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漱口盂儿(中篇)
2003-04-29孙蕙芬
孙蕙芬
在歇马山庄,要是有人在大街上喊:“给我漱口孟儿——”那肯定是在嘲笑我奶奶。漱口盂儿,奶奶用来漱口的一只杯子,瓷的,样子挺怪,粗肚子细脖子,鸭舌头样的口儿,肚子上印满了云雾一样朦胧的花。我从来不叫它漱口盂儿,只叫细脖子杯。那是我们家的老古董,就像奶奶一样。奶奶却说它比奶奶要大至少五百岁。奶奶今年八十二岁,按她的说法,这只细脖子杯已有五百八十多岁了。奶奶根据什么说它五百多岁我不知道,反正从我记事起,她就老是念叨:“别小看这漱口盂儿,它可是贵重物,你看,这上边还有字,它是俺结婚时的嫁妆,比俺要大五百岁!”
我看过,那上边是有字,宣德,宣德是什么,我不知道,庄上人都不知道。我们知道奥运会和世界杯,却不知道宣德,这没办法,电视不演,我们凭什么非得知道?庄上人拿漱口盂儿嘲笑奶奶,并非因为奶奶把这粗肚子细脖子的玩意当成宝贝,人们嘲笑奶奶,是因为奶奶都八十二岁了,牙都没有了,饭后还要漱口。你知道,在歇马山庄,只有年轻人刷牙,也就是结婚前后那么几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还要漱口,不让人笑话才怪呢。
每一次饭后放下筷子,奶奶都冲我或姐姐喊:“给我漱口盂儿——”奶奶耳不背,说话的声音却很大。奶奶最初是冲妈妈喊,后来妈妈活儿累,不给她好脸色,姐姐和我又一天天长大,她就冲我们喊。
“穷摆谱!”每一次奶奶支使我们,妈妈都这么小声嘀咕。
说心里话,一天三遍给奶奶端细脖子杯,我真有些不耐烦,刘桔的奶奶就从来不摆谱。在这一点上,姐姐表现得比我好,她有时不等奶奶喊,只要看见奶奶放下筷子,就赶紧跳到柜前,用细脖子杯舀水递给奶奶,那样子就像电视剧里的服务小姐。我不行,要是哪天姐姐先吃完饭上学去了,只剩下我,我的脸就会像妈妈一样拉长,嘴里还不高兴地嘟囔,端倒是端了,可往饭桌上放时,没有好气,使劲一眩水立即晃了满桌,奶奶这时就怒气冲冲,喝一口水,在嘴里漱一漱,扑地一声吐到地上,骂道:“小兔崽子,像那个没教养的!”“那个”是我妈。
奶奶把我和妈妈归为一类,说我没有教养像妈妈,言外之意,是说我们要是像她,像她给老申家留的根,就有教养了,可奶奶从来就不知道庄上人怎么说她,庄上人说:“就她有教养,把个婆婆生生给气死了。”
奶奶气死了婆婆,庄上人都这么说,可是没有人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回我问妈妈,妈妈说,“还不是她穷摆谱摆的。”我其实一点都不在乎奶奶怎么说,教养值几个钱!要是歇马山庄老人都漱口,我敢保证福广、刘桔、永华他们,都和我一样,没一个好东西,当然姐姐除外。其实,我也不是不愿意侍候老人,问题是你别耍威风,别用那样的口气支使我们,你应该和和气气哄着来,你应该说:二胖,给我倒杯水呗。
有一天,奶奶骂我像“那个”没教养的,一下子被在堂屋里捣猪食的妈妈听见了。妈妈不像我,不在乎那个不值钱的玩意,脸蹭的一下就紫了,像猪肝,她把两手从猪食盆里抽出来,攥住身前的围裙,眼睛盯住通向东屋的门,那样子好像她要冲到东屋跟奶奶理论理论,可是妈妈呆立一会之后,不是冲进坐着奶奶的东屋,而是冲出后门,直接奔了后街老李三妈家。后来好多回,只要听到奶奶骂我的话里捎了她,妈妈都一口气冲进后街老李三妈家。好像奶奶骂我的根源是在那里。
奶奶自嫁到申家,就用细脖子杯饭后漱口,算一算,至今她至少也用了六十多年了。我不知道她年轻时谁侍候她,想必是自个侍候自个,听大妈讲,自从她给儿子娶了媳妇,娶了我大妈二妈三妈四妈五妈,侍候她的事就轮到五个媳妇身上了。我爸是老六,快三十岁才结婚,爸爸娶了妈妈后,奶奶就把那五个儿媳分出去,只跟我的妈妈过。从此,那功课一样饭后必操练的事就落到妈妈和我们身上。我是说,奶奶饭后漱口的历史这么长了,喊漱口盂儿的事被庄上人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我的大姑偏不这么认为,大姑说:“早先歇马山庄,就没有谁拿漱口盂儿来挖苦你奶奶,都是这几年!”你得明白大姑的意思,她把责任推到奶奶头上。大姑说,这不像话,这太不像话,这是祸害你奶奶。有一回,大姑不知在外面听说了什么,急匆匆来到我家,揭开风门,把目光对准妈妈,她说:“姜淑花,街上人都讲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讲什么?街上人讲什么俺怎么知道?”妈妈开始语气很硬,很有底气的样子。可是,大姑后边跟了一句话,使妈妈一下子说不出什么了,目光也雾一样飘起来了。大姑说:“这事没完,我非查个水落石出。”
大姑就住在我家这条街上,她家与我家只隔了一个院子。大姑可不比一般乡下女人,外边的事她没有不知道的,这是姐姐的评价。姐姐说,“问一问咱歇马山庄谁知道什么叫寻呼台,也就大姑吧。”大姑确实和山庄女人不一样,山庄女人只要结了婚,都死心踏地过日子,就像妈妈那样,当然也有不安心过日子的,比如被人们常挂在嘴上的玉柱媳妇和成子媳妇,那都是刚结婚的新媳妇,但她们再不安分,结婚一年下来,只要有了孩子,也就安分了。她们再不安分,除了家里、田里,顶多也就初一、十五逛逛集,或到理发店把头发多烫几个卷。如此而已。可大姑却不同,大姑一干完农活,就肩上搭两个帆布包,上城里串亲戚去了。歇马山庄很多人家都有城里亲戚,可是人家都不和城里亲戚走动。比如妈妈,我的大舅二舅在城里搞基建,都在城里安了家,妈妈就从来不去。妈妈说肩膀不一般齐,去了给人添麻烦。大姑却不管,她说城里人可怜,吃不上新鲜大米、疏菜和鸡蛋,她要给城里亲戚送去绿色食品。
大妈送去绿色食品,带回的往往是一堆灰色衣物。城里人真怪,他们扔掉的衣服全都没花儿没颜色,灰拉巴叽。但这似乎正是大姑想要的。她从城里回家,穿一身灰拉巴叽的衣服在街上走,庄上人要问她,“怎么进了趟城就把自个搞得青飕飕的!”青飕飕,是素色的意思,在歇马山庄,只有进棺材的人才穿素色,才青飕飕。可是庄上人这么说大姑,大姑并不生气,她不但不生气,还故意亮开嗓门,“你以为城里人都像你,就好大红大绿,那叫土气。”
就像妈妈当着奶奶的面不说什么,背后却要说奶奶穷摆谱一样,庄上人当面不说大姑什么,背后却要嘀咕:穷讲究。刘桔她妈一见我就说:“二胖,你大姑那么稀罕城市,当初干嘛不找个城里人!”我也这么认为,她既然那么在乎城里人,何苦只从歇马山庄嫁到歇马山庄,何苦只从东院嫁到西院?我是想,她要是嫁到城里,就不会知道庄上人怎么说奶奶了,她就不会一抬脚就揭开我家屋门指着妈妈说话了,她调查起来,也就没有那么方便了。
没有等上两天,大姑就真的查了个水落石出,大姑当着妈妈的面说出一连串的名字,王老三媳妇听姜老二媳妇说的,姜老二媳妇听大有媳妇说的,大有媳妇听后街老李三份儿说的。大姑说到李老三份儿,停下来,看定妈妈。老李三份儿,就是老李三妈,就是妈妈一生气就从后门冲出去的人家。妈妈可怜地眨巴两下厚眼皮,嗓眼发出唔的一声,吞杏核似地吞下一口唾沫,之后低下了头。这时,我真想冲大姑喊一嗓子:你给我滚——你凭什么管妈妈的事——,我也想冲妈妈喊一嗓子,你凭什么那么听大姑的,就是说了又怎么样,奶奶本来就不该向我们耍威风——
我没喊,不是我怕得罪大姑,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姐姐,稀罕穿那种灰拉巴叽的衣裳。姐姐一听说大姑从城里回来,就疯了一样冲到大姑家。我们家里人都愿意冲,脚下带着一股风,风掼在身上,让外人看了很野泼。我没喊,是不想让大姑当着妈妈的面骂我像那个没教养的,因为我知道,天已经这么晚了,妈妈不可能一赌气冲到李老三妈家,妈妈赌了气,还不能冲,她会多难受。
事实上,大姑来我们家指手划脚,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了,我们家是大姑的娘家,她常常借回家给奶奶送好吃的对我们挑三拣四,什么床单不干净,窗玻璃不干净,什么吃饭不该弄出巴叽巴叽的声音,给奶奶盛饭两手必须高高举起,本来大姑送给奶奶的东西我挺馋的,可是听大姑说这样的话我肚里的馋虫就吓跑了。大姑眼神儿对着我和姐姐,可实际上谁都明白,她指的是妈妈,因为妈妈吃饭时弄出的巴叽声比我们还响;妈妈家里地里活忙,根本没有空儿洗奶奶炕上的床单。关键是,妈妈认为乡下人铺炕席就行了,没必要在炕上铺什么床单,这和饭后漱口一样,属穷摆谱。大姑才不管妈妈怎么想,她一挑起来就没完没了,并且一边嘴上说,一边用手去摆弄奶奶的衣襟,去拣奶奶肩膀上的头发,或者去把一条脏毛巾洗净,擦奶奶屋子老柜上的灰尘,那样子仿佛只有她才是奶奶的保护神。每当这时,平素无精打采糊里糊涂的奶奶,一下子就变了样,她坐在炕上的腰板格外挺直,没牙的嘴上,两片干瘪的唇紧紧抿着,苍老的目光穿过我们,射向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她压根就不晓得我们是谁。
