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苹果
2004-04-29张素兰
张素兰
天气暖和得早,洁白的柳絮在空中飞舞,像飘零的初雪。
初雪一般的柳絮让人感觉很好,尽管这个冬天不太寒冷。可人们还是更喜欢春天,就像在蝴蝶这里吃米粉的女人们说的,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哇,还是三十几岁的女人有滋有味知寒知暖,可男人们就是喜欢小丫头片子。男人都是贱骨头,是狗,天生吃屎的命。
女人们的絮叨里带着些怨恨。冬天对春天的怨恨。季节不懂得怨恨,懂得怨恨的是人,女人,男人。
蝴蝶怕柳絮落在米粉里,就把棚子早早搭起来。去年才买的塑料棚子,经了去年夏天的日晒,竟显得这样陈旧了。蝴蝶看着,有些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蝴蝶的米粉生意不错,可这塑料棚子毕竟是好几百块钱呢,是多少碗米粉才能换回来的呀。
“来碗米粉,多放芥末。”
食客是个开三轮车拉炭的,一脸的黑汗,手比脸更黑。煤炭正是天价,人们不分昼夜地把炭往外拉。
蝴蝶连忙端了一盆清水,请食客洗手洗脸。食客洗涮的工夫,蝴蝶把绿豆水端上来,这是蝴蝶免费为食客提供的解渴饮品,也算是一种促销手段吧。如今生意难做,镇子上大大小小的米粉摊十几个,各人耍着各人的手段。蝴蝶的手段还不是这绿豆水,而是芥末粉,她的芥末粉色淡味浓,不是逼人的呛,是“窜”,那又香又烈的味道一个劲地奔着里面去了。那窜的味道特别对男人们的胃口,于是,来蝴蝶米粉店吃米粉的男人明显多于女人,镇子上也有许多闲话,可蝴蝶不在乎,蝴蝶在乎的是晚上收工后钱匣子里的票子。
食客惬意地喝着绿豆水,蝴蝶便去切米粉了。她从不把米粉提前切出来,那样的米粉吃着没劲儿。
女儿苹果放学回来得早,跑到蝴蝶跟前说:“妈,妈,村里的王校长来我们学校了,当教导主任。”
“咣当”,蝴蝶切米粉的刀落在案板上。
“妈,王校长今天上午去教室看我了,还问咱的米粉生意好不好呢。”
苹果兴奋的小脸红扑扑的,紧追在蝴蝶身后,喋喋不休地讲着。
“妈,我已经跟王校长,呵,不对,是王主任,我跟王主任说了,让我们班主任给我调换一下座位。妈,我的眼睛有些近视,我想坐到前面去,我一直不敢跟班主任说,现在好了。”
苹果一下子变得很自信了,小胸脯子挺得高高的。
“死丫头,你敢去找王主任。”
蝴蝶收起脸色说。
“怎么了?妈,王主任说了,以后有啥事都跟他说。”
苹果闷闷不乐地走开了。
草草吃过午饭,苹果在屋里睡觉,蝴蝶躺在门口的躺椅上看米粉摊子。
人少了,街上的风大了些,柳絮飘着,擦过蝴蝶的脸,落在潮湿的地上,弄湿弄脏了它的羽毛,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天气是凉快的,可蝴蝶的身体却是燥热的,她心里藏着那个鬼热的晌午。
那时,蝴蝶和苹果还在村子里住,苹果刚刚小学毕业,在家里能把饭做下,蝴蝶就在地里多干点活。5亩地的玉茭,唰唰地往上长,开锄的时候也就是齐腰高,10来天的工夫就淹了头顶,男人死了四五年了,蝴蝶一直没舍得把地交回去,村子里也是收过的,村里中学的校长王人杰跟村里说了说,这地也就留下了。只是,蝴蝶欠下了王人杰还不尽的人情。老话说得好,欠啥都不能欠人情,蝴蝶偏偏就欠了人情。
地边上的玉茭叶异样地响起来。
“蝴蝶,你在那儿吗?我来了。”
是王人杰的声音。
蝴蝶知道,王人杰又想干那事了。王人杰也算是一个奇怪的男人,干那事的本领不强,可就是贪,零零碎碎地要。
蝴蝶不吭声,继续锄着玉茭,汗珠叭叭地掉进新土里,转眼就消失了。一条蚯蚓被刨出来,腻腻歪歪的样子让蝴蝶想起王人杰那东西。蝴蝶一锄头就把那条蚯蚓铲断了。王人杰像条狗,很快就找了过来,他从背后抱住蝴蝶,两只手顺势就进了衣裳里,抓住了蝴蝶的两个乳房。
“蝴蝶,想死我了,我叫你,你为啥不应我?想死我了。”
“大晌午的,干啥事?”
