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眼中的手语
2004-04-29刘恪
刘 恪
我背着一篓鱼,肥大,活泼。鱼尾拍击的水珠从敞口飞出来,落在脖子上,点点滴滴渗到脊骨上,洇透的清凉从两肋骨浸到胸口的奶沟沟里。
我顺着街河口的石阶一级一级地上爬,爬了多少级,爬了多少年,我已记不得了,反正童年就这么爬过来了,我知道迈步,看着自己的脚印在石级上,芋麻草鞋的影子总在睫毛上晃荡去晃荡来,每一步有啥意义我没问过,只晓得,每一步都让自己不摔下去。
秋天水落沙出,站在洞庭湖水边,街河口的阶梯能把人的脖子望酸,起个大早能爬两个来回,待得日上竿子就算不错了。我的活儿就是给街上的老板送鱼。
鲜鱼在篓子里是活蹦乱跳的,鱼鳞沙沙地响,液衣滑滑地荡,篓下水珠一路滴下去,脚趾要使劲地抠着草鞋,站桩不稳会闪了腰,弄不好,一篓鱼会从头上盖过去,从石梯上滑人湖中,赔一篓鱼等于白干几天。
我觉出大腿有些往下坠,后脚提上来力不够,本是踩两级的,怎么也只能跨一级,糟了,脚下一滑,身子直往下退,我赶紧曲着腰,手中的杵子死死地扎在条石缝里,手腕扳得有些生疼,没稳住,重量还是在往下滑,眼看身子要坠下去了,宁可空了鱼蒌,也不能让身子滚下去。
这时,一只手从下面有力地托上来,像五根铁抓子,兜着我的屁股,很有劲道地一送,力往上运,我在石级上站稳了。我还未及回头,一个壮实的影子从我身边盖过。
毛丫儿,早晨受这份苦,回家,跟你娘说,换个活儿。
石老板,多谢了。我听出了,是石锁叔的大嗓门。是他顺手拽着我,一口气拖了许多台阶。接下来便听到扑通扑通的脚步有力地升上去,随着早晨的雾,便那么浮着,一滴不漏地荡进了鱼巷子。
石头和鱼
我把鱼背上来了,用杵子抵着鱼篓歇口气,这才想起我的屁股,它实实在在地被一个壮汉捏过,该死,他的手掌顶住屁股的时候,有一种透心的力,这时想起心里怦怦地动。我记得是流红刚过那里还兜着黄裱纸呢。真丑。
叠了许多年的石级,多长多厚是说不清的,日子会飞,从肩头,背上,双手一拍,如湖上的鸥鸟煽动几下,飞到高空,又滑翔到鱼帆上,衔着云或湖中的青草,引胫一跃,奋起之后,岸沿的船坞,掠过去,驻足后街的老房子破一线雾,把湖光和天色沟通,有些橙黄暗红的天光花粉一般撒在起起落落的街市上,从街河口浮上来的雾一丝一丝地牵挂着,本是水涌云团地簇涌,顺着湖口石级一级一级地爬,没想到湖风一扬,从洞庭湖涌上来的雾又那么连拉带扯地有秩序有层次地叠合着,分解着,这时天上的雾便塌了雪山一般扎扎实实地坠落,突然,左边出现漏洞,有一个巨大的吸管把雾抽进去。那麻灰灰的青石路便苔藓般布满了柔软的清凉,一条小巷欲隐欲露地豁出来了。
这是岳阳最有名的鱼巷子。
女人的声音飘过
鱼巷于是条由南向北的斜街,我每天背三趟鱼后便出北巷口,那是南岳坡,向东是大街,连十字街口,向西不足二百步是后街小巷,青灰小砖垒的墙根,墙壁多是竹篾编排后泥上黄土,极少几家是木板墙,房子起起落落不规整,黑色小瓦摞成山脊,没用瓦挡或木板封檐,瓦角刺刺拉拉,掉下来落在低矮的茅屋上,活像停着几只黑老鸹,无论黑瓦和茅草顶都一簇一丛地长着各种青草,小房小院后的茅厕偶尔连着几块菜地,支着一些竹杆,或架着芦苇编成的卷席,竹杆上飘着黑黑黄黄的布片子,吹下一条牛块的准掉在那些晾小鱼小虾的芦席上。
每次我都贴着潮润的墙,挤进那些杂乱的小房里去。拐弯抹角之后,我便听到叮叮冬冬的碗筷盆板声音,或者是勺把刀背拍着门框哗拉拉地响,砍脑壳的,又死到哪里去了。咯烂尸的幺妹子,快,快把水桶挪开。娘对我和妹妹永远只一种语言,呼着来骂着去。
我们是她一块无可挑剔的土地,随时都用木板和竹杆去耕耘,声音和扑打的工具同时像光线一般盖着我们的身体。小巷和屋子里的潮湿和霉气强烈地照射在我吸进吐出的气息中,白天的一线阳光,或者夜晚一星油灯会把我的头胀得很大,看到一些闪闪烁烁的金色光斑贴在地上,拼出许多杂乱怪异的图样。