我得承认,我的妈妈是太不讲究了,我的妈妈是海边人,我去过我的姥姥家,那里人都不讲究。潮汛一来,男女老少扑到海里,没日没夜的跟水斗,人就像海豚似的,浑身上下都是水。潮汛一过,家里家外、炕上地下摆满了鱼虾,屋子里和船上一样,腥臭腥臭,到了夏季,窗和门都大开着,苍蝇四处乱飞,人和苍蝇一样忙碌,谁也顾不上谁。其实海边人最闲的就是夏天,夏天天热,是封海的季节,大人不出海,就要把网拿到家里补,窗和门几乎全被拆下来,网从窗口拖进炕上,炕也是地地也是炕,夜里睡觉,不小心就沾了一身沙子。最要命的是,男人们不出海,女人们就撒了欢儿,饭也不做,天天聚到海滩说笑打闹。我的姥姥可是和女人疯闹的好手,什么骂人的话都说得出口,姥姥故意把话往脏处说往狠处说,好遭来女人们的哄笑、反击,笑声越大,反击得越厉害,她就越开心。每年夏天,妈妈都领我回姥姥家和女人们疯一次,妈妈回到海边,就像鱼进了水里,一进门就脱了鞋,光了脚板,甩了身上衣服,冲到海边那些女人堆里。我就是喜欢回姥姥家野跑,不知为什么,回那里就像过年一样。无拘无束在沙滩上打滚儿,无拘无束和苍蝇一块飞跑,吃饭时无拘无束的巴叽。在姥姥家,吃饭时是要比赛巴叽的,谁巴叽声大,就证明谁家的饭有滋味,其实那面条除了海腥味,没什么滋味,你得用心巴叽,你只要用心巴叽,就真的能巴叽出又鲜又香的滋味。妈妈回一趟娘家,要把一年憋在肚子里的声音都巴叽出来,每顿饭,她都端着碗,来到街上,过瘾似的,把嘴唇弄得山响。每当这时,我都有些难过,因为我看到,妈妈吧叽一会儿,嘴巴就不动了,就痴呆呆冲院墙外的海边愣神儿,就像一个刚刚溜进海里的鱼,一眼又看见了密密麻麻晒在滩上的网。
说真的,没把奶奶炕上的床单掀起来撕了,没把奶奶的细脖子杯摔了,就已经相当不错了,很显然,大姑每次回来指手划脚挑三拣四,都是奶奶的节日,就像妈妈每次回海边姥姥家都是过节一样。奶奶不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这一点仅从我把漱口水讶鳎她骂我那句话就可以看出。奶奶让大姑回来替她说话,是想让我们知道她的真正厉害——她教育的孩子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在那样的时候,奶奶的得意,简直就像飞在空中的沙子,一下子就乜了我的眼睛,我睁不开眼睛,我不想看奶奶。可是在那样的时候,还有一个人我更不想看,这就是我姐姐。
如果说,大姑的指手划脚对于奶奶,如同节日,那么,对于姐姐,就是一场战争胜利之后的庆典。姐姐常常会用眼睛的余光斜睨着妈妈,之后在屋里来回走动,身子一飘一飘,飞舞的蝴蝶似的。姐姐根本不像妈妈的孩子,她除了在情急之下,一不小心做出了如妈妈那样冲的动作,很多时候,做事还是像奶奶和大姑的。姐姐非常崇拜奶奶和大姑,她常常在一激动往大姑家冲的半路上突然的停顿下来,放慢动作,变跑为走,因为奶奶曾批评过姐姐,“别像恁妈似的,野刺刺的。”你说,奶奶批评我和姐姐,用词都不一样,奶奶说姐姐“别像恁妈,”而说我“像‘那个没教养的!”姐姐确实很听奶奶话的,她不但在激动之中可以突然的刹住脚步,她还为我和妈妈吃饭时的巴叽声和我打架,她骂我像猪。她常常吃罢饭,筷子用力往桌上一摔。为此,她从不跟妈妈上姥姥家,从不跟我和妈妈睡在一屋。你不知道这让妈妈多伤心,”小死鬼儿,我白生了你一回!”妈妈经常当姐姐这么说,但这没用,姐姐一点也不会因为妈妈难过而给妈妈好脸色。姐姐天生不喜欢乡下,不喜欢干农活,从十三岁那年寒假开始,她就学大姑,把自己打扮得青飕飕的,跟大姑上城里串亲戚。妈妈最不愿意麻烦城里亲戚,在妈妈眼里,那才是真正的不懂事理,再说,姐姐已经大了,该帮妈妈干一点活了。可是姐姐就是要去,去也不要紧,在城里住够了,穿得青飕飕从城里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居然学起大姑,也指手划脚。姐姐指手划脚跟家里的卫生无关,也跟我们的教养无关,而是一再凭空质问,“奶奶为什么瘦了,你看奶奶气色多难看!”她的意思谁都听得出。姐姐完全可以做一个奶奶和大姑希望的那样一个爱干净的人,有教养的人,不爱乡村的人,但她不可以跟妈妈作对。她站在奶奶立场上,这最让妈妈受不了,这意味着,在这个家里,她成了大姑的一双眼睛。那天晚上,妈妈火了,妈妈从灶坑抡起烧火棍,狠狠地抽了姐姐一顿。我说的“狠狠”,是说妈的心情,她确实是咬牙切齿,可那棍落在姐姐身上一点都不重,姐姐微笑着瞄着妈妈,目光里有一丝阴险的冷意,那意思好像在说:我不反抗,大姑会来收拾你!
大姑不久就回来了,大姑为她出了气,她不翩翩成蝴蝶才怪呢。
在漱口盂儿事件传出去,被大姑查了个水落石出之后,妈妈很长一段时间,再也不往李老三妈家冲了,她变得愁眉不展,郁郁寡欢,嘴角拉得很长,尤其在吃罢晚饭,圈了鸡鸭,哐当一声插了门之后。我一点也不认为不像反抗姐姐那样反抗大姑就是服输,妈妈只是忍气吞声,就像以往听妈妈骂我像她那样没教养时忍气吞声。然而,以往忍下气,吞下声,都留给了老李三妈,妈妈去向老李三妈发泄。现在,话到李老三妈那里又长了翅膀,她便无处可去了。因为无处可去,每晚插上门之后,妈妈都要在屋子里弄出一些声音,不是故意把锅盖弄倒,就是抽冷子把电视的声音调得很高,或者把一只甲壳虫拍死之后,高音大嗓地骂一句臭不要脸。我感到有一种粘糊糊的气体在妈妈的腹中膨胀,在妈妈身体四周的外边膨胀。在单调、重复、许多夜晚都像一个夜晚、一个夜晚又像许多夜晚的寂寞的夜晚,我感到了一种粘糊糊的气体在妈妈四周膨胀、壮大。
但妈妈和老李三妈没几天就又好上了,是老李三妈主动找上门的。有一天下午的时候,老李三妈两手裹着腰上的围裙,站在后门口,冲妈妈喊,“姜淑花,姜淑花。”她的声音很轻,像猫叫,但正在前院喂猪的妈妈一下子就听见了,她“哎”了一声,立即冲到后门,当妈妈冲到后门,老李三妈变戏法一样,从手中的围裙里变出一盘焖茄子。她没有解释一句有关漱口盂儿的事,妈妈也没问,妈妈只是高音大嗓,“妈呀”一声,一边说你看看三嫂,你看看三嫂,一边接过茄子,倒在自家的盘子里。当天午后,吃罢饭,妈妈就去了三妈家。妈妈走后,我听到奶奶在背后嘀咕,“鱼找鱼虾找虾,老鳖找王八。”
我不知道妈妈和老李三妈是不是像奶奶说得那样,属一路货色,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俩都野泼、能干,上刀山下火海,哪样都不怵。听庄上人讲,老李三妈在刚结婚那年,为一只鸡吃她家庄稼和大伯哥打起来,把大伯哥骑到身下,裤子都给扒了下来。几年之后,妈妈嫁到歇马山庄,重演了和老李三妈一样的戏。队长温洪良不给妈妈稻田放水,妈妈就冷不防把温洪良放倒在稻田里,扒了他的裤子。妈妈是先成了老李三妈的接班人,然后才成了老李三妈的朋友。妈妈动辄就上老李三妈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李老三妈除了上山干活,做一天三顿饭,从不收拾家,东西随便放。她不收拾家,又没有婆婆逼她,里里外外,像我姥姥家,有一种无拘无束的自在。我曾看见妈妈脱了鞋,露着奶子,躺在她家晒着干辣椒的院子里跟她说话的样子,简直像神仙。那时节两个人眼对眼把奶奶喊漱口盂儿那一套把戏讲出来有多么开心,妈妈在那时可是眉开眼笑,嘴角向上翘,一点也不丑。
妈妈的丑,在歇马山庄可是有名的。妈妈的丑是真丑,不留一点余地的丑,即使是妈妈的孩子,我也这么看。妈妈个子不高,脸却很大,并且长满了黑点儿,妈妈有一个塌陷的鼻梁骨,男人一样阔大的嘴,妈妈的眼皮厚得就像脱了馅的饺子皮,并且一上点儿火,上眼皮就肿起来,鼓出一个疥子。还怪了,妈妈就愿意上火,一上火,不是肿左眼就是肿右眼,两只眼睛轮换着来,很少间断,妈妈丑,爸爸却是奶奶六个儿子当中最英俊、最帅气的一个,帅气的爸爸娶了丑陋的妈妈,这里有一段故事。这故事我很小就知道了。是说爸爸十四岁那年,大腿根后边烂了一个洞,一直烂到骨头,天天往外冒血水,差一点送了命,后来,大姑领爸爸上城里求医。十八岁那年,爸爸的腿终于治好了,那个洞一点点长满了肉。爸爸腿长满了肉,人也变得高大,帅气,到了二十几岁找对象的年龄,面对挤上门来介绍对象的,就挑剔起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爸爸再也不会犯病,尤其是大姑和奶奶。可是二十四岁那样,爸爸的大腿根又开始烂了,又冒血水,直到二十七岁才治好,这一回,再也没有人上门提亲了,十里八村都知道了爸爸的病。后来,大姑不知从哪弄到线索,说山南头海边有一个嫁不出去的丑女子,就托人登门三次。
