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香艳（散文）

武向春

中药香艳

古代的文人能吟诗赋曲，鉴赏古玩，挥洒丹青，串几出京戏，熟谙中药药性，就不失为风雅的人了。传统的中药是煎服的，熬出黑色的浓汁，又苦又涩，罐底剩下木木的渣子，可在我眼里，这些渣子因为它们美丽的名字而香艳无比，宛如京戏中旦角拂过的水袖，又似一阕江南水乡的小令。

最美的当属汉宫秋，亦称剪秋纱或剪秋萝，石竹科，多年生草本，被细毛。叶对生，长卵形。夏秋开花，花疏生茎端和上部叶腋，深红色，稀白色，花瓣不规则深剪裂，栽培供观赏，全草药用，解热、镇痛、消炎。

汉宫秋让人想起的是清冷的宫中妃子们的眼泪，红颜日渐老去，却得不到君王的宠幸。

元马致远曾写过《汉宫秋》，描写的是汉元帝竟宁元年，昭君出塞之事。古来文人士大夫咏叹昭君的诗辞、书籍有几百部以上，首推王安石的《明妃曲》：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人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一句“泪湿春风鬓脚垂”，长安城的春色、美人的妆容及忧伤跃然纸上。“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人眼生平几时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年枉杀毛延寿”几句将君王对昭君美貌的爱恋，及挽留不住美人的懊丧，继而迁怒于画工毛延寿的情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土青木香，又名马兜铃，马兜铃科，缠绕草本，叶三角状卵形，基部具两耳，夏季开花，花单生叶腋，花被不整齐，喇叭状筒形，弯曲，蒴果球形。果实入药，性寒，味苦微辛，茎称天仙藤，根称土青木香，功能行气止痛。

土青木香，富音节之美，琅琅上口，就像“蓝天白云”四字一般，语境直白，土是青的，木是香的，就这么简单。

飞燕草，毛茛科。一年生草本，叶一再细裂，最终裂片线形，春夏开花，总状花序，花瓣小，萼呈花瓣状，青紫，淡红或白色，后方一片有伸出的距，原产欧洲。

从上词条可知飞燕草叶片纤细，花朵细小，史有美人赵飞燕，即汉成帝之后，体轻，能为掌上舞，汉成帝获飞燕，身轻欲不胜风，恐其会随风飘去，帝为造水晶盘，令官人掌之而歌舞。

李白更有“可怜飞燕倚新妆”之诗句来描述飞燕寂寞姿容。

虞美人，罂粟科，一年生草本，茎直立，分枝。叶互生，夏季开花，花苞椭圆形，未开前下垂；萼片两枚，花开后即脱落，花瓣四片，颜色鲜艳，朱红、紫红、深紫或白色。

史有虞美人乃项羽之虞姬，项羽四面楚歌之时，楚霸王叹道：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作舞剑，未了，自刎于楚霸王之前，以解项羽后顾之忧。史之虞美人实为刚烈的女子，随楚霸王于行伍之中，而无花中虞美人的慵懒之态。

冻绿，落叶灌木，叶互生，椭圆状长椭圆形，有细锯齿，春季开花，花小型，黄绿色，生于叶腋，成伞形。果实球形，黑色，叶煮汁作绿色染料。

冻绿，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的美食美器，想起黛玉握住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手指犹凉的感觉，冻石即青田石，质地透明如冰冻。

阿魏，伞形科，多年生多汁草本。三出复叶，花小，黄色，复伞形花序。果实侧棱有膜质广翅，切断根和根茎，有乳状汁流出，此汁干后，称“阿魏”。用为消积、解毒药，性温、味辛。

阿魏的名字，随意得就像《聊斋》中的杂货店里卖小物件的女子，原是狐仙所扮，卖脂粉时她用纸层层包起来，再伸出舌尖轻轻一舔，妩媚至极，迷住了情痴的书生。

雪上一支蒿，亦称短柄乌头，毛茛科，多年生直立草本，全株近平滑无毛，叶革质，掌状深裂，各裂片又再2-3裂，小裂片细线形，总状花序生于枝端或腋生，花左右对称，紫蓝色，块根含有乌头碱，有剧毒。性温，味苦麻，功能消炎止痛、祛风除湿。