娘周年四季穿着一件宝蓝色的大襟衣,不换不洗,直到穿成黑的或者灰的。每天清早出门扫大街小巷,收拾南岳坡这一段的垃圾,她没回家我便下湖背鱼了。我回家时早饭吃过,弟弟通常是跑得没影子了,我从灶锅里端出半温半凉的饭菜,剩多少吃多少,然后是到码头上收拾那些汉子的衣服来洗,半下午还得顺南正街右拐去火车站那边拾煤渣。通常是上午在鱼巷子,下午在船码头。娘的声音一天到晚都在耳边,毛丫,你咯烂x,就不能跑几步,给我拎桶水来。喂,毛丫,毛丫,把后院的竹蒿支起来。我是娘口令下的一根竹杆,指到哪儿便在哪儿。突然声音停下来了。沉寂,沉寂之后,是浑重的声音倒塌,随着是妹妹的尖叫,拍拍搭搭的声响,哎哟,哎哟和拍击的声音起起落落,我让你偷嘴,烂逼,烂心肝肺,烂尸的,我,让你,偷嘴。我看到前屋娘的身子在耸动,头发披散,手从空中划着圆,落下来,手中是竹篾片旋转出来的弧形,幺妹子的身体在娘的脚跟,像陀螺一般旋转,声音尖厉,高昂,交合娘咬牙切齿的骂声,我听着幺妹的声音慢慢低下来,我夹在中间想扯开娘,没想到幺妹的声音又响亮起来,干嚎着,娘的竹片快捷地落下来,盖在我的肩上背上,刺拉一阵钻心地痛。这使我想起背鱼时,鱼篓的藤带勒着肩胛,磨破了口子,竹枝扎着伤口格外痛,就像一丝红色的血刺从骨头缝扎进去逼着心尖,疼得汗发都竖起来了。我咬着牙,没哼,一手抱住了娘的竹片。毛丫,闪开,毛丫,毛丫,你这个烂逼,你想气死我。娘一边吼,一边用脚去踢幺妹,幺妹趴在地上,像一只小猫在爬,我赶紧盖住她的身体,一脚正好踢中我后腿弯,身体不听指挥,山一样塌下来,压着妹妹,头碰在门框边,一晕,我不知道了。
我再清醒时,娘把我扶在靠椅上,正用灰黑的毛巾给我擦脸擦手,毛丫,你咯蠢逼,你扯啥子间,你去护她,我心里更窝火,打得更凶。这个小烂逼,偷了哥哥的半块法饼。我站起来,娘,两分钱一块的饼,你往死里打幺妹。我看幺妹还倒在后门坎上,手脚全是紫血痕,鼻口流血,满脸土灰,右手还捏着那碎饼。我去把她扶起来,带到后院,幺妹才九岁,一身瘦骨,黄头发竖起来像插的鸡毛,我暗暗地责怪她,看你还偷嘴。幺妹嘟哝,娘偏心只护着哥,我偏要偷他的。
我和幺妹在娘的骂声中活着。
湖岸飞石击中的芦花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道路就是石头。从洞庭湖爬上来,先是光滑的卵石,然后是数不完的石级,一直摞到街河口。左边爬进鱼巷子的也是青条石,这石头麻灰色,有黛色和褐色的点状纹,不规则地错置,淡青色的斑块偶尔楔人灰白色的纹线。石质细腻,脚心贴在上面幽凉幽凉的,仿佛那种清凉不顺皮肤的纹路和毛?L上行,而是贴着脚踝骨一节一节地爬过膝盖,滑到大腿根,浸着两胸肋骨,然后把心揉得凉凉碎碎的。脚下的清凉就像一滴蓝色,最先喷撒开来然后一点一点地染着,幽暗的黑,转淡淡的黄,翻上来扩展到肢体慢慢地去接近红色。只要人心不凉,所有的蓝,黑,灰,黄,只是包围人的感觉,如果红色力量大了,它们永远在人的身体边缘运动,成为窥视,杀戮的种子,等待红色的衰弱,一种风寒浸透,会使这种色彩的对比发生变化,鱼家的故事就得另外讲一遍。
从此膝盖冰凉。
鱼巷子是以姓氏命名的鱼行,张王刘李,陈许赵周分别在街两旁摆开店铺。陈旧的门顶挂着xx鱼行,牌匾之上小二楼都是木质的栏栅。家资殷实的是纯木板楼,次之是二寸宽的竹条编成的围墙,斗拱有雕花楼刻的龙头燕尾,或者仅悬出一方木梁。楼下一色门脸,单门均是丈八开间,双门脸七尺六开间,丈八进深。门槛之外有鱼缸,鱼篓,能排开的是敞口鲜篮,圆形或八方形,各色鱼种分类别色地排放。老板的神色安详,只有伙计在吆喝鱼种鱼价并辅之手势招呼:上色鱼罗,便宜,快来看快来买。
