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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纵横

2004-02-24王维洲

长江文艺 2004年2期
关键词:大青山阴山

王维洲

对于阴山,闻名久矣!每一提起,我全身的骨骼便似乎硬起了,仿佛化做了一座乌黑而沉重的山,严峻地抓紧着大地。

少年时代喜好读史,读旧诗词文章,至今还记得两首提到阴山的诗。一是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是责备朝庭用将不当的,却意外地赞美了大将李广与阴山的威严一体;二是岑参的“汉兵屯在轮台北,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诗人曾跟从上将封常青转战阴山,直达天山一带的轮台。他是有边战实感的,才能写出“三军大呼阴山动”这样的军威。——阴山,在中华民族的版图上,你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阴山,曾是阴阳之界,南北之界,中原和塞外之界。它曾经是民族与民族,国与国,地区与地区,南方与北方,酷热与严寒,细腻与粗犷相碰撞、分化、融合,并以感情与血液相扭结和燃烧的地带。

阴山,是矗立在北方大地上的惊涛,牵动着中华民族感情的漩涡,演出着数百上千场惊心动魄的历史大戏。

早在我们尚无文字而只有神话历史的时代,北方、东方、西方各族便沿着阴山展开生存竞争了。黄帝轩辕氏的云族,便是从昆仑山一带沿着山麓东迁进入阴山南麓的,炎黄子孙们在陕西、河南到江浙一带的中原大地,建立起一个浑蒙原始的东方文明。其后各族便不断的以农牧和争战书写着跨越阴山的历史。九夷(其实是很多个民族),北狄,以及《山海经》中《大荒西经》记载的许多部族,及至后来有史记载的塞北的匈奴,契丹族的辽国,女真族的金国,党项族的西夏国,蒙族的元,满族的清,都跨越了阴山的脊梁 ,进行着声嘶力竭的成败搏争,推进了一个又一个中华各族的进程。阴山赤褐灰黑狼牙虎骼之石,赭黄丹红的秋树青草,都染满了各族色彩斑烂的历史。

在我的想象中,阴山是萧肃、黝暗、寒冷、寸草不生、石骨裸露、胡马悲呜,边声四起的山脉。

这样的一座阴山,纯属我个人所有。所有的内存资料都属我个人的感知。在别个人,也许会是别个模样吧?人生有很多牵挂不去的心中事,我的牵挂之一,便是:何时能看看这样一座强悍而又荒芜得一无所有磅礴顽劣的阴山呢?

这次承地质矿产部门提供方便,到了阴山脚下的呼和浩特,然后由市内坐上车子往北直驰。而我的心,飞得比汽车还快地奔向阴山。巨大绵长的阴山,在这儿的一段被通称为大青山。古籍中也称作黑山。就见一溜铁灰色的巍峨长山,气势雄浑地横亘在面前。这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及到开始上山,却发现山中还有松,有柏,有白杨,青青绿绿的,配着那无际的碧草,点缀着那粉黄的野花,恍忽间竟有点儿江南意味。这实在大出所料了。

一会儿,忽然闪出一座红色大山坡,直漫延到一条大沟下,一色红,红得像漫天撒下的血。司机告诉我,这红色非花非枫,却是大青山独有的一种红叶小树。每一棵,只够一尺高,然而确实是大青山最有力的秋色点缀,令人动容。

就这样,在我的赞叹中汽车已上了大青山南坡顶上,也就是阳面的最高处。很快汽车开始下山北,忽然觉得冷风像小刀片一般刮脸皮,赶忙把车窗关上。只见四山是一片灰黄的草,远处孤零零几棵杨树,树上挂着十几片稀稀拉拉的叶子,若黄铜片片。这显然已经是初冬景象了。我惊骇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阴阳脸的山,怪不得古人以“山之阳”“山之阴”来统称山的南北两面了。这两面毫不容情地一面温暖一面冰霜,阴阳之别,秋冬之异。我感到了阴山的凌厉本性,不由得肃然。

下山之后,我们驱车继续北上,直驱四子王旗。一路上愈来愈冷,时序变化疾速,我赶快加了衣服。有一个地质钻探队,就在前边。

算来,我们横越阴山,大约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却已经过了绝然迥异的两个地域!高高的天上,那纯净的碧蓝没有变,那雪白的云絮没有变,天的深处那刺目的太阳没有变,想必那夜来的星月也如故。可草木的颜色却变了,风的体温却变了,而人的脾性,也变了。艰辛的放牧和遥远迁徙的帐篷,使人时时经受着磨练而耐劳并且粗犷而豪放。而这变的分野,就是阴山,一座横切北方天地的大屏障!

这算是一次“横看”阴山。一个星期之后,我从四子王旗回来,又从呼和浩特驱车到包头以西的白彦花。那儿是内蒙地矿局的一个区域调查队。这是坐北京越野车傍着阴山南麓东西走向的一次“侧看”。汽车直线开了五个小时,我的右侧始终是连绵不绝的阴山。山是光秃秃的,自闭而吝啬,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生,没有树,没有花,没有鸟,连草也极少。只见它一段儿铁灰,一段儿赭红,一块块一团团,像强悍的蒙族摔跤手,摆开奋力的架式肌肉块块隆起。

汽车路过萨拉齐,我看见了大青山海拔两千米的主峰。那个峰头闪着我们皮肤的颜色,仿佛从地表一挺而出,高及云层,却还在弓着背,尖着头,正储备向着苍穹做出奋力的一跃呢!

至此,我才算又一次认识了阴山。它是一种不宁、不静、不驯、不固执本相,动态勃勃的形象。

它还是一个雄伟的力士,高托起中华万里长城!长城万里,就是在这个山脉的脊背上,完成它的蜿蜒的动感,高破云霭的姿势,吼声震世的雄烈与沉重!

