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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家

2004-04-29濮阳进

广州文艺 2004年6期
关键词:崇义陈力断魂

濮阳进

之一

张轼今晚有约会。

日期是张轼定的。时间是对方定的。对方将时间定在半夜1时,以为张轼害怕,并将地点定在白云洞上面的石门那边,以为张轼不会去。显然,对方不晓得张轼以前曾到过哪些穷山恶水,曾经历过哪些血雨腥风。

这约会是在清风武馆门口的一块空地上,你一句我一句定下来的。玩过“笑傲江湖”的都知道,清风武馆是进入这家游戏网站的第一个热闹去处。只要伤亡张轼就登录“笑傲江湖”,但他常去的地方是那儿的帝王谷,而不是清风武馆。

路过清风武馆,会看到练功人一个挨一个在那儿练功,其中有些人根本就不想练功,练也练不出名堂,所以那地方打情骂俏的多,偷鸡摸狗的多,大凡身上有点功夫的,多数不会在那儿露面。

张轼通常使轻功从清风武馆上空飞过去。可能那天在学校里蹦蛙跳拉伤了韧带,腿不大好使,突然从空中摔下来。凭他的武功,挥剑解决那个笑他掉下来的小家伙易如反掌,可那天胳膊也不大好使,胳膊上刚打过针,结果是刚出手,手上的剑就“哐当!”掉在地上。

更不巧的是,这时他父亲起夜,见他还没睡觉,叫他赶快上床,所以只好跟那家伙另约见面时间。

那家伙的网名叫“吸尘器”,以前没有见过。一看就知道是新来的,一点规矩也不懂。

张轼的网名叫“断魂枪”。大凡去过“笑傲江湖”的,打听过谁是武林高手的,都知道“断魂枪”的厉害。其实张轼喜欢使剑,不喜欢使枪,叫“断魂枪”是掩人耳目。

枪有枪路,剑有剑术,张轼使枪使得好,但使剑使得更好,常使出看客意想不到的招数,叫看客拍手叫绝。

保姆已经睡了。规定她10时30分睡觉,她不敢不睡。每个月都会有一两天,父母都不在家。开始他们不放心,一面怕保姆惹儿子,一面又怕儿子惹保姆。后来,当他们确切知道儿子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依然对那个同龄保姆的漂亮脸蛋和丰满胸脯熟视无睹,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只呆在自己屋里打游戏,这才敢在一个人去北京的时候,另一个人去乌鲁木齐。

保姆睡得很死。

打呼噜的声音不是很大但节奏匀和。

今晚,张轼穿一身黑衣服出门。

下了楼,去车库开车。

张轼没有驾照但驾车技术不赖。3年前他父亲用第一部车子的时候,就让他握方向盘跑上海了。

车子出了市区,往白云山那边走。路边的路灯越来越少。路上见不到一个行人。

上石门的路,张轼是知道的。到了白云山,前面是公园,后面是森林,石门在森林深处。

车子开到白云山西面的那个白云洞就没路了。张轼把车子停在一株樟树底下。今晚月亮很亮。月光从树叶间撒落下来,斑斑点点地落在这部红色“法拉利”跑车上。

张轼挎一只adidas挎包。挎包里有两把victorinox瑞士军刀。白云山最后一次出现老虎是1893年,最后一次出现狼是1954年,张轼不会怕老虎,也不会怕狼,因为比老虎和狼更厉害的他都领教过。

其实,他走到哪儿都带着瑞士军刀,是因为他喜欢这种刀子。就像喜欢和田玉的把玉坠儿挂在腰带上或吊在脖子上,纯粹是喜欢而已。张轼的房子里面,有上百把victorinox瑞士军刀,其中有大的有小的,有长的有短的,有带镊子的有带牙签的,摆了一玻璃柜,蔚为大观。

张轼曾赤手空拳打败过比老虎凶100倍、比狼残忍100倍的黄药师,所以不会怕走夜路碰到啥应付不了。他的挎包里除了那两把军刀而外,还有他喜欢的金庸的书。当他第一次跟金庸书中那个黄药师交手,就把他打倒在地,第二次就杀了他,才明白自己练功练出来了。

张轼练功是自己练,在帝王谷里练。有些人叫机器人替自己练,自己出去玩,结果练出来的是假功夫,中看不中用。现在,张轼是中国第一门户游戏网站“笑傲江湖”的第一高手,早走惯这风高月黑的夜路,所以啥也不怕,也不知道怕啥。

