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拾枪

2004-04-29

山花 2004年6期
关键词:老莫小推车冰棍

戴  冰

那天刚出门走了不到十分钟,老莫就觉察到他的假腿似乎出了点问题:每走一步,都有一小团空气从他剩下的半截右腿和假腿之间被挤压出来,发出“哧”的一声。声音悠长婉转,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显得异常清晰,就像有人收紧肛门,带着某种玩味的意思慢慢放出一个屁来似的。

刚开始时老莫并不在意,甚至还认为挺有意思。但时间一长,他就有些不快了,那感觉倒像是他天刚发亮就闲得没事干,一个人跑到大街上表演放屁一样。

老莫把那辆用铝皮焊成的小推车靠在路边,四处张望,打算找个地方坐下来重新检查一下他的假腿。他估计不是自己没有绑好,就是因为年深日久,假腿被磨出了一个坑。正琢磨着,不远处一个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东西躺在一个悬挂式果皮箱的下面,和许多从果皮箱里溢出来的垃圾混杂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一盏还没有熄灭的路灯在上面反射出一块光晕的话,没人会注意到它。随着老莫的靠近,路灯缓缓地划出一块精致的,长方形的轮廓——那是一把手枪的枪柄。手枪其余的部分被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个黑色人造革的枪套里。

附近传来有人在凸凹不平的马路上骑自行车的声音。老莫来不及细想,他拾起手枪,回到小推车那儿,揭开垫在下面的棉被和塑料布,把手枪连同枪套一起扔了进去。那之后老莫坐在人行道的水泥坎子上,把假腿卸下来又重新绑好。骑自行车的人已经到了另一条街上。老莫站起身来试着走了几步,那种像是放屁的声音果然就小了许多。

老莫走路的姿式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总是先把左脚飞快地朝前一踩,然后才提起右脚,缓缓地跨出一步,就像他的两条腿分别在摹仿电影里的快镜头和慢镜头似的。但老莫如果站着不动,情形却正好相反。为了尽可能让全身的重量都支撑在左腿上,老莫不得不朝左后方微微倾斜着身体,右腿则做出一个幅度不大的弓步。这种站立的姿式配上他高大的身材,常常给人一种很傲慢的感觉。但事实上老莫却是个非常谦卑的人,一个只剩下半截右腿的人是没法不谦卑的。不过这事怪不了别人,只能怪老莫年青时运气不好,碰上了一个叫魏芳的女人。

那年老莫刚满三十,在一家酒厂当搬运工,每天两次负责把做酒精用的红薯干从货场背到车间。魏芳就是搬运队的队长老宋介绍的,二十八岁,是酒厂附近一家集体所有制的针织厂女工,不久前刚死了丈夫。可能是因为没有生育过的缘故,魏芳的身材保持得挺好,按老宋的话说,就是怎么看都不像个婆娘。

见面的地点就在老莫的小屋。那天老宋兴奋得像是他自己娶老婆,忙前忙后,还亲自下厨炒了几样小菜,又把自己家里的一塑料壶米酒也提了过来。晚上十一点刚过,喝得满面红晕的魏芳就提出来要回去。但当时老宋已经酩酊大醉,借着酒意不让魏芳走。你是过来人了,他说,我就不忌讳给你说句实话。你看我这兄弟,三十岁的人了,还没经过人道,你发回菩萨心肠,索性今晚就成全了他,就好比你看见一个穷叫花子,好意思不给点什么就走开吗?老宋的胡话把魏芳逗笑了,那天晚上果然就没回去。

跟魏芳同居的那段时间,老莫的指甲长得飞快,刚剪了没几天就又长出一截。他觉得有点奇怪,就去请教老宋,老宋托着他的双手瞅了瞅,立即就抬起眼皮白了他一眼。你小子泄了元精了,他说,指甲当然就长得快。这话在老莫听来不是什么坏话,反倒让他心里暗自有些得意。但没过多久,他却亲眼看见魏芳披头散发,跟化工原料厂子校的一个语文老师躲在河边芦苇丛里亲嘴。第一次老莫没有动手,他对带眼镜的人向来有些忌惮,他只是警告了一下魏芳。带眼镜的人不经打,他说,再有下次我就要动手了。那之后魏芳果然就跟那个语文老师断绝了往来。但没到一个月,她又和一个做蜂窝煤的小老板裹上了。这次老莫没有饶他们,他带上搬运队的五个人赤手空拳闯了过去。那场架是在晒蜂窝煤的大棚子里打的,双方都打红了眼,就只差没杀人了。直到傍晚时,大棚里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八千个蜂窝煤重新变成了煤沙,那个小老板才算认了输。