山庄人都说“丑女家中宝”,妈妈嫁过来,爸爸真就一直没有犯病。爸爸不犯病,可怜的妈妈就永远不知道隐在她生活里的那个洞,这件事真是蹊跷,所有人都知道了,就妈妈不知道。老李三妈和妈妈好得恨不能一个鼻孔出气,却也没有告诉妈妈。那个洞我见过,是在知情后的那一年冬天。爸爸春夏秋三季都在城里盖高楼,只有冬天他才回来,那年冬天爸爸回来,晚上我趴在他的后背,趁他不注意,猛不防从被里挣脱出来,就像一个行李卷滑落下来,就在这时,我的目的达到了,我看到了那个洞。准确地说,它已经不是洞,而是一块陷下去的疤痕,那疤痕有点红又有点紫,比茄皮稍淡一些的颜色。那颜色我见过,刘桔她爸膝盖在外边叫沥青烫伤,好了后就是那个颜色。我不相信妈妈一次也没看见爸爸的那个地方,不过爸爸完全可以说,那是沥青烫的。
我对大姑和奶奶的反感,就是从看到爸爸腿上的那个疤痕开始的。我总觉得,是她们欺骗了妈妈,是她们让妈妈因为丑、因为没有她们所说的教养而在这个家忍气吞声。有时,我真想爸爸再犯一次病,让妈妈清醒隐在她生活中这个巨大的骗局,因为只有这样,妈妈才会在大姑面前,在奶奶面前,跟爸爸打个平手;妈妈才会明白,她大可不必谦让,她完全有理由在家里大喊大叫。要是那样,说不定大姑和奶奶还得哄着妈妈呢。我这么想,你绝不要以为我对爸爸不孝,我只是想说,奶奶一天到晚威风凛凛地喊着漱口盂儿,奶奶到老李三妈那里扯一扯,开开心,实在不算什么。
可是,就在妈妈再一次去老李三妈家的那个晚上,我们家出事了。
那天晚上,吃完饭后,奶奶破例没喊我们拿漱口盂儿,她把筷子一放,一程一程委下炕。奶奶没喊,又自己下炕,别提我心里有多高兴,我想她终于想通了,是不是她也害怕舆论,或者她终于想到了爸爸腿上那个洞。姐姐一向对奶奶的动作敏感,见奶奶动身,赶紧屁颠屁颠去拿细脖子杯,打满水递给奶奶。奶奶却看都不看,迅速地穿了鞋,下了地,拿起拐棍,扶着门框,走进堂屋,又从堂屋里推开风门,走进院子。奶奶的腰也罗锅了,背也有些驼了,拄着拐棍走起路来,还轻飘飘的。见奶奶走出去,姐姐那张小脸呱达一下就翻了,朝妈妈使白眼儿。好像她断定又是奶奶得罪了奶奶。姐姐放下细脖子杯,哐一声摔上门,跑出去,撵上奶奶。
姐姐和奶奶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一种不祥在妈妈的眼睛里升腾。我说:“妈,不用怕,肯定是找大姑去了,大姑来你就和她干!”我心里还说,她们欺骗了你,你和她们干保准出不了大事。妈妈没有吱声,叹了口气,厚眼皮眨巴一下,饺子皮闭上又张开了。
没有多久,奶奶和姐姐就回来了,带回来的不是大姑,而是后街德平他爸老三黄。这老头像锅灶后边来回爬动的臭老鳖子,没有他去不到的地方,死人,娶媳妇,婆媳不和,两口打架,他都必去不可,混吃混喝像村长似的,真不明白歇马山庄的人为什么那么相信他。妈妈见他来,赶紧上前打招呼:“三黄叔来了。”这些虚里毛套的东西,都是奶奶训练的,外边来人必须老早迎上去,不管高兴不高兴。我就不像妈妈,坚决不打招呼,因为我不觉得我们家有什么事非得他出面。
老三黄可是不管我怎么看,他进了家,坐定奶奶炕上,就把妈妈叫过去。事实上妈妈就跟在他的后边,他叫出妈妈名字时,妈妈已经站在了奶奶那口躺厢柜的柜角了。老三黄说:“姜淑花,老太太的意思是,侍候老人的事都落在你这份子,太委屈了你,要是不愿意,你就找房子搬出去。老太太自个过。”妈妈的脸立时肿了一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老三黄又说:“俺就觉得,你和那几个媳妇不一样,你是个能吃苦的人,你不会有这个意思。”
瞧这个老三黄有多狡猾,他居然先说清奶奶的意思,再离开那意思,把妈妈逼到他的意思上。我突然从堂屋窜进奶奶房间,站在妈妈身边,我的意思是让妈妈不要怕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妈妈把头发弄在手里,使劲缠着,许久,妈妈说,“俺从来就没有那个意思,从来没有!”我简直恨死了,我不恨别人,恨的是妈妈,她太虚了,太无能了。老三黄见妈妈这么说,立即把脸转向奶奶,好像这正是他预料之中的。他冲奶奶说,“老太太,听见了吗,人家淑芬从来没有这个意思,你误解了。”
奶奶自坐在炕上,一直没有吱声,现在,老三黄让她表态,她还是没有吱声。奶奶不吱声,却比吱声还有威风,她把目光转到柜顶,在上边搜索,这时,只见妈妈也把目光转上柜顶,在上边搜索。收索一会儿,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冲出屋子,端来刚才被姐姐放在锅台上的细脖子杯,递给奶奶。
这就是奶奶的态度,要妈妈当着外人的面,亲自侍候一次奶奶。
妈妈和奶奶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老三黄一来,一提让妈搬出去,就解决了问题?在我心里,这一直是一个谜。大人们心里边,总要有一些谜。
那天晚上,老三黄走后,家里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姐姐做作业,我和奶奶在东屋看一会儿电视,妈妈早早就到西屋躺下了。可是我都看完电视回西屋睡觉了,妈妈还没有睡,她翻过来覆过去,我能觉出,那个膨胀在妈妈心里边的东西又回来,那个膨胀在屋子四周的东西又回来了,它已经充填了五间屋子的所有空间。
一个秋天过去之后,那一天发生在妈妈和奶奶之间的问题,我才一点点搞清楚。好几个月,妈妈再也没有上老李三妈家,并且无论天多么热,妈妈都不再开后门,好像一开后门,就会有吸铁石把她吸进去。奶奶和妈妈之间的问题,原来只是奶奶那天说完鱼找鱼虾找虾之后,妈妈又跟老李三妈混到了一起,奶奶不愿意她们在一起。
一个秋天过去之后,老三黄为什么一句话就可以解决妈妈奶奶之间问题这个秘密,我也搞清楚了,老李三妈见妈妈长时间不去串门,终于等不急了,有一天,她在她家苞米地薅草时,堵住我,她说“二胖,你过来。”她一叫我,我就知道她想干什么。可是,她一改以往的直率,并不直接问妈妈为什么不串门,她把脸没在哗啦啦响的苞米叶子里,大声说:“你奶奶真行,五间房子就把你妈妈弄得狗皮膏药似的服服贴贴。”我不明白三妈的话,惊觑觑的从苞米叶缝隙中看着她的脸,她知道我小孩子听不懂,就蹲下来,躲过纷繁的苞米叶子,向我一枝一叶地讲起来。
她讲的,是有关我们家房子的故事。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房子还有属于谁的问题。老李三妈说,你奶奶生了九个孩子,三个女的六个男的。女的结婚,是被别人娶走,家里什么不管,男的结婚,是往家里娶媳妇,得管彩礼,管房子。老李三妈说,可是你奶奶儿子生得太多,你奶奶又是镇上人,不会过乡下日子,没攒下家底儿,那六个儿子结婚之后,就给儿子立下规矩,老人分文不给,一律清身出去自己盖房。老李三妈接着说,可你奶奶把五个儿子都撵了出去,就留了你爸你妈,你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还不为你爸腿上那块病,谁知道它什么时候还会出水儿,庄上人都知道,你家六个媳妇,你奶奶你大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妈,说起来,你妈是跟你爸那条腿沾了光,你奶奶把她留在身边,是因为你爸爸那条腿。
听完老李三妈的话,我的心就像被风刮的苞米叶子一样,乱糟糟的,她的意思是说,只要住在奶奶的房子里,只要爸爸不犯病,妈妈就得一辈子受奶奶和大姑的气,这对妈妈太不公平了。
搞清这样一个秘密,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正眼看妈妈,不敢去看我家那座又旧又破的青砖瓦房,我总觉得那房子是妈妈的克星。尤其,我对时间这个词产生了反感,因为无论怎样,时间对妈妈都不会有利,要是爸爸长时间或者永远不犯病,那么,时间就是妈妈的地狱,妈妈就得受一辈子气,要是爸爸不小心犯了病,那么难道时间不是妈妈的地狱吗?