雪上一支蒿，如唐人五言绝句般，勾勒出雪天，孤独的渔翁撑着一小舟，行在水上，雪天一色，万径人踪绝的清谧境界。

雨久花，别称浮蔷，雨久花科，多年生水生草本。叶片阔心脏形，从茎的基部生出，有长柄。夏秋间开蓝花数朵，着生在花茎上部，池沼、溪边、湖畔都有生长。

雨久花让人想起热带的雨林，蓝色的小花弱不胜雨，低垂着湿透的花瓣，雨后的轻风，拂去叶片上的小水珠，湖畔溪边，生长着依依垂岸的杨柳，燕子斜斜掠过水面，微微泛起涟漪的湖面，风景美丽如画。

桃金娘，桃金娘科，常绿灌木，叶对生，椭圆形，有基出三大脉，下面被毛。夏季开花，花淡红色。浆果大如樱桃，熟时暗紫色，以根入药，功能活血通络、收敛止泻。

桃金娘让我想起的是芬芳的女人肉体，就像钟丽缇在《晚娘》中的剧照，金黄色的背影，云纹似的幔帐低低垂下，半裸的背，鬈曲的长发。微阖的眼帘，满面倦慵之色。

我觉得桃金娘应该是娇小的，活泼泼的，笼着一身桃色织金缕的纱丽，涉水时，略微挽起裙裾，水里倒映出天上微微的流云和艳丽的桃金娘。

纳凉词

南昌的夏季很漫长，一年中差不多有五、六个月的时间都是夏季，春天在这个城市只作短暂停留，短则二个星期，长则一个月，又轻又薄的美丽春衫穿的日子很短。

夏天不知道哪里还有佳处可消暑，我只得呆在空调房里，百无聊赖地翻着宋词选，我发觉词人们多是伤春悲秋，描写夏季的只有寥寥几首，这很有意思，也许夏天不是个浪漫的季节，热得人昏头昏脑，五心烦躁，哪还有闲心赋词?

纳凉词中，苏轼的《洞仙歌》是很有韵致的，那是苏轼在七岁时，遇九十岁的朱胜眉州老尼，她说她曾随其师人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天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苏轼只记得首两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水殿、清风、暗香、月光、冰肌玉骨的女子，有着神仙般的资质，成就了一个美丽的、充满诗情的夜晚，令人在千年之后仍惦念着。

在苏轼的《贺新郎》中：“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因词中有“晚凉新浴”，所以词牌名亦题为《贺新凉》。词是描写今晚出浴的女子。手执白团扇，并以不与浮花浪蕊为伍的榴花为喻。榴花，石榴科，落叶灌木或小乔木。有针叶状。叶对生，倒卵形或长椭圆形，夏季开花，花常呈橙红色，亦有黄色或白色。果实为球形浆果，秋季成熟；种子外皮半透明肉质，多汁，性喜温暖湿润。

欧阳修的《临江仙》中：“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畔……”簟，是指竹席，水精，即水晶。荷叶，睡莲科，莲属，多年生水生草本，叶盾形，直径20-90厘米，绿色，下有粗大的叶脉，叶柄有刺毛，花呈多瓣状，粉红色或白色，花期6—9月，果期9-10月。南方有栽培。

这样的词，给炎热的夏天平添了几分清凉之意。

而周邦彦的《过秦楼》：“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脱胎于唐人杜牧的《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但韵致略逊杜诗。这诗句使我想起在青岛服役时，八个人居住一间鸽子笼般的小屋，夏天闷热异常，辗转难以人眠，班长带我溜到大操场上，坐在石阶上，天南地北地聊，深夜的露水降了下来，石阶上湿漉漉的，真个是天阶夜色凉如水。

作纳凉之词最清丽的莫过于姜夔，此人系扬州八怪之一，他的《念奴娇》媚得像出水芙蓉一般。他记道：“余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余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阔，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人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田田，是指荷叶茂盛的样子。不知道在丈把高的荷叶底下荡舟，有风吹来，荷叶嫣然摇动，荷香酒香揉和在一起，薄荷花而饮，是什么样的情致?除了暑气顿消，只怕是不会做诗的人，也要冷香飞上诗句了!