我每天背来的鲜鱼,一般养在大缸大盆里,而在鱼篓鲜蓝的鱼则是已养了几日的。精明的老板在敞口篮内还配几支鲜嫩水草,水蓑衣,花刺草,菱叶,鱼的白鳞在草叶中闪亮闪亮。一条鱼巷子采集了洞庭湖的精灵。把河流端在手里,在心里铺开活物,那些密密麻麻的生命无意中就置搁在人的门前廊下。鱼登堂入室,忘却了水液组成的田野和土地,鱼总是不停地拍击,谁也弄不清它的绝望与欢乐。
石锁鱼行在巷子中部的左侧,早屉阳光从檐瓦落到栅栏,光哗哗地铺在鱼缸和鲜蓝里。游鱼在大盆里很自在,水凝止,阳光舔着鱼身,除了银鱼,我看所有的鱼脊都是青灰色。一个女人雪白的手在水中划动,鱼头顺着她的手指缭绕,仿佛那些水在她的手腕上才成了河流,有了拐弯,回流,一泄而走的自由。原来一切山川河流的曲折都在人的手腕和掌纹之中。毛丫儿,带条鱼回家。那女人细细软软的声音。不当紧,不要钱,你石锁叔说了,毛丫儿要鱼只管拿。毛丫儿帮石锁鱼行背鱼从不讲斤论价,都是石锁叔随手给的。
石嫂一张脸明艳照人,让我睁不开眼。阳光洗得她的汗毛一根根、闪亮脸在折光中可看到皮肤下的水晶红,光鲜的脸上点染了一片火苗般的桃花。眼眨动一下,光线掉在鱼盆能溅出波纹。额头平滑,疏落的流海点到鼻梁像嘴上悬了一个玉坠儿。下巴柔和,没见其动,声音在耳边特温和。毛丫儿,进屋坐,锁叔在后屋杀鱼。
她说杀鱼,是温柔一刀。我娘是咬牙切齿地宰鱼。宰字未落,鱼刀在案板上先响—下,然后是溅血。
一把鱼的屠刀。
在鱼巷子里只有共同的说法:剖鱼。俗话叫:打鳞破鱼。打破一词在乡俗土语中仅仅只是中止一种事物。
(湘中方言,打字用途极广,打作为一种动作,姿态是丰富的,打渔,是捕捞的统称,娘让我打油,是购买的意思。打花,是结花联朵的意思。沿岸乞讨,也叫讨打发,打发是赐予,送给。在口语中打花打结却是语意不连贯,游泳也是打浮游,真正作为打击的窟思在俗语中却少了。)
水上的树
石锁在后院蹲着,有一明一暗烟火,真正抽烟的人是不误手里功夫的。他勾着头,两肩胛蠕动,青灰的烟从粗硬的头发间生出来,打一个青灰小结,抻直,斜飘,烟浮上去,不见踪影。后院狭窄,石沙瓦砾隆成土堆,有年头了,长出了荆条,艾蒿,野苣菜。三面有矮墙立起,缺的是西南角,透过砖隙墙垛可以看到湖水,湖上的帆船。一条狭窄的青砖沟沿墙根伸出去,黑绿的水鼓着泡在弯弯曲曲地流。石锁叔破鱼是鱼巷子的绝技。他的刀具也是独绝的,有尖刀,弯刀,钩刀,还有一种刀仅是一支纳鞋底的锥子。从鱼腮旁的两个鳍翅,任选一侧插入,手指护着锥尖,顶着翅下小口,手势上扬,抽出来的是一根鱼肠,仅连着一个袋状的苦胆。突然苦胆一抛,他用口接住苦胆,右手一收,那节鱼肠断在一侧,左手指在鳍翅下小口一摁,用掌沿一托,一条破好的鱼扔在鱼盆的水中。鱼照样游着,滴血未见,这是他的活水煮活鱼。
那枚苦胆不见了,只有喉节蠕动,吞津而下。在这个街市里几百年来他是第一个吃生苦胆的人。
一条鱼就是石锁的河流。鱼产之于鱼,但这条鱼不同于任何一条鱼都有鱼的行踪。对鱼而言水里无路又和所有的路连接,江河湖海,水只有流动但不会杂乱无章,水草水花有序地布置鱼的房间。在船与船之间都是鱼的通道,距离都会随流水改变。舵手和渔夫不一样,一个找的是方向,一个找的是食物,他们不会久驻一个小岛之上。舵手的目的仅为航行,渔夫则从船到水,从水到鱼,鱼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鱼仍在游动,方向就不会消失,沿着鱼的飞行找到捕捞方法,鱼只是人手中
的一条道路。
鱼与鱼交叉,并行,尾随,迎头,游动的鱼,在石锁的眼里是一副鱼骨架。石锁的刀进入鱼体很有讲究。鱼腹是最柔软的地方,常人破鱼从那里掏出内脏,但鱼血全部流空。他除了扎口一法,最多的是腮骨之下,横划一口。也不知他怎么摆弄鱼身体的,鱼肝,肠,胆便从口内冒出。取完内脏,你从鱼身上找不到血迹和刀痕。凡冬腊月,年节熏鱼,他却从鱼体最硬的地方入刀,石锁叫它:背膛。