石门在半山腰有山路曲折而上。这山路得走半个多小时。张轼穿的是出产于法国巴黎的轻便鞋,一路步履轻快,路上没惊醒一只睡鸟。

陈力把他的山地车藏在树林里。上面是石头台阶了,车子骑不上去。虽然不知道那个叫“断魂枪”的家伙会不会来,但他丝毫没有犹豫就往上爬。人们常常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不然没有理由半夜跑出来。

陈力出门的时候轻手轻脚,没惊动父母。

刚才他已经骑了80分钟山地车,现在还得走半小时山路,才能到达约会地点。

他喜欢爬山。第一次半夜一个人爬白云山,使他格外兴奋。路边是一条小溪,小溪里有流水声音,陈力跳下去喝水。月亮在水里晃动。

陈力去“笑傲江湖”是张力生叫他去的。张力生是陈力的中学同班同学。

张力生叫陈力好好调教调教那家伙。

张力生知道陈力在网上无所不能。

陈力的网名叫“吸尘器”。这连天天见面的张力生都不知道。“断魂枪”使轻功飞过清风武馆时,陈力给服务器发出一道指令叫他从空中掉下来。“断魂枪”刚要举剑且剑身贯以威猛内力时,陈力发出另一道指令,叫他手上的剑往地下掉。

第二天上物理课的时候,陈力给张力生写纸条,跟他讲那家伙也是本市的,住东郊太湖花园。张力生问,你咋知道。陈力说,我查他的IP地址查出来的。并且得意道,那家伙的PK记录被我降到了一个负数值。

现在是负的2435。陈力悄悄说。

伙计,真棒。张力生知道陈力厉害。

右面木块的受力值是正数还是负数?物理老师指着黑板叫张力生站起来回答问题。

负数。张力生大声回答。

老师表扬他没有答错。同时提醒他不能随便讲话。

那天,陈力没跟张力生讲他要会“断魂枪”。不想让张力生知道他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吸尘器”。

对黑客技术略知一二的中国人,没一个不晓得“吸尘器”的厉害。“吸尘器”的来无踪去无影,连老黑客都查不出来。上周“吸尘器”首次在“笑傲江湖”网站出现,成了这家网站的头条新闻。

叫某人从空中掉下来,并且叫他手上的剑往地下掉,这只有管理本网站的首席巫师才能办到。以前“笑傲江湖”不是没出现过叫“吸尘器”的,但那些“吸尘器”是冒牌货,跟普通网虫儿没啥区别。

不是巫师却有巫师的法力,这才显出大牌黑客的本色。

日前,“笑傲江湖”网站的那个沈姓CEO,在接受北京一家重要报纸的IT记者采访时,证实他们曾组织网络工程师查探“吸尘器”的出入路径,并声称已经得到某些重要线索。据一个懂行的在网上透露,这次“吸尘器”是利用北欧一家商业网站建立一个虚拟服务器,从北欧潜入“笑傲江湖”的。由于这个服务器的存在时间不足5分钟,所以没等那几个成日追踪“吸尘器”的黑客查清它的构造,就突然消失了。提及“笑傲江湖”的说法,那人多少带点揶揄口气。在他看来,事后查“吸尘器”只是徒劳,这连远在美国的五角大楼都知道。

“吸尘器”首次引人注目,是他的网名突然出现在美国五角大楼的网站主页。

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还记得那件事。那天上午9时30分网上称美国误炸中国大使馆,到中午12时30分,“吸尘器”就代表中国黑客抗议美国政府。“吸尘器”拿中国国旗盖住美国五角大楼,由此引发出一场震惊世界的中美黑客大战。

张轼只知道练功,不关心这甚嚣尘上的“吸尘器”传言。虽然“笑傲江湖”的滚动新闻已经把他列为重要新闻人物,可对此他却一无所知。现在他的法力系数被降下来了,内力也不行了,PK记录都降成负的了。

肯定是网站出错闹故障了。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把他的记录给了别人,把别人的记录安到他头上,跟巫师讲了巫师才改过来。可是,这一回巫师却说改不过来,不但不肯改,而且怀疑他想冒充“断魂枪”投机取巧。

