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花谢花飞

2004-04-29

青年作家 2004年7期
关键词:小莫老李

听 樵

钟打五下,绊磕了,有顷,又才羞怯怯地打了第六下。听到钟声,温玉赶忙起来,顾不上梳洗,蓬了头开始干活。

自从她下岗以后。家里再没有买过早点,每日只是温玉自己操作。她拌好面,洗好菜,看蜂窝炉,那煤尚黑,便又关上了,她拧开了煤气灶。

原先温玉拌面,总糨糊似的,还是楼下一河南老太太教了她。先把面用水打成硬团。用水浸了,待锅开时,再徐徐倒入锅中,这时再看,汤清了,只见一条条面絮在锅中飘游,如腊月飞雪,不但形好,喝到嘴里也觉润滑。

她将小莫和燕子唤醒,招呼他们漱洗了,一家坐下吃饭。

看女儿已经八岁了,可比同学们低半分,头发锈黄,指甲扁平,脸儿黄黄,一副缺乏营养贫血模样。温玉心里一阵酸楚,现在,有钱人家的孩子把生猛海鲜都吃腻了。可咱孩子连肉都吃得少。所幸孩子还懂事,要想吃什么,你只要给讲道理,也就不要了,还说:“妈,你下岗了,没有工资,我不吃肉了。”说着,将那冒着热气的茄子拉到跟前。很香地吃。小嘴吧唧吧唧。

温玉原先炒茄子也总是炒不好。楼下一上海老太太教她,花三元钱买一副鸭架回来,用汤煨了,剥出肉,兑上汤,用上郫县豆瓣、丁香、砂仁、草果,茄丁个个赛琥珀,色红味香。

上海老太太姓周,是前国民党中委的遗女。因为这原委,每次运动,她都得动动。原先教中专的,次次往下降,临退休前,只是幼儿园的教师。家庭也不顺,嫁三次离两次,最后一位又和她分居。老太太人缘似乎不太好,在院里没有长期稳定的朋友,见温玉贤淑,爱找她说话。

周老太拎小篮买菜,一路走,一路和温玉说。她把菜分为忠良菜、奸佞菜。萝卜、黄瓜是忠良菜,不嫌贫爱富,撒把盐一拌,喷香;玉兰片、冬瓜是奸佞菜,本身没有香味,便附庸权贵,和鸡鱼搭一起。温玉问:“香菜是啥菜?”老太太说:“香是香,香得浮浪。真正的香菜应是香菇。从山里来,本身就有隐士意味。它搭鸡鱼可除腥,搭青菜可提香,菜也不贵,其实是上品。”

周老太穿着现时老太太们的着装,然而,说出话来却像先锋派诗人,使人耳目一新。但温玉却吃不准她为何人缘不好,所以和周老太太总是若即若离。

温玉用老太太的方法做了茄子,果然不错,但又想到鸭架是富人家嘴角的余料,不免伤感。又想着下岗不知何日是个头,心更晦暗了。

温玉的大姑子姐在东大街开了一家商店,经营服装百货。已经五六年了,少说也赚了几十万了,然而见人总是哭穷。明知温玉下岗,却不用,只用温玉顶班。每次温玉去顶班,店里像搞储蓄似的,存了大堆活。库房里营业员图省事,东西随手扔,胸罩、裤头、袜子混箱。温玉看不过,便一件件归了类。柜台、货架上也是混乱,有些商品早已换了,还用老标签。不是错价赔钱,就是让人家投诉。物价所来人查,顺蔓子又揪出一些问题。问题大了,就得找熟人疏通,贴上烟、酒,还得认罚。回得店里,大姑子姐便叉了腰骂人。骂了售货员骂熟人,骂了熟人骂物价所:“啥鸡巴人,抽了喝了还罚人。”转念一想,烟酒或许是让熟人昧了,又把熟人翻出来再骂一回,所有污言秽语全用上了。骂累了,叹世态炎凉。说越是熟人越坑人。再说又扯到亲戚上了,又来了劲。她曾被娘家姨表弟骗了一回,进了几大包胸罩,上边是好货,下边尽是残次品。找人时,早已不见了。旁通类推,说亲戚也靠不住。温玉先时还劝,至此生气了。粉颊拉得老长,一副隐忍待发架势,大姑子知失言了,这才闭上臭嘴。

今天。本应是到店里去的,然而温玉却再也不想去了。家里有活,也懒得做,满世界胡思乱想。

温玉毕业于省化工学校,分到市机械厂化验室工作。工作又干净又轻松,每日铸工熔炉开炉时,化验铁水成分,再也没啥事了。温玉却闲不住,闲了便打扫卫生,在院里种花种草,把化验室装扮得像花圃似的。春天开桃花,夏天开牡丹,秋天是菊花露脸,到了冬天,百花谢幕了。工人们说:花没有谢,看温玉花。

本来就惹人羡慕的好工作再加上好环境,更惹人羡慕了。不久厂长的相好从车间调来了。温玉从头教会了那女人。有老工人笑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温玉笑笑。想那是旧社会的老观念,现在是社会主义,国营企业,谁会没饭吃呀。不幸被老工人言中,此次减员,减去了温玉,却留下了那女人。温玉暗自抹泪,小莫却说:“你要是把化验室整成猪窝,看谁还去?你要不教那骚货,你能下岗?”见温玉恸哭,小莫换了口气:“你不是说化学试剂对人有毒害么?咱下岗了,正好毒那骚货。再传染给厂长。让两个坏种早下地狱接受审判。”又胳肢,又讲笑话:“洗衣机响了。”

两人有事,总要开洗衣机,以遮孩子耳膜,洗衣机遂成了代名词。温玉骂了一句,捶一拳,转嗔为笑。

温玉脸色是家庭晴雨表。温玉一怒,全家愁云惨雾,燕子对爸爸说:“妈妈生气时,不准笑。”温玉一笑,房内顿时阳光灿烂。温玉想:经济上截瘫了,心情不能再截瘫。草酸加多了,得用碱中和。不然苦到一块,人还活啥哩。便逗女儿说笑。

同时下岗的。还是温玉两个好朋友,倔梅是锻工车间的统计员,杏影是劳司工厂的检验工。二人和温玉亲近,一有空便找温玉。

倔梅生在1968年,全国人民都咏梅的年月,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倔梅却是阳倔,爱说爱笑,爱抬杠。下岗时,不像温玉那般伤感,只叹口气,转身便走。原以为她会大吵大闹的人事科长,心里已有准备,见她如此服顺,笑了。有人打趣科长:“那女长得黑粗,把你压裆底下,两拳便打化了。”有人顺着思路还要演绎发挥,科长捂了耳朵一道烟去了。

与倔梅相反,杏影长得白净、小巧玲珑,话不多,爱听别人说,整日是一副笑验,倏忽闪过一丝阴影,随着阴影便是一句狠话。倔梅私下和温玉说:“杏影属蛇,人阴,不定会整出啥大事。”温玉却宽厚地说:“朋友嘛,只要不坑咱就行了。”杏影对朋友也诚恳。下岗以后。倔梅很快找到了事干,在秦东市场,跟浙江义乌田老板批发小百货。钥匙链、钩针、剪刀、奶嘴,应有尽有。多是铁家伙,看着小小箱子,却死沉活沉。男的长得白净瘦小,怯力,雇倔梅正好搬货。先时每月工资三百,中午管顿饭,后来工资一加再加,现在挣到每月一千元。老板对她好不说,还挺放心,回南方进货,一去十天半月,店面全交与倔梅管理。

温玉说:“倔梅命好,遇上好人了。”杏影脸一阴:“两人不定咋了。”听得温玉心里一惊。

倔梅给温玉介绍一个南方老板。是批发文化用品的,田老板作东,邀了吃饭。席上,那老板喝了几杯酒,便色迷迷盯着温玉吹。说他如何有钱,以前养有情妇,如何漂亮。看温玉沉了脸。便凑上去说:“比你差远的了。”

温玉个子一米七二,白脸粉颊,是现在时兴的标准美人。作姑娘时,便有人劝她去做模特,她嫌掉价,放着国营正式工不干,去干个体?

