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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屐痕

2004-04-29

延河 2004年5期
关键词:孙儿爷爷文学

文 祥

文祥,著有散文作品若干,就职于陕西省政府某部门。

志安是作家。当年和陈忠实、京夫等人同时出名。只可惜早早去逝了。他是一九四七年元月生人,一九九三年元月去逝,活了仅仅四十六岁,殁了整整十一年。

志安临去世那几天,我没有能去看他。老家人给他送了一箱苹果,他让人放在作协楼下那间低矮的斗室里给我留着。当我得知志安去世的噩耗赶去的时候,他的老娘和妻子拉着我的手边哭边说:“志安让给你留的苹果放在他楼下的房子里!”我泣不成声,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回答:“我吃,我吃!”

我们认识得很早,是七十年代初。那时我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在一个县的政工组搞宣传,志安也是从一个小学教书调到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有一次我到一个先进村去写总结经验的材料,志安不知因什么事也去了这个村。他和几个人走进屋子看见我们正忙着弄材料,便客气地说了句:“这几位都是县里的秀才,可不简单!”我当时回了一句:“这有什么不简单,做这类文章就是把事情弄清楚说明白就行了!”不料这句话刺了志安,他事后在别人跟前说我太傲气。我也因此知道他叫邹志安,乾县师范毕业,爱好文学,经常写些短篇小说投给报刊。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志安其实在读师范时就坚持写作。后来一直写小说。我看见他在陕报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补课》。后来就不断地在报纸杂志上看见他的作品。再后来《小公马》、《支书下台唱大戏》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也开始有了名气。那时文化革命还没有结束,记得人民日报为一个什么重大政治活动发表的一篇叫《八亿人民前进的步伐》社论,其中就有邹志安的名字。

我一直在行政上混,他一直在文学堆里熬。我开始是一个小小的领导,他在当地却已大有名气。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推荐他的一位学生上大学。那时候兴推荐。我按他的嘱托推荐他的那位学生上了大学。再后来我去另一个县里工作,他到了省作协当了专业作家。他又给我写信介绍一位青年。他说这个青年热爱文学,在部队发表过散文、小说,文笔不错,很可造就。但现在在一个县农机修造厂当工人,厂子不景气,让其自谋生路。他说这小伙子他母亲寡妇守娃,家境极可怜,没有一个拿工资的单位,至今二十六、七,婚姻还没着落,让我想办法给找个工作。志安和这小伙子非亲非故,仅是一个热爱文学的青年,但他下势为他奔波。我被他的真诚和热心感动,也下势把这个小伙子安排在县文化馆搞创作。我真心实意为志安所嘱办事,是因为志安是真诚的,我从小就羡慕和信任作家,我认为作家必是真诚的,志安果然也是如此。我们成了朋友,他给我写过好多信,我至今还保存着一些。我常常翻出来看,也常常读他送我一本一本的书。有时看着读着,就仿佛在和他聊天,惚忽看见那瘦高瘦高,急头拌脑的样子就坐在我的对面。

志安是一个贫寒的农家子弟。他的母亲精明强干,是家里的主心骨。志安是个孝子,对老娘百依百顺,他到西安后母亲一直跟着他,一直到他去世才无奈回到农村老家。志安的孝顺都十分到位。他为他的兄弟姐妹三亲六故劳心劳力,心甘情愿。他爱老娘,爱他的农家,爱那里的土地和空气。他当了作家,每年夏收还要回农村帮家里割麦子。有一次他在给我的信中说:“一个忙天,手硬得连字都不会写了。”

志安有一个兄弟,为人老实。志安对弟弟从吃喝穿戴到娶妻养子一管到底。他用稿费为弟弟盖了三间瓦房,娶了媳妇。有一个刊物曾在他一篇小说前面画了一幅看上去像一页飞起来的稿子的画,其实那上面一绺一绺一格一格便是弟弟房上的瓦,这是哥哥爬格子挣来的。弟弟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他担心弟弟两口子养不好,孩子一断奶就硬是接出来由他妻养着带着。他又怕两口子再生再累再养不好,他甚至把安全套都给弟弟操心到了。后来这件事是别人说的,不过我信。