糟糕的是,不但他的PK记录被改了,而且注册资料也被改了,张轼要巫师相信他就是“断魂枪”不是骗子,可巫师不理睬他。

既然你报错了你的出生日期,那么即使密码对也不能认定你就是“断魂枪”。

我不是“断魂枪”我是谁?张轼怒声喝问巫师。

在网上没有人知道你,你是一条狗。巫师平静解释。

这是有关上网的一句经典格言,可惜张轼以前从未听到过。张轼以为巫师骂他,跟巫师吵起来,巫师一脚把他踢出网站,再上去就上不去了。

不过张轼的悲愤情绪,最多才持续了半个钟头。是好汉就不能怕受委屈。张轼打算重新注册,重整旗鼓,从头来过。以前花3年时间才夺得第一高手名号,现在有经验了,知道深浅了,大概半年时间就成。

张轼已经想好了他以后的网名叫“南山樵子”。并且决心忘掉自己曾经是“断魂枪”。

山上风很大。松涛声此起彼伏。两块黑糊糊的岩石从树林里冒出来。据说右面岩石上的两个大字,是大牌道人吕洞宾的手迹。山里人说,当年吕洞宾在白云洞修仙时,白云禅寺的老主持请他写“石门”二字,他欣然领命。

那个小家伙上来了。

小家伙叫他“断魂枪”。

以为你不会来。小家伙说。

为啥不会来?张轼问。

以为你只会在游戏里充好汉。

你是怎么来的?张轼没发火。刚见面就发火不是武林高手。

骑山地车。小家伙说。你呢?

“法拉利”。

哇,底下那部车子是你开来的?小家伙吃惊不小。

没错。

回去的时候,我把山地车搁你车上行不行?

我们不会一起回去。张轼冷冷道。

为啥?小家伙笑起来。

张轼的半张脸被月亮照着,另半张被树影遮住。而这个叫“吸尘器”的小家伙却一直站在月亮底下,脸上露出爱嘲弄人的活泼笑容。

上回我败在你手里,是因为网站出故障。张轼说。

我没说我比你厉害。

今晚不会那样。

你是说今晚我们要比一比?

没错。

在这儿比?

当然。

比什么?小家伙问。

看谁先杀了谁!

这时张轼从他的adidas挎包里,取出两把大号瑞士军刀。刀子是套在皮套的,将它从皮套里抽出来,打开刀刃,亮给小家伙看。

你疯了?小家伙叫起来。

这两把军刀是一个型号的,应该是一模一样。

张轼叫小家伙先挑,不能让人家说他不公平。

张伯祥按门铃没人应门,只好自己拿钥匙开门。开了门喊保姆的名字,屋里没人答应。保姆没有铺床,被子还在床上。保姆的拖鞋一只在卧室里,一只在客厅里。而且没有出去,因为她穿出去的鞋子全在鞋柜里。

张伯祥知道家里出事了。

看了保姆的房间才看儿子的。没想到儿子在家里没去上课。儿子穿着睡衣在电脑前打电脑。头发湿湿的好像刚洗过澡。儿子逃学是家常便饭,对此张伯祥一清二楚。因为不指望他考大学,才认为上不上课不重要。

“小莉呢?”他站在门口,一面跟儿子说话,一面脱长风衣。

“你狗日的,没听到我问你话呢?”见儿子没搭理,他这才发火。

“爸,你回来了?”儿子从电脑游戏中回过神来。

“小莉呢,张轼?”只有知道保姆去哪了,张伯祥才会宽心安生。

“在储藏室里。”

“她去储藏室干啥?”

“不是她自己去的。”儿子说。“我见她死了,死在客厅里,就把她搁储藏室等你回来。”

果然出事了。

一面心里想,肯定是儿子惹保姆,保姆不肯,儿子迫使保姆就范,保姆吃安眠药自杀。

操蛋东西!

“那么她是怎么死的?”张伯祥一面点烟一面听儿子解释。

“她说我杀了人。”

“所以你就杀了她?”

“没错。”

“那么她为啥说你杀人?”

“因为她看见我衣服上有血迹。”

“那么你的衣服上为啥会有血迹呢?”

“因为我杀了人。”

“杀了谁?”

“有人跟我比谁出手快,结果他没我快。”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晚上几点?”

“2时多。”

“你是说,昨天晚上玩游戏的时候,你在网上杀了一个跟你比武的人?”

