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看马巴黎
2003-04-29吴中杰
吴中杰
罗马有看不尽的古迹与文物,当年德国学者温克尔曼为了研究古代艺术来到罗马,一头扎进去就经年不走,终于写出了那本传世之作:《古代艺术史》。我没有这样高的鉴赏水平,也没有那么多时间,难得有一次出国讲学的机会,而且还是短期的,总想多看几个城市,所以在罗马只逗留了三天,就乘夜车来到巴黎。
我在巴黎呆了8天。在我的行程中,算是费时最多的地方了,但这里要参观的地方也最多,8天时间仍只能是走马看花。我明知这只能得到浮光掠影的印象,不是参观的好办法 ,但时间紧迫,也无可奈何。
行走罗浮宫
罗浮宫博物馆是世界艺术宝库,我早已在各种画册中见识过,甚为向往,到了巴黎,自然不能不去参观。那天我一大早爬起来,直奔罗浮宫,想花一整天时间,看得仔细一点。我在入口处拿了罗浮宫平面图,从古代东方的巴比伦艺术、亚述艺术、波斯艺术、古埃及艺术到西方的古希腊艺术和文艺复兴之后的欧洲各国的绘画、雕塑、工艺,一路看下来,边走边看,既不愿遗漏掉什么,也来不及细看。结果是,这天花了9个小时,还没看完,只好再去一天,又花了7个小时,才算把罗浮宫中各个展馆粗粗看完,张宁博士知道后,对我说:“参观罗浮宫不是这样参观法的,你得一次看一个展室,慢慢地看才有收获。”我回答说:“你的话我深有同感。但你所说的参观法,只适合于你们久住巴黎的人,每个星期日去参观一个展室,细细品味,其乐无穷。而像我这样的过路客,也就只有囫囵吞枣的份了。否则,只参观一两个展室,留下的遗憾更大。”于是彼此相视一笑,大家表示理解。
张宁是我学生孙景尧的得意门生,1983年景尧邀我到广西大学讲学,其时张宁本科毕业,刚留校做助教,负责接待工作,我们就相识了,这回我到意大利讲学之前,景尧刚调到上海,他知道我有游览巴黎的计划,就说:“张宁现在巴黎工作,我打电话去,请她接待你。”多亏张宁尽心尽意的接待,使我在巴黎游得很畅快。
我不知道“行走文学”这一说法起于何时,也不知道理论家们对此作何评价,在我却从这里仿佛得到一种启示:我在罗浮宫边走边看地转了两天,也可以美其名曰“行走罗浮宫”吧,我参观了欧洲几个城市后写的旅游散记,也可以算是“行走文学”了,名正则言顺,我虽所见甚浅,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写我的游记了。
事实上,即使是走马观花,也不是毫无所获。我毕竟还有看得较为仔细的,如罗浮宫的镇馆三宝: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名画家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古希腊雕塑家米罗的维纳斯和胜利女神。这三件展品在展览说明里都有红色标记,在展览厅中又设有指示路标,也是特别要参观者注意的意思。我在行走完全程之后,又特别回到这三件展品之前,仔细端详了一番。
在我来到巴黎之前《蒙娜丽莎》曾经被窃,报上有过报导,现在追回重新展出,就专门用了一个大镜框把它保护起来,而参观的人也就特别地多。我两次来到《蒙娜丽莎》画前,那里总是挤满了观众。简直不是看画,而是在看看画的人,要花很大的工夫,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慢慢挤到画前。《蒙娜丽莎》是西方美术史上的名画,我曾见过许多文字分析,也曾观赏过很多复制品,自以为对它已经是很熟悉的了,但一见到原画,却不禁眼睛一亮,这才知道一幅名画是任何复制品所无法替代的。复制品只能复制出它的样子,但无法再现其神采,而艺术品最要紧的是在神采。这就是原画的可贵之处,即使在科学技术非常发达的今天,艺术也是不可复制的。
