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04-04-29卢舟
卢 舟
大乡长是本地的大人物,不知省委书记省长县委书记县长的实在是常事,但不知道大乡长的人几乎没有。大乡长就是大乡长,姓什么叫什么,老少爷们能分毫不差地讲出来的不会超过百人。有了一位大乡长,其他乡长当然全是副的了。本地有个约定似的,其他副职一律称李乡张乡刘乡,绝不会混淆,也绝对混淆不得的。
坡前村退耕还林,全村人下了狠心才把从土改种到如今的几十亩山坡地,全部种上了树。乡里主管领导领着一大帮人已经验收了,按规定就应把所有的补助发下去。这天村里一个被增选为村干部的外地人到乡里办事,支部书记告诉他主动找一下乡长,请求尽快把补助发下来。这位干部走进大乡长办公室时,大乡长情绪很好,他见有人进来就放下手中的报纸,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客气地让坐。全乡的人都知道,遇到这样的好时机,找大乡长办事没有办不成的。
“李乡长,您忙着啦!”
“嗯——啊。”大乡长一听这一声称呼,脸色立刻就变了。大乡长本姓李,但是这岂不是把自己和李乡混淆了吗,这不是把自己和李乡等同起来了吗?大乡长最烦的就是叫他李乡长。来人没看出来,大乡长的眼睛已转向了窗外。
“我们村的退耕还林……”
“现在我没时间听你汇报,以后有时间再来。”
“我……我……”
“以后再说。”大乡长伸出右手请来者出去,左手抓起了电话。
这位村干部回去把情况一汇报,支书一拍大腿连声叫苦,怨自己少交待一句话。
要说大乡长好侍候也真的好侍候,他最得意的就是小鸡炖蘑菇,这在村里很容易做到。全乡哪儿蘑菇什么味儿,哪儿小鸡香嫩可口,他完全了如指掌。所以,大乡长得了一种不痛不痒的怪病后,全乡上下满天胡猜,最后趋于一致的看法是可能吃小鸡吃多了的缘故。为什么?那个洞明摆着的是小鸡的喙啄的。
大乡长得的是什么病呢?此病土名叫牙漏,就是腮帮子上出了个洞,流脓流血水,既不发烧又不影响吃喝;要说影响,就是他自感对不起观众,所以就成天捂着个大口罩。要说治,就差外国没去了。县城省城,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武汉重庆,跑遍了全国无数大大小小的医院,跑得连乡里的工资都春夏秋冬乱了秩序。
乡民们普遍议论,竟然议论出小眼睛这个人物来。这人虽然不是大夫,连赤脚医生也不是,但他说他就专门能治这种病。他当然没有机会当面向大乡长陈述他这一绝招,乡长更无缘接见他。他是在乡里乡亲七嘴八舌的议论时自我暴露的。乡邻都不相信,因为从未见他露过。乡旮旯里祖祖辈辈顺垄沟捡豆包吃的人,能有这本事?大乡长能信这样的人?但是,有病乱投医,大概谁也难逃这个心理规则。现在对大乡长来说,更是迫不及待,因为听说上边要来人考察他,极有希望提上个一格半格,成为一位县级或副县级领导。
坡前村的干部都知道了小眼睛是个普通农民,而且详详细细地询问过他。虽然此人自称有一百个把握,但干部们还是没有一个人敢去邀请大乡长来此治病。
大乡长听说了这个全乡几乎无人不知的秘密后,立刻就坐着小车进了村。大乡长也是礼贤下士的,到村委会门前下了车,连门也未进,拉上迎出来的村干部就去看望这位“高人”。他们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好奇的村里男女老少。
大乡长进屋认识了这位奇人。其实人本不奇,五十多岁的人脸色红润,眼虽小但有神:握着他的大手,皮肤粗糙但却热力如流。大乡长让秘书和司机把带来的烟和水果散发给在场的人,然后就请大家回避,以便谈病。得到留下荣幸相陪的只有两三位村里的主要领导。
“一听说你能治牙漏,我就赶来找你
“只要能治,管他土的洋的。能治病就行,这叫实践是惟一的真理嘛。”大乡长说着摘掉了大口罩,秘书和司机也是第一次荣幸目睹首长伤病的模样儿。在场的人无不连声叹气。洞口红得像刀刚扎的一个小口子,渗出粉红色的血水。人心都是肉长的,谁都不难体会乡长的难言之隐。
“你看能治不?治不了也不能怪你。这是个怪病,许多大医院见都未见过。”
“能治。但对乡长,我不敢说包治。”
“你跟谁学的?”
“我爷爷传给我的。”
“你治过这样的病吗?”
“我亲眼见我爷爷给人治好了这病。”
“你没试过吗?”