背膛之后的鱼干干净净,晾干,逾春,至夏秋不坏。而鱼的内脏全部分门别类,能卖出比鱼还好的价。
最绝的一招,是他剖鱼不用刀。把鱼放在案几上,用凉水冲冲,手在鱼的两侧抹一抹,让液衣干爽一些,右手推至鱼腹,顺势而下,在尾鳍的一侧找到鱼的阴门。小手指如勾,用指甲楔入阴门,有些许淡黄色的汁液流出,大约小指进去一二关节,然后,石锁用嘴贴着阴门,手指抽出。他躬身曲背,有一股游动的气息在鱼腹内响起,他用手摸出一个碗,贴着下巴,一会儿,鱼腹的内脏,从他口内一侧悄然流出,小顷,一条鱼的内部便空空荡荡。
水和鱼同样重要,成了石锁老板的土地,成了他的生命。鱼在水中,他常常盯着,看着鱼多种多样地运动,脸上毫无表情地望着鱼和水,水是最柔软无形的东西,一粒鱼籽成就了一条大鱼,长出坚硬的骨刺,长出会飞的鱼翅,长出锋刺不可破的鳞。长出许许多多的血肉,水化成了鱼的生命,人肯定是鱼变的,石锁杀鱼无数,每条鱼都和人的结构一样,连鱼血和人血也同样。水是鱼的土地,它可在土地上走任意的路,那种广阔原本比人更自由(水域永远大于陆地),鱼只要在水里,便是无边的游翔,鱼的天地呢,鱼的天是出水危险,地是深藏的泥土,它食草又食泥,还吞食自己的同类。鱼活在水的土地,又把自己变成水土。不可以看见鱼的生长,水成了鱼儿长大的梦。
在后院我第一次看见石锁吃生鱼。那血,那腥,让我差点呕吐出来,我捂着嘴跑回家了。
某天的洞穴
鱼巷子都是百年的老房子,这条鱼巷是条斜街不说,它还依次建造出一个坡度,东北高,西南低。如果在洞庭湖中的高船打望,它便是南岳坡上斜挂的黑色弧线。丝丝缕缕的水汽从瓦缝蒸出来,马头墙的翼角不明显,只有黑白间杂的阶梯式,檐角翘起或木纹斗拱,或差参不齐的几块压瓦砖,凹凸相扣的黑色小瓦。水槽挂不住泥土,仅有极少的绿苔和草尖,一二支看麦娘,三五根灰蒿杆。相对的街面拖宽深的凹壑,两檐间有的连着油漆帆布,朝放夕收,有的则拖一方竹席或芦苇帘子。小巷南北连两条东西大街,偏是这巷街狭小,阳光落下去看不见回光,浮烟游雾升起来时声音便弥散在这无数的黑色瓦片之间。语言便在这黑瓦青石的空隙里播撒种子,一年一度地铺出些许机会,些许运气。伙计们的吆喝比落下来的阳光还闪亮,刚出水的上色鱼罗,鲜鱼廉价。嗓音透着鱼鳞的光泽,一声响过又一声接起来,中间小停,再接起来的就在街对面了。两个铺面之间,间隔是一种声音,一种光线,声响中的高低,寂然地停顿,人影却不会停顿,晃晃忽忽的,那是一些黑色的头颅。左顾右盼中提篮拎桶,讨价还价。
鱼巷子,北端是干果,经过制作的鱼类,水菜,海带,透出门楣的是熏香味。只有南端是纯水果。(鱼类)鱼在这里长成不同种类的团体,各色鱼等,你已看不到来源,伙计们告诉你:青鱼,鲤鱼,鲫鱼,桂鱼,草鱼。寻常人寻常鱼,到了挑挑捡捡的时刻,会冒出几个稀有鱼种:时鱼活烧鳊、鳗鱼、鲟黄鱼。鱼在集市才构成梦想世界,它不知道会游向哪一家。石嫂卖鱼总是温和的,仿佛怕把鱼弄疼,双手捧着放在客人的提篮里,水中大鱼她用漏斗网舀起来,让客人品评,论斤算两也不固执,老人小孩都爱在石嫂手中买鱼。
石嫂不姓石,姓叶,娘家河西林阁老。听说她叫白鱼儿,可我叫过她几次白鱼儿,她没应答,或许我声音太小。石嫂像个瓷器人儿,总望着你笑,你以为是她的友善使然,可人走了她望着这大大小小的鱼儿也是那般微笑。她虽守着鱼铺,可进鱼卖鱼她都不上心的。我给她家送鱼,或石锁叔去湖边上鱼,她不闻不问。我同她说话,石婶儿,秋冬腊月该上一些青草鲤鲫,这是四种常用的鱼,做腊鱼量很大的。她不吭声,我低着头在她耳边叫了一声白鱼儿,她惊吓的掉头,望着我的脸。你,你说做糟鱼。(湖区糟鱼是用米粉拌做,放在侵水罐子里,有时用的是小鱼小虾,更多的是把大鱼剁成整块,在拌粉,或糯米里放蛐香料拌制储存在密封罐里。)我不会做糟鱼。我看着她的脸,感觉有些陌生。一年前的石嫂很活泼,说话动作也快,如今有些痴痴呆呆。我跟石锁叔说,石叔,婶儿咋比去年笨呆一些了?
