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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裙酒吧

2004-04-29盛丹隽

广州文艺 2004年5期
关键词:小黑裙酒吧法兰

盛丹隽

听说芮羊在做小姐的消息时,阿原和我都有点喝高了。阿原告诉我说,你的小羊羔,她、她、她干什么不行啊?隔着餐桌,阿原一边晃动硕大的脑袋,一边吐着烟圈,他说,你不信?要不过一会儿找她去陪一把?见我没什么反应,阿原在酒精的作用下露出更加猥亵的目光,你别说她还真是个让人销魂的尤物啊。想起阿原喜不自禁的口吻,我心里就不大舒服,好像打翻了的醋瓶,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那天我在竭力掩饰内心慌乱的同时,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清阿原的真实面目了。他就像一只大黄蜂,整天嗡嗡地寻花问柳,穿行于觚觥交错之间,角逐的全都是金钱和美色。

因为心情坏了,面前的酒水和菜肴都成了餐桌上的高级垃圾,我推开眼前的酒杯,对阿原说不喝了。靠在椅背上的阿原,忽然睁开他那双永远醉意朦胧的眼睛,朝我摆了摆肥厚的手掌。他摆动手掌的姿势,看上去实在有点滑稽,似乎在极力模仿某个伟人的公众形象。

要不。阿原的手掌突然停在空中,用试探性的口吻征求我的意见,他说,现在就去小黑裙酒吧?

小黑裙酒吧?我吐出一口烟,将剩余的半截烟头,伸进玻璃烟缸碾灭,突然意识那个古怪的名字可能与芮羊联系在一起时,我就对阿原说,算了,算了吧。

出了酒店大门,阿原坐上他的那辆本田雅阁走了。阿原执意要送我,被我谢绝了。虽然酒喝多了,但我的脑子还很清楚,我可不愿意坐一个酒鬼驾驶的车,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回家的路上,我满脑子飘荡着全都是小黑裙,那种性感的裙子短小而又神秘,在昏暗的灯光与雀巢咖啡迷人的芳香之间,透散出的常常是难以抵挡的诱惑。就像眼前的红墟大道,在繁华而喧嚣的灯光后面,商品们流光溢彩,吸引着一双双瞳孔放大的眼球。

这条大街的后面,有一家绿荫遮蔽的法兰加工厂,芮羊的家就住在这个工厂的家属楼里。一幢红砖砌就的五层楼。三楼那个爬满青藤的窗口,曾经留下过我数不清的目光。芮羊灯光下的剪影,她飘落在肩头的长发,以及扶窗伫立侧目远眺的目光……正一点点透过时光的尘埃向我的脑海游来。进厂实习的第一天,车间主任把我领到了芮羊面前,他说,你就跟着她吧。那天她手扶车床操纵杆,回眸对我一笑,什么话也没对我说,就继续车那个法兰圆盘去了。车间嘈杂的人声和机器嗡嗡的声响,令我的头皮隐隐发麻。看到芮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重复着单调、机械、枯燥的动作,以及车床吐出的散发着腥味的铁屑以后,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事后证明,阿原和我的选择充满了俗不可耐的正确性。我记得,那天芮羊关掉车床,摘下那双油黑发亮的手套,然后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一番,用一种惊世骇俗的语气对我说:你跑到这种地方来干吗?

那一年芮羊18岁多一点,要知道,这个年龄的女人就像含露的花朵,暗香浮动而又朝气蓬勃。但芮羊有点异样,她喜欢独来独往,不像别的女工那样叽叽喳喳的,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即使工休时,我们神吹海聊,偷偷玩一些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芮羊也总是躲在一边瞧着我们,一言不发,只是偶尔掩嘴偷着一乐。过来呀。阿原发出一种怪戾的尖叫,两只胳膊竖在背后,模仿振翅飞翔的老鹰,朝芮羊飞去。他说,来呀芮羊,我们的小羊羔。出乎预料的是没等阿原接近,身穿宽大蓝色工装的芮羊,就从木条椅上弹了起来,鸟一样飞出了我们的视线。