“这样的病,少见得很,没机会。”
在场的人心里想,的确是从未听说过这病,更别说见过了。他说的不假。
“你念过几年书,用的药有没有毒?”
“念过几年。我用的药,跟毒药没关系。”
“那么,我就听你的,用什么药,我可以派人到县里省里去买。希望你能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把我的病给治好,我会重重报答你,要多少钱都行,只要别叫我卖老婆孩子就行。”
小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大乡长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个胆!治好了,你高兴,我高兴。没说的,我就算尽义务。”
“那好,你开方子,让秘书赶快去买。”
“我用的药,药铺里没有,全是土药。只是……”小眼睛欲说还是打住了话头。
“只要为治病,你有啥就说啥,不用吞吞吐吐的。大概不会要人脑子吧?”
“那我就直说了,看你能不能做到。四个字:忌口、洁身。”
双方对瞅着,在场的人一会儿瞅小眼睛,一会儿瞅大乡长。
大乡长问:“怎么忌口?”
“一百天不吃像鸡那样长喙的荤。”
“嗯……那么,洁身呢?”
小眼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笑,又扫了一眼周围的人。
大乡长觉得蹊跷,狠了心似地说哎呀,要一百天呐!不吃小鸡不亲老婆都没问题,我工作上没那么多时间呵。”
小眼睛为难似的,停了片刻又缓缓地说:“如果大乡长破了戒,可不能怨我没尽心。”
大乡长似笑非笑地说:“不是我板不住,我是怕忙起来就忘了。能快一点吗?比如,提前一个月……”
“那么我再加大点药力,七七四十九天吧。我尽可能地提前些吧。话说回来,时间太短,没有效果,丢了我名声倒没关系,欺骗乡长的罪名我担待得了吗?”
大乡长当天让村里的小鸡炖蘑菇招待了小眼睛和村干部,第二天来上药的时候也不再在村子里吃饭了。坡前村的退耕还林补助,当然早在乡长来村看病的当天上午就送到了村委会。
说山奇怪,自打上了小眼睛的药,三天过后就不见了脓血,伤口一天天眼见在愈合着。大乡长心里别说多高兴了,好像小眼睛此人生在本乡就是专门为他治这个疑难杂症的。他口头上没说,可几乎把小眼睛看成了专为给他消灾来的。当然,大乡长在利益方而,给了小眼睛许多特殊的关照,这也是情理中的事。
一周后,乡长来到小眼睛的屋里时,伤口几乎已经完全愈合了。
“七八天了,连闻小鸡炖蘑菇的味儿都淌哈喇子。”
“像你这样有决心的人,什么病都能一治一个好。借大乡长的大名,我也算扬了名。我爷爷在天之灵都会笑得合不拢嘴的。”小眼睛得意地夸乡长,也是在为自己的手艺显摆。他悄悄地凑近大乡长说:“这么长时间,能熬得住?”
“为了配合你治病,我都把老婆撵回娘家去了。”
大乡长的牙漏实际上七天已经愈合了,当时只遗憾地留下了一块疤,但没耽误上边对他的考察。经考察,乡长升到外县去当了一位副县长。时间不长他脸上的疤就越来越不明显了,不留心的话很难看得出来,一句话尊容没受大损害。所以这位曾经的大乡长只要提起遭遇这场疑难怪症,总是夸小眼睛有本事,还不无怪怪地说:“整整一百天,真的熬过来了,才这样!”
后来,坡前村的人传说,什么忌口、洁身,那是小眼睛故意治大乡长多年养成的毛病。小眼睛说他的药,三天保准让牙漏封口,什么鸡鸭鱼肉这个那个的,一概不用忌。因为小眼睛已经作古了,此话已无从查证。
老三酒店
“老三酒店”,顾名思义是老三开的酒店。姓钱,大号曰鸿宁,因在兄弟中排行老老人及长辈皆呼之为“老三”。他这个鸿宇还是后改的,实际上他的真名原叫“红宇”,那是他上学渎书时正赶上“祖国山河一片红”,父亲就给他定了这个名字。他开店,为了避嫌,特意把姓省略了。别人都叫“饭店”,老三偏叫“酒店”,表明他爱洒如命的个性。
老三洒店有销面一大间,摆了六张餐桌。里边有一小间,摆的是一张单人小床:这是根据老三先生亲身体验而特意设置的“醒酒间”。除了这一点特殊外,就是大门外两侧挂的一副对联,木匾上镌刻着蓝漆草书大字:有钱请进无钱请进,进门皆为朋友;醒酒舒心酢洒舒心,舒心方是性命。放炮开张,老三把新老朋友全造懵了。点火开灶,炒勺叮当;老三宣布,宴请朋友三天。大爷二舅三叔四姑父五姨夫,老朋新友远亲近邻,谁不来喝酒,就算绝交;更欢迎同事同学叔伯同事同学,以及表同事表同学,结伴光临,伉俪同欢。
酒店总管由夫人亲自出任。夫人原是待业在家,老主是某闲多单位的多闲干部,在全民大办企业的大好形势鼓荡下,两口子一商量就登记开了这酒店;老板在法律上是夫人,掌实权的是老三。一个月下来,要给厨师和服务员发工资,总管夫人向实权丈夫汇报:猪肉牛肉羊肉驴肉,鲤鱼鲇鱼白鱼鱿鱼海虾,葱姜蒜花椒大料,知名非知名各类白酒啤酒饮料及各种青菜,共花了多少钱。一句话,收人大大少于支出。
人家谁开饭馆不赚钱?