呷两口果酒,一时飞云流霞,容光焕发,看得那男人一时对了眼,当时许她月薪一千,管两顿饭。

温玉几番要走,被倔梅拽了。又捱一时。吃毕散场。临出门,那男人直往温玉跟前凑,想握手。看那男的才长温玉鼻上,又是那副神气。温玉只把手背了。

回到家,小莫堵了门问情况,温玉说:“你烦不烦,让人先歇会。”洗漱完毕,歇一时,小莫再问情况,温玉知道小莫小心眼,也不多说,只说每月二百多元,还不管饭。气得小莫大骂:“这些狗日资本家,太狠心了,想把中国整到旧社会。”骂一时,回过神,突然问:“人家倔梅为啥一月一千?”温玉只不吭声,小莫叹了气。

倔梅来寻温玉,温玉摇头摆手只说不去。倔梅把搭在温玉肩上的手抽回,讪了笑脸说:“现在男人都这样,跟胶似的,不然凭啥给你一千元哩。他有他的千般计,你有你的老主意,不上他的套,他奈你何,他们毕竟是外地人嘛。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咱凭能耐挣钱,久了,他离不了你,钱也挣了,人也没事。”温玉心想:有事没事,脸上能看出来?只不接话头。

倔梅叹口气又说:“咱找了个没本事男人,有啥办法哩。我们楼上有个女的,长得比你差远了,人家找了个部队军官。复员到街道办当主任。人家男人不让她上班,在家给娃做饭,房子装修得跟宾馆似的,花钱如流水,送礼人不断。有次有人还把我家门敲开了,知道错了门,那人提了大包小包慌忙逃走,怕人要他东西似的。”

温玉想起来,原先作姑娘时,介绍的人很多,有军人,也有税局、公安的。她嫌人家没文化,都辞了。最后,找了小莫这个大学生。当时大学生在国营大工厂很诱人的,谁知道说掉价就掉价了。

已经下午五点多了。要在原先,温玉早该做饭留倔梅吃了。现而今,钱袋瘪瘪冰箱空空,总不能请人吃水煮青菜吧。温玉又一想买些肉吧,把钱一默算,只剩二十多元了。离小莫开支还有十多天。看倔梅还没有走的意思,温玉心里一揪,虚汗便从额头出来了。说话也磕磕绊绊。窘态被倔梅看在眼里,以为她正作思想斗争哩,便说:“咱女人呀,不能把自己看得太轻,也不能看得太重。你想,全市光纺织系统就下岗五六万人。这些人都拥到社会上,女人还能值钱吗?看楼底下老太太们,年轻时个个赛花,现在为两分菜钱跟贩子争得脸红脖子粗,那才是掉价哩。”

倔梅七七八八说了一大通,当她得到仍是否定的答复时,眼一时瞪得比驴眼还大。说:“我倔梅都灵活了,你温温顺顺一块玉咋给倔起来了!”

小莫进门,正遇倔梅出门,看她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问:“咋了?”温玉说:“问啥哩,女人家的事你少管。”小莫想原先温玉不管有啥事都说哩,下了岗咋变了。

初下岗时,杏影在家窝着,不思茶饭,不出门,怕见人。她诅咒命运对她不公。上学时,她成绩不错,因报考目标太高,没考上大学;分工作时,很多人都分到国营单位,而她却分到大集体;找个对象,没几年,男的得了糖尿病,不宜吃米面,倒适合吃鸡鱼。人家男人抽空到外挣外快。她男人浑身没劲窝在家。穷人得的是富贵病。想到这,她只觉得胸口疼。

后来。她慢慢想通了,减员增效大势所趋,下岗又不只我一个。再一想。分到大集体,矮人一头,窝囊半生。现在,国营、集体一块下了,添了块心病,去了块心病,正好扯平。她几乎是一夜变了,文了眉、眼、唇,作了时髦发型,一身时装出门。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在歌厅舞榭寻生活。

温玉和倔梅闻听风声,前去打探消息。她说:“卖东西。”说得生硬冷。

平日很知己的朋友,无话不谈,现而今,一脸生硬冷,好像拒人千里之外,温玉、倔梅甚觉无味。

杏影也感觉出来了,想她俩老远跑来,怎能冷了人家。换了口气,自己说开了:“你们没听说么?下岗工人不流泪,转身来到夜总会,没有工资有小费,挣的比工厂多几倍,谁能说咱没地位,呸!那是可恶的旧社会。”

曾经开导过温玉的倔梅,此刻小巫见大巫一时瞠目结舌。杏影能说实话,说明还有姊妹之情。如果在十年以前,听说某女进了夜总会,人们能够立时作出判断:她堕落了。可现而今,面对下岗工人越来越多,腐败越来越严重,偷盗、抢劫不断发生,社会道德江河日下,你还能作出那么果断的判断吗?

杏影取出一盒精装的白沙烟,请二人抽,二人皆不抽,她燃了一支。说到效益上,杏影说:“咋说哩,还算可以吧,刚开始干,还不熟,咱也只是陪唱不上床,也不容易。”

其实。在那个行道里,杏影混得还不行。近年市场萧条,歌厅也未能免,社会上失业人员多了,歌厅小姐增加了许多,一时狼多肉少,别人干得早的,都是联系

好多家歌厅,串场子,啥活都接。有干得好的,买了住宅.买了汽车。她只靠住一家,每日坐班似的硬等,遇上要上床的,她都婉拒了,拉拉手还可以,再要胡摸她就不愿意了,又失了些客人。加上开销又大,她辛辛苦苦干下来,落不下几个钱。有人劝她:赶快买个BP机,便于串场子。还有人说:半个脸都撕了,谁还认清白哩。他准备攒些钱,买个BP机,买个手机,多串几家,但剩下的半张脸,她却坚决要保。歌女和妓女,一字之差,失之千里。然而,这些烦心事她却不愿告诉两个好朋友。

三人又说了一会话,骂厂长混帐,吃回扣,把好端端一个厂整得大滑坡。又说有人告了,局里派人查账,厂里给包的宾馆,派的专车,又不知给来的人塞了啥东西,那伙人查几天就走了,厂长还是厂长。

倔梅说:“要告就告到国务院,告到局里顶屁用。”

杏影讪笑说:“你连门都进不去。凭你告到哪,最后还是转回局里。”

倔梅狠劲上来,说:“哪天咱到省城去,堵省长的车,不信他不接案子。”

温玉说:“咱知道啥呀?都是道听途说,没真凭实据,让人家抓住把子,说咱诬告,也要判刑哩。”

离开杏影,倔梅大呼小叫,“夜总会能干好事,说是不卖身,能么?”

温玉说:“听说也有,光陪唱歌、跳舞叫两陪小姐。有歌唱得好的。舞跳得好的,再会几样乐器,也能挣不少钱。”

倔梅说:“你原先提琴拉得不错,你也去试试么?”

温玉白倔梅一眼:“啥好地方?让我去。”

倔梅连喝着:“看看,你又说回来了不是,我就说那不是好地方。”

进入九月份。市上筹备召开经贸洽谈会,文艺搭台,经济唱戏。招商引资。会前,全市动员搞卫生。

居委会祁主任挺着大肚子来院里检查卫生,由组长陪着,能下楼的,全都聚在楼下,听从安排。

祁主任的老公是老革命,离休前也是不大不小个官。祁主任干这行时间长了,说话挺牛气。指了几处死角训组长,组长唯唯诺诺。有人议论:老外还能跑咱院子来?还能往那旮旯钻?又有人说了:老外鼻子长,人还没进院子,鼻子先到旮旯了。听得温玉掩了嘴笑。

正说着话,见一个大肚子颠踬着来了。祁主任眼一亮,盯住了肚子,算有几个月。她问组长那人是谁,组长说是二门三楼老刘家的闺女。听说是治下的人,祁主任胆气陡地壮了,指了那小妇人说:“哎,闺女,咋没见你办生育证哩?有没有?”

那女的见有组长陪着,知道是居委会或办事处的人,笑吟吟说:“不是孩子,是棉絮子。我找了个对象,我妈不同意,我吓她哩。”说着,作个鬼脸,快步去了。

祁主任问组长咋回事,组长头上泌出汗,一时说不上,旁边周老太太插话,说不止这一个,一号楼二门还有一个哩,比这个月份还多:“现在小赤佬都新潮,先同居再谈恋爱;先怀娃后领结婚证;生完娃,生育证还不知在哪里。”

祁主任眼瞪得多大:“她爸她妈光生不管。”

今天参加劳动的皆是老年人,就温玉年轻,祁主任睃见了,便问是谁。

祁主任说温玉:“你们年轻人有文化,要帮居委会多干些事哩,改天你来找我,写点东西。还有,办事处也帮下岗职工寻事干哩,你也去报个名吧。”

又一天,温玉寻到办事处,果然见有个下岗职工安置办。填了表,贴上像片,温玉问收不收钱。那胖男人忙不迭摆手:“不要,咱这是政府行为,帮下岗工解困分忧,咋能收钱?要是特别困难的,还可申请补助哩,当然钱很少了。逢年过节慰问品倒是一人一份。”

温玉帮居委会写了些东西,无非是卫生责任制,此处严禁倒垃圾,持证生育之类。主任直夸温玉人漂亮字漂亮。

出得门来,不远就碰上了周老太,她拎了菜篮踽踽独行,看见温玉,用手拽了,问长问短。听说温玉给居委会写东西,周老太忙问是写啥。温玉说了,周老太问还有啥。温玉一脸茫然,说没有了。周老太叹口气说:“中国人有搞运动的习惯,不定哪天又开始了。温玉呀你是好姑娘,那些整人的东西,想来你也不会写。”温玉这才明白了,心想,周老太也太神经过敏,啥年代了,还会搞运动。

晚上上床,温玉觉着脚痒,看时,是粒砂子进了鞋,她挠着脚和小莫说起这些事。小莫脸从电视上移过来,说:“别的事我不管,计划生育的事,组长都不吭声,你也别出头,都一个单位的人可是得罪不起。”

温玉戳小莫一个栗子,小莫喊脏手,温玉说:“原先咋不嫌脏哩?”