女人,都是一些不中用的货。你还说呢,她卖鱼,常常多给少收,说一百遍也没用。
太阳很暖和地照着白鱼儿,脸上反着很灿烂的光,像十五的满月一样安详。眼睛一闪一闪的移动,额头平滑得像竹膜,那眉毛像木炭画的,看似焦黑,动一下,每根都闪着光。脸上的温和同饱餐后晒太阳的猫,她是笑着看移动的客人。她眼盯着我的口眼耳鼻看,我说,凡人都六根具全看么细,石婶便小声说,毛丫儿,你看所有的活物身上都有很多小洞洞。我一想,可不是,点点头。人还有七窍呢。她温温地,都是进口多,出口少。进口多,出口少,你看人拉屎撒尿才两个洞洞。她近乎痴迷地看着我,又转向盆里的鱼,摸摸鲤鱼的尾鳍,用指头去拨动鳗鱼,还有黄鳝或鲶鱼,它们的出口洞洞呢,我仔细注意,奇怪,看不到出口洞,都是无鳞鱼,我大奇。石锁叔殷殷地笑,凡活物都有出口洞的,只不过是液衣包着看不见。你不过穿着裤子,这叫进口敞着,出口关着,腾地一下,我脸红了。
石婶说,这些洞都有秩序,等级的,大凡站立的活物进洞在上,出洞在下。凡爬行游走的活物,进洞在前,出洞在后,这是为啥。她迷迷瞪瞪地说,我迷迷瞪瞪地听。
晚上,我在油灯下织网,网棱在网格里钻来钻出,想着那么多网洞,只不过一根线就织成了。我问娘,活物的洞洞为啥分上下前后,娘白瞪一下眼,只有傻x才说傻话,要是进洞都在下在后,那吃的东西不全都流出来了,还分啥进洞出洞呢。猪猡。
我没说话,人生而会观察和思想。石婶只在看,只发现白天,鱼和流水,船与锅灶;夜晚,油灯,梦境;在水中,码头,街上,店铺,人与猪狗猫,都出现了,生命都活动了。隔湖相望的君山,青油油的,起伏的几座竹山、柴山,湖里,无边无际的芦苇,都出现了,由青变绿,由绿变黄,如今是白荻一片。还有蚂蚁,蚊虫,飞过的秋雁,所有的活物都在运动。粗看白天和夜晚,湖里和岸上都没发生什么变化,一切都是昨天的样子。这个天地是永恒的,其实不是那样,一切都在运动,有运动便有变化。慈氏塔在湖边站了几百年,还有乾明寺,是那么安静,它镇守湖泊与城市,它在看,看黑暗与光明中的变化。在两股气流结合,或者间离,风来了,风天生的是风流。一缕光落下来,还有几缕光,光只是布染,没有像束。在光与光之间出现了物体。在光之间看景,景在走光的夹缝,日景,光景,是安静的事物在观察,流动的是风景。虚幻,朦胧,一团一片,来了去了。大地,街,湖也不是没动,它们被风景带动,自身的变化牵引着天地的变化,这一风景过渡到那一风景。湖纳河流,河流汇海,土地长满庄稼,庄稼养活人。水看上去无色无味无形,有了鱼,水的形体在岸边规定,有了鱼,水动则色变,色变则草长草生。(动变一词让世界变成不可说的东西,起与止,好与坏,大与小,响与静都是针对自身的反叛,世界只有自身,一切都是自身的因果。)
湖上一指,看不见岛屿和云雾,气流把一切都浮起来,月升日落,帆起篷收,鱼化飞龙,飞龙为人。
人或为鱼鳖。
鱼飞的细节
我在织网,织着灯光,织着夜晚,幺妹被织入梦中,娘被织成湖中的乌贼,我手中的线索牵引一条道路。我在网中,不停地跋涉,长长的路与长长的线,往下是湖泊流水,往上是阶梯和云雾。我和鱼在行走,没有驿站。在我记忆中只有父亲和母亲的争吵,然后是娘手中飞出一物击中爹身上的某个部位,爹是个渔夫,他鱼捕多了,该受这罪,连我遭受的委屈,也只好认了。记得,娘扑打我时,爹便把我抢在怀里,木棍便在父亲身上说话。还是爹在世时带我去过梅溪桥的百货铺与饭馆,还在巴陵剧院看过花鼓戏。后来弟弟出世,娘一心呵护弟弟,每天只有咒骂没有扑打,那就是安生的日子。我也曾随爹下湖,在湖上张望,白帆鸥影过,绿岛日光斜。整日坐在湖上哪怕捉不到一条鱼,心也像湖面那么宽,把手浸在水里竟是那般透凉,水流动时竟奶液一样的香甜。鱼腥划出水波上的纹路,一个人和一条鱼所走的道路实际是惊人的相似,没有停顿,没有喘息,跋涉中只能看到前面的影子,倒下去,丢失生命又一个接上去,再倒下。爹,人一生要换很多衣,鱼换衣吗。鱼的鳞是人身上的指甲和衣服,常换常新。鱼比人更懂得孤独,它害怕长长的水路,合群,是鱼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鱼群共同面对凶险和风浪。人织网却刚好提供鱼单独逃亡的诀窍。一颗鱼籽,一只蝌蚪,鱼的婴儿是微尘微末的,它的悲哀是作为同伴的食品。