她的身影消失在车间大门的那一瞬间,阿原愣了,他一把拽下头顶的工帽,狠狠地掼在地上,踩上一只脚,碾了又碾,似乎还不解恨,又飞起一脚,把工帽踢进了装满铁屑的废料池。阿原走出了车间大门。他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就迈起企鹅一般高傲的步伐走出了法兰加工厂。他辞掉了公职,一头扎进了商品经济的汪洋大海。无聊的时候,有人算了一下,阿原从招工进厂到离开,不多不少恰好是个2月平,28天,他怎么就不再呆10天呢?要是那样的话,他可就是个活龙活现的大三八了啊!老师傅们更是愤愤不平,开天劈地啊,他们说,在法兰加工厂建厂30年历史上,还从未出过这样的败类,他阿原看不起工厂,就是看不起我们啊!过了1个月,厂里为了挽回尊严,贴出了开除王阿原公职的告示。告示说王阿原同志目无厂纪,擅自离职不归,厂党委决定开除王阿原同志的公职,并扣发28天工资。告示红纸黄字,贴在厂门口的大理石门柱上,被早晨的阳光照得异常醒目。那天上班的时候,芮羊用手遮住阳光,以一种赞许的目光浏览了告示的内容,回到车间后,她悄悄对我说:阿原真是好样的!

我弄不懂芮羊对阿原毫无来由的赞许。她那种平静过分的外表下面,似乎掩藏着谜一样灼热的火焰,尤其是她常常出人意料的语言,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根据我的观察,芮羊的生活其实很简单,每天她除了准时上班完成加工法兰的任务,就是呆在离车间不到100米的那幢旧楼内,看书或同其它女工聊天。听师傅们说,芮羊每天都要照料她那个卧床不起的父亲和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弟弟。她母亲呢?我问老师傅。碰上这样的问题,了解芮羊家庭境况的老师傅们都会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们说那个女人不是个东西,接连生下两个崽儿以后,就睡到别人床上去啦。还说女人一睡错床就糟啦,会一错再错,直到把身子睡坏了,就没人要啦,只好一个人独守空房去了。他们说芮羊她爹离婚肯定有10年了吧?那个女人走了以后,再也没踏进这个家门一步。要说那会儿呀,她跟芮师傅一边当学徒一边热乎,还没等出徒就睡到一起的那个劲儿,谁会想到后来她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呢?有时候,我们看到芮羊站在车床前的样子,总疑心那个女人又回来了。还别说,芮羊长得那个样子呀,简直是从那个女人模子里脱出来似的。

听了老师傅们断断续续讲述的故事,使我感觉到了时光的某种倒流,就在我伫立的那台车床面前,故事中的女主人,跟随飞溅的铁屑曾经播洒过她的爱情,那种播洒的过程就像车刀与模坯的高速碰撞,等碰撞结束,一切复归常温之后,现实拉开了车刀与模坯的距离,最后模坯形成法兰,离开车刀。一种命中注定的分道扬镳。当然,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一闪而过的事情,直到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躲在法国梧桐树下的我,看到芮羊那个永远弥漫着橙红色灯光的窗口,出现一个陌生男子的身影之后。我抬头看看了清冷的月亮,就走出了法国梧桐树的阴影。一种为情所伤的悲痛,使我单薄的身子感到一阵阵发冷。三楼那个透过窗帘而来的活动剪影告诉我,一对充满爱情的嘴唇,正彼此吮吸着青春的渴望。她踮起脚尖,合上长长睫毛的眼睛,垂落在肩头的长发,衬衣下挺起的乳房,全都融进了一个男人的怀抱,变成了一个不断晃动的身影,一个给我留下余音绕梁的记忆。那个记忆,犹如落日下找不到归巢的飞鸟,除了飞动的身影,就是一两声婉转的啼鸣了。

那天晚上,我想我离开法国梧桐树奔逃的样子,肯定有一点惊慌失措。穿过寂静的小巷,我看见了红墟大道妖艳的灯光。站在路口,我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以平息一下急促不安的呼吸。还没等我找到可以坐的地方,一股浓郁的香水气息随风而来。接着,一个身着黑色短裙的女人晃到了我的眼前。先生,她雪白的牙齿在涂有红色唇膏的嘴唇后面闪了一下,对我说,不进去坐坐?她说话的时候,翘起兰花指,向我指了指身后的玻璃大门。大门镶在一群褐色的枯树里,树皮凸凹不平,饱经沧桑地依附在深红色的砖墙上。玻璃大门内幽暗的灯光和轻柔的音乐,使我在那一瞬间找到了想放纵一把的感觉。

