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龙舟
2004-04-29张有德
张有德
三新河畔有个一字坝,一字坝村分两片,上片叫上坝,下片叫下坝。上下两坝也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每年端午,都要在三新河上赛场龙舟,谁胜,谁是客。于是,胜了的一方,喜气洋洋,整个村上男男女女,都可借此机会前去吆五喝六,尽兴一醉;输了的一方呢,也笑逐颜开,一年到头,难得有这个机会,上下两村,相聚一起,仿佛亲戚一般。但不管怎么说,输赢毕竟是输赢,尤其是村子上的姑娘小伙们,还是很在乎这结果的。可是,今年的端午。眼看已日上三竿,而下坝的龙舟,却还不见影,这实在是八十岁的老太太长胡子——稀少巴巴的事。
于是,人们由开始的等待,到后来的翘首,及至最后终于忍不住地发开了议论。有说下坝去年输怕了,今年不敢来了:这是上坝的小伙们说的;有说下坝的小伙们是脓包、松包、草包:这是上坝的姑娘们说的;还有说得更难听的,什么下坝村上没了男人,什么下坝龙舟没了传人:这是上坝的二吊蛋们说的……
正当人们由于等待而激发出的牢骚正一个劲地发着时,远处,一条龙舟,雕着龙首,刻着龙尾,插着龙旗,正一路鼓手唱着,桨手和着,随着那悠扬高亢的龙舟调子,徐徐而来。乃至到了跟前,人们虽然觉着那鼓手的面庞似曾相熟却又觉陌生,但此时的热情,全部倾在了即将进行的比赛中,也就没人十分地在意追究了。
随着两船的拢近,并起,三声铳响,霎时,“加油”的呐喊声,“咚咚”的鼓点声,“划棹”的桨手声,一阵紧似一阵,一声高过一声,交融汇织,形成了一片热闹的海洋。
两条龙舟你追我赶,舟上的桨,上下翩飞。桨手们,一声密似一声地合着鼓手的鼓点“划棹”“划棹”地竭力挥桨猛摧。再看那鼓手,一边挥棰击鼓,一边兴奋地踩着鼓点。而这鼓点,非常讲究,慢了,整条龙舟的速度便幔了;快了,桨手们跟不上,就不能达到整齐划一,一齐发力。因而,龙舟赛上,便有一句:“慢看桨手,快看鼓手。”又说:“水中魏桨,全靠鼓赶。”因而,一条舟上有了一位优秀的鼓手,赛事便有了一半的胜利。此时,下坝龙舟的鼓手,戴着龙套,两只鼓棰似有神助,不快不慢,不紧不松,恰好合着桨手们上下翻飞的棹桨,箭一般地向目标驰去。
终于,终于接近目标了——水面上人工特制的一朵盛开的硕大莲花。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眼看胜利无望的上坝龙舟,却突然掉转头,在水面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弧退出了比赛。一时将岸上正欢呼得起劲的人群闹懵了。及至裁判船赶上后,上坝龙舟申诉说,下坝龙舟的鼓手是一位女的。他们认为,用女鼓手与他们对阵,这是对他们的蔑视甚至污辱。这也是一字坝上坝下坝每年一次龙舟赛能如期进行的一个重要保证——也不知是从哪年开始,双方比赛中,如有一方认为另一方不公,可以不直接与另一方理论,而是掉转方向与后面尾随的仲裁船联系,向其投诉。如果所诉正确,即判对方为输;反之,则自讨没趣,被罚请客。这仲裁船相当于足球场上的圭裁;除了这仲裁船以外,岸上还有一些德高望重的经两村共同选的仲裁,相当于足球场上的边裁,借以全面地“执法”,做到公开、公正、公平。此时此刻,上坝便以下坝的鼓手是位女的为由,而向仲裁投诉,并视比赛无效。
人们再一细看,可不是吗,那位立在下坝龙舟上握着鼓棰的,竟是下坝鼓手第八代传人王传喜的妻子肖桂花。这龙舟上的桨手包括艄手和鼓手,都是很有讲究的,某个姓氏依最初祖上所列的位置,一代一代往下传,但传男不传女,直到某一代没有了男丁,才可由别个姓氏替上。王传喜祖上一直是个鼓手,所以,传至他这一代,便仍是鼓手位置。因而,每个位置随便易人,那不仅是个“大惊小怪”的问题,而且有“大逆不道”之嫌。可现在,居然不仅不是王传喜,竟连个男的都不是,上坝舟提出抗议,当然是无可厚非的。
而肖桂花则也提出了抗议,她绽红着一张秀丽的脸,一边挥着汗水,一边申辩说,双方赛的是龙舟,至于她掌鼓还是王传喜掌鼓,那只是她们家里的事;况且现在都是二十一世纪了,谁还抱着那本老皇历。现在是她们舟先抢到了标志胜利的莲花,就意味着她们下坝赢了。
一时双方争得不可开交,公讲公理,婆讲婆理,争得一向德高望重被称为最为秉公的仲裁魏德公也左右为难,举棋不定。正在这时,忽一叶扁舟“嘎吱”“嘎吱”急驶而来,人们一看,不禁一阵欢呼,来人正是王传喜。
