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里说分手
2004-04-29禾草
禾 草
放弃多少,才算贤淑;保留多少,才算让步。
迷人的是忠诚还是背叛,幸福是自由还是牵绊。
——齐豫《幸福》
纪悬
12月16日9:00
你是纪悬?我是宁初初。我是许朝言的女人。
这是5分钟前纪悬接到的电话。
接电话之前,纪悬在想今天穿哪套衣服,去新世界百货看本季新装。
现在,穿黑还是穿白有什么关系。有一个女人在电话里说,她是许朝言的女人。
那边已经挂断电话。缓缓地从一片空白中醒转。纪悬只觉需要高声说话。拨通许朝言的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宁初初是谁?
片刻停顿之后,发现许朝言并无一丝回应,听筒里茫然的沉寂。纪悬不由的恼羞成怒,脱口而出的话竟是:你去死!
丢了电话,颓然坐下。纪悬心里止不住地暗惊。娴淑女人摇身变成恶毒怨妇。原来只需要5分钟就够了。
整个上午,许朝言并没有回电话质询。一切尽在不言中。
纪悬这才发觉自己处境的险恶。本来是浇上油就会焚烧的心,慢慢冷却下来。
和许朝言不和,早已非一朝一夕。2年前纪悬与许朝言同居,她心安理得地辞了报社的工作。初时与旧日同行联系,做自由撰稿人。稿子渐写渐少,也无人逼上门追稿。
从前纪悬在报社拿固定薪水的时候,以为卖文为生是风雅的事。自己随心而至,写出来的虽非字字珠玑,却字字可以换铢。那时料不到终有一天,文思枯竭,自断财路。
许朝言不以为然,他在大公司里任职,每月给纪悬高额的家用,全然不问去向。
纪悬却忍不住,开始掂量自己的选择。
不知道是不是从此心中不顺,纪悬开始与许朝言争执。为区区小事,两个人也会认真动气。争吵过后,许朝言或麻木或忘却。纪悬不成,却也泼不下面子死缠烂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被碾过的伤疤总也结不了痂,新鲜地渗着血丝。闲来无事,还要翻给自己看看。偏偏纪悬闲的时候多。
回想起来,许朝言也不是没有求过婚。情到深处的时候,也款款地说,嫁给我。
纪悬只笑而不答。并非爱慕虚荣,要男人在碧波之畔,繁花之中,单膝着地。不过是当初意难平,想着未来锦绣,终身大事怎可轻易由承诺变成笃定。
结婚的事情,就此搁置。
事到如今,往事更像是面冰冷的镜子。照着纪悬成堆的伤痛,和爱情的一分分减弱。那些伤痛的存在,只能证明她在意他。而她是被放弃的一个。这个结论,直叫纪悬气结。
也不是那么的执迷不误,痴望和这个男人死生契阔。她就是不甘心,自己的城池被里应外合地攻破。一个电话里直言不讳,一个默契地一言不发。
纪悬突然想到自己的状况,可以用一个词形容。
兵败如山倒。
宁初初
12月16日12:00
手机执着地响。
宁初初站在窗前,置若罔闻。手中的香烟,在微弱的火光中,逐渐化作烟雾。灰飞烟灭,如同繁华种种,转头成空。
两年前,宁初初以为这个叫许朝言的男人,会与自己纠缠一生。
因为变换工作,宁初初在间歇的时候报名参加旅行团。与素昧平生的人一起旅行,然后便遇见许朝言。分别是团队里落单的男女,不问背景,远离尘嚣。他低头看她,碧蓝海水倾刻间漫过她的眉间心上。长长的海岸线,两个人牵手而行,仿佛相爱至深的情侣。
一场旅途过后,她对他说,自己找到了黑夜里的光。但也并没有因此,奢望成为他的唯一。许朝言早已如实告诉她,他有一个同居女友,且相恋多年,感情甚笃。宁初初知道,从最初开始,她就是许朝言远离常态的一个证据,处处予他以鲜活的映像,却始终游离在主流之外。如同生命中的一场远足,对日常生活而言只是补充,不可能成为替代。