从煤厂回到家,老莫没有马上理睬魏芳,而是带上毛巾和肥皂,先到河里去把浑身上下的煤沙洗干净。在往身上抹肥皂时,老莫发现右腿小肚子上有个很深的伤口,被肥皂咬得生痛。他这才想起,跟煤厂一个黑得像炭的小个子男人撕打时,一根锈钉子从煤棚的柱子里伸出来,在他脚肚子那儿狠狠地挂了一下。老莫当时没有在意,回到家后,他从砧板上刮了点木灰敷在伤口上,然后又坐下来慢慢喝完一杯浓茶,这才开始用一根指拇粗细的篾条抽打魏芳。魏芳既不喊痛,也不为自己申辩,直到捱不下去了,才不得不给老莫说了实话。你们三个人的屁股都长得像磨盘,她说,我一看见这样的屁股就忍不住,没办法,不过说到过日子,我还是愿意跟你。

老莫的怒火其实早在一小时前的那场撕打中就已经消耗殆尽了,所以在听了魏芳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就慢慢住了手。那天晚上他们作爱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原因是右腿肚子上的伤口老是阵阵作痛,让老莫有些神思恍惚。魏芳不了解这个情况,还以为是经过白天的那场打斗,老莫比从前更爱她了。第二天早上,伤口的四周肿了起来,变成青紫的颜色,但用手按上去却不感觉痛。老莫以为那是砧板灰起了作用。几天后,深紫的颜色扩大到了大半个脚肚子,人也开始发烧和呕吐,老莫这才让人背着到附近一个有名的草医那儿看诊,得到的结果让他放了心。草医说那只是淤血堵塞了血管,吃几剂化淤的药就会好的。

有个星期五的晚上,老莫在黑暗中迷迷糊糊地摸到一条男人毛茸茸的大腿,他没想到魏芳竟然趁他生病,让另一个男人上了他们的床。他愤怒地擂着床板大声诅咒起来。直到魏芳下床拉亮了电灯,老莫这才发现,他摸到的其实是自己的大腿,但那条腿已经完全丧失了知觉。

情况比老莫想象的更糟。躺在医院的一个多月里,神经末梢受损,败血症和骨髓感染把老莫折磨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不得不把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全部截去。出院之后一个星期,老宋给老莫带来一截粗大的枣木和一个在花鸟市场雕石山底座的浙江细木匠,专门为老莫定做了一条假腿。据老宋说,假肢厂的那些假腿,不是质量太差,就是贵得吓人。至于假腿关节处的那些机械部分,老宋得意地说,他早就从假肢厂偷了一套出来。

假腿一个月不到就送来了。果然做得惟妙惟肖,就连腿肚子上蚯蚓一样的青筋,脚后跟上的皱纹,甚至足底的茧子都做得一丝不苟,而且谁都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一只做体力活的腿。第一次坐在床沿上给那只假腿穿袜子和鞋子时,老莫突然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想起了许多有关魏芳的传闻。其实早在老宋准备给他介绍魏芳时,就有人告诫过他,说魏芳是个扫帚星,凡跟她有来往的男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最有力的证明就是她丈夫。据说魏芳的丈夫一向身强力壮,但结婚不到两年,全身的骨头就脆得像油炸过的细麻花,临死前打个喷嚏,一匹肋骨就断成了三截。这些荒诞不经的传闻老莫向来不往心里去,但看着那条穿着一只灰色尼龙袜和一只绿色解放鞋的假腿时,老莫就不由得不相信了。他打算跟魏芳好好谈谈,要说的话他都想好了,就说如今他身带残疾,不愿再拖累她,让她另外找个人过日子去吧!但他还没来得及给魏芳说,魏芳却先开了口,我们散了吧!她说,你生病的这几个月,我也算仁至义尽了,我还不到三十,你总不能让我跟着一个残废过一辈子吧?其实我也不是嫌弃你,我只是怕看到那条木头做的腿……