时光荏苒,算算,温玉下岗已经半年了。半年意味着什么?按工厂工人收入,是两千多元;按倔梅的收入,是六千多元;再按那些大款富翁们的收入,或许已是几十万、几百万了。她不但没有任何进项,反倒将平时省吃俭用攒下的三千多元,用去了一千多。孩子上学,装煤气管道,住房保证金,都是必须缴的。所幸她们住的是老楼,尚未实行公房出售,然而,那也是早晚的事了。想到此,温玉心下一阵紧缩。她心想,一定要走出去,哪怕是当工人出苦力也行。

一日烦闷,打开录音机,一边听《胡桃夹子》一边织毛衣。听得楼下有人叫,探头看,是门卫黄大伯叫她。黄大伯说街道办事处来电话,让她去一趟。温玉一阵欣喜,忙漱洗换装出门。

来到安置办,只有上次那矮胖男人在。那人为她沏茶,笑吟吟说话。那男人说他姓李,原也在工厂工作,故而对下岗职工特别同情。他为温玉联系了一家商店作营业员,让温玉和他一块去。

温玉和老李来到那家商店,老板不在,打传呼多时,也不见回。再等一时,才见老板趿了拖鞋回来。那人见了老李并无多大热情,随便问几句,便让温玉回家等消息。

温玉想着事黄了,以后果然再无消息。

以后老李又给温玉找了几家,不是人家嫌她,便是她嫌人家,横竖不成。老李和她接触多了,话也多了,一日竟跑到她家里来。

温玉对老李原是很敬重的,满面灿烂,一口一个李师地叫。见老李热情过了分,她便凉了些。她浅浅一笑,招呼老李坐下,沏上好茶。

看墙上时钟已是十点半多了,老李还没走的意思,仍在津津有味地说着。老李说办事处效益好,来钱容易。马路是国家的,摆上摊便收钱。收多少看生意,缴多缴少凭良心。多少人盯住办事处想进进不来,他是在区上有后台,才调进来的。说是遇上机会,给温玉办了,调哪个办事处都行。温玉想,你自己调进都那么难,和我萍水相逢,又隔了层,还能办成?不是拿糖话哄人么?心想着这人是牛皮大王,嘴上却一片声地谢。

瞅个空,温玉说你稍坐,我去做饭,中午就在这里吃吧。老李忙不迭摆手,说:“我想请你到外边吃饭哩。”温玉也忙不迭摆手:“还有孩子哩。”老李说:“孩子放学一块走。”温玉想,你难道不知道,除了孩子,还有孩子她爸吗?当然,不能拿自己男人去堵另一个男人,所以只拿孩子搪塞,说要看作业、灌墨水等等。

送走老李,这才看到沙发上放一个信封,想是老李遗忘的,顺手放桌上。信落之际,她猛醒了,抽出看时,抬头上赫然写着温玉女士。头一时响了,她不遑遽看。忙着做了饭,打发了老公孩子,这才细细看来。

信是写在方格稿纸上的,字也一般,然而很是工整。文字优美流畅,饱含诗情画意。然而却有卖弄和雕琢的痕迹。越往下看,越觉着似曾相识。温玉细细想来,作姑娘时,住单身宿舍,倒是有姐妹交换情书看,但那都是草草看来,寻笑料而已,不可能有很深印象。写给自己的,只有小莫的印象深些。

她打开自己的抽屉,翻拣小莫当年的信,果然有一封和这封一模一样,就连错别字也相同。她头轰地炸响了,感到冥冥之中,有只黑大的手,操纵着两个男人向自己进攻。昔日视为圣地的爱河情场,立时变得污秽不堪。一股气向脑门冲去,加上多日营养不良,身体虚弱,一阵眩晕,竟斜栽在沙发上。

清醒过来,小莫和孩子都回来了。她匆匆做完饭,饭毕,将孩子安排在小屋学习,她将小莫堵在厨房问话。见了自己当年写的情书,小莫嬉皮笑脸说:“你还保存这么好?”

温玉将信放上问:“谁写的?”

小莫笑得涩滞了,直想拿话岔开。看温玉脸色变了,遂收了笑脸:“我写的么。”已缺了底气。

“你再给我写一篇。”

小莫默然,抽支烟闷了头。

温玉用锅铲敲了桌子,加重了语气问:“你老实说这信是谁写的。”

小莫站起来,双目失神地说:“你今儿是咋了?”

温玉说:“我今天要你回答。”

见小莫仍无反应,温玉拉开抽屉,将结婚戒指取出拍在桌子上,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是过烦了,我现在就走。”

在小莫眼里,温玉性格是绵软的,虽也有小性子,但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心下一紧,想今天蒙混不过了,遂吞吞吐吐道出实情。

当年他和温玉谈了一段时间以后,见温玉仍是不冷不热,有些着急,他便思谋着给温玉写信。信是撕了写,写了撕,总不满意。他原是学理工的,把玩公式数据有余,舞文弄墨总觉得乏力。单位有位同事,不知从哪里借了本皱皱巴巴的《情书大全》,每日抄了文章往省城邮发。他想借,人家还不借他,他赌气上街买了一本,挑二篇最好的,填了名讳给了温玉。

不言自明,老李的信也是从那书上抄下来的。

温玉气哼哼地说:“当年从那么多追求者中,我独选上了你,为的就是这封情书。她给我温情、爱抚和力量。现在,我能顽抗守这个穷家,也为的是当年那一片真情,想不到一个烧饼吃下去九年了,现在竟发现是个画在纸上的假烧饼。”温玉说罢,不由得掩面大哭,哭一阵又追问那书,她恨不得将那书碎尸万段。其实那书小莫用完以后,又转卖给了另一急用的小伙子,然而他却说:“都十年了,早借给人了。”温玉说:“又不知要害多少女孩子。”

燕子也被惊动了,拉开门探头看,小莫怕事闹大,扯了燕子一块将温玉送上床,又是一番抚慰。

燕子手中尚拿着一支钢笔,那笔是几枝坏笔拼凑而成的,绿杆、棕头、黑帽,帽口处开裂了,贴了胶带纸。想人家孩子玩钢琴,吃肯德基,一顿吃几杆笔,温玉更伤心了,揽了孩子,为她擦拭那颗尚未滚出的泪滴。此刻,如果有人买她,除贞节以外,所有脏器她都愿意出售,只要孩子能过上好日子。再看小莫,身处逆境,仍是一副逍遥模样,不思进取,便恨得牙痒,真想痛痛骂他一顿。

温玉一病多日,不曾出门。小莫每日早早回家做饭洗衣拖地。

燕子前些日子一直想吃冰糖葫芦,芦字儿音很重,分明是撒娇的意思,温玉硬硬心,没有给买。现在病中,却想无论如何得给孩子买一只。趁身体好些,她两脚踏了棉花出了门。这些年,小商贩鬼子进村般瞄准孩子的嘴巴,小食品种类多得数不过来,泛滥、爆炸。冰糖葫芦像失去华颜的乡下老太,被挤得无处安身,只在城乡结合部霹露脸。她跑好远才买了一只。为省车钱,她步行回家。

温玉父母原是教师,都退休了,也算书香门第,精神贵族。他们家书柜里摆的尽是十九世纪以前的经典名著,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狄更斯等。他们家人最重脸面,家里再紧巴,也让孩子穿得体面一些。那年月,人都穷,市委书记的孩子穿补丁衣服也不奇怪,然而母亲嫌补丁难看,每每衣服破了,就用线编织。费时耗力,常常干到半夜,温玉一觉醒来,母亲仍在干活。大了点,她跟着学织,织着织着,织出了新花样。她把补丁织成彩蝶飞蛾,再不就是花瓣绿叶,配上彩线,破旧的裤子竟成了工艺品。

有年过年,温玉有新衣新鞋,弟弟却没有新鞋,便不依不饶地闹。做鞋已没有鞋面布,买鞋又没了钱。星期天,妈妈和爸爸上了塬,抓了些蝎子,卖钱给孩子买鞋。温玉真想不来,平日在家连老鼠都怕的妈妈,怎么敢抓蝎子?