志安之于文学,是痴迷,是着魔,是献身。他说他“几乎是用头颅撞开了文学殿堂的大门”。他说,当他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时他“暗喜欲狂”。但到了发表第150篇短篇小说第8个长篇小说时却“惶恐与遗憾”。志安有一篇文章题目叫《不悔》。他在文章里说:“文学界留下的,是那些受过严格训练的。……有50岁早逝的,临死不曾后悔。有40岁就花白了胡茬瘦弯了腰的,却宁死而不想改弦更张。”其实这是志安在说他自己。写这篇文章之后两年,志安就把生命献给了文学。

志安去世时已是一位著名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同时是一个县的兼职副书记。志安为兼职这件事费尽了神,也伤透了心。那时省里决定他和忠实京夫都去一个县或区作兼职副书记。他们两位都顺顺当当地去了,就是他迟迟到不了位。他想起他过去在县里受到的屈辱,他愤懑,他急切。我曾劝他另去一个地方,他不同意。坚持要去他长期生活工作过的这个县里。他在信中对我说:“明年计划搞那个农村改革的长篇,还不知道(在××县)可住不可住,说来可怜……。”“再难我也坚持着把农村那篇写完吧。人生总是难的,难对搞写作的人也许有好处。身体和心理都不好受。还是拼吧,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我又拿孙犁的话来劝告他:“作家就是作家,不要去做官,弄得两耽误”他却做不到,争强好胜。他终于如愿去了他要去的县。临去时我给他三条建议:一是与创作关系不大的会能不参加就不参加;二是参加会能不发言就不发言;三是凡是上会拟同意的议题一律同意。他这次倒是听了我的劝告,还戏称我的三条指示效果果然不错。但他终是太好强太认真了,他一方面拼命地搞他的创作,一方面还要完成县上交给他的工作。县里请他编写一本反映县里先进单位先进人物的书。他起先组织一批人分头去采写,后来拢来一看,不像个文章,他又不愿他责编的东西不成样子,于是就一篇一篇亲自去写。这东西催得紧,他就没黑没明地赶。这期间他感觉身体不对劲,去县医院检查肺上有新生物。他不愿承认,他不敢相信,他骂县医院胡说呢?直到垮下来住进西安大医院化疗,他都不愿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他太好强太爱面子,当人们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竟能谈笑风生,掩饰得让人心里发痛!他心里十分清楚得上这病意味着什么?他背过其他人,独自靠在他最爱的母亲身边说:“妈,咱一辈子没亏人么咋给我得下这病?!”母亲惟有老泪纵横,心里滴着血。

其实,志安的病他自己似乎早有感觉。一九九一年十月他在给我的信中告诉我:“气管感染,病了一场……,病中多想死亡,悲空乏念极至。……”那应该是不祥的预兆。但他仍然不顾这些,拼命地“干活”,拼命地抽烟。到头来不是应了孙犁老先生的“两耽搁”,而是耽搁了一条命。我常常想,志安如果不去兼那个劳什子职务,也许还活着,或许也有了不少大作。志安去世时正值他的创作盛期,他给我说过他还要写一本叫《县城》的长篇呢。

志安早逝,他的文学界的朋友和文学界之外的朋友都为之扼腕痛惜。痛惜陕西文学乃至中国文学的重大损失,痛惜文学事业的不幸,痛惜失去一位真诚的朋友。

孙儿解忧

刚过知天命之年,有一孙儿出世。众弟兄见面拱手称贺,我却“唉呀”一声叹道:“有人叫爷,便是老了。有什么可贺?!”但一进家门,还是抗不住那“哇哇”的哭闹,偷偷地笑了。这小家伙一哭起来,声似金石,调如音乐。哭得一家老小都笑,哭得满屋子生气。

我给孙儿起名“挠挠”。意思是长大点给爷爷挠痒痒。不料这名字先给自己用上了。孙儿会说话了,便常常喊爷爷为他挠痒痒,爷忙去挠,挠的不是地方,孙儿教训道:“这儿,这儿,不是那里,怎么这么笨!”爷爷竟一点不生气,乐哈哈地找孙儿痒的地方挠。

孙儿长得壮实。现在不是缺吃少喝的年月,他娘怀他的时候,就完全按照科学调养,光核桃就吃了几大袋,还有什么胎教之类,待到出生,果然不错,被医院产房评为10分甲。“三翻六坐九爬爬(三个月会翻动,六个月会坐,九个月开始爬),十个月就走路。四岁时提得起5斤重的油桶。五岁时在幼儿园吃饭,肖老师一顿吃了3个包子,黄老师一顿吃了4个包子,孙儿竟吃了十个包子!回到家告诉妈妈说:“妈,我给你吃回来了!”每逢周末孙儿回来,我抱着他问道:

“老师表扬了没有?”