说话的时候魏芳始终没有看一眼老莫,话一说完就拎着一个用床单裹着的包袱出了门。等老莫回过神来,魏芳已经走到了老远的地方。老莫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洋瓷茶缸砸了过去,但当时他还来不及绑上假腿,一步也挪不了,最后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魏芳绕过河边的菜花地走不见了。

酒厂的活路是干不下去了。从酒厂宿舍搬出来之后,老莫在城东租了一间民房住下来,又请人焊了一辆小推车,冬天卖香烟、火机和袋装的小吃,夏天就卖冰棍。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几年。刚开始时老莫不太习惯,拖着那条沉重的假腿,在路人的侧目之下沿街叫卖让他有些难以忍受。但时间久了,老莫发现这样的生活其实也并非全无好处,比如说因为他行动迟缓,常常就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老莫曾经粗略地计算过,这十多年来,他拾到的零钱加起来不下一百五十元,还有不计其数的钢笔、火机、工作证……他甚至拾到过一块盖壳破损、但镶满了人造钻石的手表和一条铂金项链。那条项链当时躺在一片肮脏的泥泞里,看上去就像一条细麻线。但老莫推着小车从旁边缓慢地经过时,却觉察到了细微的金属的反光。项链在金沙坡一家专门销赃的首饰加工店里脱了手,换回来八百多块钱。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老莫没有再到街上去做生意,而是成天呆在家里,过得就像一个奢侈的有钱人:每天两顿都有卤味,小炒和瓶装白酒,还抽光了小推车里所有最贵的香烟;最后他买来两桶油漆,把家里的水泥地板和那条假腿都仔细地漆成了深猪肝的颜色。

那段惬意的日子后来经常被老莫拿来与十多年前,跟魏芳赤身裸体躺在一张大床上的情形相提并论,都是他平生不多的几件值得反复咀嚼和回味的经历。那之后老莫就时常幻想着自己拾到了更多的金项链,甚至整块砖头那么厚的钞票,因为他还有许多隐秘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其中之一就是扔掉右腿上那根早已腐朽不堪的烂木头,换上一副最新样式的假腿。那种钢架结构的假腿老莫曾在一家假肢店里看到过,售价高达五千元。老莫经常想像自己绑着那样一副假腿在街上庄严地行走,看上去就像一个冷酷的机器人,没有人敢再嘲弄他、蔑视他,谁都对他敬而远之……

但他从没想到过自己竟然会拾到一把手枪。

那天老莫没像往常那样,在街上一直呆到天黑,而是下午五点不到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家。他紧闭门窗,又等到全身的汗水都收干之后,这才把手枪从枪套里抽了出来。

手枪看上去很可能是仿制的,因为它没有弹匣,枪管和枪柄也用了两种不同的金属材料——这些可疑之处如果不仔细观察是很难发现的。也许正是为了弥补这微不足道的缺陷,手枪的主人显然花费了很多功夫来装饰它:枪管的整个突出部分都被黑色和暗红的两种鱼线错杂着扎了一圈,形成一排尖角朝前的三角图案,而且从外面看不到鱼线末端的结,它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手法打在了鱼线的下面。除此之外,枪柄的两侧还嵌着栗色的核桃木,一侧刻着两只睫毛浓密的眼睛,一只睁着,一只闭着,仿佛在瞄准着什么。另一侧则是一个光身子的女人,反手拿着一把手枪,指着自己的两腿之间。

手枪平躺在老莫平时用来吃饭的一张小木桌上。木桌已经漆迹斑驳,这让那把手枪看上去精致得有点让人难以置信。刚开始时,老莫曾打算把手枪拿到金沙坡去卖个好价钱,他估计这样一个沉甸甸的、精巧的玩意不会比那条项链卖得便宜。但他随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倒不是因为害怕被人告发,在金沙坡一带交易的东西没一件是干净的;而是在某个瞬间,就像被人抽了一个耳光似的,老莫猛然醒悟到,那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什么东西,而是一把真正的手枪,一件杀人武器!也就是说,只要他不计后果,只要他敢勾动板机,立即就能从世上抹掉一条人命……

老莫把手枪插回枪套,慢慢挪到了窗前,他推开窗子,让街道上喧闹的声响涌了进来。正是准备吃晚饭的时候,太阳被一团淡青色的烟雾笼罩着,在四周形成了一圈紫色的光晕。老莫注视着那团正在缓慢下坠的太阳,突然对不可捉摸的天意感到了一种敬畏。

真有意思,他想。先是一个女人热气腾腾的肉体和许多个湿漉漉的晚上,然后是一条刻着筋胳、皱折和茧子的假腿被绑在只剩半截的右腿上;接着是平淡无奇的生活中一些小小的惊喜:钢笔、镍币、盖壳破损的手

表……后来是一条裹着泥泞的金项链,现在干脆就是一把手枪!