一任胡乱想着,人便恍惚,到十字路口,一辆摩的

飞驰而过,她躲避不及,身后被撞,人便仆倒了。正好有汽车驰来,急刹车,没有压人,却把半截冰糖葫芦压了。摩托车早如蝙蝠飞不见了,有好心人要扶送温玉去医院,她却不肯,一步一瘸回了家。

小莫回家,见温玉出了车祸,急得要送温玉去医院,温玉摆摆手。小莫又张罗着买乌鸡,温玉又摆摆手。她吃力地说:“给小燕买盒香港曲奇。”说着,艰难地挪动身子,取出钱。手让划破了,钱也洇染了。接过钱,小莫一米七八的汉子,不由跺脚落泪。出门时,头撞了门框,大男人哭出了大声。

知道温玉出车祸。老李匆匆地提了大包小包探视来了。

温玉在情窦初开之时,曾暗恋过他们学校教音乐的文老师。文老师是西安音乐学院毕业生,一米七二个头,顾盼有神。他很自信地讲话,笑得响亮,很富感染力。她觉得文老师很潇洒。文老师在一次省级声乐比赛中获奖,不久调入省城。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不过文老师却成了她择偶的参照。她也从此喜欢上了音乐。知道了贝多芬,柴可夫斯基,李龟年,盛中国。在以后接触的男性中,再也没有文老师那样风流倜傥的人。之所以最后选择了小莫,无非看上他有大学文凭,再者,个头比文老师高一些。让她失衡的心得到一些慰藉。

老李算哪一等人呢?个头顶多一米六六,四十七八年龄,说话行事透着小市民气。温玉家挂了一幅梵高的《向日葵》。老李说,他们院子住了位中学美术教师,水彩画画得好。向日葵比这幅画得真多了。温玉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然而,面对老李,她既不愿削足适履,也不愿拆穿鞋帮,只说那是外国的向日葵,不是中国的向日葵。老李释然道:“怪不得呢。”

温玉拂去倦容。为老李沏上茶。老李问了病情,又说会闲话,吭吭哧哧问信。

小莫抄袭信,温玉难以忍受,但她对老李的抄袭却很漠然。她说没有见什么信,顿一顿又说:“好像小孩子拿封信玩呢,又上厕所去了。”

笑在老李脸上凝固了,一时,又夹杂了其它内容,成为一副捉摸不清的表情。温玉此刻表情亦很尴尬。老李又应付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去。温玉说:“能来看我就感激不尽了,东西你还是拿回去老人吃吧。”老李忙不迭摆手:“些小心意,别往心里去,好好养病。”

下午燕子放学,见好东西,便嚷着要吃。小莫问是谁来了,温玉照实说了,小莫怔一刻,说:“为啥给你送?”说完,脸上掩不住的怒容。

小莫是1987年大学毕业的,当时国家重点还在国营大中型企业,各方面福利都在人上。当时的街道办,工商税务,七所八所,充其量不过补充复转军人或中专生。在他们跟前,小莫充满自豪自信,重点大学嘛,就是不一样。曾几何时,历史倒了个过,国营企业成片亏损,一直为其输液供奶的政府,一时不认了亲儿子,狠下决心,砍断脐带。面对纷繁多怪的市场,国营企业像驶人河沟湖汊作战的巨型战舰,一筹莫展。

近些年毕业的大学生,有很多人舍弃沉船,闯深圳下海南,也有混得不错的。但他顾虑很多,犹豫徘徊,不愿离去。与此相反,街道办、七所八所,凡能插手市场经济的单位都肥了。小莫内心产生了严重的失衡感。然而,却放不下架子,不愿和这些他以往看不起的人交往。最近他也风闻一些温玉的闲话,然而想到温玉常闲在家也不是办法,迫于生计,也就隐忍了。现而今,那姓李的乘人之危,杀向家里来了,让他难以忍受。

小莫愠恼,使温玉产生了极大的心理逆反,此刻,她感到心力交瘁,也懒得辩驳,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你再胡说一句,我马上离开这个家。”

眼下小莫还有什么?文凭贬值了,工作随时面临下岗,就剩下一个尚能遮风避雨的家了。社会上,为择高枝,别夫离子而飞的情况屡见不鲜,他还能有比别人更高的招数吗?他气哼哼地默然退下。

倔梅和杏影也都先后来看了温玉。

倔梅最近做了面膜,脸色白中泛青,透过领口和袖口,看到的却是黑黑的皮肤,很像是组装错的工艺品。不过倔梅除了微微有些黑以外,脸形倒是很好看的,这下真成了东方大美人了。

倔梅皮粗瓤细。颇有心计。生意做久了,看出一些问题,便着力整治。

原先柜台上的商品样品全是散堆着的,由人挑试,常有顺手牵羊者。而今,倔梅把样品用细绳穿了,一提一串,像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蹦不脱。原先库房很乱,一箱箱货物堆砌得比人高。外边有人等着要货,这里却找不到。有被压在底下的货,要搬十几个箱子。这边东西找到了,那边顾客等不及,早离去了。倔梅雇请工人,做了十几个大货架,将商品分门别类堆放了,若有人要,举手可得。倔梅外出跑销售,和全市十几家商店建立了联营关系,原先的主渠道,又分出许多支渠道,生意扩大了许多。至此,老板和雇员的关系像是倒个过,总是倔梅指挥田老板干这干那。只有南方进货一事,田老板推三阻四,不让倔梅插手。一心想上南方逛逛的倔梅,只好作罢。钱越挣越多,倔梅手也越来越大,才为老爸作完寿,又张罗着为儿子过生日。

田老板在倔梅跟前总是怯怯的。说话、行事皆顺从,莫要说调情了,连过头玩笑也不敢开。看别的老板财大气粗,对女雇员克扣带放肆,倔梅倒同情起田老板来了,说他背井离乡,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看人多少白眼,咱能跟上享福,也是运气。倔梅说以后有了好老板,再给温玉介绍一个。

温玉说:“不敢不敢,像你才跟人家干了几个月,就情意绵绵的,我再找一个,小莫还不把醋坛打了。”说着,把老李的事,说给倔梅。说得委屈,眼里现出泪光。倔梅劝她:“你就甭理他小莫,这些臭男人在外边挣钱没本事,和老婆斗小心眼倒一个顶两个。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连老婆都养不了,算啥球男人,有啥资格管人。现在社会,只有孩子是亲的,其他都是扯淡。”说完,叮嘱温玉,她儿子小永过生日一定要去,啥也不用买,给孩子织件毛衣就行了。说着从兜里掏出毛线,又就颜色搭配说了阵子。

杏影来时,温玉正在床上睡觉,门没碰死,杏影悄没声息地来了,伸手往被窝里挠一把,把温玉吓了一跳。想着杏影在厂时,就爱装神弄鬼吓人,温玉笑着骂她。两人厮打一会,笑足了,坐下说话。

杏影将世事想得太简单了。

近来。杏影配上了BP机和手机,又联系几家歌厅。可人家老板几经交道,嫌她事多。有次,和一个客人讲好了只陪唱,可那男人却将臭烘烘的嘴朝她脸上贴。她翻了脸,将那男人臭骂一通。以后,约她的人越来越少,每日只在天源歌厅,老干部坐班似的坐了。歌厅老板是熟人介绍的,对杏影也照顾,无奈客源稀少,也是无法。那帮外地年轻野女子,油滑刁钻,脸皮比猪皮厚,不但外出串场子,最近甚至发展到车站街头揽客。间或有那多余的客人,匀她一个也是照顾。杏影说自己在厂是大集体,二产,现在舞厅又是二线,看来今生命运是走不到人前头了。一日,大厂厂长带了一帮人到歌厅潇洒,杏影看见了,几番逡巡。厂长叫不上她的名,却知她是劳动服务公司的,便有些心虚。她没有坐台,厂长却塞给她一百元。杏影仍恨恨地,将“黄牛”卷在手里,弹着问厂长:“喂,是小费还是工资?”

最近,杏影交上了一位广东老板,那老板说他在广州有一个八百平米的歌厅,包间无数,让杏影跟他去广州做领班,月薪三千。

温玉听说是千里之外的广州,眼瞪大了,问:“那人可靠不?”