在米罗的维纳斯像前,观众就少得多了,但这位断肢女神,却依然风姿逼人,令人百看不厌。我不知道她的手臂被掘断之前,是什么样的姿态,只听说后来的艺术家们曾经试接过各种姿态的手臂,结果都弄巧成拙,只好仍以残肢原样展出。可见古希腊雕塑艺术之高妙,非后人所能及,这也是艺术与科学不同之处,科学是愈来愈发达,后人必胜于前人,而艺术则不然,在某些领域,前人确有不可企及处。端详着这尊维纳斯雕像,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那是我刚进复旦大学不久,还在读一年级的时候,反右和反胡风运动都尚未进行,气氛还比较轻松,学校组织春游,我和几个同班好友随队来到苏州、无锡,因为难得出来旅游,见到一切都很新奇。叶鹏同学在无锡惠山脚下卖泥人的地方,买了一尊维纳斯石膏像,我们都以为很好看,在拥挤的船舱和车厢里,几个人花了很大的力气,一直把它平安地保护到上海,作为宿舍的镇室之宝。其实,那尊石膏像复制得相当粗糙,仅只形似,不能传神,算不上什么艺术品,但在当时,我们已经很满足了。现在,我站在维纳斯原作之前,仔细地欣赏其艺术美的时候,时间却已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我们几个一路上保护维纳斯石膏像的青年学子,都已进入了老年,而这位维纳斯女神呢,却依然风姿绰约,光彩照人,这也就是人生短暂,而艺术永久罢。
胜利女神置放在一排石级上方,几路楼梯口和路口的汇合处,位置很好,但驻留者却并不多。大概因为这座雕像失去了头颅,不及蒙娜丽莎和维纳斯之美的缘故。但是,胜利女神的美,不在于有无姣好的面容,而在于全身的姿态,她张翅、挺胸、前冲的姿态,表现出这位女神刚刚飞落船头,而余势未尽,仍保持着一种动势,仿佛她正要带领船队,奋勇前进。此之所以为胜利女神乎!
罗浮宫里值得驻留久看的作品实在很多,不但绘画和雕塑,就是工艺品和墓葬品,也都很精彩。但当我回到那波里讲学,向意大利学生说起罗浮宫藏品之丰富时,有一位名叫毕罗的同学立刻回应道:“那边有很多东西都是从我们这里抢去的。”这话的确不错,单是拿破仑从别国掠夺去的艺术珍品,就不计其数。那么,在这繁荣的背后,就是侵略。这是无法解开的矛盾。
艺术的列车
参观过罗浮宫,我又到奥塞博物馆泡了将近一天。这两个博物馆反差很大:罗浮宫原先是皇家宫殿,自然是富丽堂皇,密特朗时代又在入口处加造了玻璃金字塔,更增加了神采;而奥塞馆原本是一座废弃的火车站,热爱艺术的法国人将它改造成一家艺术博物馆,当然一切只能因陋就简了。但是,由火车站改装而成的博物馆却也富有象征意义:它仿佛是一列艺术列车,从罗浮宫的古典艺术陈列室开出,向现代艺术前进。事实上,奥塞馆最初的一部分展品,也正是从罗浮宫的馆藏中移过来的,而且就艺术品的时序上说,也恰好紧接在罗浮宫的展品之后。罗浮宫的展品从公元前的上古时代,直到19世纪,而奥塞馆则从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还有蓬皮杜艺术馆展出的现代艺术品,又是接在奥塞馆展品之后,可惜该馆正在整修,不得其门而入,但从外面看看这座各色管道全排在墙外的建筑,也觉得够现代派的了。
奥塞馆的展品以绘画和雕塑为主,兼有建筑艺术和家具装饰,但最引入注目的是绘画部分。19世纪下半叶正是艺术思想大变革的时代,这里展出的作品也是风格多样;有写实主义,有折衷主义,有前期印象主义和后期印象主义,还有自然主义和象征主义,等等。这些五花八门的作品,正反映了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期艺术流派的变迁。
米勒的《拾穗》、《晚祷》和《纺织女》,因王朝闻的介绍,我们在20世纪50年代就已熟悉了;安格尔的《泉》和莫奈的《蓝色睡莲》、《撑伞的妇人》,则在改革开放之初,曾被放在挂历上推向中国的大众;凡高油画的独特的笔触,对我说来,也并不陌生。但在这里看到原画,则是另一番感受。再加上许多未曾见过的画,还是看了再看,恋恋不舍。这里有两幅马奈的画,是引起风波之作,因而在画史上很有名。一幅是《草地上的野餐》,两名穿着礼服的男子与一个裸体女子在林间草地上野餐,大约这种对比形成了对上层社会的讽刺,难免遭到忌恨,所以要被剔出艺术沙龙也是难免的;而另一幅《奥林匹娅》,则画一斜靠在床上的裸体妇女,而且阴部还用手很自然地遮住了,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比较起来,同在奥塞馆展出的库尔贝的画,就更加解放了,其中有一幅与《奥林匹娅》同一时期画成,题为《世界之源》的画,就专画女性生殖器,画幅还相当大,很引人注意。但惹起轩然大波的,倒是马奈的《奥林匹娅》,在许多评论家的指责声中,还引出了爱打抱不平的作家左拉的辩护。左拉说:“亲爱的大师……请直截了当告诉人们,这幅画只是您用来分析‘画的画。因为作画时画中需要表现裸女,因此您就画了您第一个找到的女模特儿——奥林匹娅;因为需要有鲜彩和光线的表现,所以就画了一束花;因为要有黑色调对称,所以角落上就有一只猫和一个黑女人,就这么简单。但是这一切在说明什么呢?其实您不知道,我也不知所以然。不过至少我明白这是幅成功的巨作,用特殊绘画语言积极地诠释画中光与影藉以表现事物的真实面目。”左拉毕竟是敏感的艺术家,所以他在1867年就看到印象派艺术光和影的特点和它的发展前途,而且还预示:“命运无疑已经在罗浮宫为《奥林匹娅》和《草地上的野餐》选好了位置”。奥塞馆是罗浮宫的延伸,这两幅画成为奥塞馆的重要展品,正印证了左拉的预言。