张伯祥嘴里吐出一个烟圈儿,往儿子的电脑上吐。

电脑里有一个叫“南山樵子”的在谷地里练功。那个谷地叫帝王谷。

“怎么不说话了?”做父亲的问。

“我们是在白云洞上面的石门那儿交手的。”

“狗日的,这是真事?”张伯祥拿掉嘴里的烟,大惊失色。

“他说他是‘吸尘器,但不是给美国网站贴中国国旗的那个‘吸尘器。”

“啥‘吸尘器?”父亲不明白。

“他在网上的网名叫‘吸尘器。”

“你狗日的跟我讲讲清楚。”父亲叫起来。“你到底在网上杀了他还是真的杀了他?”

“真的杀了。”

张伯祥打开储藏室,才确信儿子是杀了人。因为保姆死了,给儿子捅死了。儿子不但杀了保姆,还杀了另一个人。碰到棘手的事情,张伯祥总是反应很快。如果只是保姆死了,没准做点手脚能瞒过去。可儿子还在外面杀了人。

儿子是开车去的,车子会留下车痕,警察只要查一下“法拉利”车就能查到他家。儿子说,那人的尸体给藏在树林里了,那人的山地车也给扔在了湖里,但既然连保姆都看得出他杀了人,说明他给警察留下的作案痕迹不会少。幸好儿子到下个月才过18岁生日。少年犯杀了人应该判不了死刑。

“现在你要听我的。”父亲说。“你穿好出门衣服。你跟我走,我们一起去派出所。”

“去干啥?”

“投案自首!”

“你不是说马上要送我去伦敦读书?”

“等你从号子里出来再送你去。”

“你要我先到号子里去坐牢?”儿子问。

“要是这事出在下个月,你可能连坐牢的资格都没有。”

“啥意思?”儿子不明白。

“要是法院知道你18岁了,会判你死刑叫你死。”

“我可不想当犯人。”儿子倔起来。

“我也不想。”父亲说。

儿子给电脑打stop,电脑停了下来。儿子把脸绷得铁青,好像是别人出了事要他担待,叫他受不了。他明白他得拒绝父亲的建议。一个武林高手是不可能跑去跟警察说,我杀了人,叫警察把自己关起来,没一点英雄气概。

儿子脱了睡衣,穿上他喜欢穿的那件红衣服。

鞋子上有血迹,擦不擦掉无所谓。

张伯祥知道派出所在哪条街上。走过去,也只要10来分钟。

“你不用跟着我。”儿子脸色平静。“我一个人走。”

“狗日的!”

“我不去派出所,也不去伦敦,我会走得远远的,不给你添麻烦。”

“啥,你要跑?”父亲气坏了。“往哪跑?”

“你跟我妈讲,我会想她的。”儿子依然脸色平静。

张伯祥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精明,他儿子却这么呆。

他打算叫警察来。给警察打电话。免得父子俩在外面拉拉扯扯叫人家看笑话。

儿子拦住他不许他打。一把刀身最长的瑞士军刀抵在他的脖子上。

“张伯祥,”儿子哑着嗓子对父亲说,“你不能逼我杀你。”

之二

苗根海的老婆怎么也想不到,苗根海从一只纸袋里倒出来的这些金属零件能组装成一把枪。她见她男人拿纸巾细心擦拭每个零件上的机器油,把它们擦得锃亮。她知道她男人做车工做得好,现在连徒弟的徒弟也有人抢着要。可是,工厂倒闭后,苗根海情愿每天起早送牛奶,也不肯给高薪聘他的人干技术活,所以有五六年不摸机器了。

苗根海的老婆知道,苗根海做啥事都一丝不苟。每天清早4时就准时站在大公井路口等奶站来车子。不论刮风下雨都站在路灯旁边的第二块彩砖上。苗根海老婆陪苗根海一起送奶的时候,叫他站到街边的雨檐下避雨,可他充耳不闻,只好随他去。

苗根海晚上睡得再晚也是3时多醒来。他发现早上送奶能使他合理利用天亮前的这段空闲时间,所以乐此不疲。他每天送300来瓶牛奶,通常5时30分送完。回到家里再给老婆烧牛奶,叫老婆起来喝牛奶,他自己泡半碗泡饭,吃半个咸鸭蛋,一面吃一面看报,看《扬子晚报》。这几天他摆弄起这些金属零件,不时拿游标卡尺卡一下零件上的某个圆孔内径,报纸到下午看或晚上看。老婆问他你在做啥。他说不做啥。

