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门三杰
2004-04-29临月
临 月
黄胄
胄本燕人,贫而有志,自命黄胄,盖取“炎黄之胄”大旨也。幼随母漂泊至长安城。喜画,虽颠沛流离不自为苦,以沿途流民入画,得图千幅。
知某法兰西学画归来者,将徒步写生八百里秦川,往登其门,愿为役童负画具。获允,胄得见习。风阻雨遏,夜宿荒村,油画家每为之说世界美术史。
豫剧名流樊先生粹庭知胄非凡品,荐之赵望云。赵冷面无言,惟翻检胄之习作。时,胄一十八岁,初拜大家,睹四壁山岚人物竹木亭楼野村牛羊无不精绝,觳簌颤立,手足莫知措处。攀捧茶杌陧坐,目不离赵,意恐驳己面。久之,赵露喜色,曰:“粹庭兄,汝知弟从不开门课徒,今破例矣,非独为兄故,实此后生有慧根。”樊抱拳称谢,拿胄迅执弟子礼。
赵授胄国画源流、章法、笔法、墨法、设色,补其识不足,然后训曰:“画艺不在象牙塔,在十字街头耳。”令写生黄泛区,藉以为民请命,画作见诸报刊,名气大震。
国初,胄画屡获国内外大奖,声誉益彰。徐悲鸿观后惊呼:“伟哉,赵门!其人物画改写国画史矣。”谓胄:“吾以奔马易君驴,可乎?”京中复有妙手欲以虾易其犬、以仕女易之维吾尔女者。
会“文革”潮涌,胄乃画界含冤批斗第一人,焚其速写万件、精绘百幅。彼及国人,咸莫名其咎。羁押稍缓,即下海南、西沙深入生活,为驻外使馆作画。不数载,复令搁笔。此次所批“黑画”乃《骆驼图》。胄喟然长叹:“驼负重沙漠行,风雪饥渴未辞苦,吾实不知何罪之有!”或谓之:“京中前传,夜半驴鸣,有识者细审乃新疆种,度为所焚图驴之走失者;近闻野语,每值丑时,驼蹄橐橐长安街,意弗忍遽去。”客语未讫,胄已泪下如注矣。
十年摧残,胄身瘫手麻,然志不稍堕,于病榻握笔绘国礼《百驴图》,邓小平携之东嬴,赠天皇。沉疴略瘥,强出院,项着护颈,五度大西北,遍迹甘南草原、敦煌石窟、戈壁绿洲,虽身苦楚而心甘饴,展纸挥毫,几忘尘寰磨难。及至冰山之父穆士塔格峰下,病疾不可立,亦不可坐,遂跪地绘之。适冰峰峻冷肃穆,苍鹰盘旋将云去。画毕,身僵不能立,男女争搀之。胄回首,库尔班、阿依古丽辈数十人,皆往昔作画借宿其家者。彼闻胄来,车驴百里,兢邀家去。
嗟乎!岁月易老,乡土情笃可久矣哉!
徐庶之
庶之,少贫,失学,尝捻棉絮纺纱,助母机杼,复持布易于市。得币,虽饥肠辘辘不稍用,悉归其母。家居深山,出入崎岖,常口诵诗文,亦不苦路途。母每念子停辍庠序,辄泣曰:“误儿蒙学,母之过也!”庶之叩首者再,宽慰萱亲曰:“社会大学堂,所学益多。”
市井有翁鬻画,临街设案,或草虫花卉,或翎毛仕女,或山水人物,立待可成。庶之布罄,必立观之,虽日衔西山而忘归。及家,以松枝画地背临。母喜儿有志,令它日易布钱置纸笔。庶之缩食购之,愈勤奋惜时,片纸无所弃。一日,庶之示己习作,求正于翁。翁讶之久,曰:“一技之长,必有其师。铭篆授受,谓之莫背本也。”复诘其师承。庶之以实对,翁惑犹未释,令当即执笔。庶之画威虎于六尺熟宣,围者啧啧称叹,翁连呼:“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悬画市中,不移时而售之。画翁令并案卖艺,庶之曰:“唯仰师点化耳,岂敢夺先生衣食乎?”翁益喜,摇扇执壶,听任庶之画,略加指教耳。市人争睹卖布郎作画,踊跃购之,翁得缗倍丰于前。
逾年,辞翁,欲览天下佳山水。翁知卖布郎终非蓬间雀,厚馈川资。临歧牵衣,庶之亦不忍遽去,誓约:“业竟,必归省先生。”翁悒戚潸泫,曰:“尔此去必凌霄,以艺使天下人识吾僻陋乡。但恐载誉归里时,老朽墓木拱矣。若是,可展佳构,令九泉有知。”
后,庶之果践其言,燃丹青于茔。火息烬在,久不离散,景物宛然。
又五年,赏识者助庶之于宝鸡举办画展。观画者接踵摩肩,时,赵望云亦在其中,初不经意,不数幅,即驻足细审,问从者:“此署‘大别山中人氏者,何许人也?”