老莫感到浑身上下都有些燥热。他把手枪连同枪套一起塞到了枕头底下,然后揭开小推车的盖子,从一堆没有来得及卖完的冰棍里仔细挑了三根奶油雪糕放进茶缸,又用一根筷子把它们慢慢捣碎。但等到雪糕融化之后,老莫却不想再去喝它了。他从橱柜里拿出一个酒杯和大半瓶白酒,把酒杯倒满,抬起来,冲着窗外的太阳恭恭敬敬地举了举,这才默默地喝了下去。

那天晚上蚊子似乎比平时多,让老莫始终辗转难眠,他好不容易迷糊过去,立即就梦见自己仍然像傍晚时那样,坐在窗户朝南的房间里摆弄那把手枪。手枪看上去比实际上的要大,枪柄上的赤裸女人长得竟然跟魏芳一模一样。老莫还来不及惊讶,那个女人已经偏腿坐上了他的床沿。她一面絮絮叨叨地给老莫道歉,请求他的原谅,一面却偷偷地往身上套着衣服。老莫嗅到一股浓重的菜花香从那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很想把她拉到床上去,但随即又想到睡觉前自己已经解下了假腿。没有假腿他什么也干不了。眼看那个女人已经把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老莫感到一阵焦虑,来不及多想,立即掏出手枪顶住了那个女人的脑门。再跑啊,他说,我不信你还跑得过子弹。

这样说的时候,老莫把手枪换到了左手,腾出右手到枕头旁边去摸他的假腿,但假腿竟然不在那儿。老莫心里一阵发沉,接着就从梦里醒了过来。

老莫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检查了枕头下面的手枪和那条假腿。等他确信两样东西都还在原处时,他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摸黑脱掉仅剩的一条裤衩,又把假腿也重新绑在了身上。既然枪还在,那个女人就应该跑不了。老莫把手枪从枪套里抽出来,平放在胸前,然后闭上眼睛,满心希望着能再继续睡上一觉。

窗户外面黑漆漆的,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但在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再次人梦的过程中,老莫却发现自己已经变得毫无睡意。其实根据以往的经验,老莫预先就可以知道,就算他能够再次入睡,也不可能第二次回到同一个梦里,就像他从没有在梦里把任何一个女人成功地拉进过他的被子。

老莫心里有些懊丧,他甚至暗自责怪自己不该在梦里心存幻想,耽误了时间,而是应该借这个机会果断地开枪,杀死魏芳或者说那个长得像魏芳的女人。

但那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油菜花香似乎还残留在床沿上和房间里,这让老莫有些犹豫起来。那不过是个女人!老莫想。他觉得如果用一把货真价实的手枪杀死一个女人,未免丧失了夺去一条人命时的肃穆感。但这样一来,老莫就不得不排列出一份应该干掉的男人的名单。名单花去了老莫不少的功夫,其中包括一个小时候扇过他耳光的邻居,一个跟他母亲吵过架的远房亲戚;那个戴眼镜的子校老师、煤厂老板、误诊了他病情的草医,以及数十个他叫不出名字,但却以不同方式嘲弄过他的假腿的路人(女人和小孩不算在内);还有一伙在东郊村一带活动的地痞流氓,他们不仅恶毒地嘲弄过他,而且总是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己揭开小推车的棉被往外拿冰棍……这样的男人实在太多了,多得老莫几乎数不过来,他从没想到这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多该死的男人。但转而一想,老莫又觉得真正配得上用一把真枪干掉的男人其实寥寥无几,大多不过是一些庸碌之辈,何况根据老莫的猜测,手枪里顶多只有一颗子弹。