回到本城,两个人继续见面。宁初初忍不住问到将来。许朝言轻轻地皱眉,我不会丢下她。
也许是早已知道另一个人的存在,宁初初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镇定。倒也不恼,只冷冷地说,我知道何时对你放手。
仿佛是一语成谶。两年后的今天,真的是宁初初提出要与许朝言分手。虽然许朝言坚决不肯。
手机上数条未接电话。许朝言不断发短消息过来,初初,你到底想怎么样?初初,你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她?最后一条新消息是:初初,我要见你。
电光火石般,很多往事翻转上心头。年初宁初初去成都出差,一下飞机便收到他的短消息。也是这六个字。然后他出现在双流机场,如同一场从天而降的奇迹。
奇迹让宁初初胆怯。她宁愿这一次并轨的飞行只是偶然。她甚至不肯与他同坐一班飞机返航。她由衷地说,你不必单单为了我做什么。沉默之后,他买第二天的机票飞离成都。
就是那一次成都之行,许朝言下了断言,初初,其实你亦不敢爱我。这样的断言,让宁初初正视自己的心。只是喜欢,可以随时丢下。爱到上瘾,自己成了被动的一个。任由摆布,苦痛缠身却主动放弃不得。
也许是她宁初初的退守,让许朝言了然。这个女人不想步步紧逼,成为一个男人的唯一,不过是因为她也没有把全部的爱给他。
他们都不拆穿,于是一切继续。
夏天的时候,许朝言在宁初初家里,一起看人间四月天。徐志摩对林徽因的爱,欲罢不能,暗涌一生。
看罢他说,林徽因是聪明的女人,懂得适可而止。
虽是暑天,宁初初心里依旧生出凉意。忍不住说,我就是太懂得适可而止,处处止步。
那一晚她赌气,摆出冷漠脸色,让他挂不住。他并不走,自己坐在客厅里看影碟。
深夜,宁初初走到客厅,许朝言已在沙发上熟睡。电视屏幕幽蓝的荧光,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走过去轻抚他细软的头发,一瞬间只觉浮生若梦。她心里突然通透,他们需要彼此,这种需要让他们有意忽略其它。
彼时,宁初初不是没有过担心。这样的需要,有一天会不会走到尽头。
如今担心成为现实,她只是没想到,先放手的是自己。
纪悬
12月16日15:00
纪悬要去见宁初初。一个陌生女人打电话来,而许朝言保持沉默。但这不代表她纪悬没有追究真相的权利。下定决心的时候,纪悬知道自己与寻常弃妇已无分别,虽然心里不全是坦然。转念又恨恨,原本是被辜负的心,为何要守着本份不放。体贴与尊重的给予,并非是没有缘由的施舍。
直到坐在出租车上,纪悬方才察觉心中的悲凉,已成易水寒,无法阻挡的一路悲歌。
她何尝不知,退一步海阔天空。从前做情感倾诉版的记者,无数衰败故事落在眼里,劝痴怨女人放手的话,说到自己都厌倦。仿佛当日读罢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只觉女人的爱是觅光的飞蛾,执着地自毁前程。男人的爱是结网的蜘蛛,等待无止境的自投罗网。纪悬叹息那些不肯正视无情无义的女人,在真相面前缺乏勇气。未敢看清男人们早已淡忘,曾经许伊偕老。
只是如今放在自己身上,方才发现一个女人若要全部遗忘从前那些温暖表白,是多么的艰难。纪悬心里百转千徊,一腔恨意竟不知要向谁去。
那个叫宁初初的女人终于现身。
她在对面坐下来的一刻,纪悬的勇气快要全部逃离,深呼吸也不能把它们挽回。反倒是对面镇定的面容,让她重又找回施放怒意的理由。纪悬冲口而出的第一句是:你为什么要这样?
