了门里。
墩子抄了两手缩着脖子在炕头上做假死状,见山虎进来,他立即“苏醒”过来,眼光闪烁着飘过山虎黑乎乎的熏羊皮袄,起身挪到炕沿上去,一只脚探到炕沿根找鞋。
进山转转到底是比猫在家里心情好多了,可是墩子还是不愿意说话。
山虎的心情倒是特别的好。此时他们已穿过了开阔地,登上了对面那座坡度很陡的山。登上这个陡坡再用脚去感觉一下,情形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岭与岭都是很平缓地毗连着。走在里边,就不知它有多远,只要你不下岭,脚力够,或许你会一连几天地这样走下去。几乎每次登上这座山,山虎都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感觉这座山本应是与对面的老熊岭连着的,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怎么就会出现这么一大片开阔地,这似乎很不合情理。仿佛什么时候来了一只无形的大铲,只轻轻一撮,山就断了。走在半山腰上,山虎停下脚步,回头把老熊岭指给墩子看:
“它不像熊。墩子你看它怎么能像熊呢?”
墩子山停住厂脚步,转身看看,又回过头,把目光横在山虎前面的雪地上不语。
“像老迈。”山虎说。
墩子的心往下一沉,泛起一股莫名的恼怒。墩子知道山虎指的一定是老迈的头,而不是指别的。镇子里收购麝香和熊胆的老迈,一颗脏乎乎四周有毛中间光的大脑袋,一口承德口音。墩子清楚这些。墩子不知道这种糟糕的情绪该是冲着谁,是山虎还是他自己,总之这一阵子自己的情绪一直很糟,简直是糟透了,尤其在他一见到山虎的时候,这种坏情绪就有些不可收拾。
“你拿那么脏的玩意儿和它比?”墩子说着,在山虎黑乎乎的老羊皮袄上翻了一眼。
山虎立时就觉得墩子说得很对。老熊岭皑皑的雪山映在浅淡的瓦蓝色天空里,隐约可见那一道道平滑的晕轮,几乎是天山一色。
山虎却有一些不服输地反问起墩子:
“那像什么?”
“像什么也不能那么比。”
“依你说呢?”
“像大象。”
山虎想了好半天,问墩子:
“你见过大象?”
“你知道我没见过。”墩子把头低下去。
他们继续往山上走去。墩子的脑袋里一路都是些黑药丸一样的东西。
一个半月前,墩子和山虎装满一雪爬犁的皮货准备去镇上,在山虎的屋子里,山虎的父亲站在炕上,他望了一眼房笆,房笆上别了一截柳树条,柳树条上搭着那三颗带尾巴的黑药丸,他把它们连着树条摘下来,它们已经在树条上粘得很牢,他小心地把它们一个个从柳树条上掰下来,然后装在一只小布口袋里,把口上的绳子抽紧后交给了山虎。山虎摘下帽子,将口袋放进帽兜里,一低头,戴上帽子。山虎的父亲问:“牢靠吗?”
山虎满有把握地回父亲:“牢靠着呢。”
这是山虎父亲陈年的家底子,大抵要数到他出红围那阵子,保留至今。他们在怀里揣上干粮,从日出走到日落,来到老迈的铺子,墩子见山虎摘下帽子时,脸一下子拉长了足有半尺,眼睛下面立时淌出一道泪珠。
“墩子,我的麝香没了!”