夜在编织中跋涉得更深,街上更夫的声音已远。我钻进旧式的亚麻帐内,幺妹敞开手脚摆满了床,我躺下,娘的鼾声敲打着门窗。我望着屋顶的黑暗,幻想着自己能像白鱼儿那么美,身体上能有么多圆润的血肉。我成为一面镜子,照亮别的女人。偷偷的摸一下腿,移到胯骨,我发现自己宽了许多,还有胸口的两个奶,像果子那般炸开,一下竟占满了手掌。成了女人身子骨有许多东西要换一遍,牙,雪白,变长,獠牙,黄发变蓝,长披如斗篷,转眼成了一个妖精,迷人,丑陋的迷人。还要变成娘,不,决不能变成娘。一个恶魔和墓碑打开的地洞,阴森森,堆砌的都是死者骷髅。偷窥,牛头,马面,一个健壮的老头,白发如银,无牙,舌苔绿色,长长地哇哇呀呀,直着身体脱下灰布衫,露出鸡巴,竖成枝头,分岔,很有力的戳着支着洞穴与门。他要干什么,摇晃着旗杆,拍到我的脸上来了。我心惊肉跳。背着身,杆枝顶着我的屁股,血液加热,温温地流,腰眼以下有回肠荡气,旋转如涡。所有的辉煌灿烂照亮了我的内部,湖水在我的内脏循环,膨胀,流淌,挤满了全身的洞口。我需要一种流走,身体在振动,颤抖,一种撒尿的排泄感涌出来了。我发现鱼巷子里所有的客人都看着我,在偷偷地笑。只有白鱼儿温婉地拉手,我赶紧跑过去,白鱼儿不见了,是石锁站在门边,一手拎着我的头发,一手拿着弯勾鱼刀,把我堵在后院,压在墙角,刀尖在我的皮肤一线一线地刮,血渗出来,点点滴滴。
我觉得身体破坏了,突然一下惊醒,发现有一个人在我帐内,把我的裤拉掉,手在我的下体掏掏捏捏。我惊恐地抓住他,哪一个。我刚问出口,发现是我弟弟伏在我身上。狗娃子,你,你摸到我床上来了,弟弟才13岁。我的天,我把他推出去,他又扑上来,像条爬上床的狗,手爪凌厉地勾着我。我们撕打起来,没想弟弟也很有力气了,能压住我半边身体。情急之中,我拉右脚使劲一蹬,哎哟,狗娃子一下甩到了床下。他嗷嗷地哭起来。娘从前房冲进来,扶起狗娃子,不由分说揪着我的头发拖下来。你咯烂x敢打你弟弟,我一刀剁了你。她忙着给弟弟拍灰擦脸,狗娃,有啥事,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弟弟只干嚎,眼睛阴阴地看着我,我小声地,狗娃
爬到我床上来了。
爬到你床上来咋啦,你该让床他睡。
他,他把我裤脱了,还摸捏我——
你咯小娼妇,摸你咋的,臭x,拍拍摸摸,坏了。烂x,送给别的男人日了,就那么回事。
狗娃子是我弟弟,咋能乱了套。
我说你是小娼妇,弟弟那么小,能把你日坏了,你还打他,踢伤了他。娘吼着耳光扑扑拍拍地落在我的身上,我的头嗡嗡地响,赶紧逃出后屋,冲到外屋在门边哭。
流过与水无关
我在南岳坡看着湖水,幻想着有一个叫无边的男人在水边永恒地盘着,没有一丝风,水波在鳞鳞皱皱地闪动,一光一景投折几片云。燕鸥在云中不动,天空是流动的液体,不能伸手,害怕弹碎几缕浮光。外界找不到水天相接的边缘。如果不是鱼,那微波,微光不会浮出空中。你摸不着,它却震动你的心扉。看太阳一半已经浸湿,把一腔子恼怨的血吐在水间,从极远处拖过黄的白的,闪动,渐渐变红,红得泼喇喇的血,透明,晶体,是一条跃动的脊,会飞的山脊。鱼跃出水面,同夕阳一同扎入水里,把光芒浇润了,红,胭脂才漫漫地淡,我这时无法辨析是掉下来的天空,还是原本未动的水域。分不清,那才是一块真正肥沃的土地,是一块鱼飞翔的土地。有了帆船游走的颜色我才知道事物是浮在一个透明虚幻的面积之上。至于真实如何被淹没,鱼儿却成了虚幻的飞翔被捧在手中当街叫卖,事物才真正变成一种过程,谁告诉我,是眼睛观察完成的呢,还是心灵感悟与暗示的,或者仅仅是触摸一下湖水如何变凉的过程,都不是,大凡要听到鱼和水的故事,俗人会去寻找,渔夫不用,渔夫只用鼻子嗅一嗅,空中送来的水腥瞬间在胸腔里发热沸腾,一开口鱼化为人的传奇便在城市上呜叫,飞过芦苇都是绿岛潮湿的经典。
每天我都这般看水,不,是这般看鱼。
一阵的划过光亮,太阳没了,谁用光线打扫空间。岸沿的树林,还有起起伏伏的屋脊,黑色飞燕,丛丛叠叠,是那里闪出光线。沿着鱼巷子后街,追踪过去是石婶儿的后院阁楼那儿,怎么会发光呢?白鱼儿端坐着,桔红的霞浮过去有些晃晃忽忽,她在那儿梳头,长发飘飘,镜子成了观照街市的风景。奇怪,这些日子总发现白鱼儿对镜晚妆,她不是青楼女子,印象中她从来没离开过石锁鱼行。我几次想问,但白鱼儿每次微笑都是那般若然无事。
女人何时不梳妆呢。