老三得意地用手把店厅划了一圈,四面墙上形状各异的大大小小的镜子和锦旗,色彩交辉:你就光知道钱,钱!没看到我老三的朋友吗?老三的朋友遍全城!没钱,把妈给的三千块钱全拿出来。老丈母娘的三千块钱,原是给外孙子上学花的。
门口卖冰糕的老太太进店来还钱。酒店开张时,老太太看准时机,向老三借了一百块钱,在店门旁卖起冰糕。老太太说;一个月下来赚了三百来块,得谢谢你们两口子!
熟人来喝酒,老三遇上当然要送上好酒,陪着喝上两杯;半生不熟的客人来,他也要奉上一两个菜,敬上一杯酒。他好喝能喝和好客,为本市“路边新闻社”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最新最精彩的消息。因为,最长不过三天,醒酒间他准要占用十个八个小时。
这天老三踉跄着从醒酒间醉眼朦胧地出来,迎面碰上进来俩警察;面上恍恍惚惚的,似认识但又叫不准。这个城市不大,论起来说不准还会沾上亲呢!他热情地点了点头。服务员上前来招呼,俩警察却要找老板。老三陪着坐到桌旁,老板夫人斟上茶。
警察来查一个人,他们拿出一个年轻人的相片,让老三夫妇辨认。
此人前天进门后问,身上的钱丢了,能赊一顿便饭吗?一两天有钱就来还。赶巧老三在店里,他笑着问,你是看到我门口挂的对联进来的吧,进店是朋友,没问题!年轻人要了两个挺讲究的菜,还喝了两瓶啤酒。
警察说,他是铁路线上有名的小偷,在你这儿吃饱了喝足了,出门就作案。你们也不能谁都赞助呀!
啊呀,这可是没想到的事。我还以为他是来投资的,不能让外来人小看了咱本市的人哪。
笑声中,菜上了桌,酒开了盖;警察要走,主人真诚挽留。
你看我连大偷都招待了,真正的客人哪有不招待的道理。
警察一看已是中午,俩人交换眼神,到哪儿都得吃饭。吃完饭,喊服务员算账;老板说:我没犯事吧!警察被推着送出酒店。
门口卖冰糕的老太太推销了三块冰糕;警察付的钱,递给老三一块。
小武子来了一个电话,要给丈母娘庆贺七十大寿,中午要包四桌。老三一口应承,并答应,中午不对外营业,好让他们尽情乐和。
小武子跟老三是叔伯同学,也就是同学的同学。那是春节时喝酒,请客的是老三的同学,而小武子却是请客者的小学同学;老三即兴脱口而出:咱俩是叔伯同学!从此这个概念就流行开了,成为本地一大时髦。
小武子的庆寿宴原安排四桌,可来的人多,最后摆了六桌,小武子说小店不小,真亏得有六张桌子。酒足饭饱,笑声更比话声高,人们互相拉扯着出了饭店的门;仨人一台夏利,五位一台桑塔那,出租车一台连一台屁股冒着烟开走了。小武子最后出门,到了门口突然想了起来,回身掏出一千元拍到柜台上。
叔伯同学,你细算算,不能让你赔了。缺多少,给我来个电话,立马送到!
老三虽然舞步摇晃,却还神智清醒。亏你还能叫一声叔伯同学!你的丈母娘,就是我的丈母娘。我少喝了吗,我能要钱?你太小看我老三了!走走!
小武子坐进了出租,老三把一沓钱进他的怀里,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老三终于再也无力把酒店维持下去,只好把店面退了,把桌椅和炊具算作租金兑给了房主。他夫妇相挽走出店面,回首一看,还有属于他们而没作处理的一副木匾对联。
几万块钱当了回老板,别的没落下,这副对联,全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值!
卖冰糕的老太太说,可惜!你们饭店要是继续开,三五年我就能买一套商品房。不知道这儿还能不能开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