人引庶之来见,翩翩少年,赵惊问青春。答曰十七。
赵知师民间画工,谓左右:“孺子可教。”有知者阴告庶之赵为谁人,庶之受宠若惊,求之弟子,大师笑而颔之。
赵无门户之见,令观摩古今名家杰作,补庶之笔法、设色之不足。越明年,训曰:“古人云‘先矩度森严,而后超神尽变。超神变化须拓胸臆,拓胸臆者,无过于山川,吾将携汝遍走大西北,慎无惧蜕皮之苦也。”庶之本欲师传奥诀,讵料如取经僧风雨西行。遂自诫曰:“师不为苦,徒岂不堪!”踵迹土塬、河畔、山颠、草原、戈壁、沙漠、雪山,渐觉笔同神授,随心挥洒,万物跃然入图。
一日,至天山之麓,庶之作《风雪天山图》,笔墨酣畅,欣然有得色。师无语,待风驰雪狂日,驱车马载庶之急奔天山,当其时也,厉风割耳,密雪射面,轮毂碾玉,马嘶旷野,天地飞奔入怀,平生无此恣意。归,庶之毁图另绘。观之,雪、风、山无不狂飙灵动。
师将他去,庶之请自留边疆。师嘱曰:“汝憨实如驼,画艺可渐次反刍。吾今有一言留别:似我者可成小器,不似我者可成大器。切记,切记。”庶之誓不辱师名。
庶之北疆南疆四十余冬春,不求闻达,泼墨之余,苦习设色。越十年,师友惊呼其变。越廿年,人认为天下用色之美,鲜有过之者。越卅年,出手每为神品。识者赞曰:“墨造风骨色染筋,君得丹青真精神。有赖赵门一枝笔,绘尽风沙西域人。”庶之终创西域风情画派,维吾尔、哈萨克、蒙古、柯尔克孜、塔吉克、锡伯、乌孜别克、达斡尔、塔塔尔、俄罗斯同胞无不钟爱,皆以毡帐悬其图为至荣。所作风俗长卷《巴扎(集市)图》直追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叮当驼铃,长空雁唳,流韵沙丘,绵延昆仑,敦煌楼兰,嘉峪雄关,长卷《丝绸之路》莫不现焉。
庶之晚年定居成名之地———长安,然夜梦辄回喀什、和田。
方济众
民国三十五年,赵望云展画于长安。收展日,见一少年席地坐,恭摹其画,乞缓收之。时方暑夏,汗挂颜面。先生甚怜悯,曰:“可至寒舍摹手,食宿在我。”
少年仰视先生,年可四十,青衫,纸扇,儒雅可亲。急询:“郭沫若呼‘束鹿赵者,得非先生乎?”
先生道:“祖望冀中束鹿。”
少年者,方济众是也。当即伏地叩首,愿为磨墨。既登堂入室,衣食无忧,近朱近墨,朝夕聆诲,得师真传。不数年,声誉鹊起,身列画师之林。
“文革”飚举电至,济众黜遣秦巴野山。《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其言不妄。画师身处清山绿水,尘念摈除殆尽,深悟陶令向菊、摩诘辋川之妙。想天地浩茫,看画坛嬗变,知天命之年,画风大变,田园意境,率直天然。
一日,粗木躺椅支藤架下,闲览罗丹《艺术论》。习风摇木,叶筛日斑,竹石恬然。忽闻小儿语,言此厚书其父亦有之。济众审之,莫识,询知省城娃随大人来此访亲。顿念己身,叹去故京数载,嘘唏音信久稀。抬眼张望,牧童掎牛,鸟飞禽鸣,不由兴起,欲赠画于童。遂展纸拈笔,挥洒勾勒,皴查点染,须臾《牧归图》成,但见牧牛雏儿横坐牛背,隔河犊牛回眸与儿鹿别于石上。济众凝睇片刻,似情意切切。旋走笔如风,题诗曰:
汉水巴山系旧乡,笔砚生涯忘愁肠。
最是晚凉堪眺处,稻花丛里飞螟蝗。
自唱曰:“笔有性乎?墨有趣乎?色有香乎?水有光乎?”女童莫识画语,唯指象形方字朱印,曰像掘地农夫。童持画去,济众拊掌大笑:“嘻,童言无虚,方某稼夫矣!”
后数春,尘埃落定,擢归旧京。时,师已驾鹤,石鲁卧榻,丹青凋零。遂恢复美协,重建美术馆,创办画院,苦力擎长安画派旌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