看来,新的艺术思想,新的艺术流派,也总是在与旧思想、旧习俗的斗争中发展起来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也。
艺术家的摇篮
从奥塞馆出来,太阳已经西斜,而离天黑尚早,就乘了一段地铁,到塞纳河畔去欣赏巴黎夜景。
我不知道自己走在哪一截河段上,只见河这边是许多花店和宠物店,河那边有无数挂着铁皮箱的书摊,我在一篇游记上看到过,说是收摊之后,这些铁皮箱仍旧挂在河堤上,形成塞纳河畔一景,而桥上还有几位画家,对着晚霞正在作画。我坐在画家旁边的石凳上,看前方远处的天空,看后面巴黎圣母院的尖顶,感到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艺术的氛围中。前日张宁陪我参观景点时,曾带我到卢森堡公园小憩,那时刚好雨后出太阳,我们坐在草坪的靠椅上,看蓝天白云,和天边的彩虹,如置身于画图中。张宁对我说:“吴老师,我带你到这里来,是想让你感受一下周围光影的变化,这样,你就会体味到巴黎怎么会产生印象派艺术了。”
是的,情由景生。一种艺术流派的产生,与周围的环境有着密切的联系。不但自然环境,而且还有人文环境。巴黎是一个艺术的都会,博物馆之多,馆藏之富,可说是世界之最,——至少,在艺术方面,是如此。除了综合性的博物馆如罗浮宫之外,还有专题性博物馆,如中世纪博物馆、奥塞博物馆;专人博物馆就更多了,如罗丹博物馆、毕加索博物馆,雨果博物馆;还有临时性的艺术展览会,如莫奈回顾展,等等。大概是为了普及审美教育的缘故,巴黎的艺术博物馆在星期天还免费或减价入场,而对于教师和学生,则无论哪一天都是免票的。我就凭着一张意大利那波里东方大学邀请信的复印件,免费参观了巴黎的许多博物馆,只有军事博物馆要我买票,因为它不属于文化部。当然,还有自由创造的空气,是最可宝贵的,直到现在,巴黎所出思想家和艺术家之多,也是世界之最。有一天傍晚,张宁邀我到大学区喝咖啡,在小小的咖啡馆里,就遇见许多知名学者,有些还是世界级的。看他们的平常心态,没有被浮名所束缚,就使人感到,他们还有继续创造的力量。
张宁告诉我,要了解巴黎的艺术环境,还应该到蒙马特尔高地去看看,那里有一个艺术市场,结集着许多尚未成名的画家。蒙马特尔这个地名我很熟悉。往日学习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结合着读《巴黎公社史》,知道这是巴黎公社的社员们建筑堡垒,进行抵抗的地方。却没有留意,它还是块艺术圣地。
蒙马特尔艺术市场在圣心教堂旁边,我拾级而上,先到教堂一游,马上被那宁静、肃穆的氛围所感染,特别是大堂前的喷泉,非常吸引人,而在喷泉下面不远的平地上,有两位老人悠闲地坐在木靠背椅上喂鸽子,鸽子放心大胆地聚在老人面前啄食。这情景,充分体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
但从教堂的边门出去,转过一个弯,情景就大不相同了。那里有一个不大的市面,周围是一圈小咖啡馆,中间类似街心花园的地方,是一块艺术市场,许多艺术家在那里摆下摊头,现场作画,同时卖画。这情景,使我想起了上海的城隍庙。我想,这些就是尚未成名,还处于贫困状态的艺术家罢。日前在参观毕加索纪念馆时,张宁曾对我说:“巴黎现在的艺术家个个都想做毕加索,不想做凡高,因为毕加索生前就享有盛名,有钱,有情妇,极人生之快乐,而凡高生前穷困,到死后才成大名,现在他的画虽然买到天文数字,但与他本人已经无关的了。”我记得爱伦堡在他的回忆录中,曾提到他年轻时在巴黎所结交的朋友,其中就有毕加索,而这位大画家,也就是在这类小咖啡馆里艰难起步的。那么,这里会不会再培育出几个毕加索来呢?