一把枪能卖多少钱?苗根海老婆不知道,可苗根海知道。

价钱已经谈好了。

今晚6时30分交货。

苗根海对老婆说,今晚我出去吃。苗根海老婆问,是不是黑猪请你吃酒。黑猪嫁女儿,苗根海老婆是知道的。她已经替苗根海准备好一份礼钱。前些日子她给卖鞋的拿钩针钩了200双彩色绒线拖鞋,今年流行起这种鞋子来。这鞋子一双一块半,卖掉一双苗根海老婆得6毛钱,卖鞋的得9毛钱。因为绒线和鞋底都是卖鞋的给的,自己只是花点时间一针一针把它钩出来。再说,苗根海老婆会一面看电视一面钩鞋面或者绱鞋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算卖鞋的卖不出去不给工钱了,也只是搭进去一点时间,这算不了啥。

给黑猪100块钱应该说不少了。去年闺女去苏州上大学,黑猪才给50块。现在谁挣钱都不容易,还是小来小去的好,不要打肿脸充胖子。

苗根海说,黑猪嫁女儿要下个月呢。

苗根海老婆问,给黑猪100块钱行不行?

苗根海说,不要你出钱。

苗根海老婆猜想,苗根海现在替人家做机器零件,是要自己挣一笔外快钱给黑猪送人情。他不会叫她去银行拿闺女的读书钱去黑猪家吃喜酒。他弄钱比她容易,只是不肯出去弄。往往到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搁下手里的报纸,背着手出一趟门,弄几个子儿来给家里救救急。更多的时候,苗根海是一面看报纸一面听邻居家的画眉儿。那画眉叫起来像唱歌一样好听。他说,那鸟叫得好。他老婆叫他去花鸟市场上买一只来。他说,不花钱就能享受到,为啥要花钱?他老婆说他懒,喜欢鸟却怕养鸟。

苗根海老婆拿睡衣下摆擦嘴。现在她不洗碗了。她男人会在她上班的时候把碗洗了,把地拖了,把她的和他自己的衣服都洗掉。女儿不在家屋里清净多了。幸亏苗根海沉默寡言,可他老婆会没话找话说,不至于家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老婆脱了睡衣穿上班衣服时,想起来没有刷牙,赶紧去厕所间挤牙膏拧水喉给牙杯里放水。

出了门又跑回来,因为忘了拿车间小姐妹要看的那件全棉短袖衫。那件衣服红得不得了穿不上身,但非常便宜才几块钱一件。她说,只要不让闺女看到,穿成丑八怪也不怕。拿上衣服拍了拍男人的脸。这时她男人正盯着手里的那个撞针零件一动不动。拍他的脸是叫他别发呆。

到8点半以后,苗根海才开始把桌上的零件一个跟一个拼起来。看一个拼一个。看仔细了才往上拼。他对弹匣里面的那个金属弹簧非常满意,把一粒粒黄灿灿的子弹压进去再退出来。一遍一遍地试,屡试不爽。

他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没碰车床但手艺没丢。桌上的这些手枪零件,是分别在好几个徒弟那儿车出来的,所以没人看得出他在做枪。他说他自己来,自己摇车床手把。就跟会游泳的不游泳了,可掉到水里还会游一样,苗根海摇手把的动作,照旧比那些天天干这活的徒弟都娴熟。

子弹不是自己做的。从前搞武斗的时候,他的一个邻居叫他保管一只铁箱子。后来,那个邻居在武斗中给机枪打死了,那人死后,苗根海打开那只铁箱,发现箱子里全是手枪子弹。当时才16岁的苗根海没有把它交给那些来家里收缴武器的解放军。也没有把它扔到河里卸脱私藏武器的干系。他只是给铁箱换了一把锁,因为原来的那一把给他拿起子撬坏了。他把钥匙扔到树林里,30多年后才第二次打开它。这次没有把锁撬坏。因为对他来说,锁匠的那丁点吃饭本事,只不过是雕虫小技。

子弹被包在油纸里没有生锈。它们被压到弹匣里严丝合缝。而钻入枪膛里面的那粒子弹,就像多年流浪在外面的男孩回到自己家里一样熟门熟路。即使像这样没有图纸搞错一个尺寸,苗根海也不会原谅自己。果然,枪装起来没一个零件装不上。