经过郑重其事的考虑,老莫最后把目标定在了那伙地痞流氓的头子,一个叫黄辣丁的年轻男人身上。

老莫之所以把目标定在黄辣丁身上,倒不是因为黄辣丁嘲弄他比别人更甚,或者说自己动手拿冰棍时没给他打招呼——事关一把真正的手枪,老莫不想扯进自己的私怨是因为在整个东郊村,甚至更大的范围内,黄辣丁都算得上是个人物。虽然他浑身上下细皮嫩肉,样子像个女人,皮肤白得透青,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害怕他,因为他实际上心狠手辣,对跟他过不去的人从不留情,而且手段毒辣。据说他曾把一个对手连同那个对手的女朋友一起绑架到了一所偏僻的房子里,当着那个女人的面,用一把小钢锯花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的时间把那个对手的一根拇指锯下来。跟黄辣丁一道去的还有另外几个男人,他们都被钢锯锯断骨头时发出的嘎吱声折磨得脸色煞白,但黄辣丁发现那个对手的女朋友虽然魂不附体,却还神志清醒,没有昏死过去,于是就用那根断下来的拇指醮着血,在那个女人的胸脯上画了个男性生殖器。这还不够,接着他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地问另外几个人,让他们猜猜,他画的是他们其中哪一个的鸡巴。

虽然黄辣丁事后被如期送进了监狱,但那个女人也就此疯了。几年之后,黄辣丁胳膊上带着一个蟋蟀图案的刺青从大牢里出来,居然弹得一手好吉他,还到处跟人吹嘘,说大牢里藏龙卧虎,他学到的东西不止吉他一样。

对于黄辣丁,老莫向来心存敬畏,从不敢多瞧他一眼,但在那天晚上,正是这种天长日久的敬畏让老莫的想像充满了肃穆和快意。

时间是晚上,地点就选在黄辣丁出没其中的东郊村。那是一大片由外来人口混杂着当地居民逐渐形成的一个居住区,汇集着全城最污秽的地下妓院和最血腥的斗狗场,除此之外,整个东郊村蛛网一样繁复的狭巷还为那些逃避追捕的罪犯提供了最大限度的方便。

为了不有损一把真枪的尊严,也为了不让那颗唯一的子弹在射出之后变得无足轻重,老莫把侦察、追捕,最后干掉黄辣丁的过程设计得十分艰难和曲折,黄辣丁本人在想象中也比实际上的更嚣张、更诡诈。

想像几乎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令人亢奋的真实感,老莫甚至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已经开始微微出汗。但让老莫有点恼火的是,即便是在想象里,他也还得拖着那条沉重的假腿,那是个无法避开的前提,如果避开那条假腿,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四肢健全的中年男人,那么整个过程的真实感就会因为缺乏起码的基础而变得荡然无存。但如果绑着那条假腿,与谙熟地形、阴险狡诈的黄辣丁作殊死的搏斗,老莫就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有好几次,老莫甚至惊奇地发现,虽然已经裁减了黄辣丁的全部手下,但他还是在一个地形陡峭的山坡上被黄辣丁合情合理地捅了一刀。

为了不至于在最后反被黄辣丁杀死,老莫唯一的选择就是中途停下来重新起头。

不断地重新起头耽误了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所以老莫没能按计划在天亮前杀死黄辣丁。不过老莫倒不为此感到沮丧,因为那天晚上之后还会有许多晚上,只要那把手枪还在,想像就可以无休止地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射出那颗子弹,让黄辣丁体面地死去。

天亮之后的整个上午,老莫都没有到街上去卖冰棍,而是提着那把手枪,在逼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走累了,就用那种看上去很傲慢的姿式站在窗前,透过关得严严实实的玻璃窗看外面的马路和马路上的行人。那天老莫曾打算哪儿都不去,就呆在家里休息一天,一晚到亮的苦思冥想已经让他感到有些困倦。但中午吃过一碗面条之后,老莫就有些按捺不住了,他觉得如果拾到了一把真正的手枪却还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家里,未免有点令人难以想像。接下来老莫甚至还萌生了一个奇特的念头,那就是带着手枪到东郊村去卖冰棍,借机会会黄辣丁。这倒不是说他打算干出点什么事情来,而是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很想看到黄辣丁。也许是因为从头天晚上直到第二天黎明,他跟黄辣丁厮混了差不多整整一个通宵,黄辣丁已经变得不再像从前那么可怕了,倒像是一个满身邪气但却有趣的朋友。