是的,一座伟大昂扬的长山,根基牢固紧抓着大地的沉重!

阴山并不是一个未经文明哺育的处女地,它有一部沉重的文明史。这一次我在阴山山麓寻访了很多古迹。在呼和浩特东北有一座阴山地带史前古人类活动的见证,在两平方公里面积的土地上,50万年前的人猿留下了遍地石器半成品和被猎食动物的化石。它与北京周口店的年代毫不逊色,这便是大窑村石器遗址。如今富有蒙、藏民族信仰观的召、庙、寺、塔处处皆是,其崇尚力量和神秘的色彩,使我这个在南方生活的人备尝惊奇之感。辽上京城遗址和元上都城遗址,则令我想起一本又一本的大书。以骠悍的铁骑震撼过欧亚两洲的历史大人物成吉思汗,其陵寝在伊金霍洛旗的甘德立草原上。那蒙古包型的琉璃建筑群,把蒙族的穹庐型制炫耀得辉煌映日。最牵扯着我的感情的是青冢。青冢是黑河冲积平原上的一座土山,山上长满郁郁青草。站在墓顶,我想遥望王昭君的南方家乡,那里也是我熟悉的长江边,香溪畔。然而我的目光却依然被汉代的那座不可逾越的阴山卡断!王昭君,这一个美丽有心志的女子,以她不甘平庸的人生,赢得了今人的肯定和忧郁!

伟哉阴山!大哉阴山!但我却爱得愈深愈是不明白了:长天下,阴山究竟舒展开多大的躯体?地层下,阴山究竟扎下多深的根底?

白彦花区域地质调查队的一位总工程师,告诉我:在地质上,你以为阴山是苍老的么?不,不,阴山山脉正在经历着多次起降,山的心脏充满生命力的跃动,它原来是一座最年青的山脉!它充满了跃跃不息的冲动!

我诧异了,若从地质学追踪,这阴山还有它更深潜更不为人知道的内劲呢。它实在气势恢宏,冠绝当世,西起高耸5000米的天山山脉,经河西走廊进入内蒙古,一路上顺序被当地人称作狼山,乌拉山,大青山,大乌群山,然后直向东北法库、铁岭而去;再出中国东北大陆,经朝鲜半岛,它入海了。虽身陷海中,而山势不绝,还驾着海沟蜿蜒前进,最后,它终于日本的北海道,才完成了使命似的,混迹于太平洋的扭动中——看见了更为浩瀚的太平洋,它才终于有些倦意,渐渐平息了。

这是一条不分时间空间,不分地域国界,不分大海陆地,奔腾远跃的大脊梁,大骨骼。它通过了远古和现代,冬天和春天,通过了高空和大海,它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一座山内在的凝聚力和亲和力!

我此行到达白彦花区域地质调查队的队部,就在阴山山脉西段的乌拉山下。这里看来人员似不多,然而他们这支劲旅却分布在广阔的内蒙地域上。几十年来,他们走遍了阴山周围荒凉的草原、浩翰的沙漠、富饶的河套。他们是孤独的,脚迹总是在人烟无痕草莽沙石横陈的野境中。太孤寂了。最孤寂的时候也是听力最远最丰富的时候。他们常常听得见遥远的声响和自己的脚步交织在一起。那汉、唐、宋、元、清的行军鼓角之声,淹没在他们的被风扯断的呼喊里。平沙滚滚黄入天,他们成了全黄的沙人;瀚海悬山百丈冰,他们工装凝冻得不能脱;铁马披雪汗气蒸,他们迎着风刀狂泼面如割;而在沙场白骨没蓬蒿之处,他们要钻穿一堆堆盘根错节的花冈石;在“单于猎火照狼山”之处,他们却高高山上一盏灯,百里孤夜守钻塔。他们长年离妻别子,过着远离现代社会的原始野人似的日子。这样艰苦的代价,他们会获得什么呢?

这一支地质队,在阴山面前是小而又小的,小得像一座百层大楼上的一队黑蚂蚁,日月星辰都不会留意到它的日夜跋涉。然而这里满头白发的工程师已经从青年跋涉到现在了。在一次次政治运动的扭曲下,他们最终还是找正了路子,它还将跋涉到未来。他们探矿、打井、测地,把阴山一块块细部骨肉进行照影和化验,全方位的了解它,不只是与贫穷阴影作搏争,不只是猎取,而更多的是对阴山的了解,甚至还要对它的古貌保持着予以尊重。他们这个单位很小,但他们是阴山上下星罗棋布的内蒙建设单位之一,是无限大创造力的一个缩微。

站在这座山前,人的确是很渺小的;但敢于面对这座山,人就会伟大,人可以与这座山一样桀骜高耸。从长长的阴山历史隧道中彻悟出来的人,可以与山来一场力量、智慧、与友善的交往。我此次跟他们在一起,感到的不是难耐的艰苦辛劳,而是接受他们开朗向上的眉目传递过来的欢情,勃发出一种抑制不住的创造欲。

那些日子,我天天仰头凝望圈在院内的半壁乌拉山的主峰。起初我觉得这棵裸露得连一棵树一丛草都没有的怪石高峰,是从天上垂下来的一大片阴影,极感压抑。但当一轮清月升上那美丽的山尖时,我感受到了天上时空的无限,无限到没有边际。阴山的博大让我除了不再思考而甘愿软膝跪下,再没有其它必要。这样,我的心归顺了,平静了,在满院的清辉里散步,真想乘着寂静的月光之车,去造访这历史见证者的血泪与坚忍的老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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