奶奶断了妈妈的出路,这太可怕了。妈妈不上老李三妈家,也绝不呆在家里,除了做饭,喂猪喂鸡收拾院子,她都呆在山上。要是大田里没有什么活,她就拿着镰刀,满山遍野割草。如今歇马山庄稻草卖不出去,家家户户不缺草烧,没有女人上山割草,再说,男人们出了民工,撇下女人操持家里家外,谁割草谁是傻瓜,可是妈妈就是要割,就是要当傻瓜,妈妈一上了山,就把自己没进草丛里,当扛了一捆草回家,妈妈几乎就成了一个草人。
妈妈不上老李三妈家,又不呆在家里,奶奶可是要多得意有多得意。奶奶的脸上,常常挂着胜利者的微笑。奶奶一得意,饭后喊嗽口盂儿,声调就不像从前那样霸道了,奶奶不霸道,我端起杯子,就不往桌上蚜耍我不眩奶奶就不骂我像“那个”没教养的了,这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像电视里说的,我们家有一种和平的气象。在这段时光里,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能看见奶奶穿着洁白的袜子,端坐在院子里,奶奶平常一般都坐在屋子里,而现在她要坐在院子里,奶奶是小脚,奶奶盘腿时,总要脱鞋,露出洁白的袜子。这也是被山庄人视为摆谱的地方。奶奶胜利了,洁白的袜子自然要闪动在怀里。奶奶坐在院子里,就觉得申家大院的一切都是她的,成了她的背景。背景,你懂吗,就是底色,也确实我们家的底色是奶奶选定的,比如奶奶坚决不让用红砖砌墙,坚决不让在窗玻璃上描画红花绿叶,奶奶常指着老房子上的灰砖说,什么叫素雅,是因为素,才显得雅。大姑喜欢青飕飕,说不定正是受了奶奶的影响。
看到奶奶坐在院子里,坐在她的背景里,我的心情挺复杂的,要是妈妈不在家,我会对奶奶不由自主生出感激之情,我想如果没有她的坚持,爸爸妈妈就得清身出去,这对有病的爸爸太可怕了。有时,妈妈从山上回来,揭了锅忙着拿草做饭,我就有点烦奶奶了,因为经她一比,妈妈可是太辛苦了,当然奶奶老了,不能让她干活,我是说,和奶奶的干净利落相比,奶奶的满头灰尘满身泥土简直就像一头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猪。
可是,你根本不会想到,妈妈和奶奶之间新的问题,正是随妈妈除了做饭,其余时间从不坐家,全用在上山割草这件事上引发的。它最初让奶奶尝到了胜利者的滋味,时间一久,就变了味,这就像筐里的鸡蛋,时间一久,就变成了臭蛋。妈妈天天上山割草,不停下来,就意味着家里卫生讲不上去,家里也确实又脏又乱,而长时间不讲卫生,就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反抗。大姑说,这不是故意对付老人?!
那是2000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大姑端着一盘炸鱼,揭开了我家屋门。我之所以把这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个日子对妈妈太重要了。大姑一进门就说:“姜淑花,我不明白你弄那么多草干什么,咱家养牛还是养羊?”奶奶再厉害,也毕竟老了,她就没看出这一层,经大姑一点,她立即警觉起来,正往桌子外边推炸鱼的手停了下来,随手就抓起了被垛上长时间没洗的台布,在眼前晃了晃,之后“扑”的一声扔到地上。
其实,我早就觉出妈妈上山割草的另一层想法了,她不上老李三妈家,也不在家弄出任何动静,不弄出动静,这其实正是割草的结果,我是说,看见她进进出出时那一身力气,妈妈凭什么会有那么一身力气?可是,在我认为妈妈无话可说时,她偏说话了,她不承认。妈妈说:“大姐,我不养牛也不养羊,可有人养,我会卖的。”妈妈的音调很重,可不能算是顶嘴,她天生大嗓门,这一点大姑应该知道,然而,大姑不高兴了,大姑说:“姜淑花,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咱妈生日!盖县你二姐三姐明天回来,你还割草,你到底什么意思?”
很显然,奶奶自己都忘了她的生日,听大姑这么说,愣了一下,之后,立即沉下脸,看定炕被一角,好像认定自己确实受到虐待。妈妈没再接话,拣起地上的台布,在堂屋里洗了一夜。
一夜,绝对是一夜,因为后半夜我被什么声音弄醒,发现妈妈不在身边。
一夜过后,当日光透过玻璃照进屋子,把我从睡梦中照醒,我的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声音。起初,我还以为又是大姑回来指责妈妈,心缩成一团,可竖起耳朵听,声音不在屋里,而在大街上,再听,声音乱糟糟,好像还有男声。我忽地从炕上爬起来,光脚跳下炕,跑出屋子。当我跑出屋子,来到大街门口,我看见几个陌生男人正在我家草垛边往车上装草,多日来一日日长高的小山一样的草垛移到了一辆马车上,妈妈站在一边,略带骄傲地一叉一叉数着。车四周围满了庄上女人,她们七嘴八舌,说这回六份儿可发啦。她们一边说妈妈发了,一边问陌生男人,“大杨沟就没有草喂牛怎么的?”那口气好像对他们买妈妈的草很不服气。这时我才明白,为了向大姑证明割草的动机,妈妈洗完衣物,连夜去了大杨沟。看着妈妈因一夜未眠,沉沉耷拉下来的厚眼皮,我对大姑的恨已经深入了骨髓。
我一直觉得,大姑是为了跟妈妈做对,才从歇马山庄嫁到歇马山庄,才从东院嫁到西院的,如果不是这样,就没有办法解释发生在我们家的事情。大姑嫁人时,我的爸爸才一岁,她不可能预知爸爸后来的腿病,也不可能预知山南头有个嫁不出去的丑女子。庄上人都说,大姑嫁给老实巴交的姑夫,嫁给老单家,只为一袋刚从地里抠出来的新土豆。那时奶奶因为孩子多,又不会算计着过日子,一到春天家里就断了炊。庄上人说,爸爸一岁那年春天,歇马山庄的土豆遇上了多年不遇的大丰收,可是奶奶的地却长了一地蒿草,原因都出在奶奶身上。那年歇马山庄下来一帮知青,他们喜欢奶奶家干净,卫生,夜夜聚在奶奶家。他们爱来就来,爱走就走,由着他们也就罢了。偏偏他们越来,奶奶越把家收拾的寸草不沾,主动往家引。弄一些知青在院子里呜呜嗷嗷,又唱又跳,一闹就是半夜,闹得庄上人睡不着觉。后来,奶奶西院邻居单起善不让了。单起善,就是大姑的老公公,他已经死了。有一天,他站在墙头上,指着奶奶,“有本事你使在过日子上好不好,干什么乌七八糟。”其实单起善是庄上惟一一个不用种地的公家人,他在公社当会计。他冲奶奶发火,根源不在奶奶往家招知青,而是奶奶曾经笑话过他老单家,说他家是土鳌人家,不会过日子,挣现钱,还吃没个吃样,穿没个穿样。而在单起善眼里,奶奶生了一窝狼崽子,吃不上穿不上,年年借粮,还穷摆谱,才是真正的不会过日子。奶奶于是迈着碎步,慢悠悠来到院子。奶奶说,“你听着单起善,我就是一春不种地,过得也保准比你强。”
奶奶说的只是一句气,奶奶那样的人,容易说一些不留后路的气话。谁知单起善就真的堵住了奶奶的后路,他说:“好,好,我看着,你要是种了,就不是人养的!”歇马山庄老辈人,都愿意这么骂人。可是这人养的单起善做梦也没想到他堵住了奶奶的后路,却被他的儿子给打开了。奶奶一春没种地,他的儿子在土豆下来的第一天,当着全街人的面,扛着一麻袋土豆一跳一跳送到奶奶家。他的儿子打开了奶奶的后路,其实也就意味着堵住了他的后路,因为这正应了奶奶的话:即使不种地,也过得比他强。然而,那年春天,令这个人养的更想不到的是,奶奶居然答应把大姑嫁给他的儿子。庄上一部分人说,这是奶奶的聪明,她是派了大姑这只耗子去挖单家的洞,而挖单家这个洞的目的是为广积申家的粮。那年月有一个口号就叫做“深挖洞广积粮”。另一部分人同意大姑深挖洞广积粮的说法,但他们说那不是奶奶的聪明,而是大姑孝顺,是大姑主动向奶奶提出。还有一部分人却认为是大姑眼光长远,就像她托人把丑陋的妈妈从山南头介绍过来一样有眼光,因为姑夫在大姑结婚十五年后,接了他爸爸的班,做了乡下人眼气的公家人。三种说法,都是在说,在大姑和姑夫这门婚事上,申家占主动。我不这么看,我是想,有什么能够证明,单起善的儿子扛着一袋土豆送给奶奶,不是他的意思?要知道,大姑夫可是老实窝囊得扎一千锥子都不知出血的人。
你一定以为,大姑嫁到单家之后,就真的成了一只耗子,土豆地瓜下来,她会不停地从西院往东院搬运,你错了,你低估了单起善,他辜负了他那个名字,一点也不起善。庄上人讲,大姑结婚后,他从镇上下班回来,天天都用尺去量仓子里的苞米和土豆,他甚至把装豆油和咸肉的坛子打开来检查,有一回,奶奶家里没有油,大姑从坛里取出一块咸肉拿回家,愣是叫他给查了出来。他是会计,就以会计的方式和大姑对话,他问大姑,“秀凤,你说三十二减一等于几?”大姑笑了,轻轻地叫了声爹。大姑说,“爹,我不知道,你说哪,是不是等于土鳖?!”
庄上人讲起大姑这段故事,都憋不住笑,庄上人说大姑当初出来讲,也是含着笑,但看得出她心里气得要命。庄上人说,“你大姑气也是白气,她还不是真的就听了老公公的话,再没敢往家拿过东西。”庄上人对大姑很失望,不过他们不是替大姑不平,他们是看光景不怕乱子大。歇马山庄还是太寂寞了,太缺光景看了。
大姑后来倒是给他们展示了另外一种光景,她不往家拿东西,却要往城里拿东西,城里住着她的三个大姑姐姐,也就是单起善这个人养的三个闺女——他这么个小气鬼,居然还把闺女都嫁给了城里。虎毒不吃子,往闺女那拿,当爹的当然不反对,可是这一回他打错了算盘,大姑用他的鸡蛋,地瓜土豆,换回了灰拉巴叽的衣裳。衣裳拿回来,不管是穿在大姑身上,还是装进大姑柜子里,他都管不了,重要的是,大姑一走出去,十天半月都不回来,几乎就是扔了家里的日子不管。
知道大姑为什么答应嫁给单家,嫁了之后为什么不停地上城,还是后来的事。那时,大姑招待城里下来的亲戚,把奶奶、姐姐和我也一起请了去。那一天,大姑桌上桌下忙着,腰都快扭成花了,你知道大姑城里乡下来回去,老也不长肉,她瘦得腰就像麻杆。吃罢饭,大姑凑到她的大姑姐姐跟前,郑重其事地说:“姐,俺这一辈子,就求你一件事,帮珍珍和珠珠在城里找个工作。”这时,大姑的大姑姐姐本是喜气洋洋的脸一下子就变了,她说,“什么都可以,就是找工作不可以,城里工人都下岗了,找工作比登天还难。”大姑立时急了,她说,“实话跟你讲,俺嫁给恁兄弟,就是因为他有三个城里的姐,俺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后代弄到城里!”
