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
2004-04-29许青安
许青安
参差不齐的鹅卵石叠成齐腰的矮墙,潮湿的空气和雨水使矮墙上粘满了青苔,石隙里伸展出蜿蜒的爬墙草,一副年代久远的样子。幺斗站在院墙里低矮的屋檐下,正在专心致志地解剖老鼠,猩红的血水洒满了木盆。
这十三点的幺斗又在吃老鼠……香隔着矮墙厌恶地想。阳光下,每一个角落仿佛都充满了生机,幺斗的头,刮得锃亮的光头在阳光下发出青幽幽的光,香不禁看得有点心乱。
哗……幺斗泼出一盆水。香赶快收定了心,开始晒衣服,衣服上的阳光很强,刺痛了眼睛。
幺斗木讷寡言,他收起解剖好的几只老鼠,又沉默着花起竹刀,单调的劈竹声在空气中响起。散发着清香的竹子,在手里一刀刀地变成一指甲宽的竹条,幺斗抽出旧竹席中已被汗水浸红裂开的竹条,嵌进去崭新的竹条。
夕阳下的幺斗,身影显得很孤单,尚未成家,当有人提起此事时,幺斗每一次都沉默着,眼神游离。镇上的人们都叫他幺斗,吴侬软语,也许只是语音,没有词意。
浙东的小镇有一条钱江的支流经过,叫始丰溪。溪南叫水南,溪北是一座小镇,顺河势只有一条小街,得名三角街。幺斗住在街尾,经常有人来这里大声叫幺斗,他便走出来,从口袋里摸出几分钱,买下送来的老鼠。几条老鼠的尾巴拴在一起,挂在屋檐下,它们碰到旁边的棕叶,发出一样的哗哗声。
幺斗走过昏暗的房里,一束光从破屋顶上射进来。幺斗架上锅,刮了点猪油倒在锅里,很快地,油融化了,幺斗将一只只老鼠扔进去。锅里劈里啪啦地响起来,火光映红了幺斗的脸。
透过窗户,隐约地可以看见始丰溪上的一座石桥,这是幺斗爸爸留在世上惟一的一点人气了。幺斗爸爸在水南是有名的人物,做得好黄酒。不过幺斗好多年没有跨过那一条桥回水南了,包括清明。
幺斗盛上鼠肉和一半菜一半米的饭,一路晃到三角街的怡和饭馆。这饭馆很少人去吃,倒有三角街的老倌聚在那里聊天。开始那些人觉得幺斗恶心,渐渐也习惯了。幺斗做出来的鼠肉好像红烧肉,老倌们一边看一边浮想联翩,使劲咽唾沫。老倌尖着嗓子问,味道怎样?
你尝尝吗?幺斗说。
鼠肉已伸到面前。
老倌敏捷地向后退去,摇了摇头。
“比猫肉好吃,”幺斗说。
唉,白活一世,你说的那两样我都没吃过,老倌晃着枯瘦的头。老倌们在一起常常说清朝年间如何如何,然后就开始唠叨世风不古,儿女不孝。幺斗听了很久说,我无儿无女多好,说得老倌们悔不当初似的。
民国26年,在南京做事的都跑回来,于是满镇的人都知道一城30万的南京人全让日本人杀了,还有十几万的国军,长江上飘满了尸体,人人都惊恐地听着,还不时望望天上会不会有红膏药的飞机俯冲下来,家家都把最值钱的细软包裹好,人人做出冲刺前的蹲步准备动作。
惶恐笼罩着小镇。最终,日本人没有来,老鼠比日本人跑得还快,在秋收的一场大雨后来了。粮食还没进仓就全让老鼠给吃了,还有人疯疯癫癫地乱跑,据说是睡觉时让老鼠给咬的。
幺斗娘是个低眉顺眼,极少语言的女人。在透着凶兆的阳光下,幺斗娘坐在竹椅上,却能听得清房间壁角鼠啮的吱吱声,竹椅越发摇晃,幺斗娘拿串珠的手颤抖起来。
夜里鼠齿的吱吱声越来越大,煤油灯熄了几次,幺斗的娘突然觉得满床都是老鼠,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好容易熬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就穿着鞋去洗脸,在油光光的发鬓上多插了一只簪子。