一旦打定主意,老莫就立即开始行动。他先用一个黑色塑料袋把枪包扎起来,防止可能融化的冰棍水浸湿了手枪;然后把塑料袋放到了小推车的最底部,盖上一层塑料布和一床棉被,又把床上的毯子也盖了上去,这才推着小车出了门。

秘密地携带武器,以卖冰棍为幌子,到对手的地盘上去跟对手近距离接触——这个诡异的形象让老莫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充满了好奇和期待,假腿和小推车也因为这个形象变成了两个道具,所以老莫走在路上时有意突出了他的残疾,看上去比平时走得更加笨拙和迟缓。但在开始这次行动之前,老莫还得先到制冰厂去进一百五十根冰棍,因为那是不可或缺的另一种道具。

制冰厂离老莫的住处不远,只有大约半小时的路程,但已经超出了这座城市的最边缘。制冰厂的背面,隔着一道满是卵石,早已断流的河床,对岸就是臭名昭著的东郊村了。从制冰厂到东郊村有两条路可以通行,一条是大路,顺着制冰厂左侧的碎石小路前行一公里,跨过一座三拱石桥就能到达对岸;另一条实际上并不是路,而是一座为了蓄水养鱼修建的拦河坝。水泥浇铸的堤坝几乎与两岸的地面等高,从这里到达对岸后,有一条两面长满灌木的黄泥小路可以通向东郊村的南面。那条黄泥路原本是东郊村居民们进城的捷径,但自从变成了垃圾场之后,除了那些成群结队的拾荒人,再也没人愿意走这条路了。老莫在制冰厂发完冰棍之后,却打算从这条小路进入东郊村,原因是如果选择那座石桥的话,他得先推着沉甸甸的小推车爬上三级石坎,走完拱形的桥面之后还得再下三级石坎。除此之外,从黄泥小路进入东郊村最有可能遇上黄辣丁,因为东郊村南面的几条小巷里住着十几个妓女,据说其中有几个很喜欢黄辣丁眉清目秀的样子,都愿意倒贴钱养着他。按照老莫的计划,进入东郊村之后他哪儿都不去,就紧紧盯住那几条小巷的巷口,不怕遇不上黄辣丁。但老莫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刚踏上那条垃圾成堆,臭气熏天的黄泥小路没多远,就迎面碰上了黄辣丁和他的几个手下。

当时老莫推着小推车刚转了个弯,一抬眼,正看到不远处四个穿得花哩胡哨的年青人,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拿着长长的火钩,分头在几堆垃圾里胡乱翻着什么,身穿锈红西装的黄辣丁一个人站在一旁,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跟前的一丛灌木。

这么突然就碰上了黄辣丁让老莫有些猝不及防,他本能地猛一弯腰,感到心里一阵发沉,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中了黄辣丁的埋伏。但他随即就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从老莫的那个角度看过去,黄辣丁比印象中的矮了老大一截,但却比印象中的更清秀。老莫一面眯着眼睛朝前走,一面有些惊奇地发现,其实他跟东郊村的那些女人一样,也很欣赏黄辣丁漂亮的容貌。他想着如果给黄辣丁抹上一点胭脂口红,再穿上一件女人的花衣服,黄辣丁看上去会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至少跟魏芳一样漂亮。

这样想着的时候,老莫已经来到了距离黄辣丁很近的地方。那四个拿着火钩在垃圾堆里翻东西的年青人听见响动,都一起住了手,直起腰来,默不作声地看着老莫,只有黄辣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脚前的那丛灌木。老莫停下脚步,伸头过去仔细一看,这才发现那丛沾满了尘灰的灌木上站着一只硕大的螳螂。那只螳螂举着两条镰刀似的前臂,显然已经跟黄辣丁对峙了很长时间,老莫的到来也许惊动了它,它微微向后一缩,突然张开了背上两片枯叶般的翅膀。就在这时,黄辣丁猛地朝左边一调脸,裂开嘴,从牙缝里挤出一口唾沫,啪地一声把那只振翅欲飞的螳螂射落下来,仰天翻进了一个肮脏的空纸盒。

好枪法!老莫在一旁忍不住喝了一声采。没想到你还是个神枪手呢。

是吗?黄辣丁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我嘴里有痰,他说,否则我还可以再间隔两步。

说到这儿时,黄辣丁突然指着老莫的额头问,你眉心那儿怎么血乎乎的?