“你说干啥事?底下想你了,上头就想你。”
王人杰急匆匆地把蝴蝶按倒在刚锄过的松软的地上,一张折着的纸从王人杰上衣口袋里掉了出来,掉在蝴蝶汗津津的胸脯上。蝴蝶拣起来打开看。王人杰到了高潮,把蝴蝶晃动得厉害,他的眼镜也蹦跳得厉害,像是一个马戏团的小丑在使尽浑身解数逗人发笑。在晃荡中,蝴蝶还是看清楚了那张纸条,是西华中学的录取通知书,苹果考上西华中学了,西华中学是全县的重点中学,在西华镇上。蝴蝶一阵喜悦,她以为苹果还要继续在村子里的中学读初中,她就得一直在王人杰的控制之下了。
那张通知书在蝴蝶手中震颤着,发出急促的声音,似渐渐清晰的鼓点敲击在蝴蝶心上。蝴蝶的脑子飞速地旋转着,不知怎么,蝴蝶忽然间推开王人杰站了起来,猝不及防,王人杰栽倒在地上,痛苦而丑陋地抽搐了几下,就委顿成了一块沮丧的泥巴。
蝴蝶锁了村里的房子,带着苹果到镇上住了。一年多的日子虽辛苦,却平静,谁知,在玉茭地里委顿不堪的那块泥巴竟追到镇上来了。蝴蝶了解王人杰,那个狭小的身体里有一颗更狭小的心,还有他底下那东西。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大东西,除了那两个眼镜片子。
夏天到了,吃米粉的人多起来。一连几天的好生意让蝴蝶郁闷的心情也清爽了。那天上午,她一边兴致勃勃地给食客调拌米粉,一边讲些道听途说的事情,说的是镇子东边新开张的发廊,一个涂脂抹粉的理发女和两个煤矿矿长三角恋爱的事情。开着两扇生意门,接待东来西往客,活泛些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中午,苹果放学回来,兴高采烈地对蝴蝶说:“妈,王主任已经给我调换了座位,我坐到第二排了。”说完,她就哼着歌去照镜子了,把额头上的几绺头发这样摆摆看,那样摆摆看。苹果是多么快乐呵。苹果越是快乐,蝴蝶的心就越是疼痛。
一天,蝴蝶精心调拌了一盒米粉到中学去找王人杰,她觉得,事情一直这样拖着对自己是一种折磨,是福是祸她都得撑着。
正是课间操时间,王人杰站在高高的旗台上监督着学生们做操。瘦小的王人杰显得很高大,白衬衣束在了裤子里,年轻精干了许多。从前他可不是这样的,衣服随随便便地披在裤子外面,显得上长底短,松松垮垮。王人杰的发型也变了,不是那种汉奸式的七分头,而是很时兴的板寸,虽然看上去有些怪里怪气,但的确年轻了很多。蝴蝶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她忽然觉得自己穿戴得太随便了,无论怎样,总得讲究点体面吧。
课间操散了,蝴蝶看见苹果跑到旗台下跟王人杰说话,他们显得那样亲密,不少学生在看着他们。
“这死丫头。”
蝴蝶心里骂着。
王人杰带着蝴蝶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在操场边上,能看到有学生在上体育课。王人杰不说话,临窗而站,双手叉在腰间,隔着窗户看操场上的学生。轻轻飘动的窗帘触碰着王人杰的头发和肩膀。蝴蝶发现,王人杰终于换掉了那副沉重的大眼镜,换成了金丝边的小眼镜。蝴蝶觉得,眼前的王人杰完全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或者,他已经不记怪她了?蝴蝶这样想。
“蝴蝶,你来看,那就是你家苹果吧?”