恍惚中,我跟在那个女人的身后,走进了枯树中的玻璃大门。当我再次走出这个大门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了。我离开的时候,昨天陪我的那个女人还在酣睡,她蜷缩在沙发上的身子,像一只让人怜爱的波斯小猫,那窄小的黑裙子静静地盖在她微微翘起的臀部,依然穿着丝袜的腿发出幽幽的光泽。一缕从窗帘缝隙透进的阳光,正好落在她散落于沙发边缘的黑发上,我替她掖好盖在胸前的毛巾被,理智告诉自己应当离开了。像逃避某种梦魇的追寻,在不到1分钟的时间里,从包间到玻璃大门再到红墟大道,一股脑儿,我将自己疲惫不堪的身影融入了街头行色匆匆的人群。

后来,我回想起那天晚上的经历,总觉得那是一个若有若无的梦幻,那个女孩的背影哀怨动人,正处于青春期的肤色如同雾中的花瓣,浮动着一种让人着迷的气息。在紧身黑色裙子和背心的雕刻下,使她身体的线条起伏有致。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淡淡的忧伤。可能正是那身恰到好处的小黑裙,恍若一个神秘而诱人的梦幻,将我沿幽暗的楼梯曲里拐弯地引进了那个包厢。就在推门的那一瞬间,一直挎在她腰间的小包,突然从她瘦小的肩头滑了下来。她回头用一种顽皮的眼神瞅着我说,小黑裙到了,我喜欢小黑裙的感觉。小黑裙?我说,不是在你身上吗?她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笑着说,快进来呀,别让别人瞅见了。

门在我身后轻声扣上的那一刻,她将手中的小包扔到沙发上。我的傻大哥,她说,小黑裙在这儿,她用手指了指室内暗淡的灯光,她说,我终于等到可以跟我说话的人啦。我斜躺在沙发上,让两条有点酸涩的腿,呈自然放松状态。对这种在酒色和音乐中寻欢作乐的小房子,我没有丝毫经验,对它的了解大多来自电视剧和小说中的场景。我坐在茶几后面,眼睛盯着女孩,欣赏着她打开电视、音响和启瓶斟酒的姿势。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有一次曾经的放纵,对我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坏事。真的,当她弯腰去调音响音量的时候,小黑裙的下摆宛若孔雀开屏,呈现在我局促不安的视线里。那肉色连裤袜包裹的臀部,浑圆的,犹如一个成熟的桃子,而桃子裂缝处的一抹隐隐的暗红,一定就是她内裤的颜色了。

来吧,我们跳舞。女孩拉过我的手,看着我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她说,我们跳它个天昏地暗。

我的手贴在小黑裙细细的腰间之际,灼热的手掌立即感觉到了一种微凉的滋味。女孩抬起眼睛看着我,她羞涩的无从着落的目光让我心中一动。羞涩,一种美丽的表情。我情不自禁地俯下头,用鼻子在她乌黑发亮的长发中间,寻找着一种令我迷恋的气息,一种类似芮羊身上的芳香。女孩像芮羊一样抬起头,那暗香浮动的泪光,那急促的鼻息,那粉脸上浮现的红晕,在我暗自欣赏的同时,感觉到她的身子越挨越近,还有一点轻微的颤粟。她说,搂紧点儿,我冷。

我感觉嘴里有些发苦,趁她晃到茶几跟前的时候,拿起啤酒瓶又咕嘟了一阵,她说,让我也喝点。我把瓶嘴伸到她的唇边,她微闭着眼睛,轻轻地吮吸着。最后,她吸了一大口含在嘴里,示意我把酒瓶拿开,以一种让我防不胜防的姿势,与芮羊在剪影里递上她的嘴唇一样,女孩将自己口中的啤酒吐进了我的嘴里。这种时候,语言成了多余的东西。我的手急不可奈地拉开她背后的拉链。眨眼之间,小黑裙的背带,水似的滑离了她稍嫌瘦小的肩头,沿身子的曲线流到了地板上。