随着王传喜的到来,人们的兴奋,一下转向了他,仿佛他才是仲裁似的。王传喜系好小舟,一步跨上仲裁船,来到魏德公面前,非常歉意地鞠了鞠躬,然后笑着说:“肖桂花说的没错,我们上下坝赛的是龙舟,至于由谁做鼓手,那充其量不过是我们下坝人的事,与上坝无关。不过,如果上坝同意。我们可以视这场比赛无效,然后由我掌鼓,再赛一场。”两岸上的观众听到后,立时叫起“好”来:这可是从没有过的热闹,一下能看两场比赛。于是,一时鞭炮声震耳欲聋,欢呼声此起彼伏。魏德公想了想,觉得似也只有这么办才妥当,于是,在征求了上坝龙舟的意见后,宣布再赛一次。
于是,两条龙舟,回到起点,并好船,鼓好劲,随着再次的三声铳响,“哗”地又如射出的箭,向前驰去;鼓声、掌声与欢呼声,又汇成了一片热闹的海洋。
“划棹划棹”、“划棹划棹”,眼看离终点越来越近,两条龙舟忽而我领先半桨,忽而你抢前一棹,水中的“划棹”声,岸上的“加油”声,再加上“咚咚”的鼓点声,几乎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可是,突然,王传喜的身子晃了晃,似要倒下,吓得两岸的人群冒出一身冷汗。这关键时刻,鼓手稍微怠慢一点,往往就会导致整场比赛功亏一篑。但王传喜晃过之后,还是站住了,喊声鼓声,仍一如既往地一个劲地响着。终于,莲花就在眼前了。双方鼓手“嗨”地一声,转身向前,匍匐在龙舟头上,伸出双手,前去采摘。然而,就在这刹那,意外再次发生了。两条龙舟,相差不到一樟,明明下坝龙舟在前,可是,龙舟过去,莲花却抓在了上坝鼓手的手上。而王传喜呢,竟趴在那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莲花从手边滑过。但人们责备声还没从喉咙眼中冒出来,忽又“啊”地变成了一片惊呼:王传喜竟一下栽进了水中。
原来,身为下坝村民组长的王传喜,为了能使全组村民跟上“产业结构调整”,他自费前往邻县天羽山庄考察,以引进最新培育的西瓜种。等到他没日没夜地将如何育种、如何剪苗、如何培瓜等技术学个八九不离十,掐指一算,端午竟已在即了;再说,去年的龙舟,下坝输了,大伙正憋着一股气,要在今年的比赛中“报一箭之仇”呢。于是,他马不停蹄,坐了一夜的汽车,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可连赶续赶,还是迟到了。再说肖桂花见丈夫一等不回,两等不到,而龙舟大赛又不能因他一人而延期,于是,在征得了大伙的同意后,她便长袖一扎,头发一束,替夫立在船头,抡起了鼓棰。本想即使丈夫不在,她也能抢个头彩,没想到,对方竞以她是女的而罢了赛。好在王传喜及时赶了回来,为了不伤和气,王传喜说出了重赛意见。但由于连日的疲乏,加上鼓手的耗力,终于使他支持不住,在最后一刻,竟晕了过去。
当欢庆胜利的上坝人听说了王传喜失手的原因后,竟一下屏了声,然后三三两两地赶到诊所,说不清是看望、宽慰还是表达歉意。不知过了多久,王传喜终于睁开了双眼,见大伙都在望着他,便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吃力地对下坝人说了一声:“对不起。我让大伙失望了。”然后又转向上坝人,说:“你们赢了,明年再比。”整个病房里没有一个人应答,忽而都低了头。下坝人在想:这怎么能叫“失望”呢,你为全村组民都累成了这样,叫人心疼都还来不及呢。上坝人在想:明明是你在前都够着了,只是因为你太疲劳晕过去了,莲花虽被上坝的人摘了,但胜之不武呀。就在这时,门口一下拥进了一大帮人,一看,竟是上坝刚才参加比赛的小伙们,他们捧着那朵象征胜利的莲花,径直走到王传喜面前,说:“王组长,这花,该你的,我们上坝,输了。”王传喜连忙伸手推辞,说:“我看这样好不好,今天比赛第一次算我们赢,这第二次呢,算你们赢,等我好了,我们再来个第三次,最后来定它个输赢,你们看怎么样?”
一年要比三次龙舟赛,这可是新鲜。上下坝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了半天,终于拍起手鼓起掌来。
插图/陆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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