后来,大姑还真把两个没考上大学的姑娘弄到城里去了,临走之前,大姑按桌请客操办了一回,请庄上人到家里喝酒,大姑堵住了庄上人的嘴,他们喝得老脸通红说不出话,醒了酒,走出大姑院子,却嘀咕说:屁,等着吧,早晚还得回来。
奶奶生日这天,大姑二姑三姑都回来了。每年奶奶生日,都是如此,三个姑姑,不管住得远近,都要回来。五个大伯大妈都在歇马山庄,却一个也不回来。当然大伯们外出当民工,回不来,但大妈们从来不代表她们的男人来看她的婆婆。姑姑们每次回来,都自备酒菜,她们大包小卷拎回来,一进家门,就回了自己家似的,扎上围裙,锅上锅下忙。这里曾经是她们的家,她们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住在这个家里,可是她们不永远是我这么大,就像有一天我也会长到她们那么大,嫁到另一个陌生的家里一样。想一想,我真是有些害怕,我倒不是害怕嫁出去遇到单起善那样的老公公,那没准生活起来很有意思,可以像大姑那样把任何减法都算成等于土鳖,我最怕的,是怕像妈妈那样,嫁一个有病的男人自己还不知道,关键是,你不知道那个男人有没有一个穷摆谱的妈妈,隔几日就回家指手划脚的大姑。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在奶奶八十二岁生日这天,大姑回家,破例什么也没说。
起初我还以为妈妈洗了一夜,大姑从家里的变化中看到妈妈对她的驯服,可是妈妈把该洗的洗了,并没把该换的换上。炕上的被垛,桌子腿下面的坛坛罐罐,都赤裸裸露在外面。大姑进门放下包裹就行动起来,张罗铺床单挂围布。大姑手上忙活,嘴闭得紧紧,这简直就是日头从西边出来。当二姑三姑出来,埋怨妈妈不该买菜买肉,我才明白,原来日头从西边出来的是妈妈,是妈妈违背了常规,先就把菜和肉买了回来。
在我多年的印象里,奶奶生日,妈妈从来就没买过什么,妈妈没有那样的习惯,妈妈认为过生日是穷讲究,“你姥姥就从来没有过过什么生日。”妈妈时常这么嘀咕。于是,穷讲究的就永远是三个姑姑的事,她们自备酒菜回来,就变成了不成规矩的规矩,妈妈打破了规矩,也就一下子堵住了大姑的嘴。可是妈妈为什么要打破规矩?这意味着什么?
很显然,大姑知道,二姑三姑都知道,她们那个上午又说又笑,叽叽喳喳讲了一大堆跟日子无关紧要的话,谁家男人在外边挣了大钱,哪一个台的电视剧好看。她们不讲过日子的事,就证明她们不想在过日子上对妈妈旁敲侧击,她们不旁敲侧击妈妈,就证明她们认为妈妈已经讲究日子的过法了。这正是她们知道妈妈那么做的意味。我却不这么看,我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可是,中午做好饭,三姑用欣喜的口气,继续埋怨妈妈不该花钱的时候,妈妈居然一不小心,直截了当说出了她让大家意外的行动的意味,妈妈说,“什么呀,根本没想花钱,还不是一早卖草卖了四十块钱,乐的。”妈妈简直是一头要多蠢有多蠢的蠢猪。她的意思是,她根本没有什么意图,这太让我失望了。她的愚蠢在于她不但让我失望,还让三个姑姑失望,她让姑姑们看到,她并不像她们想象那样,开始讲究什么过法,她只不过一时高兴。关键是,她上山割草,大姑是坚决反对的。她卖了草,证明了大姑猜忌的错误也就罢了,她怎么可以拿大姑反对的事来气大姑呢?让大姑生气,我当然并不反对,妈妈早就该让大姑生一点气了,但你得选对时机,你不能把好端端的吃饭气氛给搅了,要是大家都不高兴,我还在那狼吞虎咽,奶奶准会说我像了根儿,没有教养。你知道我多么想无拘无束地大吃一顿啊!你知道我多么不愿听奶奶说我像根儿没有教养啊!
那天中午,妈妈说完那句话后,没过多久,大姑的脸就翻了过来,大姑翻脸,其实并不是通过脸上的表情,而是通过语言。大姑不直指妈妈,而是从没回来给奶奶过生日的大妈们下口。大姑说:“这帮臭混蛋,都是一些没有教养的玩意儿,心里从来就没有老人。”没有人吱声,只有奶奶的脸一点点多云转阴。过了一会儿,大姑又说:“二胖,你知道这些臭混蛋为什么不回来给你奶奶过生日?”我抬起头。我当然知道,还不是因为五间房子。
实际上每年奶奶过生日,家里的气氛都不好,不管谁买菜,吃饭时姑姑们都能想起那没教养的大妈们。当然,如果不是妈妈办错了事,大家谁也不提,但不提绝不等于不存在。在那样的日子里,奶奶坐在炕头,动不动就把目光移到窗外,也只有在那一刻,奶奶目光虚幻得像雾,一团一团的,你能从奶奶雾一样的目光中,看到刘桔奶奶眼里常有的那种东西,人老之后的无奈和无助,看上去非常可怜。为此,不管我多么不愿意,在奶奶生日之后的几天里,我也能像姐姐那样,不等喊,主动给奶奶拿细脖子杯。当然也就几天,为此我一直觉得,姑姑们其实挺愚蠢的,她们不应该非用这么一个穷讲究的方式来让奶奶难过。
奶奶生日第二天晚上,平素从不跟我正儿八经说话的姐姐,突然跟我说话了,那天晚饭后,我把细脖子杯端给奶奶,奶奶和姐姐都眼睛一亮,好像看到日头从西边出来了。看到她们的眼神,我真有些后悔,因为我怕她们以为我会从此变好,如果那样,她们会失望的,就像姑姑们一天前对妈妈的失望一样。我不过是很随意这么做做而已。不管怎样,我一时涌起的对奶奶的同情,还是分毫不差地被姐姐看到了。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姐姐趁我上井台洗脚的工夫,在院墙边叫住我。姐姐每晚饭后都要在院墙边背英语单词,叽哩哇啦。她在镇上念初中,整天盯在学校,可是不知为什么时间总是不够用,总要把念书的事弄到夜里。姐姐说,“二胖,你过来。”姐姐的声音很低,但你绝不要上了她的当,她常常以低低的声音训人,这一点非常像我的奶奶,奶奶除了喊漱口盂儿时声音高些,她在准备训人时,从来都把声音弄得很低,好像有教养的人都这样。可是我走过去,姐姐却把一只手搭到我的肩上,她说:“二胖,看见你懂事了我真高兴。”
我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误解了我。可是我没有解释,没有冲她喊,我只不过是一时兴致,原因很简单,姐姐的手一点点搂住了我,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的溪流,正通过我的肩、脖子涌到我的嗓眼儿,以致我想喊的话喊不出来。
跟你说吧,人都是贱物,人怕好话,我才真正体会到了,我本是害怕姐姐误解的,可是姐姐一旦误解了,说了那么一句夸奖的话,竟让我感动得好长时间睡不着觉,我躺在炕上老觉得身子热热的发痒,有虫子爬动似的。我长这么大就没有被谁夸过呵。被姐姐夸了,我一连好多天都屁颠屁颠地给奶奶拿细脖子杯,不但如此,我还开始觉得奶奶很孤单。
觉得奶奶孤单,这对我可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一天,我放学回家,走进院子里,看到了奶奶的脸,奶奶的脸映在窗玻璃上,恍如一张悬在半空静止的叶子。一张静止的叶子悬在窗玻璃的里边,是从我记事起,眼里永恒的景象,奶奶上了年纪,不愿走动,总是趴在被垛上朝外张望,一天一天不动地方。我是说,奶奶一直是很孤单的,可是我从来都没觉出奶奶孤单。奶奶把外边的人望回去,进了屋,脸上顿时就活泛开来,可是我从来就没发现奶奶由静止到活泛这个变化。我进门时,看到了奶奶苍白的脸上闪出了笑。看到奶奶脸上闪出笑,我迅速放下书包,爬上炕,偎在奶奶身边。我可是从未这么温顺过!你猜看到我爬到奶奶身边,她怎么样,奶奶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揪住我的耳朵,向上拽着,拽着拽着,突然松开手,将手捅到我的胳肢窝里,使劲胳肢我。
奶奶的动作太让我意外了,我毫无准备,因为奇痒,我嘎一声笑出来,并赶紧翻过身,仰过脸。当我仰起脸,我看到了奶奶的脸,看到奶奶干瘪的下颏,看到奶奶没牙的空嘴使劲咧着,发出干涸的却是丝丝缕缕的笑声,我这个没教养的,突然就觉得心里头发酸。奶奶的笑是干枯的,就像沙堆上流淌的沙子,却又是丝丝缕缕的,就像挂在线丝上被风吹动的草绳,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奶奶因突然的放松而几乎都要拼尽力气的笑。是在那一刻,我感受到,奶奶其实是多么盼望家里有一点响动啊,奶奶是多么希望我和妈妈在她的身边,即使我们没有教养,也毕竟是她年老之后生活中惟一一点活气儿!可是,我的难过并没持续多久,因为没一会,笑就从奶奶焦枯的脸上褪去了,奶奶想起什么似的,把手抽出来,朝我身上用力一拍,没好气地说:“怎么不往好地方像,专像‘那个没教养的?”