或早或晚我都能望见她家后院阁楼,晾晒的飘巾,还有白色,藕色,蓝色的衣衫。奇怪的是,我每次在巷内背鱼送货,或者偶然走过,白鱼儿都在店铺前的鲜篮边张罗,她永远是和鱼连在一起的,有一次我看到后阁的白鱼儿便飞快地从巷子里跑到鱼行,白鱼儿仍在门脸招呼客人,我进门问,石叔呢。他在后院。我到后屋,没见到石叔,刚想爬上阁楼听到石叔声音,毛丫儿,找啥。有事么。
他在后门坎边冒出来,望着后院墙。我钻到他身边,石叔,你看,我实在不知道他能看到什么。后院一无所有,那堆沙砾砖瓦被青草和藤叶盖满,三面墙堞有些残破,你不会看墙吧。我试着问。
墙缝。只有墙缝重重叠叠,年代久远了,灰浆剥落,缝痕凹下去很深,指拇头无法抠出泥灰,有些青砖破裂,划痕,缺角,你说,这砖头都老了。
我心里灰灰沉沉的,砖头都老了。不,不,老的是一切过程,像水一样,动变的过程,石头与水,其实都可以老的,只是常人没法见证。
石锁叔的墙缝镶着鱼的故事。
石锁叔的故事呢。
商量午夜
鱼巷子不同酒楼饭馆,也不是客栈栖宿之处。入夜之后,鱼行三三两两的都合上了铺面,燃起疏疏落落的灯烛,侧巷小院便有了一些生息,有叮咚的锅碗瓢勺声。二更一过这长巷便空落安静了,偶有一二家门脸,吊着灯笼,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巷里进进出出,并不惊动夏天天井纳凉的,冬天后房烤火的,日子仅是瓦檐缝里落下来的清凉夜岚秋露。气了一天的人,多在三更之后于梦中勾引悠悠往事。这日子和湖水一般平淡。
某日的暗夜,来了几个北方人,口音是黄河边上的,个子高大嗓音粗,叩门的声音引起巷里微微的骚动,据干货铺的王婆子第二天说,那些人腰里揣了家伙。
石锁鱼行这一夜亮着忽闪忽闪的灯烛。
那一夜我来石家取鱼篓,几个男人在厅堂里吃鱼火锅,杯碗碰得铮铮地响。我第一次看到用碗,那种青花瓷的海碗喝酒。我看到的不是火锅的热气,而是他们头颅上冒出来的热气。石锁也和他们大嗓门儿说话,这时我才想起,石锁也是北人,这是鱼巷子唯一的一家。
我娘有一次在石锁鱼行喝酒,说把石锁叔灌醉了,酒后娘说,石锁叔过去拉过队伍。方圆几条街也就我娘能跟石锁叔喝酒,我的印象石锁叔吃鱼还不吐骨头,把鱼头嚼得兹兹喳喳的响,挑着白厉厉的鱼眼说,毛丫儿,这,这是好东西,吃,吃了鱼眼,不花不翳。
白鱼儿从不大吃大喝,据说连鱼汤都不喝,对面鱼行的孙二拐说,白鱼儿吃素,嘿,嘿嘿,吃素的娘们,长一身好肉材,他经常用眼光和嘴去挑逗白鱼儿。白鱼儿总是笑,胀红着脸说一句,痞子,孙痞子,你媳妇来了。
孙二拐的婆娘是个泼辣货。这孙痞子和别的堂客嬉笑打闹,她像没见似的,有时还凑几句热闹。只是见到孙二拐调戏白鱼儿,她就大恼,偷偷走到背后,拎着二拐的耳朵,提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喜欢白白胖胖的逼,是么,我把老母猪剥了,吹气,行么。
石锁这时候会格外开心,哈哈大笑,他从不把白鱼儿放在心上,听凭街上痞子,烂鱼对着白鱼儿犯痞犯坏。
这女人不是石锁叔的?
男人和女人组成各种古怪的关系。在浩渺无际的水气里男人软化了,弯腿勾背,湖风把脸上拉出横横竖竖的折子。鱼巷子独石锁叔高,进我们家门要低头,一嗓子开市锣,能贯一条巷,声音落下来敲得砖瓦台阶咚咚地响。他的脚步拍在石板上能把力量传到你的背脊和手臂,巷子里的女人说,石锁是个草包,一天到晚没心没肺。自从他捏过我的屁股之后,我靠近他便觉异样,身子免不了要抖几下,他就拍着我的头说毛丫儿,莫学你石婶,面粉捏的人,拿在手里软乎乎的,要像你娘,你娘没走过路,总是跑着的,哪儿都有劲,骂人像喝肉汤,打架像个疯婆子,行,喝酒比男人还能整,她在兵荒马乱的年月没准能拉队伍。
我听着这些话流进来,是湖上的冷气。一个女人充满了恶气邪毒,眼光抓住男人想吃了,抓住女人能撕碎,把所有的精气神都放在说话和动作上。娘的姿态确实很丑陋,从我记事没见她梳过头,像孵过蛋的母鸡,毛发上指,黑瘦的脸,颧骨高而眼落下去,幽幽深深的,只是在咬牙切齿骂人时那恶毒的光芒飞散而出,耳朵很宽,招风,胳膊细长,伸手抓我和妹妹时,如同农家的草扒子,在争斗打闹时整个骨架子都在动、尤其是她奶过我们后,奶袋子空了像秋天的丝瓜瓤,飘飘洒洒地在胸前抖。夜晚从小巷的黑暗处钻出真像个活鬼,许多街上的娃崽崽见到我娘都躲得远远的,背后给取了个名儿叫:鬼母。
石锁对我说,毛丫儿,你娘才是个美人呢。