王人杰突然说话了,把蝴蝶吓了一跳。蝴蝶走近窗户,看见果真是苹果在带领同学做体操。苹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当上体育委员了。阳光照耀着操场,苹果富有曲线的身体给人一种愉悦的感觉。
“蝴蝶,苹果长成大姑娘了。你看,苹果的屁股多性感,像你年轻时一样。”
王人杰看着操场上的苹果由衷地赞叹。蝴蝶脑袋一阵轰鸣,她惊恐地发现,苹果一瞬间长大了。随即,蝴蝶的目光落在王人杰的脸上,那是一张异常冷漠的脸,但蝴蝶知道他在故作冷漠,他还是从前那个卑鄙龌龊的王人杰,那个本事不大却总想要的王人杰。
“苹果,苹果,多么好听的名字,蝴蝶,你看,她多像一个就要成熟的苹果,在树枝上摇晃。”
王人杰摸着下巴说。
蝴蝶也看到了那个苹果,在树枝上拼命地摇晃,想要坠落下来。
“不要,不要,苹果,苹果。”
蝴蝶抓住王人杰的胳膊使劲摇晃,急促地说了许多没头没脑的话。王人杰摆脱开蝴蝶,说:“蝴蝶,你干什么呀,我要去校长那里说事了,你回去吧。”
王人杰走了,蝴蝶独自站在窗前。苹果在跳跃,她弹性十足的身体在极富生命力地起落着。此时此刻,对于蝴蝶,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美。这美丽的力量变成了一支箭,呼啸着飞来,深深刺进了蝴蝶的心。一切都在旋转,蝴蝶自己也在旋转。蝴蝶想起那个晌午在玉茭地里的情形,她曾让王人杰变成了一块丑陋的泥巴,如今,轮着自己变成一块丑陋的泥巴了。
“报应呀,老天啊!”
蝴蝶一路上都在念叨。
天气太热了,狭小的屋子像个蒸笼,本来打算请瓦匠在房坡上开个天窗的,可蝴蝶顾不上这些事了。她烧好了水,在门口坐着,等苹果回来。别的孩子已经成群结队穿过街道回家了,喧闹了一时的街道又沉寂下来。对面中药铺的灯还亮着,传出有节奏的捣药声,是李大夫,在研制祖传的烧伤药。把黑色药末泡成浆,浸在纱布里,裹在疮口上,10日过后,便会长出新肉。蝴蝶灼痛的心也需要那样一块纱布,可华佗再世也不能把那样一块纱布贴在蝴蝶的心上的。蝴蝶轻轻捶打着胸口,那样能稍微好受些。
苹果终于回来了,她轻快地走在黑暗中,这无声无息恰恰传递着她最私密的快乐。她摇摆着苗条而丰满的腰姿,那要命的东西,渐渐从黑暗中走到光亮中来,像一朵怪异的小花突然开放在蝴蝶眼前。
“这要命的冤家。”
蝴蝶在心里痛苦地呻吟。
“哎呀,是你呀,妈,你干什么?”