奶奶一下子就得罪了我。我一转身爬起,冲出东屋来到院子,让奶奶那张叶子一样的脸再一次静止地悬到玻璃上。
从此,我放学回家,再也不留心窗玻璃了,我冲进屋扔下书包就到外边野跑,不到妈妈回来我绝不回家。
不久之后,我遇到我的大妈。在有的事情上,我很有记性,但有时又很健忘。如果不是遇上大妈,我早把奶奶为什么非得过生日的事给忘了。有一天,我和刘桔在大妈家门前跳皮筋,被大妈叫到她家。大妈家就住在我家前边的粉房街,我不喜欢大妈,原因是她长了一双吊眼儿,看人恶狠狠的,说话也恶狠狠的,咬着牙根儿。大妈把我叫到她家,是问我奶奶生日这天都谁回来了。我刚提到三个姑姑,她就开始骂起来。“这个老不死的,和我叫劲,她还没完了。”大妈手里一边编着筐,一边恶狠狠地说:“知道在我以前你还有一个大妈吗?”我说知道,是个下乡知青。大妈说:“那是大骗子!你奶奶让她骗了个屁滚尿流还不认输,还和我叫劲堵气,这个老不死的!”
我不愿意大妈骂奶奶老不死的,她一骂老不死的,我身上的汗毛就都站起来了,我冲了出来。妈妈也不喜欢奶奶,可是她就从来没这么骂过。那天晚上,姐姐再一次把我从屋里拽出来。
姐姐拽出我,是因为在放学时看到我从大妈家出来。姐姐再也不搂我了,她不但不搂我,还把我往墙边一耸,她那根像漱口盂儿一样细细的脖子在月光下硬帮帮地挺着,冲着我,她说,“你上大妈家啦?”我没吱声,她说,“你为什么要上大妈家?”我还是没吱声,我心想我哪知道我为什么要上大妈家。这时姐姐松开我的衣袖,说:“二胖,你不能上大妈家,她是奶奶的死对头。她当年骂过奶奶你知不知道?”
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叫道:“知道知道知道,还不是因为那个骗子大妈。”我这么说,只是堵气,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然而正因为我这么说,姐姐便来劲了,她说:“二胖,你不能听大妈说,她歪曲事实。她肯定是歪曲事实。”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有静静地看着姐姐,月光把她的脸晃得很白,也很单薄,纸似的,许久,姐姐晃着纸一样的脸,说:“二胖,那个知青大妈不是骗子,肯定不是,她是奶奶的知音。”
我愣愣地看着姐姐,知音这个词让我惊讶。姐姐说,“我猜,她一个城里人嫁给大伯,肯定因为奶奶的孩子有教养,因为咱申家日子的过法和歇马山庄不一样。”
又是教养,过法,烦不烦!
姐姐说,“听说那个知青大妈,当年在大街上看见奶奶穿雪白雪白的袜子,就被震住了,就带头领知青聚到咱家。咱家当时生活并不好,当时大伯已经二十七岁了,兄弟多,家里也穷。你想想,她要是像庄上人说的那样为了躲活儿,干嘛非嫁给大伯?”
姐姐说:“她不但嫁给大伯,还把奶奶给打扮了起来,给奶奶铰了头发放了簪,给奶奶铰了腿带放了裤腿,那时,歇马山庄五十几岁的人没有不梳簪的,没有不扎裤腿的。奶奶一下子就变成了城里老太太,大妈不光打扮奶奶,还在奶奶生日这天,把那么多外村的知青招来,为奶奶祝寿,据说知青大妈那天哭得鼻青眼肿,她哭,奶奶也哭。”
姐姐说到这里,停下来,抬头望着天,好像在那里能看见当年的知青大妈和奶奶。许久,她接着说:“是的,大妈不该离开大伯和奶奶,第二年,还没到奶奶的又一个生日,大妈就悄悄回了城,甩了大伯和奶奶,可我想那个大妈绝不是成心欺骗,这里面一定有我们无法知道的原因,退一万步讲,就真是欺骗,知青大妈也是瞧得起奶奶和大伯。”
姐姐总是要高看奶奶,这真没有办法。
姐姐说:“庄上人看不上奶奶讲究,就老拿这件事笑话奶奶,尤其第二个大妈,她以为她是大媳妇,过门早,奶奶会把房子给她,奶奶没给,分家那天,她就站在大街上,掐腰指着奶奶骂,说就等你六媳妇给你过生日吧,你以为还能遇到城里下来那个大骗子!你说大妈是个什么东西?她说什么不好,偏偏说生日?”
说到这里,姐姐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她总是把自己弄得像个大人。没一会,她又接上说,“二胖,我六岁那年就从大姑那知道了这件事,就知道了人与人之间,常常要斗争,就知道三个姑姑回来为奶奶过生日,是为奶奶争一口气,所以,从六岁那年开始,我一直站在奶奶这一边,站在大姑这一边。”
那天晚上,听完了姐姐的话,知道了奶奶为什么非过生日,我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麻,我有些心烦。这里边信息太多,知音,斗争,争一口气,不过,你千万别指望我会因此而背叛妈妈,那不可能。我要是那样,妈妈可是太孤立伤心了,关键是,无论如何,我就是不喜欢奶奶和大姑的穷讲究。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一日三餐,奶奶还是要喊漱口盂儿,干完家务活,妈妈还是要上山搂草。因为已是初冬,草枯了,不用刀割,用铁耙子一搂一大片。妈妈没有听大姑的话,仍然坚持搂草。这可太让我兴奋了,因为从这里边,我看到了妈妈跟大姑之间的斗争。大姑说这叫“叫劲”,姐姐说这叫“斗争”,这两个词我都不喜欢,烟火味太重了。不过说一说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争一口气的意思。为了给妈妈争一口气,放学之后或星期天,我都尾随妈妈来到山上,站到妈妈身边,让她觉得我在立场坚定地支持她。
妈妈倒并不认为我在支持她,她常常还要没有好气地往家撵我。“小死鬼儿,跟我来干什么快回去!”妈妈撵,我坚决不回,到后来,她也就随便我怎么样了。我其实也没怎么样,我只是坐在山坡上看妈妈怎么样。来到荒山野岭上的妈妈和在家时可是大不一样,她从一个山谷钻到另一个山谷,每当发现有厚厚的枯草丛,都妈呀妈呀地乱叫,好像发现什么宝贝。她泼命地舞动两手,头发乱蓬蓬纠缠在一起,像个疯子,当她把网包搂满,就扑通一声坐下来,依着网包,仰头望天。望着望着,会突然的吼一嗓子,“漱口盂儿——给我漱口盂儿——”吼完,放声大笑。有一回,妈妈吼完,我也跟着吼,我一边吼,还拣起一块石头,当细脖子杯递给妈妈,这时,你猜怎么样,妈妈接过去,故意往嘴里一倒,然后学奶奶的样子,“扑”一声吐出去,“呸——,像‘那个没教养的。”这时,我和妈妈会一下子滚到一块儿,再一次放声大笑。
妈妈开心,我比妈妈更开心,因为我看到自己加入了妈妈的开心,我变成了妈妈的力量。还有一回,我们滚着滚着,妈妈被身底的东西硌着了,突然的不滚了,妈妈坐起来,低头去看,发现是兜里揣的火柴,妈妈于是就掏出火柴,划着火,扔到野坡上,野坡上的草皮一下子就着了火,火苗浪似的爬过眼前的荒野,是那种横扫一切的样子,火苗甚至徐徐地向妈妈搂满的那包草爬来,向我们爬来,但是,我和妈妈动也没动网包,眼看着火爬上去,眼看着火一瞬间就窜到天上去,我和妈妈像两个野孩子似的叽哇乱叫,一边叫着,一边慢慢往后退,兴奋得心仿佛要从嗓眼跳出来。星火燎原的感觉和放声大吼漱口盂儿一样,开心极了,尽管后来,烟火包围过来,我和妈妈被呛得直咳嗽。
就是我和妈妈野泼地制造了满山遍野的烟火的那个晚上,我们家真的起了烟火。那一天的事,使我相信了大人们有关前兆的说法。我和妈妈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家门时,爸爸正紧皱眉头,火气冲冲站在门口。
爸爸回来了!