国清寺是隋代古刹,离城十五六里路,今年奇怪的是那棵从隋代活过来的古梅居然死去了,只剩下刀戟一样的枝杆。
幺斗的娘进国清寺时看见熟识的觉通和尚。觉通和尚很神秘的样子,幺斗的娘又不知怎么地添了几分恐惧。
寺内香火味儿弥漫,释迦牟尼端坐在莲花宝座中,双眼微闭,两侧绛黄的佛莲轻轻地荡着。幺斗的娘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深深地俯下头,短暂的静寂之中可以听见木鱼声里夹着吱吱咕咕的老鼠叫声,寺里竟然也有老鼠,幺斗的娘真感到观音菩萨说的苦海无边,那本《金刚经》是怎么讲的?……佛像、佛莲开始抖动起来。
幺斗的娘回到家就害了一场大病,一个月的功夫就死了。当幺斗将娘入殓时,幺斗发现母亲的尸体被老鼠咬过,脚上只剩下四个指头。
江南在一场鼠疫后凋敝败落,这点周老板从那天上午炳根敲门的声音已经证实了。病榻上的周老板听见独生女儿香与炳根在院子里的谈话,透过窗棂,周老板在炳根脸上看到一种灰暗的灾难。
收到黄豆了吗?香问。
炳根晃了晃手中的空箩筐,抬头猛地看见香耸起的前胸,炳根马上低下头去,内心的欲望想冲破表面的主仆之敬,但他又怕被香看出来,又低下头去。
那先去吃饭吧。香的话里透出和周老板一样的命令口气,作为主仆,炳根无所谓,但作为女人对男人,炳根觉得无法容忍,右边的牙床紧紧胶合在一起,太阳穴突出一条青筋,炳根慢慢地转过身,一摇一晃地走向阴暗的厨房,炳根脚有点跛。
噢,幺斗的娘埋了。炳根淡淡地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香一眼。
凶年,凶年呀,豆腐坊的周老板对着房顶轻吁着胸中的压抑。手中的《周易本解》和一副卜具散落在被子上,“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初九,潜龙勿用,利见大人……”周老板感到黄豆是最厉害的子弹,像日本鬼子的机关枪突突突横扫一切,那份打卦的闲适大度荡然无存。一口浓痰卡在喉管里,发出低沉滞重的呻吟声,周老板脸涨得通红。
香……香……呀,周老板发现进来的女儿已经不是耽于幻想的女儿样,眼睛里悸动着母兽的欲望,女儿大了。
你叫炳根给幺斗家送点米去,周老板想起幺斗的爸。
炳根再回周记豆浆坊时,已是掌灯时分,院内东厢房里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透过藤架,黑色人影在快速移动,院里飘浮着什么不祥的气息,黑暗中有人说炳根回来啦,有人问在哪儿,一切像溺水者在抓一根救命的稻草。
房内扑闪的煤油灯下,周老板面色红润,思维清晰得像一匹小马奔驰,香揩去周老板嘴角的血迹,泪水在眼中转盈,炳根心里有说不出的报复的快感,昏暗的灯光却把一切都淹没在昏暗里。
爸,炳根回来了,爸,炳根回来了。
噢,周老板睁开双眼,目光依然逼人,他在昏暗中寻找着炳根。送去了吗?炳根点了点头,周老板还是能读懂炳根眼睛里的内容。幺斗的爸多讨一个老婆也许是对的,我们周家的香火到香这里算是要断了,周老板在弥留之际重新认识了幺斗的爸。