杏影燃起一根香烟,跷起二郎腿,徐徐抽一口,指了温玉说:“你这是温室病,现在啥社会?暴风骤雨下刀子。看谁玩谁哩。咱也没钱,还怕人骗了不成?要说可靠只有父母,可他们能给你钱么?”说着又说到了她父亲。原先是厂供销科业务员,拒腐倡廉,把多少发财机会错过了,现坐家里,连退休费都不能按时领。有比他干得晚的,人家敢整,把公司都办成了,他整日唠叨要告人家,你看是不是三根弦拉提琴,少一根。

温玉想倔梅忙得跟鬼似的,自己和小莫闹矛盾,没有话说,杏影一走,岂不更孤单了。又想着书上说的,没有不散的筵席,朋友聚聚散散,便觉着心上酸酸的。

倔梅儿子小永的生日活动定在5月18日。温玉打电话约杏影,杏影说她们定的这天要下广州。温玉问:“不能错一天?”杏影说:“借吉日哩,再说也不是我一人。”

18日一早,倔梅就找温玉来了,让她帮忙张罗事。倔梅上下一身新,问温玉好看不,又脱了让温玉试。温玉试了衣裤,在镜前照,心想太俗艳了,却说好。倔梅又脱下鞋让温玉试,温玉嫌她脚汗太大,只浅浅一比。那鞋的价钱她是知道的,便觉着心下不受用。

酒席包在本市有名的丽华酒店,倔梅笑盈盈站在门口迎人。一会儿时间,坐了十几桌。温玉问:“你都认识?”倔梅说:“也有不认识的,看着面善,也请哩,老辈人有这个讲究,孩子生日饭百家吃,孩子命壮。”

坐席时,倔梅把温玉安排在主席上。同桌还有孩子的姥爷、田老板及工商税务的同志。小永他爸侧身将屁股挤过尚未坐下,被倔梅一把揎了:“坐那边陪人去。”那男人不情愿地去了。

酒席的档次还是高的,一色剑南春,算算,光酒钱就得两千多元。席上有海鲜、基围虾、烤乳猪、波斯羊腿、鲍鱼、生鱼片,正所谓生猛海鲜。孩子姥爷吃几口说声不中吃便离去了。众人皆去了束缚,胡吃乱说。有人讲段子,说是有家火锅店的老板自觉不行了,不支征战,遂买了瓶三宝双喜,厨师配料时,误将其作调料。有吃三鞭席的,将那物什放人锅中,不一时,皆坚挺竖立。

看倔梅喝多了,温玉便挡,田老板说:“这是好酒,不上头,倔梅辛苦了,难得今日高兴,让她多喝杯吧。”他把酒说成“锯”,把头说得像“腿”,好锯不上腿,大家又是一阵浪笑。

吃完席,倔梅不胜酒力,红袖斜倚,温玉将她扶送回家,倔梅抽了两个旺旺礼包,递与温玉,温玉不收,被倔梅一把推送出门。

倔梅正准备假寐一时,传呼响了,是外地老板要货,倔梅叫田老板没人应,又喊死人,田老板应了,两人坐了出租车回市场。

发完货,天已向晚,市场上人少灯稀。倔梅累得没力气,铺几张报纸,躺倒在货箱上。她喊头疼,田老板便给揉头。一时头不疼,又觉得腰肢酸困,那男人又揉按了。又一时,倔梅呼吸急促,全身似有小虫在拱,胸中燃起火,那男人喊着三鞭汤开了,乘势而上。

老李在街道办又兼了清查街巷门牌的工作,整日走街串巷,忙得一头脚汗,仍挂念温玉,又给她找了件事。以往,都是老李来找了她,两人傍了去。这次,却是祁主任告诉她的。

温玉按照门牌号码寻,白天未寻见人,晚上点着星星去才寻见。房子到处堆着书,有散包的,任人践踏。那一家人正就着书捆拼成的桌子吃饭,见进来个大挂历似的人,问明来意,心下便慌,连摇头带摆手说不行,我们都是粗陶瓦缶,怎能用你细瓷?那人看温玉还诚实,便告诉她,最近,安东街水产批发市场扩大哩,你去办个摊位自己干多好。要不,你办了摊位咱俩换,你是鼻子对着灯泡,文明人,卖书挺合适。那人告诉温玉,难办,但老李能办来。

温玉却是不想再找老李了。一日找到祁主任便将办摊位一事说了。祁主任说改天闲了,给她办办看。

两天后。祁主任到院里来了。祁主任找到温玉,交给她盖有公章的登记表,温玉让座沏茶道谢。祁主任说:“你别谢我,要谢去谢老李。人家那真叫关心下岗职工,自己老婆也下岗了,在旱冰场卖票,却把摊位送给别人。”

温玉翻柜子取瓜子,还要张罗,祁主任却要走,说要消灭大肚子,改天让温玉到居委会写材料。说着挺着肚子,一脚高一脚低下了楼。一时楼下又传来吵闹声。

一股微电穿越心间,一时电流强了,温玉坐立不安。老李一直不露面。显然是看出了信中的问题。然而却仍然能

关心自己,可见其情之真诚。她想自己错怪老李了。此刻她不愿多想,到办事处找了老李。

老李正在对着地图列表,见温玉来,忙让座沏茶。温玉是掩不住的激动,说:“你把表给我,你爱人咋办?”

老李拍拍温玉肩让她坐下说:“我在办事处上班事情总好办,你在家长期闲着,也不是办法。”接着,又告诉温玉领导准备提拔他当副科长哩,故而很忙,没有去看温玉。

温玉把书贩的事说了,老李说:“千万不能换,咱这摊位是固定的,他那摊位是占道经营,临时的,说撤就撤,再者,他们靠卖淫书、盗版书挣钱,那生意危险得很,你千万不能干。”

又坐一时,温玉想约老李出去吃顿便饭,老李却说事多,改天再去看她。

温玉将摊位的事告诉了小莫,只说是祁主任办的,让小莫找亲戚筹钱,小莫没有筹钱,反倒打听表是哪发的。当知道是办事处发的时,立刻又想到了老李。

自己作为年轻的工程师,高学历,连老婆的事都办不了,却要靠街道办小科员施舍,他觉着太扫面子。又怕老李乘隙而入,遂想把事搅黄了。

温玉问他钱的事,他说借不下,又借别人嘴说现在税重,生意难做,冷库在鱼里注水塞冰等,劝温玉将摊位转让了,也能挣几个钱。温玉躁了,说:“人家农民进城,举目无亲,生意都咋做了。人家挣了几十万、几百万,咱们又不服气。世事已到这一步了,下了岗,再不拼搏,下乡也没人要了。你姐就是不借给咱钱,也得给我清清工钱么,你去要,她再不给,我上门就没有好听的。”

小莫找他姐,钱没要下,提回了一大包袜子、胸罩、卫生巾。小莫说他姐货让压死了,抽不出钱,劝温玉将摊位退了,另寻个地方帮他姐处理货。

温玉听罢,只觉得胸内如火焚油煎,火冒三丈,大骂大姑子姐不是人。抽出东西砸小莫,说小莫笨得连猪都不如。小莫这多日也是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也躁了,拿东西砸温玉。一时长筒袜、胸罩被吊扇挂了,满空飞旋。

温玉万没想到小莫竟敢砸自己,上去撕了小莫寻死觅活。自从温玉下岗以后,家里一直闷得跟地下室似的,各人心内都窝了一肚子火,此刻总爆发。小莫打温玉两拳,见她不松手,便拧了胳膊将她压在床脚下,温玉头发散了,如一堆乱线头的绒线,铺陈一地,被小莫用脚踏了。温玉压抑了嗓音嚎哭。直到小燕回家,两人才住了手。温玉归拢了头发,收拾几件衣物,带了小燕回娘家去了。

听得温玉诉说,娘家妈一时气得浑身打颤,抚了温玉伤说:“我生的孩子,都不舍得打,让他个狗东西打。”又想温玉三岁时,得了大叶肺炎,高烧三天三夜不退,她四天四夜不曾合眼,说着泪便出来了,要找小莫拼命。老爷子把她劝住了。

温玉操心摊位的事,本待要挣扎着出门办事,却被妈妈强迫了,躺了两天。

温玉去找倔梅。倔梅刚搬完货,一身汗,正对着风扇吹风。听得温玉说话,倔梅霍然而起,拽了温玉要去揍小莫。田老板伸手挡住了她:“人家两口子闹气,你夹进去不好。事情更复杂了。”倔梅冲了田老板发火:“复杂啥?先揍他一顿再说。作女人就该挨打?女人不能太软了。他敢咋?敢离婚?”