芮羊的裙子一定也这样充满灵性吧?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身子也沿她的身子一点点下移。快,快点,女孩低声吟唱着,她时隐时现的声调,歌谣一样美妙。她哆嗦着身子说,我冷,我冷啊。

我没有理睬女孩的吟唱。那时候,重要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脚下的裙子,那个小小的黑黑的裙子。我拾起裙子轻轻一扬,裙子就被抖开了,旗帜一样飘到我和女孩的头上。当我头顶着小黑裙把她放到沙发上时,她起伏的身子,波浪似的摇曳出令人沉醉的风姿。她起身,一把拉过自己的小黑裙,随手向小房子激荡的音乐声中掷去。小黑裙扇过一片凉爽的风,在空中划出一道惊艳的弧线,像受伤的蝙蝠似的朝充满性一样快乐的音乐节奏深处飞去。

让我看看你的脸,她泪光涟涟地看着我,说,不就一条黑布做的裙子,难道比我还好看?

当时我可能一句话也没有说,我需要的不是语言,而是一次青春期的放纵。如同面对茫茫深夜独自对酒当歌,那种渐入佳境的迷朦与混浊,会带给你一种飘飘欲仙的美妙感受。这种时候,你除了自由地呼吸以补给人体所需的氧气之外,一切,你都可以忘掉,什么金钱与美色啦,什么爱情与背叛啦,什么权力与阴谋啦,什么病痛与死亡啦,什么天灾与人祸啦,都忘掉了,人不就可以去天堂与上帝见上一面了吗?

是的,我离开了芮羊,离开了小黑裙。要不是阿原的往事重提,使我记忆中的事物沉渣泛起,我想我就忘掉了。当然,前提是没有特定条件的引发。因为,自从我远离曾经生活过的城市之后,我一直将那意外的一夜狂欢看作隐秘的往事,羞于启齿。

正如大家所预料的那样,一个加工法兰的工厂说不行就会不行的。我走后门,被我那个掌了实权的姨夫调到海口之前,我就看到了法兰加工厂临近倒闭的征兆。这一去就是10年,在那里,我的白领日子,像春天升起的每一个太阳,安逸而舒适;在那里,我结了婚生了孩子,过着一个已婚男人平淡而暖意融融的小日子。自然,属于男人平静的日常生活,也会遭遇无聊与麻烦。那种时候,和朋友泡酒吧搓麻将,就成了我打发时光的最好方式。要知道,海口的酒吧是肉欲与色情舞蹈的公共场所,在纵酒欢歌之后,要能抵制住春色明媚的诱惑,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啊!有许多次,朋友们领着各自的女伴上楼,他们搂肩搭背,一路欢声浪语,消失在我醉意朦胧的视线深处。他们要做的仅仅是一种酒后的纵乐,一种生理的排泄,一种感官的刺激。事后,他们各自表述嫖娼的感受时,眼睛里往往会闪烁出异常兴奋的目光:说美呆了,就像进行了一次电疗!随后有一次,我们喝得差不多时,他们将我引入一个包间,对我说有事先出去一会儿。这一出去他们就不回来了,倒是进来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妙女子,一进包厢,她就脱去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当然,我像许多嫖客一样,目光还是接触上了她的裸体。等我明白中了他们的圈套之后,在女孩一丝不挂的惊愕中,打开包厢的木门,夺路而逃,如同离开芮羊时的奔逃一样,逃离了他们的圈套,逃离了他们设下的色情陷阱,打车回到家,立即和老婆复习了一次功课。

第二天,朋友们打电话对我说,哥们,佩服佩服!哥们的确是他娘的特殊材料制成的。你知道吗?那个小姐可是海口的国色天香啊。哥们,你的行为损伤了她的自尊,她说你不是人。我问朋友不是人是啥?她说你是一个大大的橡胶棒!

哈哈哈,电话那头的朋友大笑起来:她说你是通不上电的橡胶棒。哈哈哈,朋友说,绝了,他妈的没有生活,焉能创作出如此形象的诗歌?

