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生命之弦
2003-04-29肖学周
肖学周
缘起:竹林之变
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沉。
(《咏怀》之二十二)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世说新语·任诞》)
王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世说新语·伤逝》)
造成竹林之变的原因是作为七贤之首的“嵇生夭,阮公亡”。景元三年(262年),嵇康被司马昭杀害,年仅40岁;第二年,即景元四年冬“阮公亡”,当时阮籍也不过54岁。如果说嵇康是直接死于封建统治者的屠刀之下,那么,阮籍的生命之弦则是由于再也承受不了黑暗势力的撕扯而断裂了。
时政与仕途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
(《咏怀》之三十三)
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
(《咏怀》之四)
阮籍生于汉献帝建安十五年(210年),卒于魏陈留王景元四年(263年)。在这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仅政权更迭就有七次之多:东汉末年黄巾起义之后,汉室衰微,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建安十八年(213年),汉献帝策命曹操为魏公,加九锡。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曹操卒,汉献帝策曹丕即魏王位,授丞相印绶。不久,汉献帝禅位于魏王。曹丕死后魏明帝即位。明帝死时加曹爽、司马懿侍中,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因为当时要即位的齐王芳年仅8岁。后来曹爽专权被司马懿诛杀,接着齐王芳被废。司马昭掌权之后,高贵乡公被刺,常道乡公即位。时局的变换如此频繁而迅速,在中国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身为至尊手握大权的人转眼之间就成了阶下之囚,刀下之鬼,臣民的性命更是难以自保。嘉平元年(249年),何晏诸人被司马懿杀害,以致天下“名士减半”。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是一个人人随时都有可能死亡的年代。
阮籍少有才名,据《太平御览》卷六○二引《魏氏春秋》:“阮籍幼有奇才异质,八岁能属文。”并且他本有“济世志”,《咏怀》中就有不少雄壮的诗句表明了这一点:“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游,连翩戏中庭。”但在那个“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时代,他只有知时而退,“愿耕东皋阳”,“保身念道真”了。
阮籍本不欲为官,但由于名气过大,使他走上仕途产生了一种戏剧性。据《晋书·阮籍传》,阮籍33岁时“尝随叔父至东郡,兖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开一言,自以不能测。太尉蒋济闻其有隽才而辟之……初,济恐籍不至,得记欣然,遣卒迎之,而籍已去,济大怒。于是乡亲共喻之,乃就吏。”他完全是被逼为官的,但“后谢病归。复为尚书郎,少时,又以病免”。曹爽辅政时召他为参军,“籍因以疾辞,屏于田里”,结果是“岁余而爽诛,时人服其远识”。
不过,阮籍从40岁做司马懿的从事中郎之后直到54岁死去,再也没有以病为由辞官归里。从他为官时期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是为了实现早年的“济世志”而出仕的。
不仅如此,他为官期间竟与手握大权的司马父子关系甚密,尤其是司马昭待之更厚。《世说新语·简傲》:“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在阮籍受到毁谤和攻击时,司马昭还有意替他辩护:“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不辍,神色自若。”(《世说新语·任诞》)
司马父子如此厚待阮籍,其实是对名士的拉拢与分化。阮籍与嵇康同为当时名士之首,但二人性情各异。阮籍即使抵抗也是软抵抗,嵇康则态度鲜明而强硬。因而司马昭便以软对软,以硬对硬,护阮籍,杀嵇康,既向天下士人显示其爱士之心,又对违忤者进行震慑。
从布衣到缙绅,阮籍的保身思想不但没有削弱,反而随着置身官场而更加强烈。和身处偏远的乡野相比,在官场保全自身的可能性更加微小甚至根本不可能。阮籍就天天生活在对生的焦虑和对死的畏惧里:“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为官的阮籍不管在哪里都端着酒杯,浑身散发着酒气,“宿醉扶起,书札为之”,“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如果以上所述只是阮籍在那个时代养成的生活癖好的话,下面两件事便显示了阮籍的喝酒策略:
“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
“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酒醉竟至六十日,这一记录是否空前绝后?
除了酣饮,他还以出游解脱:“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这当然是极度痛苦时的表现。
然而,酣饮也好,出游也好,这些解脱之道只不过是暂时的,并不能从根本上解除为官之险,生死之忧。尤其是好友嵇康的被杀对他也是致命的一击,他和嵇康名为二人,实是一体,所以嵇康被杀之后不久,他的生命之弦也断裂了。
个体与习俗
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
(《咏怀》之四十三)
19世纪德国哲人尼采说过:“在古代社会,举凡教育,保健,婚姻,医疗,耕种,战争,开口说话和保持沉默,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神之间的沟通等等,无一不属于道德的范围:它们要求个体服从指令而不考虑作为个体的自己。因此,在这样的社会中,习俗是无所不在的,谁要想从中脱颖而出,他就只有一条道路可走,那就是去做立法者、医士和某种神人:这也就是说,他必须自己动手创造习俗— 一件可怕至极和危险至极的工作。”阮籍就是这样一个“自己动手创造习俗”的人。
《晋书·阮籍传》载:“有司言有子杀母者,籍曰:‘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之不若。”这显然是对所处社会的习俗和现实的大逆不道。重男轻女是古代中国的痼疾,而阮籍不但反其道而言而且反其道而行:
“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
“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
“临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
《晋书·阮籍传》又载:“(籍)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
“裴楷往吊之,籍散发箕踞,醉而直视,楷吊唁毕便去。或问楷:‘凡吊者,主哭,客乃为礼。籍既不哭,君何为哭?楷曰:‘阮籍既方外之士,故不崇礼典。我俗中之士,故以轨仪自居。时人叹为两得。”
尽管这样,裴楷以及那些所谓的礼仪之士也不否认阮籍是个“孝子”。母亲的死是让人极其悲痛的事,这时却要讲究什么礼仪秩序,先怎样后怎样,其实是最不合人情之处。阮籍没有循规蹈矩的该怎样,不该怎样,先怎样,后怎样。如果只有那样才算“孝子”的话,他也不屑于做那种“孝子”。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这是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的第一首。他如此忧心忡忡,到底要寻求什么呢?