温玉想,跟小莫过这日子,本来就是顾及脸面。现在小莫成了这副德性,便就势要和他离婚。当下拨通电话,温玉劈头提出离婚,那边哑了声,这边咔嚓挂了。

温玉又说摊位的事。倔梅一片声叫好。说咱女人就要独立哩,没有经济地位,就没有政治地位。扶树树摇,靠墙墙倒,谁也靠不住。说着拿眼直瞟田老板。田老板嘿嘿干笑。

倔梅看出温玉想借钱,不待温玉开口,先问温玉。温玉说需三五千元。倔梅拉开抽屉,取出一万拍在桌上:“先拿一万去,不够我再给你凑。”那边田老板直拿眼瞟。

房子热得似烘箱,田老板又是那副阴阳脸,温玉便坐不住。

送温玉出来,倔梅说了,南郊新办一市场,她想再扎个店,姓田的三番五次推托。倔梅说:“别看姓田的不吭声,心里玩鬼哩,我早晚要办个自己的店。”

填了表,贴上照片,缴了押金、房钱,温玉领了钥匙。看时,整个市场都是二层楼房,只有他们靠门这一排是临时活动房,便宜得多。弟弟叫了几个同学帮助拾掇房子,置办冰柜、柜台,这边温玉忙着办执照。

问了人,工商所在一巷子里,七弯八拐找到,却是一幢两层楼民房。如果不是墙上挂着牌子,温玉真不敢相信这里就是决定人们经济命运的工商所。

楼道极窄,温玉上楼和一人擦了肩,那人穿工商制服,问温玉有事?听说温玉办照,那人返身将她领进一大房间。

办事员收了表,又改正几处,说让温玉回去等。温玉谢那人。那人说,你谢我们陈所长,是他领你来的。温玉冲所长笑笑,不免多看一眼:那人和自己年纪相仿佛,个头和小莫差不多,白净的面皮,仪容端庄,长相略有缺憾,一时又说不清在哪。

小莫听得温玉要离婚,心下如猫抓了。自己背时样子,丢了玉去哪寻个娟呀。他后悔死了。想找个人圆圆也没人,他和谁都关系隔膜,他既不让温玉到他单位去,又不带同事上家玩,特别忌讳男同志。别人背后嘲笑他是守财奴、守色奴、小莫太守。他们家唯一和温玉稔熟的是大姐,两人又相互厌烦。想着到岳父家赔个情,岳父是个谦谦君子,或许能把温玉接回来。他跑了几家水果店,皆价大,摸口袋钱不多,踅进菜市场,在农民摊上买三斤。果子便宜,塑料袋却是旧的,皱皱巴巴,越发显得人不洒脱。

温玉和妈很晚才回来,看见小莫先一气,想着有男人,却央别人帮忙,更气。见苹果青且矬小,个个像祥林嫂的脸,气憋不住,将苹果尽皆倒入垃圾堆。一旁岳母不停地数叨。小莫先时还道歉,一时便坐不住了,看一眼小燕,便匆匆离去。

秋头夏尾,天气燠热,呆在临时房里更热了。温玉戴的胸罩是大姑子姐店里的积压货,缩了水便小,紧紧掐住胸口,焐出很多汗。隔一时,就得用手拽拽。这劣质胸罩也不知坑了多少人。

正胡乱想着,却见陈所长过来了,陈所长围着房子转一圈,说:“这房子太简陋了,光撒一层石棉瓦,这咋能行?你们去找包工头,最起码两毡一油再压瓦。不然雨季来了咋办?”

温玉嘴里应着,心里却想:若不是老李关系,这房子也得不到,还敢挑三拣四。

当天下午,就见包工头领人来了,将瓦全部卸下,又加了标皮板,两层毡。温玉想,定是陈所长交涉了,不然咋恁快。又想陈所长和自己素昧平生,能如此关照,定有缘由。因为有了上次老李的经验,她一再叮嘱自己要沉得住气。

老李来几次,看了房子告诉温玉,这房子虽简陋一些,但靠大门近,生意肯定比里边的好。又说他最近工作很忙,还要跑副科长的事,等办成了请温玉吃海鲜。此刻的温玉,将老李作大哥哥亲人一般看待。老李嘴里应着好,心下慌慌的像是有事待不住,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小莫在家吃了钉子,仍不甘心,三天两头往店里跑。温玉只管干活,并不理睬他。受南亚副高压的影响,本市近日出现了阴天,一连多日,闷得人喘不过气。

说着话就下了一场透雨,天一时凉爽了。

雨停天未晴,陈所长踏雨丝风片检查市场来了。见温玉进了四筐鱿鱼,拿起一看,忙问啥时候进的,从哪进的?温玉说是雨前后街上一个人给介绍的,常见却不知叫啥。说了形容,陈所长说:“肯定是金麻子了。你敢给他打交道?那人假牙、假发、假货,只有麻子是真的。这家伙专坑外地人,见你新手,这才下了蛆。”原来鱿鱼分东海鱿鱼、南海鱿鱼。同一地方的也分咸干淡干。夏天出海,渔民怕鱼坏了,随手就拿盐腌了,这是咸干。味道不大好不说,阴天还返潮,压秤,故而多拣阴天出手。听得温玉脊背冒冷汗,怨自己不识货,贪图便宜。陈所长带了温玉找见金麻子,那麻子一时怯了,不一时带人上门退了货。

陈所长怕温玉再有闪失,特意给她介绍了几家可靠关系。温玉又进了带鱼、海米、干贝等,一时齐备,准备开业。

开业这天,倔梅来了,陈所长也来了,这时,温玉才看清了,他的人中有些长,怪怪的,不过看顺了也不觉得难看。倔梅问老李咋没来?温玉说告诉他了,就是不见人来。大家放串炮仗,说些恭喜发财之类话。温玉说请大家吃酒,都说以后吧。人散了。送走客人,倔梅拉温玉到一边,告诉她一个吓人的消息:杏影杀人了。

原来杏影跟的那人,根本不是什么歌厅老板,说轻点是非法劳务经纪人,说重点是人贩子。他将裙钗们骗了,带到南方,交给老板,讨一些佣金。去的地方根本不是广州,而是潮汕一带乡下小镇。这里很多渔民靠走私、开假增值税发票发了家,吃喝嫖赌,风气很坏。歌厅老板凶神恶煞,逼良为娼,有不从的便打骂,几个一块去的,都让他治服了。独有杏影不从。他便将杏影软禁了,每日洗衣做饭干粗活,想打便打,想骂就骂。几欲逃跑,没了鞋和外衣,门口又有大汉守了。

一日老板喝醉了酒,带几个粗蛮汉将杏影轮奸了。受尽了屈辱,杏影痛不欲生,到厨房拿把尖刀意欲自尽。因思念孩子家人,几番下不得手。也是那老板该死,二次摸了进来。刚把杏影压倒,肚子便穿了洞,杏影喊着不活了,拿刀在自己身上扎。无奈身子软了,手上哪有力气。门被撞开了……

杏影被收审了。

一时温玉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好好的人,咋说变就变成了杀人犯呢?生意也没了心,交与妈,和倔梅奔了杏影娘家。

杏影娘家就在厂属院里住。她二人常来玩。杏影妈见了二人,一时又哭上了,说:“你们姊妹一场,一定要帮她。”

杏影男人去了广东,从镇上打来电话,说情况比较严重。杏影将那恶男杀了以后,人也吓傻了。见出了人命,歌厅里猛男靓女们一时跑光了。再一时,老板家人来,嚎着将值钱的东西席卷一空。他们把杏影狠打一通,从二楼楼梯踢下,腿摔断了。人送医院以后,因为案子尚无定论,没人支出医药费,故而医院处理很草率。现杏影右腿已如枯枝似的不能弯屈。

和杏影一块去南方的有几个人,然而家庭地址都不详。杏影男人说了名讳,让家里人无论如何也要找见她们。

温玉和倔梅都放下手中生意,寻找证人。通过天源歌厅的一个歌女,还真找到了两个。然而那两人却无论如何不愿出面作证。直到温玉倔梅报了警,警方传讯。那二人才出了证词。这边将证词急急传广东。

办完事,出得门来,倔梅告诉温玉,她背着姓田的在南郊市场订了铺面。这几天,他男人正筹备着哩。

温玉说:“对着哩,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哎,店里用谁的名字注册?”

倔梅嘿嘿笑了:“那还用说,是咱倔字牌的。”

水产店开业之初,生意也是不行,每天都赔钱。温玉急了,印了名片,背了样品,寻酒店推销。

初始出门,见了豪华酒店,温玉两腿转筋,踅过来踅过去,进不了门。想咱谁也不认识,见了人咋说哩,碰个钉子,脸往哪搁?鼓起勇气推开门,低声下气问服务小姐,小姐只推说不要,便摆出撵人架势。转了几天,又坐回店里,伤心想哭,还不知死了谁。她向倔梅诉苦,倔梅一把拉了她出门。倔梅说:“金丝雀出笼子,就找不着北了。现在社会,就没有生人熟人之分。”

来到酒店,倔梅不拿正眼看小姐,只问总经理在哪?小姐说我们这是分店,总经理不来这儿。倔梅又问分经理。小姐说分经理不在,分经理太太在。倔梅拉了温玉便出门。倔梅说:“你记住了,咱千万不能找女人办事。尤其是你这大美人,见了你跟见了强盗似的,怕你抢他男人,谁还敢给你做生意?”