炳根呀,你从小就在我这里做徒弟,我把你当亲生儿子,现在我恐怕时日不多了,我把香许给你,你们共同把豆浆坊做下去。一行老泪从周老板的眼角滑下来,浸湿了枕头。以后你们的男孩要姓周,姓周,愚字辈,生了男孩子去西门的周家祠堂替我号上族谱。
鹅卵石的路面被踢踏得油亮,发出幽幽的光来。幺斗是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才听见香家的争吵。幺斗远远就能看见自家屋檐下挂着的老鼠在风中晃动,不禁想起娘,这种撕裂的感觉,经常会在心底里突然像老鼠般啮着。
咿呀的启门声使幺斗吓了一跳,更确切地说,是砸什么东西的声音吓着了他了。
我又不是你们周家的公狗,炳根的声音。我姓叶!不姓周。炳根威风凛凛地站着,腰里扎着军用皮带。
你连公狗都不如,香说。接着是一记耳光的声音,不知是香打炳根,还是被炳根打。接下去是家什被撞翻的轰响声。幺斗想象着炳根和香的样子。炳根那条军用皮带很神气,镇上的老倌都说是虬带,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也是系这么宽的带子,于是,连炳根那先天的跛足也成这镇上的传奇。
听说炳根什么时候参加了四明山的地下党,炳根现在是工作队的。幺斗在街上见到炳根的时候,炳根向幺斗讲要幺斗工作,不要游手好闲,说粮食局的粮仓少个守更的。幺斗支吾着,觉得自己像老鼠面对猫,赶快托词遁去。
幺斗从墙角的箩筐里翻出几面红布,上面黯淡的墨迹依稀可辨,“捕鼠大王”,幺斗明天要乘船去临海,明天是5号,是市日。幺斗几天不在怡和饭馆露面,老倌们知道幺斗一定去临海卖老鼠药去了。
幺斗用收购来的死老鼠做成十余只标本,铺上这块红布,放下几包自己配制的老鼠药,背后再挂几块红布做锦旗,有镇上老童生写的“名不虚传”、“药到鼠灭”等字样。幺斗的老鼠药虽然放进去很多烈性毒药,效果却不像他锦旗上写的,于是幺斗的摊点是经常更换的。
从青凳上炳根的睡姿,香能感到变化。扎上那根皮带,炳根的感觉像坐上金銮宝殿,让香更加感到不快,香常常想我有哪点对不住你,拜堂几年,炳根怎么总是不行,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其他女人一样一脸骄傲地说,我身上不来了。
香翻了个身,眼睛盯着床的顶板,暗红的蚊帐挂钩在轻轻晃动,顶板上又爬上去一只老鼠了,香烦躁地拼命扭动身子,床和床顶板不停地摇晃,老鼠还是没掉下来。
老鼠津津有味地吃着木头,像锐器划过镜子。进入梦乡,香想起与炳根的争吵,公狗,香小时候见过,后生小伙子哄笑着用棍子抬起正在交配的公狗母狗,媳妇们都掉过头去,含糊不清地笑骂一句不要脸,后生们听罢哄笑起来,就越发起劲地折磨狗夫妻。香似乎想起那些人中有一个是幺斗。老鼠又在拼命地咬着什么,香烦躁不安地翻来翻去。
幺斗走上河埠头时,阳光很好。蹲在临海街头几天,看军队的黄色绑腿从眼前整齐走过,看旗袍或裤子包着小腿和小脚在摊位前纷至沓来。鼠药卖得不错。
登上埠头的大青石,幺斗有些骄傲。回眸看水南的龟山,龟山上埋着幺斗的祖宗八代。从竹林中的石阶拾级而上,幺斗不停地躲让着洗衣妇和挑夫,拐上湿漉漉的三角街,空气中弥漫着阳光温热的气息。
有一群孩子跟在后面,幺斗回头看时,他们一起喊:
张幺斗,寄生虫
不做生活光吃饭
张幺斗,寄生虫
不做生活光吃饭
嗷……