老莫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那儿果然有个又痒又痛的小疙瘩。被蚊子咬了个包,他说,挠破了。

黄辣丁盯着老莫头上的小疙瘩看了几秒钟。别动,他说,你就站在那儿别动。说着,他上前揭开了小推车里的棉被,把手伸了进去。

老莫心里一紧,想要去阻止黄辣丁,但立即就被黄

辣丁厉声喝住了。我叫你别动,他说,你再动一下,我就叫他们朝你嘴里屙尿,说完,黄辣丁从小推车里拿出一根冰棍含在嘴里,面对老莫,张开双臂,像踩着一条看不见的细纲丝那样一连朝后退了三步。站定之后,黄辣丁咬下一口冰棍,一面用舌头在嘴里慢慢搅动,一面含含糊糊地说,别动,别动……接着。他像刚才那样,突然一歪头,嗤的一声,从左边的牙缝里射出一股笔直的水花,正中老莫的眉心。老莫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他闭着眼睛,屏住呼吸,伸手抹了一把脸,好一会儿才重新看清了眼前五个笑嘻嘻的年青人。

也许黄辣丁的口水里有毒(他们那伙人据说连蜈蚣都吃),老莫觉得自己的眉心那儿火烧火燎地痛,他心神不定地看着站在正中间的黄辣丁,突然抬起右手,张开拇指和食指,冲着黄辣丁晃了一下,一枪打死你,他说,叭!

话一出口老莫就后悔了,但他那只伸出去的胳膊仿佛不听使唤似的照着刚才的姿式对准黄辣丁又晃了一下。这样一来,黄辣丁的脸就有点挂不住了,他慢慢低下头,翻起眼睛从下往上盯着老莫,一条深深的竖纹出现在他的两条眉毛中间,看上去就像一下老了十岁。你今天说话有点不客气啊!他慢悠悠地说,是不是中饭吃撑住了?说着,他猛地向前两步,一脚踩住了老莫左脚的脚背,同时肩膀用力一顶,老莫立即就跌倒在地下。

把车子给他掀了!黄辣丁命令道。

那四个年青人一起上前,一边两个,不费吹灰之力就掀翻了老莫的小推车,那个装着手枪的塑料袋于是随着满地的冰棍一起滚了出来。

一个染着满头黄发的年青人上前拾起那个塑料袋,他刚才用手捏了捏,立即就变了脸色,冲着黄辣丁叫起来,枪!他说,一把手枪!

黄辣丁接过塑料袋,像那个年青人一样捏了捏,然后解开了上面的结,把那只手枪连同枪套一起拿了出来。

我的手枪!黄辣丁断然说道,一团不正常的红晕出现在他的面颊上,他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的四个同伴,又回过头来看着老莫。你偷我的东西!他说,我找遍了整个东郊村,连粪坑都没有放过。说完,他把手枪从套子里抽出来,哗地拉开了手枪上的一个什么东西,老莫躺在地上,感到那东西在枪身上绷得紧紧的,就像一张弓拉开的弦。

他哪条腿是假的?黄辣丁问那个一头黄发的年青人,我记不准了。

右腿!那个年青人回答说。

别弄错了,黄辣丁说,去把他的裤子挽起来。

一个鬓角留得很长的年青人自告奋勇地上前挽起老莫右腿的裤子,把那条假腿露了出来。

你们不是一直想找个活靶子吗?黄辣丁说,我们就假设他的这条腿是真的。

听了这句话,四个年青人纷纷从口袋里掏出了各自的手枪,每一把几乎都跟黄辣丁手上的一模一样。直到这时,老莫终于相信那把伴随了他一天一夜的手枪的确是黄辣丁的了。面对着五个黑洞洞的枪口,老莫一连吞了好几口唾沫,感到肚子里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对黄辣丁说,但已经來不及了,随着黄辣丁的一声令下,五把手枪一起开火,立即把那条假腿打成了一堆木渣……

猜你喜欢

老莫小推车冰棍
小推车之歌
怕你偷吃
我是一根冰棍
比比熊逛超市
棉花糖
为什么冰棍会冒烟?
两人推小车
冰棍相框
不是我少你的
老莫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