魏晋之际尽管礼崩乐坏,但儒家伦理道德毕竟仍未失其主导地位,仍然是大多数人为人处事的准则。即使像阮籍这样的抗争礼俗之士也不能完全摆脱礼俗的影响,即如葬母前后虽然他显得不太合规矩,但他还是按照传统习俗的大致程序去做的。阮籍深知习俗的影响之深之巨,所以他的放浪形骸其实混杂着痛苦,而且他是那么的势单力薄。尽管有所谓竹林七贤的聚合,但那并非他们同心一意抗争习俗的组织,而是落魄失意,愤世嫉俗的借酒消愁的人的相遇。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咏怀》诗中出现了那么多表达孤寂心灵的诗句:“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挥涕怀哀伤,辛酸谁愈哉”,“多虑令志散,寂寞使心忧”如此等等。
时间与生命
生命更代谢,慷慨各努力。
(《咏怀》之七十一)
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从头到尾都充满了诗人对时间和生命的感受和认识。“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彷徨思亲友,倏忽复至冥”,这种时光飞逝之感让他觉得“人生若尘露”,所以他才会说:“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在第三十三和三十四首中则不厌其烦地刻画时间对生命的摧残(当然这里的时间已不仅是自然时间,还融入了诗人对官场生涯的如履薄冰的体验):“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如果说这是一个生命凋谢的慢镜头,那么,“朝生衢路旁,夕横术隅”就是对生命的扫描了。正因为这样,诗人对时间是那么的珍惜以至于“与心怀寸阴”。在他痛感到“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的时候甚至设想“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独有延年术,可以慰我心。”但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现实告诉他:“死生自然理”,“生死道无常”,并且“一死不再生”。
阮籍的时间观绝非局限于百年之内,他曾有“一餐度万世,千载再浮沉”的诗句。他同样有类似于“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句子:“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宗白华先生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曾说过:“卫初欲过江,形神惨悴,语左右曰:‘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后来初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不是从这里化出来的?”其实,陈子昂的这首诗无论从诗形或是从诗意都更与阮籍这句诗相近。所谓“去者余不及”即“前不见古人”之意,“来者吾不留”即“后不见来者”之意。正是这种置生命于时间长河之中的意识,才更使诗人加倍珍惜自己的生命,并尽力去创造流传后世的艺术见证。
提起魏晋风度便不能不提起魏晋人的痛苦:“无论是顺应环境,保全性命,或者是寻求山水,安息精神,其中由于总藏存这种人生的忧惧、惊恐,情感实际是处在一种异常矛盾复杂的状态中。外表尽管装饰得如何轻视世事,洒脱不凡,内心却更强烈的执著人生,非常痛苦。”(陈伯君:《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版)谈魏晋风度看不到魏晋人的痛苦是肤浅的,但只有痛苦是不会产生魏晋风度的。在我看来,魏晋风度是魏晋士人在苦难折磨之中,在死亡笼罩之下对自己挚爱的生命的富于才情的表达,是苦难激发的艺术,是死亡催生的美学。苦难愈深重,政治愈残酷,他们的美愈能得到惊人的发挥。所以魏晋士人的心灵图像一个是苦难,即生的过程;一个是死亡,即生的结束。这就是阮籍所谓的“隐忧令志结,怵惕常若惊”。阮籍的隐忧即生之焦虑,阮籍的怵惕即死之畏惧。
魏晋风度是人与历史在特定时代的相遇,是独一无二的现象。它是中国封建社会统一以后的第一次分裂的产物。儒教暂时被士人弃之不顾,道家思想首次被他们拿来做大规模的尝试性的运用,加上佛教的传播,使士人的思想从大控制突然进入大解放,从所谓忠心耿耿的臣民变成了一个个自由自在的生命。自我生命的发现有使他们获得再生之效,于是他们加倍珍惜新发现的生命,并以此孜孜不倦地寻求和欣赏自身与大自然的千般娇媚和万种风情,从而对生命发出由衷的赞美和热情的歌唱。正因为这是人的新生,是对生命的首次发现,所以它不可复现。当然和这种新发现同时出现的战乱纷争对于它又是一个摧残,而这种摧残非但没有毁灭它,反而使它更加灿烂。这是生命的胜利,也是人的胜利。在这里,生命战胜了苦难,也战胜了死亡,所以美到极至,突然断裂,如《广陵散》绝。
(题图:阮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