爸爸和歇马山庄所有男人一样,一到冬天,就背着行李卷打道回府。其实,作为一年到头被爸爸撇在家里的妈妈,她应该知道这深冬季节预示着什么,可是她完全被山野的空荡、无拘无束弄疯了。那天晚上,爸爸脸上一直燎着火。每年,爸爸都要在回来的第一天发火。我们那么盼他,他一走就八、九个月不管我们,可是他才不管我们盼不盼他,他进门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眉头皱起来,就像姐姐跟大姑进了一趟城,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怀疑我和妈妈虐待了奶奶一样。他皱眉问妈妈的第一句话往往是:“她奶怎么这么瘦?”说起来他还是太了解妈妈了,他知道屈不了妈妈,对于不讲卫生就意味着虐待了奶奶,妈妈可以说虐待了奶奶一千次也不止。爸爸说完话,并不再说什么,而是静静地坐在奶奶的炕沿边,等待妈妈温水给他洗脚。爸爸是个和奶奶一样穷讲究的人,他回来了,不管什么时间,妈妈都得温水给他洗脚。等吃罢晚饭,我和姐姐还在奶奶屋子看电视,妈妈的西屋就传来了劈喇扑喇的打斗声,爸爸就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对妈妈的教训。爸爸往往动手不动口。因为爸爸说话结巴。爸爸不出声,妈妈可要出声,妈妈开始是争辩,说一些你这个没良心的凭什么打我这样愚蠢的话,后来就呜呜地哭起来。奶奶在东屋就坐不住,委下炕,在炕沿上冲西屋喊:“老六,你让不让我活啦?”我最看不上奶奶这个样子,都是她惹得祸,爸爸一回来,她就丧着脸,让爸爸觉得她瘦,起来挑刺儿,到了这一会儿,她又怪爸爸不让她活,依我看,这正是她想要的,爸爸替她出了大半年的气;依我看,这不光是她的节日,还是她的大年呢!爸爸打妈妈,就是为了奶奶过大年。不过,你可千万别指望爸爸打了妈妈,妈妈就会跑掉,到我看完电视回到西屋,爸妈居然睡到一个被窝。大人们真是奇怪,其实自从进门,爸爸就没正眼看妈妈一眼,可是这不要紧,打了也不要紧,他们总会睡到一个被窝。第二天早上,当你醒来,你再看,妈妈两只眼皮肿得就像两只大桃子,说起话来软得像只烂桃子。爸爸说话的声音也柔和的什么似的,“衬衣少个扣,给我钉上。”要是往常,他会把衬衣一扔就扔到妈妈头上。
我一直觉得,我应该感谢爸爸和妈妈在一个被窝睡的那一觉,一定是那一觉,让爸爸看到了自己腿上那个覆盖着的紫茄子色的洞,从而警醒该怎样对待妈妈,一定是这样。可是,一旦过了早晨,来到白天,爸爸一旦洗了脸,穿上衣服从西屋出来,来到奶奶、姐姐一家人面前,他就再也不看妈妈一眼了,那眯成一条缝似的小眼睛,在有妈妈的地方躲来躲去,就像耗子躲猫,这且不说,再和妈妈说话,声音又高起来,“盛饭!”腿上的洞早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
我和妈妈在山上烧荒草那个晚上,爸爸和以往一样,把烟火装在眉头,装在心里,在晚饭前一直没有发出来,他甚至都没问奶奶怎么那么瘦。可是你知道他越不问,我越能感到爸爸胸中烟火的呛人。要是以往,我也不会太害怕,因为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夜深人静,他们都会钻到一个被窝,而一旦钻到一个被窝,就没有不散的烟火。今天不同以往,今天妈妈在山上燎了荒草,和今天连着的昨天,我和妈妈还嘲笑奶奶,大喊漱口盂儿,我总觉得我们的无法无天都被爸爸看到了,这也许就是做贼心虚。晚饭之后,我在东屋看电视时,爸爸也留下来,他依在妈妈身边被垛上,眼睛盯着电视,一动不动。
我并不是盼着爸爸快一点打妈妈,我是说,心里的烟火,是不宜久留的,那样会越积越旺,尤其他离奶奶那么近,谁能保证奶奶不在没人的时候,往他心口里添油加柴呢。那晚,我也是猛了胆,提前离开东屋,我是要坚定不移地站在妈妈的立场上,我要参加到爸爸妈妈的斗争中去,这是姐姐教给我的。
妈妈真让我惊讶,她并没提前躺下,她没脱一件衣服,白天穿得什么还穿什么,好像就是要等待爸爸对她下手。妈妈的勇气让我佩服极了,妈妈的勇气让我看到以往那压抑的夜里,膨胀在她身体内外的气体有了可喜的转化,因为一旦看到妈妈眼里无所畏惧的目光,你就觉得,那些压抑的气体便仿佛日光下的雾气一样统统消散了,屋子一下变得清冽而空洞了。然而,妈妈更让我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当爸爸看完电视揭开西屋屋门,妈妈以意外的举动,使爸爸的火气,不等冲到手梢变成行动,就结结实实凝在那里。妈妈说:“中奎,跟你说,俺有个想法。”
妈妈叫爸爸大名,我第一次听妈妈叫爸爸大名,以往她只说嗳——。爸爸一下子就被妈妈震住了,不得不把小眼睛里的光杵到妈妈那张又黑又丑的脸上。爸爸一定以为妈妈想耍泼妇,说你休了俺算了俺不过了,我也这么以为,因为妈妈曾经这么耍过一次。可是你猜怎么样,妈妈说完后,揭开柜盖,从柜里取出一叠什么东西,“啪”一声拍到柜盖上。我仔细去看,是钱。妈妈把钱放到柜盖上,一字一板地说,“这是俺结婚时俺妈陪送的嫁妆,一万块,俺原来想把它留给大胖二胖上学,现在,俺改变了想法,俺想用它翻新房子,”妈妈说:“上学的钱,俺上山割草再挣。”
很显然,妈妈是想告诉爸爸,她上山搂草,并不是跟奶奶叫劲,而是为了挣钱,为了翻新房子。很显然,她是为了避爸爸的怒火才这么突发奇想。妈妈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觉得,妈妈这么做,还不如在被窝里等爸爸好一些,她这么做,付出的太惨,她不但把自己的一生填进了爸爸腿上的那个洞,还连同我和姐姐的读书钱,妈妈这是永无翻身之日啊。
就像一块皱巴巴的抹布遇到熨斗,爸爸的眉头,一瞬间就被熨平了,爸爸说,“翻新房?”因为前后情绪反差太大,还因爸爸结巴,爸爸的话音有些抖动,被枣噎了那种。一万块,是爸爸三年的工钱,翻新房子,爸爸从来就没敢想过。后来我知道,这是妈妈干得最最漂亮的一件事,后来我知道,这才只是这件漂亮的事的开头,真正漂亮的还在后边。
这个冬天,从冬月到腊月一直到正月,我们家从来没有那样太平过。我,姐姐,妈妈,爸爸,奶奶,我们享受了我们从没有过的和睦,我们家终于就像歇马山庄其它人家一样,团聚时是和睦的。爸爸很少竖眉瞪眼了,有时,见锅盖不干净,桌子不干净,爸爸还能随手拿起抹布蹭两下。妈妈许了那么大的愿,却一点没有表现出吃亏受委屈的样子,爸爸要是还竖眉瞪眼,那才不是人养的。
我没有听见爸爸把妈妈自己出资翻新房子的事告诉奶奶,但奶奶的表现绝对证明她已知道。因为她饭后喊漱口盂儿时,都要趁妈妈不在场的时候。我也没有听见爸爸把妈妈翻新房子的事告诉大姑,但大姑的表现也证明她已知道,她回家指手划脚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事实上整个歇马山庄,都知道了妈妈的承诺,老李三妈小年那天见到我,冲我把妈妈骂了个狗血淋头。我知道她是为了妈妈再不上她家,发泄心里的气,可她骂妈妈的话在我听来句句在理,她说“恁妈都是自个把自个贱卖,纯一个贱货,恁妈是前世欠老申家的债,要她这世来还,纯一个还债鬼!恁妈就是不丑,不野,也把自个弄丑弄野了,她这么做,就等于把自个钉在脏木板上。”
过了年,当妈妈从城里弟弟那里运回两车木料,歇马山庄骂妈妈的就不光是老李三妈一个人,而变成了一群,她们骂妈妈,并不直接,而是从另一个角度,从夸奶奶的角度,“可别漱口盂儿漱儿盂儿的笑话老申太太,人家就是有章程,人家愣是驯牲口一样把一个牲口给驯了过来了,你看,咱庄上谁家媳妇肯出这个血?!”
污骂声说出了山庄人不希望看到的结果,这可是大姑、奶奶、包括爸爸姐姐求之不得的。三月一号,开学第一天,一向不喜欢鲜艳色彩的姐姐,居然用大姑给的压岁钱,给妈妈买了一条草绿色围巾,姐姐把它送到妈妈屋里,说了一句只有大人才能说的话,她说:“你给奶奶争了气!”那意思好像在说,只有给奶奶争了气,才配围她买的围巾,呸!
最兴奋的,当然要数大姑和奶奶,你能想象,她们比任何人都更切肤地感到,妈妈是怎样在她们的教导下茁壮成长。妈妈虽没有格外长出爱干净的习惯,以礼待人的教养,但她长出了治家过日子的意识,和一万块钱相比,和一座房子相比,干净和教养还是有点太虚了嘛!一万块钱和一座房子体现的绝不仅仅是钱和房子,它们不光是对歇马山庄笑话奶奶的人的一个有力的回击,它们体现的是奶奶的威风,妈妈的服气!是奶奶和妈妈、大妈之间斗争的胜利。
奶奶胜利了,妈妈失败了,我实在太难过了。说到底,我难过的,还不是妈妈的失败,而是妈妈面对失败的毫无反应,她不嘀嘀咕咕指桑骂槐,也不上老李三妈家去发泄,她做饭干活没有任何声响,在备料盖房子期间,山上的草也不去弄了,最要命的是,妈妈那张阔嘴的嘴角,竟动不动就翘起来,饺子皮一样的厚眼皮,动不动就飞起来,她的表情常常让我想起曾在老李三妈家看到的,和曾在山野上看到的样子,是那样快活、开心。每当这时,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不是不愿意妈妈开心,我是觉得她没有理由开心。
那是春天里一个暖洋洋的黄昏,爸爸推着小推车,姐姐搀着奶奶,我拎着紫条筐,我们一起站成一个队伍,从东院往西院走去。为了盖房,爸爸暂时没有出去。我,姐姐,奶奶,必须暂时搬到大姑家住。那一天的黄昏,霞光映红了歇马山庄整条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奶奶从没有被这么多人簇拥着走出家门。乡下人缺少风景,我们的搬动就是一大风景,关键是,庄上人想看看像驯服牲口一样驯服了媳妇的老申太太的威风。庄上人一个个从草垛空走出来,跟着我们来到大姑家的院子。你不知道,此时的大姑,从院里迎出,完全就是一个演员的样子,她扭着细腰,一脸的灿烂,早先脸上常有的阴沉丝毫不见,尤其当发现我们身后跟进了看光景的人,她的睛睛简直就像太阳一样放出光芒。她早就把椅子在院子里放好了,让奶奶坐下,而奶奶一旦坐下,她又把目光收回来,收回到奶奶身上,不顾大家的存在。她看着奶奶,用手去扯奶奶的衣领,去抚弄奶奶的头发,然后说:“这老太太,刚强了一辈子,歇马山庄谁也比不上。”大姑这么说,表演的痕迹是有些重了,大姑看上去是不顾大家的存在,其实正是因为有了大家的存在,才要那么说那么做。
大姑分享,还要让庄人上人看到她在分享。而这时,奶奶干涸的小眼睛立时穿过人群,瞄向远处,奶奶的眼睛瞄向远处,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在她的眼里。