玩笑。阿原在电话里听到海口这边朋友对我的捉弄以后,对我说,玩笑,玩笑而已。我知道阿原离开法兰加工厂后,曾经受到过一些磨难,摆小摊贩水果,杀鸡宰羊,什么能挣钱做什么,直到有一天,阿原就发了,究竟靠什么发的迹,对整个公司商铺林立的红墟大道来讲,永远是个无法破译的谜。因为路途遥远,我也不想打听,不论怎样,朋友富贵了,总是一件值得让人高兴的事情。啥时候回来看看,阿原的语气踌躇满志,你知道吗咱们的红墟大道啊,那真叫一年一变样,两年大变样啊。

我了解阿原这个人,与其说是让我去看红墟大道,不如说是去看他的公司。他对我说他在搞物流,物流,物流嘛,不就是物资流动,说白了就是一种批发经营手段罢了。我与阿原的电话联系时断时续,是啊,大家各忙各的事,谁没事打电话去打发时光呀?在这个过程中,芮羊所在的法兰加工厂每况愈下,她父亲躺在床上听不见工厂的声音,看到女儿终日无所事事,经常硬撑起身子透过窗户看一看曾亲手参与建起的工厂,但他看到的是一片死寂的景象。没过多长时间,那个可怜的老人就在一片死寂中溘然长逝了。临走前,他把芮羊叫到床前,指着芮羊的弟弟,对芮羊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苍白的手掌只晃荡了两下,流下两滴浑浊的泪水,就去了。你想想,什么叫生不如死?阿原说,芮师傅就是啊,到走了想说的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句话也没留下,你看像不像武则天的无字碑啊。

芮羊的故事听了让人心酸。因此,我也就没有心情对阿原缺乏逻辑的卖弄提出异议,他的知识结构大多来自电视剧和街头小报。

我们当然谈到了芮羊,你能经常见到她吗?阿原在电话里沉默一会儿,他说,哥们,你问这是什么意思啊?她都是人家的女人了,你还有想法?想歪了,想歪了。我说,我是想问问她过得怎么样?一个字,糟,糟透了,到现在,我才明白嫁得好不好,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啊。那时,你我都在她身边,都对她有意思。你呢,还跟得了相思病似的见天在她的窗子底下站岗放哨,我呢,装神弄鬼取悦于她。她怎么就熟视无睹了呢?偏偏要嫁个花花公子,锦什么饭袋。我提醒他说是锦囊。对对对。阿原继续说,他们过了两年,那小子就搭上了一个卖胸罩裤头的女人,那女人有钱还比他大5岁,你说那小子是不是叫变态?一个靠吃女人软饭的男人,古代叫面首,你们那叫鸭子,我知道,即使算不上,也差不到美国去。

我不知道芮羊和那个被阿原称作吃软饭的男人之间有没有爱情,在她婚姻生活短暂的两年多时间里,她承担的东西也许太多了,法兰加工厂仅有的那么点生活补贴,肯定无法对付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弟弟昂贵的学费,耗干了父亲及她本人留下的仅有的一点积蓄。而那个男人呢?在阿原的表述中,我们大体了解到他是怎样的一个东西了。我不想多说了,说起来有点让我恶心。他们没有孩子,芮羊带着心灰意冷的心情,又重新回到了法兰加工厂的家属院。那个窗口,还有那种令人着迷的橙红色的灯光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坐在海口的家里,听着妻儿熟睡的呼吸声,透过玻璃窗一眼望去,我看到的是深不可测的夜空,还有一轮永远明媚的月亮。芮羊,一个曾经让我迷恋的女孩,一段曾经被我隐藏的记忆,仿佛早已面目全非,但又清晰可见。

你还记得法兰加工厂的家属院吧?阿原在电话里对我说,那个家属院离红墟大道不远。芮羊每天太阳一落山,就一个人推着冰柜和炉子上路了。她在那个路口支了个烤羊肉串的摊铺。我没去吃过,阿原说,我要是去了,怕伤害了她的自尊,但我让我手下的那帮家伙去吃,一星期去三四回,刚开始他们也真能吃,不吃个一百二百元,绝不鸣锣收兵,当然是我买单啦,直吃得他们嘴角起泡脸上长斑后,这帮家伙就说啥也不去了。他们说,头啊,你献殷勤的方式不对劲啊,应当你去吃,我们给你买单才对啊。哈哈哈,阿原笑道,他说,你说说这帮家伙鬼不鬼?