每个人一生都拼出许多姿态,把一个一个姿态连接来,在若干个年月日里,人把各种丑陋的方式组织在一起,然后去和别人连接,把别人的丑陋或美丽牵在一起行走。娘便是一生行走,包括她睡觉。白鱼儿不是,她安静得和猫一样,与人无争,与一切活物无争,她在一个地方只是静静地等待。在人多的吵闹里保持微笑,悄悄地退出了。
娘手里总要拿着东西的,扫帚,桶,推车,木棍,竹竿,凡街上的热闹她都会挤进去,残忍的械斗和疯狂的吵闹她都投入,身体蠢蠢欲动,张着大嘴干嚎,鼓动。有几个痞子打架,她插进去挥杆子,也许是他们打红了眼,也恨娘经常去搅事,两三个男人往死里扑打她。薅掉了不少头发,衣服撕破,脸抓坏了,一条胳膊脱了臼,她倒进血泊中还是那般厉骂,呼喊与吵闹像秋冬的白荻铺天盖地。还好是石锁叔赶到了,抓着两个痞子,几拳给打塌了,一脸血乎乎地跪着求饶,娘在一旁哈哈大笑。
娘是一个不持刀的杀手。
人鱼童话
街河口与南岳坡并行向东延伸,街河口交叉,延伸出梅溪桥,乾明寺,南正街,慈氏塔。南岳坡延伸出巴陵大道,洞庭路,岳阳楼,鲁肃墓,文庙。鱼巷子南北连接街河口与南岳坡,最是人丁杂乱的地方。湖畔妓船,岸上娼馆,喝喝呼唤,人影憧憧。就在屁股下不干净时,我开始明白它的含义。每次见到那些地方总绕弯走。男人不一样,眼睛总是左右寻找,一路打探。弟弟很多次都往那儿凑,被我拉回家。弟弟其实脑子很灵,在人群中总爱左看右看,各色新鲜花样他爱去摸一摸,口里总爱嚼点什么,嗑点什么。家穷,也不知他哪来的钱。在街上杂收的一些新奇每次都说给娘听,娘说,狗娃子聪明,没他不懂的。有天娘说,狗娃子你的脑子好,读点书,娘做事从不商量便把弟弟硬塞到一家学馆里,取了个学名叫:罗八斗。我笑他,巴斗,盛谷装米的。弟弟从小没学过正道,能抽烟喝酒,斗鸡打牌,娘不管,说这是男人的本领。唯读书卡着他,晚上我们织网,便能听到他叽叽喳喳地读书。只有我知道他曾和学馆里的学伴一同,卷了学伴家的衣物在典当行换出钱到竹荫街酒馆吃喝,还几个人去九华山湖边赌赛。自从他摸过我的裤裆后总贼头贼脑地往女人堆里钻,也装点斯文,去石锁鱼行假装看鱼,眼睛总在石婶身上扫。白鱼儿说,狗娃子,你不去念书,围着我转啥。
嘿,石婶好看,真好看,楼子里的窑姐也没你好看。
白鱼儿不恼,眼睛滴溜溜地转,狗娃子,你多大。
嘿,嘿嘿,人的眼睛一生下来就那么大。
我睁眼看见,冲耳听到的时候,娘就是撒火泼闹,凶相呲牙,把家里弄得日夜难安,乌烟瘴气的。打人和咒骂永远伴着一家人。我想,一个家要种子坏了,没救,包括我。我时常心里窜着一股邪火,想发泄,打翻东西。小时背着娘我没少跟狗娃子少打架。有一次拾煤渣,一只野狗咬了我一口,我同狗娃合计,弄了点残菜剩饭把野狗诱到慈氏塔南的荒地,用砖头瓦块把狗砸死了,用麻袋扛到石锁叔家。石锁叔乐坏了,扒了狗皮,做了狗肉火锅,吃得满头大汗,白鱼儿在旁边看怪物一般。石锁叔说,吃了狗肉有劲,不怕冷。这时我想石锁也是一路人。
夏天,湖边是上蒸下煮,每天都像泡热水澡似的,身上没干过,最容易长疮生疖。幺妹长了一身黄水泡,破了便是红红白白的水液,腥臭,一身水泡没法睡觉,日夜干哭,石叔弄的草药给她调敷,有的地方好了,新肉红红的,没好的地方苍蝇,蚊子嗡嗡地扑,我整夜整夜地给幺妹摇摇蒲扇,用毛巾沾沾浓汁。娘咬着牙,恶狠狠地说,烂死这个小婊子,早死,省了我的心,大了嫁人,还得我陪钱。每天都这么骂两轮,还好没动手打过,有次幺妹骂恼了,顶了背,娘拎着她的耳朵,提下床,甩在地下,幺妹一下晕过去了,娘也不理,去船码头拾破烂去了。
晚上我回家,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坐在堂屋里,在鱼巷子从来没见过,你是谁,到我们家干嘛。
我是春香院的,你说我来干嘛,讨债呗。
正好娘回来了,一听,火冒三丈,我他妈的还想讨帐,敢讨老娘开涮。我们家没男人,你上船码头骚去。
你是八斗他娘,你公子在我们春香院吃花酒,啰,这是欠条,不识字吧,问你家少爷。
娘疯了似的,提着那鸨婆便撕打,那女人也是见过场面的,抽手也给娘两个耳光。婆娘,想赖帐,这个世界赌债妓债是不能赖的,不还是吗,少爷有胳膊有腿。
就这一句话把娘打塌了。有种,老娘还了这次,下次要再勾引狗娃子,我放把火烧了你春香院,你到鱼巷子打听打听,老娘是个什么货。娘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收干净了,还抵了她一个陪嫁的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