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座山的个人注解

敕勒川

1

我要找一座山做靠山

一抬头，看见苍苍的阴山

——好，就它吧

2

我总是一抬头就看见苍苍的阴山

从我未出生时它就站在那里

不吃不喝，不说不闹，不喜不怒，即使

我多少次登上它的峰頂，它也

没有什么反应

3

我曾经看见一只鹰在它上面反复盘旋

然后

嗖地俯冲下来，仿佛阴山

突然伸出一只无形的手，将一只鹰

猛地

拽了下来

仿佛，我的心，也被什么

重重地

扯了一下

疼或者痛，都是蔚蓝的

4

有时候，我会用一两个小时的时光，慢慢地

走到阴山脚下，偶尔

我会看到一只野兔，从山坡上面

石头一样

滚

下

来

后面

跟着一大群松树、杨树、榆树……那奔跑的姿势

多么令人羡慕，多么令人惊心动魄——

它们，才是阴山最古老的游牧民族

当然，还有那些石头、风和月光，以及

一棵棵不羁的野草

5

在阴山的一座峰顶上，我目睹了先人们

刻在岩石上的图画，有些我可以认出是牛是羊

有些，已模糊不清，我深知

那是阴山，故意对我

隐瞒了一些什么

6

据考古学家说，几十万年前

阴山就有人类活动，我还在他们研究发现的

大窑文化遗址上的石器制造场

捡了一枚石头回来，似乎

与别的石头

是有些不同

想一想都是一件令人怦然心动的事啊——

年轻的人类，站在古老的阴山上

眺望着我们

7

还有那些秦长城，斑斑驳驳，仿佛

嶙峋的历史露出了时光的肋骨

一片片青色的石头，像一具具

风干了的尸体，它们

被帝王差遣，又被百姓抛弃，现在

被我的目光仔细辨认——

一株颤抖的小树，从石缝间站起来

仿佛是某一个人的灵魂，把严密的历史

戳了一个窟窿

阵阵山风过后，是历史的窃窃私语

8

作为一座北方的山，很少听说它有过什么塌方

塌方不是北方山的性格，它像一个胸有成竹的人

心里，一直有数

它一直坚持着

不让自己摔倒

9

有一年秋天，我和一个朋友

驱车来到阴山深处，满山的金黄

波涛汹涌，让人睁不开眼睛，以至于

我把夕阳，也当作了

一枚缓缓落下的树叶，一次一次伸出手

接了又接

想起不久前，我目睹了一片叶子飘落的全过程

那是一片普通的杨树叶子，先是犹疑、挣扎，然后是

义无反顾地一跳，一片叶子

在偌大的阴山

缓缓地飘落——

一座山

在飘落

10

记不得在哪一个冬天，一小片雪

在阴山顶上

经冬未化

整个冬天，一座山睁开亮晶晶的眼

看着我

和这个世界

我一直记得，一座山的目光

清澈，悲凉，无辜

而又不知所措

当我艰难地爬上那片雪地，仿佛是给阴山

用生命

嵌上了一粒黑眼珠

11

常常，我会看到一个朝阳般的老人

在阴山脚下跑步，一群山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他矫健的步伐，暗合了

一座山脉的起伏——

他领着一群大山，在清晨的时光中

慢慢跑向远处

12

一天傍晚，我爬上阴山

就在我爬上山顶的一瞬间，星星和满城的灯火

亮了

仿佛是我

突然拧亮了它们

13

山中的夜，到底还是有些凉

因为凉，那些狗吠

与鸡鸣

便清脆了许多

但是一个老者的喘息，像阴山一样

黑魆魆的，连绵不绝

14

没碰见过野生的狼，但听说近些年

在阴山里可以看到，有些

还咬死了老乡的猪和羊

老乡们说，狼咬死了猪和羊也不能打

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呢

我还知道，狼是狗的祖先

15

阴山脚下，一点点红

随着我的脚步慢慢放大

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一处庙宇

一处几近荒芜的庙宇——

庙门荒芜，断墙上的杂草探头探脑

院子里，几只老鸦仿佛几个闲淡的老僧

我走进去，它们就往天空里挪了挪身子

它们

为我空出了一尊佛的地方

16

阴山少水，没有大的河，至多

也只是一些小溪，从阴山深处

不紧不慢地流下来

有好几次，我蹲在小溪边，看着自己的影子

在溪水里像一只松鼠一样，蹦跳到了山外

17

每隔几天，我都会去阴山脚下的那眼泉水旁

打一次泉水，我用它沏茶、做饭、熬药

这么多年，一座山的血脉

在我的身体里，竟然积聚成了一条黄河

这么多年，不知打回来多少桶水，但一次也没有

打回来它们流动的样子，对此，它们也不做

过多的解释

真正的长流水，日夜不歇……我知道

一座山也需要倾诉，也需要

一个永恒的倾听者

18

山中日月长，一棵巨大的柳树下，一群人

男男女女，正忙着烧烤，旁边的简易桌子上

放着啤酒、饮料和水果，他们

穿着时尚，说话夸张，不时

往手里的屏幕上瞥几眼，忙里偷闲地

划拉几下……倒是袅袅娜娜的炊烟

显出几分古意

就想起，那些在山中踽踽独行的古人，常常停下脚步

弹琴、听风、发呆……等一封

遥遥无期的家书

19

我也常常停下脚步，但我无琴可弹

在漫無边际的阴山，我只能

偶尔听听风、发发呆，更多时候，我会蹲下来

和那些花花草草说说话，无非是

问问暖，嘘嘘寒，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黄花、马莲、野菊花……我相信

那是阴山，一年年，不厌其烦

写给我的邀请函，我也相信

在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它们

更生动的文字了

20

以前我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阴山，现在

我一抬头先看到的是一座座的高楼，它们

像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陡崖，横亘在

我和阴山之间

那些崭新的山，的确

比阴山年轻气盛

21

这么多年了，阴山从没有离开过我一步

想一想，还真没有一个人

可以做到这样

好，那就它吧，就让它在孤独无依的时候

也可以

靠一靠我

22

可阴山怎么会孤独无依呢？阴山

不是一座山，阴山是一群山，一群山

聚在一起，肯定是在商量一些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人有人的事情

山也有山的事情

或许，那些飘荡在阴山顶上的云

就是它们商量的结果吧

群山荡漾，我看见了大海的另一副面孔

23

忘了说了，有一次

我和阴山喝酒，喝着喝着

阴山就手舞足蹈起来……

酒后吐真言，但我忘了

阴山对我说了些什么

以后有机会，一定再好好喝一顿，看看阴山

到底对我说了什么

——那一次，我与阴山，对饮成混沌

栏目责编：刘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