孙儿回答:“表扬了。”

“表扬什么啦?”

“能吃能睡!”

孙儿大大的脑袋聪明伶俐。五岁玩电脑,什么回车、空格,朗朗上口,六岁在电脑上玩游戏,学画画,人模狗样。有时弄死机了喊爷爷,无奈爷爷在电脑面前已显尴尬,孙儿这时便会又冒出一句“真笨!”。家里电话铃声一响,他就去抢话筒,找我,不在,他便直回对方“爷爷开会去了!”我问怎么知道爷爷开会去了。孙儿答道:“你上班不就是开会吗?!”看来这文山会海实在是得改改了。

孙儿顽皮、好动,喜欢舞枪弄棒,看了武打电视动画片,拿起一根棍子便要爷爷与他对打。爷爷高兴,起身“应战”,孙儿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中还劈劈作响,无奈一时动不了爷爷的老胳膊老腿,便孙猴儿似地缠着爷爷胡蹦乱跳,弄得爷爷气喘吁吁,没有气力,脑子里却一阵轻松愉快,全没了上班时的烦恼和疲劳。

这小家伙全应了老人们说的话,整得猪狗都不安。街上看见卖雏鸡的,买两只回家,连饭也顾不上吃,一直把小鸡握在手里,小鸡死了。又养小鱼,也弄死了。老奶奶家有一只猫,猫藏到哪里他找到哪里,猫钻进床下一个角落,他爬进去让猫抓破了手。大姑奶奶家在农村。养一只狗,起名“坎儿”。大人进院还怯它汪汪两声叫,他却不怕,竟和狗混熟了。先是狗跑他撵,后是他拉着狗跑,还“坎儿坎儿”地叫,狗实在跑不动了,他却没事。直到后来狗真怕了他,听见他叫一声“坎儿”就缩成一团不敢动弹。和狗玩了一天后,他回了西安,大姑奶奶回电话说,狗歇了几天才欢实了。

我在家不苟言笑,老爷子的架势很到位,这是祖传。加之脾气不好,回到家常常是一脸阴云。自从孙儿降临这个家,他专找爷爷的严肃挑战。这小子没有等级观念,不知长幼尊卑,甚至就觉着他就是“咱家老大”我与妻儿说话,嗓门一高,孙儿便立即指着我厉声喝道:“不准吵架,我在这儿你们竟敢大声吵架!”他要出门玩,临走前还要叮咛一句“记着,不准吵架!”弄得大家相视一笑,只好作罢。

全家人都宝贝似地喜欢他,他却最喜欢他妈。他可以背二十多首唐诗,那是爷爷写成一张张大纸贴在墙上,妈妈一句一句教他的。他越长越懂事,五六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直教人感动。他经常失事闯祸,不是撞翻盘子碰碎杯,就是割破指头划伤脸,还有更严重直叫他妈妈心惊胆战的险活儿。我想出一个招儿教训他,他一次闯了祸,我罚他妈妈站,而且声言要罚站一夜,不准睡觉。他一看真急了,两眼含泪与我争辩:“你不是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这事是我干的,我站,不要让妈妈站!”我不让步,回他说:“我只管女儿,因为他没有管好自己的孩子!”他竟趁我不注意,在地板上悄悄铺上褥子,放上枕头。奶奶问他,他说让妈妈趁爷爷睡着的时候躺一会儿。一句话说得他奶奶一阵心热。

这孙儿可是爷爷的开心果哟?每当下班或出差回家,特别是累了,烦了,拖着疲惫的身体,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推家门,孙儿扑面而来,甜甜地叫一声“爷爷”,我便长长地一声“噢!”,先把孙儿揽在怀里,用满脸胡茬扎得那粉嘟嘟的脸蛋躲来躲去,终于挣脱爷爷两手紧扼的怀抱,那时爷爷觉得天开云散,满心舒坦了。

何以解忧?唯我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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