苹果被黑暗中坐着的蝴蝶惊了一下。
“洗澡水晾好了,洗澡吧。”
蝴蝶淡淡地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等待着苹果时那种焦躁的情绪忽然一下子消散了。
蝴蝶帮苹果洗着后背,温热的水从苹果浑圆的肩膀上流下来,黝黑的皮肤像缎子一样闪闪发光。苹果的皮肤不像蝴蝶,蝴蝶是那种发蓝的白,苹果却是很明亮的黑,闪着一种说不出的力量。蝴蝶轻轻抚摩着苹果的肌肤,这个茁壮的生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却长成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生命,只能这样轻轻地抚摸,甚至这抚摩也显得那么虚假,隔着什么。
“妈,县里要搞中学生艺术节,全县的中学都要出文艺节目,我们学校定了两个节目,一个小合唱,一个舞蹈,今天学校领导挑选节目,妈,你知道吗?我跳的一个舞蹈被挑上了,是我一个人跳的舞蹈,我就要到县里的大舞台上表演了,表演得好,就上市里。”
苹果扭头看着蝴蝶说,黑黑的眼睛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妈,王主任说我跳的舞蹈很好,他说他要请县里文工团的老师来教我,妈,王主任对我太好了。”
苹果眼睛里闪着泪光。那不光是感激,而是另一种让蝴蝶害怕的东西,一种毁灭性的东西。
“妈,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王主任丢脸的,也会给你争气的。”
疲倦的苹果在合上眼睛前还这样对蝴蝶说。
苹果终于睡了,脸上留着睡前的微笑,蝴蝶抬起手来,却不敢去触摸那张明亮的面孔。
第二天上早学,蝴蝶让苹果给王人杰捎话,让他来家里走一趟。蝴蝶不知道王人杰会不会来,但她拿定了主意,他即使不来,她也会到学校去找他的。她想,但愿他还是以前的那个王人杰,那样也好对付一些。
蝴蝶对着镜子稍微打扮了一下。她端详着自己,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心藏着秘密的女人,一个准备上战场的女人,那个面色白净的女人,怎么就摊上了这些为难的事情?蝴蝶把自己眼睛里忧伤和怨恨统统收了起来,换上一种平静。她抹了点口红,换了件领口很低的裙子,正好露出半个乳房,她很少穿这件衣裳的,一个寡妇,穿给谁看呢。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两手轻轻揉着自己的乳房,生意忙碌,蝴蝶消瘦了不少,乳房也消瘦了,她得让它们饱满起来,那可是她的武器。
天色还朦胧着,屋子里的一切浸在朦胧中,惟有蝴蝶的心是清晰的。
有人敲门。王人杰比蝴蝶想象的来得快了一些,蝴蝶的心跳了起来。王人杰一进门,蝴蝶就抱住了他。王人杰却生硬地推开蝴蝶说:“蝴蝶你干什么?”
蝴蝶说:“我想你,我要你。”
王人杰说:“蝴蝶你不要哄我了,蝴蝶你真够心狠的,你已经把我害得不是个男人了。”
蝴蝶说:“我会让你变回个男人的。”
王人杰说:“蝴蝶你不觉得你也老了吗?一个老女人哪能让一个老男人变回一个男人,蝴蝶你别瞎说了。”
蝴蝶扑通一下跪在王人杰跟前,她原来打算求王人杰的,可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她突然把手伸向王人杰的裆部。一抓住那个东西,蝴蝶的心一下踏实了,她在那东西的颤抖里明白了王人杰还是那个王人杰。蝴蝶变得很自信,不是刚才的故作自信,是真的自信。她面带微笑,轻轻地揉着,那东西就像是自己养大的狗呀猫呀,一时半会儿生分了,一吆喝,它们就颠颠地跑回来了。
王人杰跑回来了,他喘息着,该着他求蝴蝶了。蝴蝶也不用他求,蝴蝶什么都给他,蝴蝶要给他的比他要的还要多。蝴蝶心里喊着:“给你给你给你,不就是一个破烂身子吗?”