我熟悉那个路口,熟悉那个装着枯树的酒吧,还有那个令人迷恋的小黑裙。芮羊的烤羊肉串摊子,一定设在那两棵枝叶茂盛的广玉兰树下吧,我猜想。根据阿原的描述,我能够想象芮羊坐在炭火后面,翻烤羊肉串的情景,那种孜然粉和辣椒面飘起的烟雾,萦绕在芮羊面前,发出一种浓烈而辛辣的香味。她面带微笑,一定会面带微笑的。我了解芮羊,即使在家哭过鼻子,在洗去头发上羊肉特有的膻味之后,她也会以微笑的表情,将亲手烤制的羊肉串递到每个顾客面前。阿原曾隔着车窗偷窥过芮羊工作的情景,他说,芮羊笑得挺灿烂的,看不出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只是剪去了以前的长发,脸比先前瘦了点。说到这儿,阿原嘿嘿地笑了两声,说,瘦一点,味道更足了。

要知道,一个单身女人从事这种室外工作,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威胁。每天她的烤炉下都放着防身用的菜刀。夏天的时候,她总要穿上宽大的衣服和长裤,以阻挡那些边吃边喝酒者的图谋不轨的目光。但就是这样,那些混账的手总要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碰一碰她的胸脯,捏一把她肥嘟嘟的屁股。面对这种小动作,芮羊表现出的往往是一种审慎的愠怒,警告他们放尊重一点。不就是摸一把吗?那些人涎着脸说,谁摸不是摸啊?芮羊跳着躲开,她说再动手动脚的,我就喊人了啊。这种想尝尝陌生女人豆腐的好色之徒,关键时刻也不想将事情闹大,会在一连串好了好了的嘟囔声中,付完账乖乖地走人。遇到再不要脸一点的,芮羊就拿起菜刀舞一阵,在她的大声哭喊中将他们击溃。接下来,过了不多长时间,事情还是发生了。一个三人小组的流氓团伙,在某个凌晨一点,趁芮羊推着她营生的家伙,走进灯光暗淡的小巷后不久,劫持了她。如某部警匪电影某个场景的重演,他们用毛巾堵住她的嘴巴,将她塞进黄色面的飞驰而去。在某个肮脏的铁床上,那三个小流氓将芮羊的手绑在床头的铁架上。然后,急不可奈的撕掉她身上的衣服,开始学外国毛片里的样子,把芮羊整整折腾到第二天早晨。那三个小流氓简直坏透了,阿原说,弄就弄吧,那三个小流氓还嘟囔着说,味道好是好,就是羊膻味重了点,早知道这样,就去弄瓶法国的小黑裙香水喷一喷了,那样就更他妈的过瘾啦!

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阿原显然愤然了,他说,要是让老子遇上了,非把他们捏成两半不可!

真的?我在电话里问。

我还能骗你不成?阿原说,我去公安局看了调查笔录,我说的可是原汁原味,一字不差。那笔录真是他妈的绝了。淫秽,绝对是一部淫秽小说。笔录,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看的,阿原说,管档案的那小子,整个花鬼一个,我破费,让他花了三次,那小子才肯拿出笔录请我过目。

那芮羊呢?我问。

失踪了,阿原说,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芮羊,每天开车路过那个路口,我都会看上一眼,没了她,我总感觉那个路口空荡荡的。

现在,我就站在这个空荡荡的路口。离开阿原以后的街头漫步,使我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曾经是酒吧的那幢建筑物还在,只是改成了麦当劳快餐店。巨大的玻璃墙内灯火辉煌,用餐的人们人影绰绰,安然自得。透出玻璃墙而来的灯光,照在门前广玉兰黝黑的树叶上,两棵广玉兰的树冠交错在一起。它们长大长粗了,似乎向人们表达一种生死相恋的爱情。我回头望了望夜空下的广玉兰,义无返顾地走向了法兰加工厂的家属院。我不相信芮羊会选择酒吧,会与丑陋的阿原进行肉体交易。我要去看看芮羊,看看她家三楼的那个窗口。