等幺斗回头准备抓住一两个时,一声哄叫,孩子们鸟兽散了。幺斗转过头,继续走他的路。镇上的有线广播通过路边一只简陋的木匣子,播出很严厉的吴侬软语,又在批斗了什么分子。然后是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十八相送》,幺斗熟悉它,因为母亲经常哼唱,幺斗总想不通,一个守活寡的人,却对这段缠绵缱绻的故事这么偏爱,母亲在哼唱这段时,幺斗才发现母亲其实很美。
孩子们又在身后喊唱,完全是一种娱乐,街道两边的人都在笑,炳根安排幺斗去刚成立的粮食局守更的事,在这不大的小镇上成了故事。
幺斗突然发现街边水沟里的老鼠亮闪闪的眼光,似乎在悲伤地看着他,幺斗终于怒了,抓住一个小孩子,幺斗顿时像老鹰般高大起来,孩子在半空中叫着,拼命地踢着幺斗,其他孩子们全逃散了。
肯定是香今天的红毛衣吸引了他,高出幺斗屋几个石阶的是香的家,香在院子里洗头,浓密漆黑的长发湿漉漉的,阳光下散发出令幺斗突然心醉的女人气息。
哟,幺斗回来了,我正有事找你呢。香把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甩到背后,从木盆里抬起头,睁开一只眼睛,两只手仍在摸着香皂,香两个肩膀浑圆,还有香的脖子白得耀眼。
有什么事情吗?幺斗立住脚,感到今天的阳光是那么迷离。
等洗完头,我找你。香一低头,黑瀑布般的长发全进了木盆里,木盆边缘顿时冒起股股皂泡,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香踏进幺斗的屋,便发出笑声,吓了幺斗一跳。
你笑什么?
我笑你的头比鹅卵石还光呢,幺斗哥。
幺斗心里骂句十三点,便慢慢走过来,嗡声嗡气地问,你有什么事情?
我家老鼠多,能不能买包老鼠药,我付钱的,香说。香边说边看着,阴暗的房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汗味和东西陈腐的味道。
幺斗蹲下来去解除药包上的绳子,香走过来俯下身来看,香胰子的味道以及体味浓烈地刺激着幺斗的鼻子,幺斗冲出一个喷嚏,等香关心地问幺斗是不是伤风了,幺斗的手在药包上停住了,短暂的沉默后,幺斗一把掀翻了香,在地上幺斗把积郁很久的东西发泄出来,香的呻吟,幺斗听了是那么的骄傲,香的大叫吓得屋里的老鼠四散。香的手在空中拼命乱抓,一把抓住了破桌上的卜骨,那是幺斗爸的,幺斗爸和周老板是道友。
你让我成了真正的女人,幺斗哥,香的脸颊如二月桃花,两行泪流下。窗外,锯缸人把锡钉焊上缸的吃吃声在一片沉寂中响起,幺斗掉头向水南那边看,透过窗棂,看见白的芦苇上飘起几只水鸟,在天空划下一道痕迹。
香几个月身上没来了,炳根感到很蹊跷,尽管炳根偷偷去杭州和上海的医院看过,炳根知道自己不行。煤油灯下,炳根的脸高深莫测,香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了。
窗外黑漆漆的高天,偶尔传来邻舍孩子们的哭声和大人们的叫骂声,街上聚集的女人高一腔低一调地在传播街道新闻。炳根猛地扭过头,想避开这些中年妇女放肆而夸张的各种新闻,但吵声顽固地坚持下去,说话声像夜幕中的星星忽明忽暗地闪着。
你怎么没来了?炳根尽量将语气放平和些。
你说呢?香的反问,使炳根很想过去猛打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你最清楚,讲吧,难道是老鼠爬进去了?