晶晶雨神

中国文字的不同组合搭配在我眼里就像一张张意蕴深厚的脸，我总能敏锐地捕捉到不同脸谱后所蕴藏的深意。

比如说，“泪水涟涟”这个词，我想起的是大颗大颗的泪珠形态饱满，成串成串地像珠链一样往下坠落，这样伤心流泪的必定是青年的女子，像黛玉一般韵致楚楚，意态撩人，围绕在她周围的景致不是凄清如“感时花溅泪”，而是“山红涧碧纷烂漫，芭蕉叶大栀子肥”，空气潮湿，水意盎然。

比如说，“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炉坐到明”这本是唐人的句子，描写的是青春貌美女子幽怨的宫中生活。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身边美女如云，宫里还年年选着秀女。有些妃子们一生都没有亲近过皇上，还有些妃子只是被皇上宠幸过寥寥可数的几次，便被打人冷宫，那该是何等的寂寥呵!红颜尚未老去，有过肌肤相亲的男人却从此与她恩断义绝。在寒冷的冬天，妃子斜斜地倚在熏炉边藉以取暖，哪怕是独自垂泪，闲坐到天明，也不会有人顾怜。

又比如，中药的处方单子也会传达着情意。

玫瑰花10g郁金10g百合10g远志10g

旱莲草10g枳壳10g焦山桂20g枳壳10g

合欢皮10g女贞子10g酸枣仁10g

这样的方子用于治疗虚烦不眠，夜不成寐。

我猜度服这药的，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她苍白，纤细，柔弱。她将苦涩的中药汁从陶土罐子注入到青瓷杯里，晾凉后，微微地蹙着眉头小口小口地啜着。

浓厚的中药汁让她突然回忆起他的拥抱，温暖，厚实，充满激情。

她想起了他的眼泪一颗一颗地从他大大的眼睛里淌了出来，想起他那件青色的风衣，她伏在他肩上流泪，眼泪慢慢地在衣上洇开来，湿了一大片，那件风衣还是她在北京的燕莎为他买的，因为她喜欢衣服的牌子——过路人，passer；也因了衣服做工非常精细。她看过“过路人”的电视广告片，金黄色的背影，有秋风吹过，卷起片片落叶，穿着“过路人”棉中褛的男人神情忧伤，衣襟在风中像鸟的翅膀一样张开。

穿着“过路人”的他真的成了她生命中的过路人，他早就像鸟一般张翅飞开，从此音讯杳然。

她还想起他手指上沾染的淡淡的烟草味道，想起他们在酒廓里相对而坐，凭栏向下望去，有一支乐队在用心地演奏；想起他的颤栗；想起她在他臂膀上咬下的青色牙印，是为了让他在疼痛中想起她；想起撩过她发丝的手，温柔，充满爱恋；想起他皮衣领上的水貂毛，用手指划过，触手而及的柔软；想起那只璀灿夺目的钻戒，静静地躺在黑丝绒的盒子里，给她带来的感动与惊喜。

可那时的她，年轻、敏感、多疑，她不知道该如何去珍惜身边的人或事，不懂得压制自己的坏脾气，总是让暴躁、刻毒的语言去伤害最心爱的人，也伤害自己。

她还想起他在下雨天常穿的一件深蓝色的雨衣，上面印着“晶晶雨神”几个字，她想：这几个字多么富有诗意。密密的雨，落在地上，积在小水洼里，晶晶亮亮的，雨随风斜，雨神御风而行。

他就是她的雨神，因为有了他，她的日子变得晶亮，也潮湿。

自他走后，日子因此黯淡，但仍然潮湿。如今的她终于明白了生活本来的意义：

对世界要怀着谦卑的态度；善待他人，尤要善待亲爱的人；不因猜忌、生活中琐细的事情失去愉快的心境；对他人不要有太多的奢望与要求，会减少很多争执与埋怨；不勉强自己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每天保持平静的心态，少发脾气，并给最亲爱的人一个拥抱；用优雅的态度去面对生活中的一些变故。

可是，她的晶晶雨神再也不会回来，他看不到她的泪水涟涟，只是应了“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炉坐到明”的那句唐诗。

那融化的苦涩药汁里的玫瑰花瓣的红妍，到底会不会，会不会悄悄地爬上她的脸颊?