听山虎这么说,墩子就觉得一股气流在体内自下而上,直冲得头上的血管闷乎乎地膨胀起来。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他们就急急地一路往回找。墩子边找边说:
“我们一路走得很热,你一定是在什么时候想着要摘下帽子凉快凉快,你就摘了。”
山虎的脑门直闷得铮亮,也思谋不出墩子说的那种情形。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迹象,洁白的雪光使得他们眼前奇妙地扭动着许多蒲公英的绒球,不断地变幻着它们粲然的色彩。找到一半的路程,墩子的前面出现一丛半人高的榛柴棵,在雪地里挺出参差的枝杈。就在榛柴棵和山路之间,有一个拳头大的雪洞,墩子将一只手伸进去,他拿到了那只小布口袋。他将布口袋举在胸前,示意给山虎,墩子看到的是山虎的背影。他迟疑了一下,将口袋掖进自己的怀里。有好一阵子,一股沁凉在墩子的左肋间湿乎乎地浸入肌肤,他感觉到那里有一些麻木。他一直走在山虎的后面,有两次,忍不住用手在那地方摸了摸。
他们走过陡坡,来到岭上,又往前走了好长一段,穿过许多干燥得铁一样的树丛。墩子守在那里,山虎继续往前走,一步一个雪洞,一会儿,就不见了山虎黑乎乎的背影。墩子的眼前就只有干巴巴的树和一些很深的雪洞。墩子眼睛停在那许多雪洞上。墩子想这事情要怪也只能怪山虎,他是走在前头的,他干嘛没发现它,他真不该走在前头去,就是走在前头了,也不该不回头看
看,他连看都不想着回头看一眼,这怎么能怪得了别人呢?包括那回来的路上和后来,墩子一直就在想法子把那玩意还给山虎,可时间隔得越久事情就越不好办。有什么法子呢?墩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墩子不想再有后来了,那天,他独自进了老熊岭,他尽量走得远一些。就这样他把它给扔掉了,他尽量走得远一些。就这样他把它给扔掉了,他使足了力气咬牙切齿地把它抛进了老熊岭的雪坡里。山虎最不应该的是在那以后又把一只狍子送给墩子,并在墩子的父亲面前脸色不红不白地声称墩子打到了了只狍子。给了也就给了,墩子本来就不太情愿这么做。这下倒好,记墩子想表白事实真相都来不及了。
墩子等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隐约地听到山虎在远处喊着“嚯嚯嚯”的声音。墩子就是不喜欢山虎这样“嚯嚯嚯”地喊叫,好像他们在猎熊似的。墩子可不想猎熊,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过要猎什么熊,那些山鸡狍子什么的一听到这声,早就逃得远远的了。可山虎偏要这么大呼小叫,喊得他心里直翻个儿。
那边山虎“嚯嚯嚯”地喊着。两位老人惨烈的场面正在鼓舞着他,使他产生一种奇妙的好心情,有点像酒后微醺的感觉。他晃着膀子,脚下的雪发出涩涩的声音,心里想着一名真正的猎手正地晃着膀子猎熊,很是豪迈。他一下子想到了“侧身”这个简单而无任何意义的概念。于是他将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扭动两下,作出优美的侧身动作。他想,当狗熊向你扑来时,别管多大的一只狗熊,其实你用不着惊慌,你只需向后撤出半步,一侧身,它就过去了,对点威胁都没有,这时候你会赢得足够的时间等它回过头来,瞄准那撮白色的胸毛开枪。一个人能否能否成为好猎手,关键的区别就在这里。可是,也有许多被看好猎手的人却从此吓破了苦胆,或成为这些大牲口的一顿美食;或许他们一辈子也不会想“侧身”这样的一个简单的问题。然而,没有再给他们这个机会了。
这边,墩子一直就站在那里等,像一截干硬的木桩。他对自己说,如果你不想让那小子这么胡闹下去,你就不该站在这儿傻等,就应该走过去跟他说。可墩子一直就这么站着,一步也没有往前挪动。正想着,前面越来越清晰的叫喊声像是被一股什么力量给拦腰冲段了。墩子立刻把耳朵竖起来,头一下子涨得很重,像压了一块石头。正在他感到周身渐渐变得麻木时,山虎的声音像切断的蚯蚓一样,又重新起来。当他确信没有什么异常迹象时,那声音又断了。墩子开始在心里厌烦起来:山虎他真不该就这么停下来,他该继续喊,一直喊到他碰了鼻子却什么猎物都没看见,那该有多好!
这时候,墩子发现前面有树洞的那棵大树后面钻出一个黑乎乎的家伙,他心里一阵的狂跳,忙端起枪。他瞄准了它又犹豫下来。“嗵”,终于一声钝钝的枪响,震落一树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