从前他下乡在乡下当基干民兵的时候,曾多次拆装过马克沁重机枪、63式自动步枪和这种简单的五四手枪。比赛拿黑布蒙眼睛拆装武器,总是比人家快得多。

装好了枪才开始看报纸。

看非典人数是北京多还是广州多。

中午自己煮面吃。

拌面里搁一筷子“老干妈”辣酱吃得很香。

现在才开始洗早上的碗,跟中午的一起洗。老婆叫他吃了中午饭睡一觉,他从来不睡。抹净桌子又坐到桌子旁边看报纸。到了墙上的挂钟指到下午6时的时候,苗根海才起身穿出门的衣服。

身体没以前胖了。以前做的这身西服穿在身上像袍子一样宽大。白衬衫的领子给脖子早磨破了,但不会有人看到。谁也不会注意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的衬衫领子对不对。苗根海很仔细地打领带。那个领带老式得像古董一样,只有领带收藏家会喜欢它。

其实,苗根海并不在意自己穿西装是不是比穿老头衫神气些。也不考虑对市容是否有视觉污染。只认为穿西装跟人家见面是尊重人家。他脖子很长,皮肤白皙,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病歪歪的,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身子骨硬朗得很。

出门前没忘了带上那把一直搁在桌上的自制五四手枪。

把它拿一张报纸包起来,搁到一只纸袋里,然后拎上这个纸袋换鞋出门。

见面地点是在一家酒店里的餐厅里。这家酒店是本地久负盛名的老字号。后来把老房子拆掉了,盖起一幢20来层的旅馆楼,其餐厅设在周边的裙房里。苗根海早上送奶天天经过这家酒店门口,可酒店大楼造起来有五六年了,今天是头一回进来。

斜挂着红色绶带的一个高挑女孩领他上二楼。拐了好几个弯,他来到一个叫“高山流水”的大厅里。有的人是熟门熟路不用女孩领,但苗根海不行。他知道靠自己找一定耽搁时间。他怕不能按时到达会失信于人。

大厅门口有一块黑底红木屏风。只看到屏风上的字画,看不到里面的人。苗根海以为这儿也是搁一张桌子的小包间,没想到里面搁了七八张,人头涌涌。

左面也给屏风挡住,只能从右面走。右面站着两个魁梧壮实的高个汉子。这两个汉子都剃了光头,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一律冷眼相看,绷着脸一声不吭。

苗根海跟在两个胖子后面。有人叫这对胖子到横桌那边去。那边有人在横桌里档收礼钱。前面一个胖子扔过去一个信袋,走开前举了举两个手指头。后面一个也扔过去一个信袋,举起三个指头来。

收钱的只瞅了瞅信袋口,然后往一只蛇皮袋里装。

苗根海知道那信袋里装的是钱。甚至猜得出里面有多少钱。记帐的抬头看他,以为他会跟前面那对胖子一样,把手里的纸袋扔过来。后来见苗根海的样子好像不懂规矩,才开口问他:

“你找谁?”

“蔡崇义。”

“走错地方了。”

这时候,那两个光头汉子一齐朝这边看,目光像闪电一样阴森怕人。

“蔡崇义叫我今天下午6时30分到‘高山流水来找他。”

“你叫什么名字?”收钱的问。

“苗根海。”

“什么事?”

“蔡崇义知道。”

收钱的朝门口喊了一声。一个光头大踏步走过来。而另一个照旧冷冷地站在那儿。收钱的对过来的这个光头说,这个人找老大。这光头又大步往里面走。现在苗根海已经看到蔡崇义了。他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上,嘴里咬着一根雪茄跟一个老头说话。苗根海见光头跟蔡崇义咬耳朵。见蔡崇义点点头。接着,光头过来领苗根海去见蔡崇义。光头比苗根海高一个头。苗根海往这边走的时候,好多人都掉头看他这张陌生面孔。

“这家伙叫老大的名字。”记帐的对收钱的说。

“石头的记没记?”收钱的不想议论陌生人。

蔡崇义起身叫苗根海落座,就坐在自己旁边。苗根海把手里的纸袋搁到靠墙的一张边桌上。这时有人给他斟茶。苗根海注意到这儿斟茶的,以及后来端菜的,全是这伙人自己。酒店小姐把酒菜只端到大厅门口的一张长条桌子上。她们只听到屏风里面高声斗酒的声音,看不到里面喝酒的人。