楼还是那座楼,树还是那些树,站在曾经伫立过的法国梧桐树下,我看到了那个窗口,里面没有灯光。借着旁边窗口的灯光,我发现芮羊的窗子被爬墙虎爬满了,几乎看不到玻璃的存在。不用上楼敲门,那是一个没人居住的房子。这么说,芮羊不在这儿住了?我看了看手表。9时15分。时光还早,我想找个人打听一下。进楼敲门又感觉不便,就原地不动地靠在法国梧桐树杆上。过了一会儿,楼内出来一个倒垃圾的女人,我便走出树影来到垃圾池边,对她说,阿姨,我想打听一个人,芮羊家是在这儿住吗?

女人“哗”地将手里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池,回头说,你叫我阿姨?

她的声音非常悦耳,我知道我犯了经验主义错误,仅凭她微胖的身材,你怎么能断定她到了阿姨的年龄了呢﹖

对不起,我笑着连声道歉说,看走眼了。

走眼?女人身穿黑色裙子,绝对的丰乳肥臀,她说,我就不会走眼,我看我俩差不多哪?

对,对,我说,还是大姐眼光好。

别叫我大姐,女人提高了声调,她说,叫我小姐。

噢噢。我点头称是的同时,感觉到眼前的陌生女人有点儿古怪,现在的女子都讨厌小姐的称谓,她却喜欢。

对对,小姐,我想打听个人,我说。

向我打听小姐?女人忽然大笑起来,她说,我们这个楼可是正经地方,没有你要的小姐,那种小姐你要到红墟大道去找,知道吗?

不,不,我是……我连忙辩解说,我是想打听一下芮羊还在这住吗?

谁谁?芮羊?女人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她家原来住那个三楼,我指了指三楼的那个窗口说。

那房子早就空了,女人上前一步走近我,用一种异常的音调在我的耳边低声说,我搬过来都快3年啦,从没见那个窗口亮过灯,有时候深更半夜还会传出一两声女人的叫床,叫床你懂吗?就是做那种事发出的声音。突然,黑裙子女人将她的胸脯贴上来,在我垂手而立的胳膊上蹭了蹭,又说,我一个人好孤独,好孤独啊!

我推了黑裙子女人一把,转身跑进了树林,身后留下的是黑裙子女人疯狂的笑声,她好像还大声重复一句骂人的话: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老娘也不是谁想睡就能睡的。肯定是个疯婆子,我一边跑一边想,是不是见鬼了,我揉了揉眼睛,发现没什么异常反应,向身后驶来的出租车招了招手。上车后,的哥问我去哪?

小黑裙酒吧!我说。

小黑裙酒吧?的哥为难了,说,我从没听说有叫这个名字的酒吧。

走吧,我说,我们找!

的哥迟疑了片刻,收回了他那狐疑的目光笑了,他说,一直找到天亮,我就不信找不着!

我又重新上了红墟大道。斑驳而迷离的灯光在出租车的移动中,晃动在我眼前,看上去仿佛是一些记忆的碎片,绮丽中飘浮着颓废的光泽。的哥打开车内音响,萨克斯,一种我喜欢的重金属般浑厚的旋律,如泣如诉地回荡在我的耳畔。一个赏心悦目的女高音唱道:

我回来了

就是想看看你的容貌

听听你的声音

和你说说过去的事情

虽然时光沧桑了你的表情

可记忆永远不会衰老

的哥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他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接触一下我的表情,见我聆听得十分投入,等女人唱完,他又悄悄地摁下了CD唱机的循环播放键。这样一来,我和他在出租车内共同相处的所有时光,那个女人都在不厌其烦地唱着同一首歌。

我们来到了酒吧最为集中的红墟大道西里。他把车开得很慢,和我一起将目光投向街边的灯光。一家家酒吧,不同的名称,相似的装修;而玻璃大门内幽暗的光亮里,却总是人影绰约,大同小异。一些身着黑色短裙的女人,时常出现在酒吧或歌厅大门的台阶上,她们或放声大笑,或宁静如水,那些红的、黑的、灰的、肉色的连裤丝袜,永远裸露在黑色的短裙之外,开掘着男人的目光和目光后面的金矿。没有啊,的哥说。他努力回忆着什么,说,大哥,要找小黑裙满大街都是,可再添酒吧两字,就不好找了。他用一种试探性的口气,对我说,大哥不会是找酒吧里的小黑裙吧?要是那样的话就简单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可真是个美女如云的好去处啊。