街上人声热闹起来,有人来拍门,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便走了。王人杰瘫软在床上,可他不得不起床回学校去了。他摸着蝴蝶的乳房,恋恋不舍地说:“等着我,我明天还会来的。”
蝴蝶可等不得了,半上午的时候,她拿着一盒米粉去学校找王人杰。王人杰的宿舍门锁着,蝴蝶问一个路过的老师,老师告诉她,王人杰正在教导处给学生排舞蹈。
教导处的门半掩着,音乐飘出来,门缝里能看到苹果正在跳舞。苹果穿着一身水红的紧身无袖衫子,黝黑的皮肤与那水红般配极了,苹果的两个小乳房就像呼之欲出的苹果,硬梆梆的,仿佛随手就能摘到。王人杰坐在一把椅子上,清早的疲惫一丝都不见了,他眯缝着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苹果,看着苹果胸前的两个苹果。
苹果跳完了,走到王人杰面前,走得那么近,仰起脸看着王人杰。王人杰不说话,拿毛巾让苹果擦汗。
蝴蝶踉踉跄跄离开了学校,清早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自信一下又消失了。回到家里,草草收拾了米粉摊子,生意做不成了,那一筛子米粉一过夜就要馊的,馊就馊吧,蝴蝶顾不得了。
蝴蝶躺在床上,她觉得浑身的每一块骨头都在疼。床铺的上面挂着一个篮子,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似乎是一张面孔,冷笑着,当蝴蝶意识模糊时,篮子就落下来变得清晰了,蝴蝶瞪着眼睛看它时,它又狡猾地退走了。它不是一只篮子,是一条可恶的泥鳅,滑来滑去,玩弄着蝴蝶。蝴蝶忽然恼火起来,王人杰欺负她,苹果在王人杰手里,苹果是个人,不是一条狗,不能拴在家里。她没办法,她想用自己换出自己的女儿……天呀,蝴蝶的心被揪成了碎片。
蝴蝶又看见了那只篮子,这只旧篮子也想欺负自己。
蝴蝶站起来,够不着,她就跳起来,一把抓下了那只篮子,狠狠地摔在地上。蝴蝶还不解恨,她跳下来,把那个篮子踩了个稀巴烂。
看着那个破烂不堪的篮子,蝴蝶的心思一点一点清晰起来。这个篮子刚才不是还高高在上玩弄她吗?这会儿它怎么样了?女人的身体是软弱的,但女人也有不软弱的东西。一个女人无所畏惧的时候,她的每一块骨骼都坚硬无比。蝴蝶想起了橱柜里的酒,老话说,酒壮怂人胆。她从床上跳下来,摔倒了,冰凉的地板让她很舒服,她想到死去男人的墓穴,那地方一定又凉快又清静,可是不行呵,苹果怎么办?蝴蝶爬到橱柜跟前,找出那瓶酒,喝了几口,并不是想象中的呛口,冰凉的液体辣辣地穿过食道,进入了空空荡荡的胃里,一种力量迅速散开。蝴蝶一连喝了几口,身体里顿时充满了神奇的力量。蝴蝶打开门,扬了扬头,摇摇晃晃地向目的地走去。
黄昏时分,街上的人与物都有些模糊,像梦。蝴蝶的脚步是飘忽的,方向却很坚定,她向着学校走去。
灯火通明的校园,远远看去真像一个苹果园,有无数个苹果在闪烁,最红最大的那个就是蝴蝶的苹果,她那么显眼地挂在最高处。蝴蝶无法摘掉她,可蝴蝶得守住它。
门房里走出个黑脸女人,问:“上自习了,你找谁?”
蝴蝶说:“王主任让我来的。”
黑脸女人不大情愿地放蝴蝶进来了。蝴蝶迷惑不定的神情让黑脸女人不放心,又追着问:“你是他什么人,找他什么事?”
蝴蝶有些烦了,说:“我是他村里的,他捎话让我来的,我是苹果的母亲,苹果你知道吗?跳舞的苹果,她跳得多好啊,要去县里参加比赛。”
黑脸女人说:“跳舞的苹果,我知道,那你进去吧。”
黑脸女人放蝴蝶进去了。
王人杰宿舍的门半开着,窗户也半开着,淡红色的窗帘时不时地探出来一下。蝴蝶觉得那窗帘很亲切,像一条自己养大的猫,她走到窗户跟前,捉住那柔软的窗帘。柔软的窗帘让蝴蝶想起许多东西,伤感的东西。蝴蝶流泪了,她忽然虚弱了,扭头看着校园,迷离的光斑使那校园的确像个果园。
酒的力量开始发生作用,亢奋的情绪很快赶走了蝴蝶的伤感。蝴蝶忽然想不停地摇摆自己的腰胯,像运动员上场前热热身那种感觉。腰胯里正升腾着莫名而强大的力量,这力量几乎要让她飞起来了。蝴蝶用柔软的窗帘擦了擦脸,汗水和泪水一起擦掉了。