苗根海酒量很小,才喝了一小口白酒脸就红了。

蔡崇义管苗根海叫苗先生。但他没有跟任何人介绍苗根海的身份。见苗根海不胜酒力,蔡崇义把所有走过来邀苗根海碰杯的全挡回去。蔡崇义自己很能喝,这么多人给他过生日给他敬酒,他一杯杯都喝干。

苗根海注意到,这儿的每一个人都过来给蔡崇义敬过酒,包括那些斟酒的和端菜的,但个个只敬一杯。例外的是,屏风那边的两个汉子一直站在那边,到最后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他俩仍滴酒未沾。

苗根海还注意到,蔡崇义只跟坐在另一边的那个老头碰过两回酒。那老头两手扶住酒杯往胡子里倒。酒杯还没搁下来,就谦谦抱拳,表示由衷感谢。

蔡崇义叫苗根海吃酒吃菜。每样菜苗根海只搛两筷。前一筷猜猜这是啥。后一筷看看这味道好不好。苗根海是头一回吃这些山珍海味。不知道这桌上有没有闹非典的果子狸。

蔡崇义个头不高,年龄不大,样子也不是很凶,但在座的这伙人没有一个不对他唯唯诺诺。上个月是头一回见到蔡崇义。对他印象不错。虽然没叫他喝茶,也没叫他落座,但看得出这个人很聪明。苗根海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因为跟聪明人说话不用多罗嗦。

已经有人喝醉了。有人给扶出去了。也有人走过来跟蔡崇义打招呼要先走。

蔡崇义拿公筷给苗根海搛菜,叫苗根海别受拘束。

“苗先生属啥?”蔡崇义问。

“属牛。”

“我比苗先生小好几岁。”

蔡崇义给苗根海斟酒,然后给自己斟。他叫苗根海随意,自己却一口喝干。

蔡崇义口称小的给大的敬,但苗根海还是只喝一小口,一面说不会喝。

这时,桌上的其他人都在听那个老头讲他师父的事。他师父是谁,可能这儿的人都知道,就苗根海不知道。

“东西带来了?”蔡崇义低声问他。

“对。在后面桌上。”

蔡崇义起身将后面边桌上的那个纸袋拿过来,把它递给苗根海,看苗根海从纸袋里取出那把枪。有人看到苗根海手里拿着枪,马上屏息凝神往这边看。那个老头没有看到,在继续讲他师父怎样悬空手掌,把这一只装了大半盆水的洗脸盆吸起3尺高。

苗根海把枪递给蔡崇义。看蔡崇义拿枪的样子,就知道是玩枪的老手。

“没有枪号?”他抬头问。

“我自己做的。”苗根海说。

“试过吗?”

“不用试。”

这时,蔡崇义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因为他从没碰到过在这种场合这样自信的人。他把枪递回给苗根海。他得再次琢磨一下这个人是不是骗子。

“子弹也是自己做的?”

苗根海摇摇头。一面从枪把里退出一粒子弹递给买主看。

蔡崇义对藏在枪把里的那个子弹匣更感兴趣。看得出这跟他以前见过的不一样。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苗根海。对任何人,要么相信,要么不相信,这是蔡崇义的江湖信条。对人半信半疑,只说明你有眼无珠不识人。

苗根海把子弹塞回弹匣,把弹匣塞回枪把,把枪把装到枪身上,其动作行云流水,好像是枪堆里长大的。

“这张卡给你。”蔡崇义自衣袋里取出一张信用卡。“钱在卡上。密码是你的生日日期。”

苗根海没有伸手拿这张信用卡。

也没有把手上的枪递过去。

枪还拿在手上。

“怎么啦?”蔡崇义咬着雪茄问。

“有件事你得答应我,这笔生意才能成交。”苗根海说。

“据我所知,”蔡崇义对卖枪的说,“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人跟我讲好价钱再讲条件的。”

“但今天你得破例一回。”

“为什么?”

“因为我跟你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蔡崇义突然绷起脸。给他当保镖的那对光头大汉已经走近桌子。除了墙角那边有人还在拿北方口音划拳,这个餐厅里没有其它任何声音。

“什么事你说。”

蔡崇义决定让步。他知道他的让步会使对方付出代价。以前有好几个人都因为要他让步,结果得不偿失。他心里不想让这个叫他看得上眼的聪明人出事。可他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丢面子。大概除了苗根海自己之外,这儿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苗根海活不了几天了。

“什么事你说说看。”蔡崇义把口气温和下来。现在他想知道这个卖枪的到底要跟他讲啥条件。

“你把周小华叫过来。”苗根海说。

“你认识他?”