不!我坚定对他说,就是来它个天翻地覆,老子也要把它弄出来。

沿东西红墟大道南北沿街来回走了两趟,我们都没有发现与小黑裙酒吧相关的蛛丝蚂迹。接下来,我们又踏上新的路途。重要的是找到“小黑裙”三个字,我对的哥说,开不开业无关紧要。那个女人还在唱: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又重新回到从前。回到从前?一个人能够回到从前吗﹖我不知道,但我喜欢她的歌声,喜欢在她的歌声中沉浮,如同水中的一叶小舟,飘到哪算哪。走吧,既然阿原沾沾自喜,能在小黑裙酒吧一夜销魂,就说明小黑裙的存在;既然小黑裙酒吧存在,就一定能找到芮羊。出租车在移动,时间在流逝。我们的空间,时时刻刻发生着位移。小伙子愈开愈精神,他兴奋地望着渐渐露出鱼肚的天空,和远方那颗永远告诉人们早晨存在的启明星。记不清我们找了多少酒吧歌厅,也不知跑了多少美容美发桑拿按摩厅。总之,这个城市可能藏匿着小黑裙的地方,我们都跑遍了。小伙子再看出租车里程表的时候,一抹鲜红的太阳光,已经照到我略显疲惫的脸上,他说,大哥,咱也别他妈傻×一样地找啦,我的女朋友在工商局上班,你想一想啊,这个城市什么玩艺不在她那儿登记注册?

是啊,你怎么不早说?我一拍大腿说,咱这就去工商局!

赶到城市工商局,里面的公务员还没上班。我找了个地方,请的哥吃了点早点。我说,辛苦你了。真过瘾,小伙子喝完最后一口稀饭,说,开了整整一夜,真他妈的过瘾。入道以来,我还从没这么干过呢!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他说,这年头谁的心里没一点事,那才叫怪了呢!我点点头,一看表快8时了,说,我们走吧。走,小伙子说,要是再找不到小黑裙酒吧,我就不姓王!有小伙子领路,我们很快来到了他女朋友的办公室。他让我坐下,起身走到女朋友面前,低声嘀嘀咕咕了一阵。他的女朋友走过来,朝我点点头,坐在电脑跟前键入了小黑裙酒吧五个汉字。一敲回车,没有。重新操作一遍,还是没有。她笑着起身对我说:你是不是记错名字了?

对啊,对啊,你是不是记错了?的哥随声附和说。

没有,绝对没有!我说。我坐下来想了一会儿,喝了几口的哥女朋友递上的茶水。我觉得我该走了,我从钱包里掏出五张100元的钞票,递给小伙子说,够吗?他说,难得我们朋友一场,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钱呢?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嘿嘿地接过递上的钱,说,走,我送你回家!我摆了摆手,分别与他们蜻蜓点水似地握了握手,转身出了城市工商局。

的哥跟在我身后,下了楼。来到路边,我想也没想,招手又要了一辆出租车。在的哥疑惑不解的目光中,离开了他。

我拨通了阿原的手机。我问阿原,小黑裙酒吧究竟在什么地方?我的语调显然有点激动,手机那边的阿原一时愣住了,他吱吱唔唔的,一副还未睡醒的样子,他说什么小黑裙酒吧啊?我感觉我的手心在冒汗,声带也有了明显的颤动。我说,阿原,我问你小黑裙酒吧究竟在什么地方!我怎么知道?什么小黑裙小红裙的?阿原说,这个城市的酒吧多了,我记不清了。他想引开话题,这个滑头!阿原,昨天你亲口对我说的,在小黑裙酒吧,你见过芮羊。我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哈哈哈,阿原大笑起来,他说,你是找芮羊啊,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她失踪了吗?

在阿原摁掉了C字键之前,睡在他身边的芮羊,一抬手搂过阿原胖得快要裂开的脑袋,说,烦死了,又是哪个小姐的电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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