沉默片刻,那个女人说,我和许朝言是在旅行中相识。
纪悬的心下沉。曾经,纪悬与许朝言一起旅行,大学四年,从未间断。大学的最后一年,在云南,他们背沉重的包,走了很远的路。似乎在旅途的尽头,看见一湖碧水,两岸花树缤纷。纪悬转身看见阳光下许朝言的微笑,如展开的丝缎般明亮。初春的和暖光线,穿过两个人的身体发肤,直抵心底。
如今往事已陈年,再想起时暖意仍会浮现。这暖意源自曼妙的青春,还是当时的深情。纪悬无从辨认,因为从前两者互为印证,未曾分离。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纪悬忍不住,要问对面的女人。
两年前。那女人依旧语气淡淡。
纪悬心中的激荡,却再难把持。两年前她搬去与许朝言同住,以为是5年恋情,顺水推舟的托付。怎会料到,中途已遭暗算。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可笑自己身份暧昧,却还在粉饰的太平里缠绵。偏偏对手不肯冷酷到底,要把妖娆谎言曝光。
我已决定结束。对面的女人说完后似有稍稍的迟疑。然后接着说,至于你不知道我的存在,不过是证明一件事情。他爱护你。
那女人站起来,一个人离开。纪悬依然定定地坐着,自己辛苦地揣度,听到的是这样的一番告白。原来对手根本无心恋战,现在还要把江山拱手相让。
大厦外天色渐暗,纪悬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从前常常等待许朝言归家,有时望眼欲穿,因为那时他和她的心彼此托付,纪悬以为缺一不可。现在纪悬终于明白,等待是一件一厢情愿的事情,你等的人来与不来,都不在你的决定之中。
宁初初
12月16日18:00
从咖啡店里出来,宁初初站在大厦顶层的电梯间里。许久也没有移动。
一年前的平安夜,许朝言不能够脱身出来见她,午夜时分在电话里低低地唱歌。那些歌声就像此时窗外飘扬的雪,隔着厚重的玻璃,宁初初那时只看见曼妙宜人,不觉寒意。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渐渐体会到对一个人的爱,快要全盘托出,不留余地。
宁初初最初是真的没有想过,要与许朝言一起到白发苍苍。旅行中的美好相遇,理应被当作一次邂逅之美,一路随缘,缘尽各自珍重。是她贪恋刹那烟火,要对自己的爱意执着。但她心中亦清明,自己从来都只是许朝言的退路,不是归途。他对她的暗示不露声色,维持现状对她来说日渐残酷,他却愈发游刃有余。
一错不可再错。误入歧途是一时盲目,宁初初的智慧未曾因此丧失。何苦等到烟火散尽,满地碎屑无法收拾。她要放手。因为许朝言迟迟不肯,宁初初打电话给纪悬,是求自己及早脱身。虽然让真相突然赤裸裸并非上策,但是她管不了这许多。
为什么要这样?这是刚才那个女人的提问。
凡事如果都有冠冕理由,这个世界一清二白。我怎么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宁初初心生倦意。她的揭穿,原本是为着自己的脱身。不想纠缠别人,也不愿让自己的心陷入纠缠。行至山穷水尽,要学会一刀两断。
所以她告诉纪悬,她想要结束。
就是这样决绝的表白,说给所有当事人。
可是,为什么要对那个女人说最后一句话,说因为他爱护你。
既然决意从此要作局外人,他许朝言爱护谁,何需她去点穿。宁初初自认不是软弱的人。独独在与许朝言的瓜葛里,启程时已暗含内伤。他对另一个女人三缄其口,不过是看准自己一再退让,不敢深究。频频示弱,输掉江山是必然。但是此时,正是这另一个女人的隐忍泪光,让宁初初心中无比清明。原来这个世界如此公平,输掉的不单单是她宁初初一个人。
宁初初终于走进电梯。高速下坠的一刹那,所有的心事失重,找不到坚定的支撑。原以为选择了放弃,千丝万缕的缠绕,都可以从容割断。此刻,为什么心中仍会有动荡?
许朝言
12月17日9:00
桌上电话铃声想起。许朝言拿起电话,是纪悬打过来。她在电话里说,她的东西已全部从他的住处搬离。
他愣住,没有想到,纪悬留一条绝路给他。半晌他方说,你不必这样做,错的是我。
电话那一端,纪悬慢慢地说,错的是我,从头到尾对自己高估。略顿了一顿,她语气变得有些滞拙,但这一端许朝言听得清清楚楚。她说,放弃很难,现在我做这个决定,也许可以证明我亦可以不再爱你。我们扯平了,许朝言。
许朝言心中有落空的感觉。电话里她的态度宽容或是苛责,此刻都应与他再无关联。这原是他替纪悬着想,苦心避免的结局。却发现自己考虑全盘,独独算掉她会一骑绝尘,根本不与他继续纠缠。
许朝言下意识地拨打宁初初的手机,用户无法接通。宁初初的绝然,也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当初遇见宁初初,便知这个女人是人间烟火的容貌,但胜在有自己的坚持,对感情的甄别亦不落俗套。整日在妥协里谋生的人,方才体会到这种坚持的可贵。和她在一起,许朝言清楚地看见,自己对内心愿望的坚持并未丧失。这也许是他当初不想与她擦肩而过的理由,直至今日。
只是这样的愿望,现在好像只剩下了一厢情愿。这个女人就这样轻易地让一段感情戛然而止,不留回旋余地。到底是谁的爱付出得不够多,许朝言心中反复思量,无法定论。
但结局已经清晰可见。
如果一个女人是一座岛屿。许朝言发现,他是在两个岛屿之间不停泅渡的人。
不过此刻,两边皆不到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