寻找巴尔扎克
巴黎不但是养育艺术家的地方,而且也是出产作家的地方。法国文学史上许多有名的作家,其创作生涯都与巴黎分不开的,而欧洲近代文学思潮,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直到各色现代主义,也大都在巴黎生发、演变,甚至还展开过激烈的斗争。巴黎大剧院中戈蒂叶等文学青年为雨果浪漫主义名剧《爱尔那尼》的上演呐喊助阵的呼声,仿佛消逝不久,巴尔扎克要用他的笔代替拿破仑的剑来征服世界的誓言,言犹在耳,这些作家却早已被当作文学古董陈列在博物馆里了,但是我却仍很记念他们。也许是受了恩格斯评价的影响,在法国作家中,我特别喜欢巴尔扎克,觉得他对法国社会关系的描写,分外深刻。但这几天参观下来,却发现巴尔扎克在巴黎人的心目中并不重要,至少远不及雨果。雨果不但有相当规模的故居,而且死后还进了先贤祠,这是将军大人们安葬的地方。但是,巴尔扎克在哪里呢?
当我在参观完雨果故居,提出这个问题时,张宁试图解答道:雨果是贵族出身,而巴尔扎克则是外省平民,社会地位本来就不同;再加上雨果是诗人,而巴尔扎克只是个通俗小说家,在法国人看来,文学价值也不一样。
我不知道张宁的说法是否确切,但把巴尔扎克作为通俗小说家看,我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给我以新的启示。看来,高雅艺术与通俗艺术之间,真是没有什么截然的界限了,不但在当时算作通俗文艺的,到另一个时期便会成为高雅文艺,而且,在这个地方被视为通俗文艺的,到另一个地方,就会被归入高雅文艺之列。
但不管是通俗也罢,高雅也罢,我还是要寻找我所喜爱的巴尔扎克。
巴尔扎克也有一个纪念馆,据说也是由他的故居改成,却在离市中心较远的13区。不过乘地铁去倒还方便,从地铁口出来不远就找到了,门口有一块招牌,招牌上还有巴尔扎克像。但铁门紧闭,不像要开放的样子。我放声叫门,屋里踱出一个人来,摇摇手,说是今天不开放。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是星期天。于是我又大叫,说我来自遥远的中国,马上要离开巴黎了,能否让我看一看?但他并不照顾,我也只好颓然而返。不过我看这纪念馆在一个洼地里,房屋很差,似乎不像巴尔扎克最后的住处。据巴尔扎克传记里说,他晚年与韩斯迦夫人结婚后,住房还是较好的,莫非这是他以前躲债的地方?但既然进不去,当然也就无从考证了。
故居参观不成,第二天,我又去寻找巴尔扎克墓地。
巴尔扎克葬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处于巴黎另一边城郊。这个墓地,也是当年读巴黎公社史时知道的,著名的巴黎公社社员墙就在这里。原以为到了公墓,几处遗迹可以一起凭吊,谁知这个公墓面积很大,墓葬甚多,我冒雨在各墓区寻访了很久,还是漫无头绪。大概巴尔扎克在这里,地位也不显要,所以淹没在群墓中了,后来还是因为看到了两位管墓的妇女,才打听到巴尔扎克墓的所在。他总算没有完全被人遗忘。比起周围各种豪华的墓葬来,巴尔扎克墓很不起眼,如不特别注意,很容易忽略过去。好在墓碑上竖有巴尔扎克那富有特征性的头部塑像,像还容易辨识。墓地虽小,也还清爽,铁栏杆外有一丛新鲜的细白花,显然是刚放上去不久的,那么,人们也还未曾忘却这位《人间喜剧》作者,法国社会的书记员。我仿佛得到某种安慰似的,辞别而去。
听说这个公墓里,还有几位艺术大师的坟墓,但因为时间已迟,来不及寻访了,连同那座巴黎公社社员墙,也不及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