王人杰正躺在床上看电视,他抽着香烟,脚搭在椅背上。他听到声音的时候,蝴蝶已经站在他的跟前了。蝴蝶穿着一条皱巴巴的裙子,裙子有点窄,使蝴蝶显得很性感。蝴蝶因为日长月久的手工劳作,肩膀十分圆润壮实,有一种难以抵挡的蓬勃的诱惑。王人杰感觉自己裆间一痛,像被谁抽了一鞭子,又像被蛇咬了一口。蝴蝶的神情非常怪异,她的笑容似乎潜藏着什么,事实上多年来王人杰一直感觉到蝴蝶的身上潜藏着一种他不能了解的东西,他有些畏惧那些东西,可又被什么诱惑着。特别是在今晚,这种矛盾在他心中清晰地显现出来。畏惧越明显,诱惑也就更加强烈。
蝴蝶在床边跪下来,一粒粒地解开王人杰衬衣上的扣子。蝴蝶觉得那些扣子很像一个个孩子,它们都被钉住了,拴住了。蝴蝶哀伤地抚摸它们,她无法帮助它们,她连自己的苹果都看不住,她怎么能解救这些被钉死的扣子呢,这是别人家的孩子。
蝴蝶抛开了这些扣子,她抓住了王人杰的皮带,还是那根旧皮带,多少年了,这根皮带打开又系上,就像自己。蝴蝶忽然觉得皮带很亲,她亲着它,把它打开了,她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把它打开了。皮带似乎很高兴,扣襻闪着亮光,把蝴蝶心中的哀伤一扫而光。蝴蝶亢奋起来,甚至有些粗野,她粗暴地拽下了王人杰的裤子。
“蝴蝶,宝贝……”
王人杰的虚弱叫声被蝴蝶泛滥的情欲淹没了。
蝴蝶汗淋淋地站在那里,浑身散发着母兽的气味,她磕碰着自己雪白锋利的牙齿,目光炯炯有神。瘫软的王人杰蜷曲在床上的样子激起了她猎获的欲望,先前那种复仇的火焰熄灭了,取代的是猎人与猎物的情感,狮子与羚羊的情感。蝴蝶温柔地抚摸着王人杰,她要让他再一次勃起,就像狮子想要羚羊再一次奔跑,不是为了爱,也不是为了恨,是为了追赶和捕杀。
时间消失了……
蝴蝶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时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
黑脸女人在帮她穿衣裳,裙子太窄了,蝴蝶听到裙子撕裂的声音。黑脸女人把一条床单披在蝴蝶赤裸的身体上。
王人杰躺在床上,目光呆滞,看着所有的人,又似乎谁也不看,他的一只手伸向空中,他的全身都软掉了,一切的力量都停留在了那只手上。
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人们把王人杰抬了出去,然后,汽车开走了。
黑脸女人扶着蝴蝶走出王人杰的办公室,门外站满了学生,那一张张惊诧的面孔就像苹果在风中坠落。
苹果在这天晚上失踪了。
一年以后,蝴蝶米粉铺的生意依旧很好,甚至比先前更好了一些。谁知道呢,人们说,蝴蝶做出的米粉总有别家做不出的味道,还有那芥末,那又窜又绵的呛。
王人杰的老婆时常会用三轮车带着王人杰到中药铺来针灸按摩,给王人杰舒筋活血,王人杰在县城医院住了三个月,保下了一条命。那女人说,她才不会那么傻,王人杰只要活一天,她就能领到那一千块钱的工资,她说她要好好伺候王人杰,让他活到一百岁呢。有时,王人杰的老婆还会趁人少的时候过蝴蝶这边来吃一碗米粉,蝴蝶就精心地给她调拌,不收她的钱,那女人也就安心地领受了。
一天,食客们嚷嚷说西山河沟里要枪毙犯人,听说有个歌厅小姐,杀了一个男人,男人说要娶她,却又不娶了,小姐就杀了他,然后投案自首。食客们说这个小姐是个烈性女子,定是那个男人负了她。
第二天,有人来喊蝴蝶去看枪毙犯人,蝴蝶也就去了。
河沟两边的山崖上站满了人。蝴蝶去得早,站在崖边上,为看得清楚些,回头给食客们说得更详细。
车队来了,犯人被押到了河沟里,有四个男犯人,两个女犯人,一个40多岁的女人,用老鼠药害死了自己的婆婆,另一个就是那个小姐,远远看去,身形小巧。杀死婆婆的女犯已经不能用自己的腿走路了,被两个法警扶着。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姐却自己走到了地方,还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四周。
枪声还没响的时候,蝴蝶从土崖上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