“认识。”

可偏偏周小华说不认识苗根海。

他对着蔡崇义起毒誓:“老大,我保证没见过这个人,我若是说假话今晚给车子撞死!”

“说说看,他把你怎么啦?”蔡崇义问苗根海。

“我是给他送牛奶的。”苗根海说,“去年热天,他说我给他的牛奶吃坏了他的小孩,可我打听到他家里没小孩。”

“后来呢?”蔡崇义相信苗根海不会无中生有。他想,他得好好治治周小华,而不是跟苗根海过不去。

“我叫他拿医院证明他不肯。”

“为啥不肯?”

“他跟我说,你妈的是不是活够了。”

“说了没有?”蔡崇义掉头问周小华。

“老大,那天我喝了点酒……”

“我问你说没说那句话。”

“说了。”周小华承认。

现在周小华才想起来,知道这个人是他的姘妇那儿的送奶工。没想到这个送牛奶的跟老大坐在一起。人倒霉了,喝水也塞牙缝。只好听天由命。

“你看这样行不行?”蔡崇义问苗根海,“周小华马上给你赔不是。他讹你的钱10倍还你。另外周小华在外面胡作非为给我们大伙脸上抹黑,我叫人给他脸上刻个记号,叫人知道他跟我们不是一起的。”

“后来是牛奶公司请他吃饭。”苗根海执意要讲完那件事。“牛奶公司扣了我300块工钱赔给他,另外又拿出1000块钱叫他给他小孩买补品吃。我说他家没有小孩。公司说咱是花钱消灾。几天后公司把扣我的钱给了我,叫我不要多嘴。我叫记者调查。记者说,周小华我们惹不起。我又去派出所讲。派出所讲,这件事要我们管是不是小了点?”

“苗先生,我看这事应该这样了结。”蔡崇义打算答应这个倔汉子的所有条件。“今晚是你说咋办就咋办。全听你的。”

苗根海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椅子拿开。那两个光头保镖已经把手按在腰间的枪把上。蔡崇义给他们使眼色,不让他们乱来。蔡崇义看得出苗根海是个使枪的好手,因此他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他依然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坐在苗根海的枪口前。

“苗先生?”他提醒苗根海别发怔。

“你是说我说啥你答应啥?”

“没错。”

“那么现在我要你自己拿枪打周小华。”苗根海说。“你自己打,现在就打。”

这时,他已经把枪口抵住蔡崇义的脑袋,要这个黑道老大按他吩咐的去做。现在至少有10把枪拔出来对准苗根海。餐厅里鸦雀无声。

只要蔡崇义动一动,苗根海就会扣扳机。

蔡崇义叫人把枪扔过来。一把左轮手枪从桌面上滑到他手里。他叫周小华站好,然后熟练地打开转轮,看轮槽里有多少子弹。

周小华吓得脸色煞白,知道今晚在劫难逃。

蔡崇义把枪口对准他。

苗根海只看那个枪口,全神贯注。

蔡崇义在开枪的那一刹那,从椅子上倒下去又鱼跃而起。他开枪打碎了周小华头上的一盏吊灯。而就在他本能地要打出第二枪打苗根海时,苗根海已经把自己枪里的9发子弹全打在蔡崇义身上。

蔡崇义当场死了。他的保镖一枪打中了苗根海的肩膀。另一个对准苗根海的胸脯打第二枪时,打头一枪的突然抬起同伙的枪口,子弹打碎了另一盏吊灯。显然,这人第一个意识到这件事闹大了,明白打死苗根海,只会给蔡崇义当垫背的,没啥意思。

就是这个第一个开枪的,第一个扔掉枪往外走。

其他人也陆续走出去。

警察来得很快。只漏掉了第一个走掉的。警察的线人给警察报警时,警察已经守在外面。这么多黑道上的在这家酒店聚会,警察不会不知道。

苗根海也给警察铐了手铐,肩膀上给包了一条绿色餐巾,包住了给子弹打穿的枪口。他们在路灯下被赶到附近的派出所里。派出所里的那个高个子所长见到苗根海有些吃惊:“你怎么也混在他们里面?”

“我拿枪打死一个人。”

“你哪来的枪?”

“自己做的。”

“不要哄我。”

“今晚我打死了一个人。”苗根海自顾自说下去。“我估摸,这种事情你们不会认为是小事,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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