又到一家酒店,撞到总经理时,那家伙正与人下棋。脸上贴了一绺一绺纸条随风飘摇,见人并不理睬,原来是谁输一局,便贴纸条。倔梅知道温玉懂得棋道,便怂恿他给经理参谋。关键时,温玉点一步棋,经理赢

了,高兴得合不拢嘴,忙撕了纸条招呼二人看茶上座。略压了价,便要了些货。

再寻到一家经理时,那经理说:“你卖的东西我不要,我要的东西你又不卖。”温玉气得要走,却被倔梅一把拽了。经理与人聊天,倔梅也插着聊,一时倒成了主角。

倔梅讲:“有一年春,不刮春风刮冬风,女医生踏冰履雪下乡宣传计划生育。她给农民发放避孕套,看着那像气球又不是气球的东西,农民问咋用。女医生先用嘴吹开了,看不漏气了,这才伸出中食两指,用套套了,旋转身体问:‘看清了没有?一定要套严。秋后,女医生下乡检查,发现村里妇女肚子隆了,便把男人们召集起来训话,问套子用了没有?答曰:用了。问:咋用的?看时,场下男人尽皆伸出中指食指,往套里插呢。”

温玉低了头,听倔梅又讲了几个段子,把那经理笑得前仰后合。正在兴头上,倔梅要走,却被经理挽留了。倔梅说东西卖不了中午没饭吃。经理说:“你们不卖的东西我不要,你们卖的东西我要,中午有客饭哩,吃了再走。”

出得门来,倔梅说:“三鞭汤一开,好运自然来。”

摸到了经理的脾气,然而温玉却不愿讲黄段子,她上街买了《笑林广记》《幽默大师》,作了加工,讲给经理听。跑了几回,稔熟了,经理用了她不少货。此时再想,只要善于拉关系,做生意原也不是难事。

送完货下楼,见迎面墙上一大镜子,七八米宽,两米高,无接缝是一整块,便想这大镜子是咋生产的,咋拉来装上的。

站在镜子跟前,才感觉到自己很久没有好好照镜子了,镜子里兀地出来了个邋遢的陌生人。面对镜子,她感慨万端。

温玉精神怔忡,下楼梯和人撞了,看是港澳老太太,还牵着贵宾小狗,忙去扶。此时,双方认清,原来港澳老太太是周老太。

周老太是来吃饭的,一定要让温玉陪。席上周老太说上了。说她父亲跑台的时候,因她和丈夫在西北,没联系上,故而留在了大陆。她父亲到台后,即弃政从商,挣了一份家业。父亲十多年前就不在了。她多方打听,找到其弟,讨回了那部分应属于她的资产。她现在是浦东某公司的股东。周老太说她有钱以后,几个男人,还有以前不大认她的儿女都来寻她,她一概不认,只喜欢温玉,温玉要是自己的孩子多好。

周老太拉着温玉的手:“小囡,阿婆是真心喜欢你的,你跟阿婆到上海吧,一扎顶特拉,保你有享受,黄浦江、三黄鸡,很诱人的。”周老太说了,人分三种,一种是地方人,一种是中国人,一种是世界人,你活动范围越大,成功概率就越高。你跟了我先作中国人,再作世界人。

温玉心下热了,想周老太确也是个好人,因出身不同,和周围人合不来,受了大半辈子委屈。但她却不愿随老太太去。人家骨肉亲,一时有气,但终归会和好的,自己外人一个,夹在中间,惹人猜疑。她婉拒了。又一想,此一别,天高水远,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面?不免心下酸楚。

前段生病以后,温玉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近日又和小莫生气,加上劳累,直觉得头晕耳呜,四肢酸疼,每来潮汐,小腹剧疼,沥血不止。她怕母亲知道,寻一日,悄悄去看病。服了几服药,温玉便觉着身上轻松许多,但生意仍寡淡,故而郁郁寡欢。谁承想8月15前几日,营业额猛增,将原先的亏空补齐不说,还略有盈利。国庆节又是一旺,净赚一万多元。

此时,最难过的人是小莫了。

小莫在单位混得不好。他自以为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便将普通大学,以及电大、函大、七二·一毕业的人不在眼里放。他与同事、领导处得都很隔膜。科室有人结婚。他便念报纸,“大刹人情风”。他真的一分也不出。结完婚,发糖时,总不能绕过他的桌子,放的糖他也不吃。

他们厂也曾减员,领导有让他下岗的意思,后因温玉下了岗,这才没有裁他。但处室里项目承包,无人与他搭班。见人家挣了单位的又挣外边的,他却连单位的都挣不到,故而牢骚满腹,说话带刺,到处发泄。这样一来,更无人与他搭班了。温玉将水产店办成以后,他也曾想不管什么老李老外了,重修秦晋,帮温玉作生意,以后也是出路。怎奈温玉对他只是不睬,到店里多站一时。便赶他走。他到店里跑了几次,发现除了陈所长以外,还有几个男的爱来串。温玉刚才还是冻鱼脸,见了别的男人一时便化了,开口便笑。他在心里骂温玉骚浪。

一天他喝了闷酒,正无可排解,便想到了情书。温玉怎想起此事?肯定有问题。他用改锥将温玉抽屉撬了。先找到自己的,再一时翻出老李的。一看,瞪了眼,除署名以外,尽皆相同。他记起曾在书上改过一字,看那字也相同,便想是不是一本书抄的。他后悔当初不该贪图小利,没有把书撕了。谁知这书流传于世,到头害了自己。他腾地来了气,以为抓住了把柄,趁了酒力去寻温玉。

温玉正要赶他,他一把把信扯出,将心里骂温玉的话尽皆泼出。

温玉想不到小莫竟然把自己抽屉撬了,如此无耻,一时怒火攻心。欲待痛骂小莫,只觉得下部一热,潮湿了,知道血坏了,不敢动弹,抱了头痛哭。

温玉本属心软之人,爱面子,本没有下狠心和小莫分手。小莫这一闹,便有人借机说她和老李如何如何。面子里子皆失了,温玉便没了顾忌,想,反正豁出去了。她妈更是怒火冲天,一定要她离婚。于是一纸诉状告到法院。

法院调解时,小莫不愿离,却拿出那情书,夹七夹八说温玉不是。接着,说温玉有了水产店,能挣钱,想甩他,让温玉给予经济赔偿。审判员说:“按照我国《婚姻法》,夫妻共同生活期间的财产,归二人共有。”温玉说:“店才办起来,何况钱全是借的。”她列举了几个借钱给她的人,其中包括她父母。审判员说:“直系亲属的证言证词只能作为参考,不能作为裁定依据。再者,作为一个店,牵扯的不仅仅有资金问题,还应含有隐形资产。”

此刻的温玉,脸气得通红,她万没有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办起的店,居然能有反对派的权利。又想起办店之初,小莫一再阻挠,便恨恨地说:“店我宁肯不办了,你休想得一分钱好处。”

倔梅满世界寻温玉,从店里到家,从家到法院,再又回到店里,见温玉仍在抹泪。听得事由,倔梅说:“人家都是男的给女人钱,小莫真能开得了口,连女人都不如。”接着她告诉温玉出事了。

原来秦东市场的生意不是田老板的。田老板一直在家种地,妻弟生意做大了,看他可怜,让他帮忙。以后在秦东设店,让他负责。南方给他发货,他给南方汇钱,多挣的钱,他按比例提成。后来,货越发越多,钱却越汇越少。近日,他老婆怀疑上了他,也不打招呼,径直跑来了。清点货物,发现货款不符,逼他交钱,后听到一些风声,闹得更凶了。

倔梅知道内幕以后,也很生气,骂姓田的骗子。一边雌虎,一边母豹,将那男人夹了,吃不消,干脆抛下生意回南方。

原来倔梅怕那婆娘寻她,想把南郊市场的注册人换了,托陈所长给说个情。

店铺逐步走上了正轨,生意一日旺似一日。人手不够,温玉又雇了一名农村小伙,力气活交与那小伙干,自己做了美容。他把店铺生意交与母亲,她自己每日外出订货、催款,进出皆是酒楼宾馆,吃的是高档席面,也算是见了世面,什么马爹利、威士忌、路易十六都说得上味道,自觉是档次高了,说话也底气足了。她深深体会到:华贵的仪容仪表,得体的社会交际,比勤劳艰苦更重要。

随着生意的火旺,温玉却添了一段心事。

从表面上看,她像是公主走进平民区,周围尽是笑声、鲜花和捧场。但她总觉得自己是一只冒昧闯进动物园猛禽区的小白兔。周围尽是男人,离他们远了,办不成事,当你努力将关系拉近到一定距离时,又怕了,又想往回缩。

常给她送货的常老板,原是个矿工,长得高大黑粗,后靠开金矿发了财,现开着一家餐饮娱乐公司,每个月用她几万元货。那人说话带把,很粗,温玉不想听也得听。跟他说话,以六十分钟计时,听的脏活超过了半生的总和。常老板对她说:“你个漂亮人,干脏活作球哩。到我这儿来,作个大堂经理,哪个月鸡巴不挣五六千。”后边又赘了一串脏话。五六千是个既让人垂涎,又让人害怕的数字,温玉笑吟吟找借口推了。

冷库里发货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每次见她,总要拍拍肩膀,捏捏手。而后让她看磅,总是多出那么几斤。她欠着人家的,她不敢给人家撕脸,这些人不定哪天会向自己伸手,真正遇到了,她有推开的勇气吗?