你说得对,香手轻轻抚着肚子,一脸安详,像抗日分子面对日本鬼子雪亮的刺刀。四目对视着,目光中交流着仇恨和报复。炳根终于觉得没意思透了,这个女人,还有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炳根卸下皮带,躺在青凳上,思路转向明天的工作。香瞥了一眼青凳上的男人,想象着肚子里的孩子该有老鼠那么大了,吁出一口气,重重地倒在床上。
当治保主任带人闯进幺斗院门时,矮墙中间用石板架起的门都震颤起来,要塌了般。旋风似的10来人拔开门栓,里面的景象使治保主任大吃一惊,工作队叶队员的老婆和全镇最受蔑视的幺斗赤条条地躺在狗窝一样的竹席上,年轻的治保队员从主任的腋下向里面使劲伸脑袋来看,治保主任一把夹住,像武术高强的大侠,手一扬啪就一耳光,喝令治保队员都到门口,将幺斗的小屋团团围住了。
幺斗3个月后出现在离镇50里外的粮食局粮仓。3个月前镇口风水树下治保主任的武术,仅仅使幺斗的左脚有些跛,走起路来左右摇摆,而叶队员的跛是前后的,走在街上总给人风风火火非常忙碌卖力的样子。乡里人说,世上没有完全一样的叶子,就是跛脚也是八仙过海各有不同。
幺斗更加木讷寡言,孩子们的喊唱有了新内容,幺斗不敢再去抓孩子们了,任由孩子们唱个够,渐渐孩子们也觉得没有对手的愤怒,喊唱太没趣味了。
粮仓位于城郊,粮仓主任是从华野下来的军人。叶队长讲完安排,说有一个会抓老鼠的破落地主分子要在这里管制劳动。粮仓主任说完是,双脚不禁并拢,右手五指也习惯性并拢抬起,刚抬到空中,粮仓主任意识到这不是军队,右手便顺理成章地挠了挠脖子后面。
香走过怡和饭店时,眼睛余光瞥见那几个老倌们冲着她指指点点,香掉过头去猛地瞪了老倌们一眼,吓得老倌们赶快收了好奇的眼光,还有一个老倌失手将茶杯盖掉到地上摔碎了。香看见这窘态发出刺耳的笑声,晃着庞大的身躯像企鹅般一摇一晃地向她的家走去。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晚上下起雨来,雨丝疯狂地抽打着窗棂,窗外的树木在风雨中忽明忽暗,香的院子沉寂得像一座汪洋大海中的孤岛,窗下映出香湿漉漉的模糊面容,炳根去工作队睡了。
拉开抽屉,是幺斗给她的老鼠药,用了10个多月还没用完。香用手捏起一粒鸦片一样黑褐色的老鼠药,嘴角浮出一丝冰冷的笑容。
香回过头来看看旁边,竹摇篮里是香刚出生的儿子,虎头虎脑的,叭哒着小嘴,嘴角淌出长长的口水,若隐若现的微笑使孩子的娇憨更加令人疼爱。
当幺斗把拌有鼠药的稻谷放进鼠笼的时候,幺斗听见粮仓的木头话匣子里断断续续传出新闻,这广播线恐怕也是让老鼠咬坏了,“……县军事委员会…周悠香杀害了叶炳根,……被判死……执行枪决……”,幺斗手里的老鼠药撒了一地。
幺斗从牢里放出来的时候,多少年就弹指一挥过去了……现在,周悠香的儿子周愚龙是翻新后怡和大酒店的老板,但是人们都叫他张老板,怡和大酒店这里专门卖一道名菜——荷叶鼠肉,老鼠是张老板雇人饲养的田鼠,用荷叶包了,架上竹蒸笼,蒸熟后,荷叶焦黄,鼠肉雪白,香气四溢。
店门口,一片原木板刨光,用清漆扫了,隐约可见木头自然的纹理,上面贴着幺斗爸爸的照片,张愚龙对这个没见过面的爷爷,并不像幺斗那么反感和厌恶。幺斗爸爸头带瓜皮小帽,下巴下是长长的胡子,木然地看着前方,他,被孙子尊为“荷叶鼠肉”的创始人,并且编了一个“荷叶鼠肉”与乾隆皇帝下江南有关的掌故出来。
这座昔日的小镇今天也变成了一座繁华的小城市,这里的孩子们都知道,外国胡子爷爷卖麦当劳,中国胡子爷爷卖老鼠肉。
儿子张愚龙进进出出,指手画脚,垂垂老矣的张幺斗孤独地坐在怡和大酒店的角落里,看着金碧辉煌的大厅,看着那条漆得大红的木梁上,仍然有一只老鼠望着他,与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