黄上娘家花满蹊

唐诗史上，李杜齐名。年少时，我偏爱李白甚于杜甫，那时眼底的杜甫枯燥乏味，而谪仙人李白(字太白)，迷人感性。可谓之性情中人。

他张狂，奉召人京时，仰天大笑出门去，自认我辈岂是蓬蒿人。

他落寞，他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日后干脆披散了头发去江上弄一叶扁舟。

他孤独，坐在花间对着一壶美酒，却是独酌独饮，没有相亲相爱的人陪伴，只得举杯邀请明月对饮。

他缠绵，妾的头发才能遮住额，郎以竹杖为马，绕床跑了一圈，手上还握了一枝刚摘下的青梅，妾好羞啊!羞得将脸儿扭向影壁，任千呼万唤也不肯回转。

他绮丽，绣户香风暖，纱窗曙色新。这只怕是他佯醉人储秀宫中所见之景象罢，又是哪位美丽的女子被皇上宠幸?她新迁了房，换了窗纱儿，挂了绣帘，屋里暖暖的，还透出一股儿甜香，是佳人的体香还是屋里熏的香?

他浪漫，他仰着头儿看天，想，天上是不是住着许多神仙?他们是以霓作衣裳以风为马吗?

他无君臣之道，天子传他时，皇权又能奈他何，他照样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他放荡不羁，在金陵城，与一班酒友去秦淮河上弄月，彻夜歌唱，不知狂与羞，忽然想起老朋友侍御史崔四，便连夜拜访，他乘醉立在船头，草裹乌纱巾，倒披紫绮裘，两岸的人见了都拍手笑。

君王对这狂生不再有兴趣，他深感怀才不遇，举杯消愁又怎样?还不是愁更愁，空长了白发三千丈!他开始蔑视权贵，那些尊贵的人为何不能接受他的疏狂?可见他们说爱他的诗才不过是叶公好龙，他赌咒再不俯首低眉服侍权贵，不得开心颜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

成长以后，再看李白，除却他的才气不谈，难怪君王不待见：

他睥睨众生、疏于仪表、礼仪怠慢且不说，他还嗜酒如命，五花马，千金裘，任它有多贵呢，照样拿去换酒饮，干杯万杯不停盏。

他恃才傲物，作诗时，力士脱靴、贵妃捧墨、御手调羹都是天经地义之事。权贵厌恶他，他反倒自比美人，容颜过于出众反遭人妒，很有自恋倾向。

杜工部名甫字子美，他的诗如其名，作品工整、沉郁，多为关注国计民生，具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显示出诗人的成熟稳健气质，而字“子美”，又表现出我未识绮罗香的另一面。

他宽厚真诚，他惦念着被贬的李白，他说，江湖上风大浪大，乘舟要小心呵!都说文人相轻，可他对李白的评价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杜甫并非不谙风情，隔户的杨柳袅袅婷婷，他把它比作十五岁女子的细腰，立春那日，唐有风俗食春，细生菜盛在春盘里呈上来，那传菜的纤纤王手落人了诗人杜甫的眼帘。

在成都闲居的时候，梅子熟了，把朱老唤来同吃，这时的杜甫颇有几分闲情。

他的《江畔独步寻花》很好，我最喜欢“黄四娘家花满蹊”那句，杜诗中的暮气一扫而空。

黄四娘家一定很美吧，这小径是通往黄四娘家的呢，还是黄四娘家花园里的?若是通往黄四娘家的，花都长满了小径，想必一定是行人去得少，缘何杜甫会走到那人迹罕至的小径呢?是惦念着黄四娘吗?黄四娘是谁?她是不是美若天仙，兰心慧质，令他一见再难忘怀?

诗人杜甫独自在江畔散步，慢慢走，慢慢走呀，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黄四娘家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