自从小莫把老李的事扬开以后,老李再也没有来过。温玉想去看老李,既怕影响他前程,又怕老李顺杆子上,心里非常矛盾。她只有在心里祝福,祝老李心想事成,好人好报。

和她接触最多的男人,是陈所长了。陈所长每天进入市场,故意从那边绕一圈,最后落脚在温玉门前,问长问短,嘘寒嘘暖。有段时间,她曾对陈所长着了迷,睁眼闭眼皆是。她明白陈所长爱自己,只不过是碍于家庭和身份。久了,她心也慢慢温了,对陈所长产生一丝怨恚: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连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都不敢作,啥男人。再联想到老李,这些党政干部全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把前程看得比命重,缺乏个性,不值得爱。酒店老板倒是个个性格张扬,动情、言情、煽情,原始冲动毕露无遗,但是,能爱他们吗?看来世界上最珍贵的是爱,最难受的也是爱了,她不由得想起了文老师……

一年一度的古民俗艺术节暨经贸合作会如期召开了。原想着是个节,定能多销些货,所以温玉组织了很多货源。谁想节日平平。

没有盼来热销的温玉,却意外地见着了一个人。有一天,她外出办事,遇见了位同学。同学告诉她,文老师来了,住凤来宾馆。

原来市上领导对今年节会特别重视,除调动本市文艺团体以外,还邀请了省歌舞剧团。文老师是跟团来参加演出。温玉心下一颤,当年迎着曙光高唱《阳光颂》的形象又复活了。

第二天,她找到了文老师。一见面,文老师指着她叫:“温玉。”看来文老师对她印象是深刻的,不禁心下一热。

聊着,温玉才知道,文老师妻子两年前出国了。后又带走了女儿。二人就等办理离婚手续了。

文老师还是阳性子脾气,牢骚很盛,骂了妻子骂世道,说他如果前几年唱通俗,早发达了。练了半世美声,到头来穷嫌富不爱,只是唱唱合唱,走穴也寻不见门。又说,每次演出,团里都给每个人下达赞助指标,他常完不成,被扣工资。意思让温玉帮他拉些赞助。

温玉货被压死了,哪里有现钱?便问货行不行。文老师连说可以。

温玉嫌公共汽车慢,打的回到了店里,备了一三轮车货,按进价二三千元,按销价能充四五千元。他想起了倔梅,打电话把她叫来。

听得温玉的话,倔梅格格笑了,说:“你还笑话我哩,你才离家几天,就想男人了。咱女人最大缺点就是有了男人烦男人,没了男人想男人。尤其是冬天,被窝一晚上都暖不热,人家说女人属阴,血凉。”出得门来,倔梅又说:“这次你一定要慎之又慎,可不能踏崖上了。”温玉想起倔梅当年婚事,父母皆不同意,倔梅说:“踏崖上也要跟。”便拿这话问,倔梅抑不住笑了,戳温玉一把:“咱那时候咋恁瓜哩,一个个全是殉情者面孔。”

到了宾馆,交了货,因会计不在,没有签单。文老师请二人进了包房,沏上咖啡,说些拯救艺术之类的话,表示感谢。可温玉看节目单,净是些港台歌星唱滥了的歌,心便有些凉了。正说着话,餐饮部打来电话,让温玉去签单。温玉独自一人前去签了单,注明赞助字样,正要上楼,却见倔梅匆匆下来了。倔梅拉了温玉,气哼哼地说:“赞助狗屁哩,快把货拉走。”

原来,温玉下楼后,团里女会计来了,手里拿着领款单,让文老师领赞助费回扣款两千元。文老师忙给那女人挤眼,却被倔梅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开不了

工资。全是骗人鬼话,倔梅拉了温玉要走,温玉却将信将疑,不愿离去,说:“最起码也要打个招呼。”倔梅还有话,却不好说,便说:“你不相信我是咋的,你去看吧,好戏在等着你哩。”温玉心里马上明白了,脸长了,心里像堵了沙子。

见女儿兴冲冲去,回来却像要哭的样子,妈急了,一再追问。这一问,把温玉问哭了,只觉得头晕了,手凉了,下身温热了。倔梅说了情况,气得老太太一阵乱骂,骂姓文的猪狗不如,又埋怨女儿心太实,现在骗子比虱多,防都防不过来哩你还送上门。

说了会话,又说到倔梅生意。姓田的回南方以后,那女人又撑了一段,终因关系断了,那女人又不会来事,赔不起撤了。姓田的也不来寻倔梅,生意算稳住了。但因为失去了价格优势,倔梅的南郊市场也步履维艰。原先的联营伙伴都和她拜拜了,她正不知怎样走出低谷。温玉心想,何不趁此机会,拉倔梅和自己一起干哩。想想却没有说出口。又说杏影快回来了,一条腿成了棍,一条腿成了鞭,另外两条腿是铝合金,今后日子咋过哩。

已是多日了。温玉不曾出门,每日只在店里坐了。一是心情恶劣,二是外边那些男人的流里流气越发厉害,让她难以承受。她又想起了倔梅,如果和倔梅合股作生意,上次损失一定不会发生,再者,倔梅人能软能硬,外出联系生意,多个伴,也是安全。这事她和妈说过,妈也同意,只是说不要勉强人家。

正胡乱想着,听得门开,来人竟是小莫!温玉吓了一跳,忙问:“你干啥?”

小莫丢掉了昔日的清高,露出一副狡赖面孔,说:“你终归是我老婆,我不能来么?再者我有些东西要卖,不知你要不要?”说着从怀里扯出温玉的胸罩、裤头。那物什也是用的时间长了,补了补丁,又有斑斑黄渍,十分丑陋。温玉脸色刷地变了,伸手要夺,被小莫一把推开。温玉大骂小莫无耻,小莫不恼,反笑说:“你要不要,我可不客气了,我把它们挑了竹竿到外面卖去。”说着指了指窗下。

原来小莫近期打牌手气一直不好,输了,欠人家三万元,人家拿刀逼他还钱。他见温玉生意日日向上,便打起了她的主意来。

温玉心里乱糟糟的,没了头绪,只有一点是清楚的:决不能让小莫把她最隐秘的衣物拿到外面去。她狠狠心问小莫要多少钱,小莫说:“你不是要离婚么,给我十万,咱俩就离。”

温玉吓得差点跳起来,十万对她可不是小数目,她坚决不同意。

小莫一把推开窗户,将手中物什伸出窗外,那物什吃了风,左右摇晃,引来一些好奇的目光。温玉抢上前拽了小莫,骂道:“你不要脸,我还要哩,我给你钱。”

温玉东拼西凑,凑了十万元,和小莫一块去了法院。临到跟前温玉变卦了,嚎啕大哭,说只给三万,后经法院人员调解,以五万元成交。当下二人扯了离婚证书。出得门来,温玉大骂法院是强盗帮手,骗子胁从。

回到办公室,温玉头疼欲裂,再看房内,办公柜斜裂了。似要砸向自己。柜子背后,藏着小莫的鬼脸,仍在凝视自己的钱袋。温玉大叫一声,从此一病不起。

按本地风俗,腊月二十三日祭灶的日子,家中所有的人都要在这一天赶回来。杏影就是在这一天赶回来的。她听了温玉的情况,立马拉了倔梅去看温玉。

三个女人见了面,各有感慨,不由得相拥而泣。哭一时说一时,说这哪是下海呀,分明是下了岗上战场,闯不过去见阎王。

倔梅问杏影,潮汕水产生意如何?杏影说镇上有几个大户,做得很火。倔梅便劝杏影也做水产生意算了,组织货源,往回发,三人联手大干一场。说着说着,三人又破涕为笑了……

猜你喜欢

小莫老李
善意的回馈
百变“老李”
给老李过生日
最终的机会
“狡猾”的老李
矿工老李
勿以恶小而为之
老李的战友
老李的咏叹调
刘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