其实大姑真正的分享,还是后来,是晚上上炕睡觉的时候。
大姑的家和她的人不一样,黑咕隆咚的,她把钱都花在路费上,没有条件翻新房子,不过倒是挺干净的。大姑的屋子里到处都挂着两个女儿的照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明星似的。大姑说她的两个女儿在城里搞美容,庄上人却说她吹牛,是在饭店给人端盘子,当三陪小姐。什么是三陪小姐,我不懂,但庄上人的口气我能听出来,那是一个不体面的活。住大姑家,我们本是给大姑添了麻烦,但大姑显得异常兴奋,她用洗得白白净净的床单招待我们。大姑让奶奶睡炕头,姐姐靠奶奶,我靠姐姐,她在最炕梢。大姑是从来不爱搭理我的,现在,她却像平常保护奶奶一样保护我,就贴在我的身边,我都闻到她脱衣服时散发出的味道。大姑身上的味道我一点也不喜欢,就像不喜欢她一张嘴就挑三拣四一样,她身上除了洗衣粉味,没有多少泥土味。
大姑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她,她只在乎她是不是喜欢你。现在,她因为妈妈的缘故,开始喜欢我了,谁知道是不是真心?她给姐姐掖完被角,又给我掖被角。她给我掖完被角,还把手伸到我的前额,撩起前额上的头发往耳牙掖,就像白天抚弄奶奶头发那样。大姑一边抚着,一边自言自语,“你奶奶很了不起,年轻时就了不起。”
你一定明白了,大姑分享奶奶的成就感,也要我们分享,说不定她早就盼望有这么一天,好借分享的机会来教育我们,不,主要是我!大姑在这样的时候,表情虽不像白天那样灿烂,有些灰暗,但眼神却是傲慢的,如她惯有的那样,一谈起奶奶就升腾起的没有道理的傲慢。大姑说:“你奶奶曾经是歇马镇上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六岁时就念崇信女子学堂,念过道德经。”大姑的眼睛只对我,不管姐姐,想必姐姐早被她毒化了。
很显然,大姑从妈妈主动翻新房子这件事上看到奶奶的胜利,又从奶奶的胜利中看到奶奶年轻时的过去。可是这时,还不等大姑往下讲,我就听到睡在炕头的奶奶翻了一下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奶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时,只见大姑眼圈蓦地红了,我是说,大姑和奶奶都被自己感动了,被自己的成就感感动了。
大姑说:“你奶奶娘家,我的姥姥家,当年被烧掉的书也有一柜子,你奶奶年轻时可漂亮了,十七岁那年,县太爷看中了她。”
大姑说:“日本人听说这事,到镇子上找你奶奶,你老姥爷吓坏了,赶紧把你奶奶送到歇马山庄。日本人找不到你奶奶,杀了你老姥儿和老姥爷,放火烧了房子。你奶奶回不了家,就嫁了你爷爷。”
大姑说:“你奶奶结婚那天,哭死了好几次,一个镇上人嫁到乡下,又死了爹妈,你想想,傍晌,她兄弟从镇上来,给她送来嫁妆,是家里剩下惟一一样值钱东西,你猜是什么。”
那还用问,细脖子杯呗。
大姑说:“她兄弟放下嫁妆,怕日本人看见,饭都没吃就走了,临走,跟你奶奶说了一句话:不管在什么节骨眼上,都要体面地活着。”
我有些走神儿,我在想,体面是什么意思。
大姑说:“后来我长大,你奶奶跟我讲,整整有半年她在家里没说一句话,她一直就想着一件事,就是怎么能体面地活着。你奶奶的了不起,就是从这一年开始的,她真的体面的活了下来。打我们一小,她就教我们懂礼道讲干净,教我们走路扬着头,她说要是有人欺负我们,她替我们掉脑袋。新社会了,没人要她的脑袋,可是总有一些人要改变她的心,总有!”
大姑说:“你爷爷在外面跑买卖那会儿,你奶奶连衣裳都不敢洗,一洗,你太奶就拿笤帚打她,可是你奶奶绝不信邪,她拎个包就领我上城找你爷爷。六十多年,你奶奶从没低三下四苟苟囚囚地活,她就这么体体面面地活下来!”
大姑由成就感而引出的话,几乎成了我的催眠曲。有时,大姑因为白天为我们这么多人做饭,太累,倒到炕上就睡,我还有些不适应。我不适应,就在心里替大姑讲,你奶奶年轻时就了不起,可是我讲着讲着,我的眼前居然就走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奶奶,她先是从窗外走进来,走进我的梦里,后又从梦里走进一片荒野,我的梦里总有一片荒野,奶奶在那里,就已经不是奶奶,而是荒野上一束怎么开都开不败的花。
奶奶的故事,其实只不过是一个鲜花插到牛粪上的故事,只不过是一个牛粪上的鲜花结了籽落下来又长出茎开出花的故事。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个故事,让我在梦醒之后,再看到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时,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快。因为,当我顺着那个照进来的光线转过头,我看见的,不是一朵花,而是奶奶几乎就像干泉一样的眼睛里淌出来的泪水。那天早上,我看见奶奶眼角淌出来一行泪水。和这泪水映在一起的,是她跟她的婆婆、我的第二个大妈、妈妈、一次又一次斗争的场面,是奶奶年老之后终日悬在窗玻璃上那张叶子一样的脸。
我对奶奶,起了一丝同情,如同在她生日那天看到她虚弱的眼神时一样。不过,我没有给奶奶递细脖子杯,因为,在大姑和奶奶因为成就感而讲出了奶奶故事的第二天,第三天,每一顿饭后,大姑都抢着把杯握在手里。大姑示范似的,两手举过头,把杯递给奶奶。我想,大姑一定觉得,奶奶的故事,就像书上的文字在我们的眼里心里,是一些有内容的句子和段落,就像一个有成就感的主持人写的书中的句子和段落。大姑,还有我的奶奶,根本就想不到这样一些句子和段落,通着的结尾是什么,不知道奶奶那本书的结尾是什么。
没用两个月,我家的新房就盖起来了,农家房不是高楼,地基不深,房身又不高。房子盖好,安了门窗,镶了玻璃,盘了炕,也就涉及到请奶奶回家的事情了。其实这一点都不难,也就是选个日子搬回行李而已。也许,妈妈就是这么跟爸爸说的,爸爸就放了心;也许,妈妈在盖房前后的所有表现,都足以证明,她能做好这一切,不是吗,房子盖到一半,还没有上笆泥,钱不够了,妈妈跑回山南头娘家,当天就借回五千块钱。反正,在奶奶搬回已找不到原来模样的新房之前,爸爸就走了。爸爸走后,妈妈干了一件让大姑、让奶奶、让老三黄以及歇马山庄所有人都大为震惊的事。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和姐姐都在家。为了迎接奶奶,妈妈杀了一只鸡,做好午饭,她对我和姐姐说:“去,去接你奶奶。”
我和姐姐一前一后接回奶奶,姐姐扛着行李在前,我和奶奶在后,奶奶一路上一直甩着我的手,示意不用搀。我们一路很顺利离开大姑家转到我家门前。大姑没有来送,似也表示了对妈妈的信任。奶奶就这么踏上了她告别了两个多月的院子。虽然房子的地点,院墙的位置都没有变,但应该承认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房子比以前高大,敞亮,院墙比以前粗壮,厚实,重要的是,新房不像旧房子那样素雅,院墙是一水儿铁锈色的砖,还砌出花纹,奶奶趿拉着小脚,走上院子时,并没表示出多大的惊奇,似乎一切的变化都在预料之中。我们就这么随意、自然地走进院子,走进堂屋门口。事情就是在这看上去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的时刻发生了,当姐姐扛着行李,进了堂屋,正要往东屋拐的时候,妈妈揽住了姐姐,姐姐迟疑一下,似不想听妈妈的,可因为行李太沉,需要放下来休息,就转过身进了西屋。这一切映在我眼里,自然也就印在奶奶眼里。奶奶见行李搬到西屋,愣了一下,之后停下脚步,拄着的棍往地面一顿,冲妈妈看着。奶奶的目光是尖锐的,我从妈妈厚眼皮裹着的瞳仁里看到了。
“六份儿,”奶奶说,“你想叫我住西屋?”
妈妈说:“嗯,你就应该住西屋!”
奶奶说“为甚?这是我的房子,我是房主。”
“你搞错了,”妈妈的语气异常沉稳,妈妈说:“这是我的房子,这是我用自己的钱和你儿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我花钱盖的房子,当然我和你儿是房主,我们就该住东屋。”
奶奶显然没有准备,嘴唇一下子就哆嗦了,奶奶说:“你,你,六份儿,你不讲理,没,没有我的旧房哪有你的新房?”
妈妈说:“承认旧房变新房就好,就怕不承认,它变成新房,主人就该变成我和你儿,就不是你。”
这时,只见姐姐扛着行李,出了西屋,横冲直撞往东屋撞。我以为妈妈会揽,可是,妈妈没揽,妈妈和颜悦色对着奶奶说:“她奶,咱可是有话在先,歇马山庄老辈人都知道,只有房主住东屋,你要不怕你儿死,我也不管。”妈妈说完,擦过奶奶身边,慢悠悠走出堂屋来到院子。
奶奶在东屋趔趄两下,想往东屋走,可是刚走两步,就不动了,任姐姐怎么过来拽她,就是不动,奶奶不动时,转过身来,眼睛里有锥子样的东西飞过院子,追上妈妈的背影,可是那锥子一样的东西追到半路,就断掉了,变成了棉絮,变成了雾,一团一团。奶奶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但她干咳了两声,什么也没说出来。
妈妈干得太漂亮了,她第一次让奶奶说不出话来。奶奶无论如何想不到,妈妈利用了奶奶,她在奶奶的房基上盖了新房,关键是,她让奶奶毫无准备。
姐姐不亏为奶奶的孝顺孙女,很快,她就找来了大姑、老三黄,可是妈妈干得漂亮在于,即使大姑和老三黄,也对眼前的状况无话可说。主人住东屋,这是歇马山庄千百年来的规矩,可是旧房翻新房,谁能说清到底谁是主人?爸爸还是奶奶?
老三黄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理直气壮了,只顾频频眨眼。大姑对现实无话可说,对妈妈的做法却是有太多的话,大姑先是和姐姐强行把奶奶搀到东屋,把奶奶推到炕里边,之后控诉说:“姜淑花,大米干饭养出了贼,”大姑的声音很尖,像玻璃碴子划在铁板上,大姑此时的样子像个泼妇,斗架公鸡一样,一点也看不出早先的教养,“我早知道我申秀凤瞎了眼,就是没想到瞎得这么实成,一点光都不留,竟然就上了你这么大的当,竟然就败在你手里。”
和大姑相比,妈妈反而显得很优雅,妈妈依住门框,眼睛盯着炕沿,一声不吱。
大姑说:“自你过了申家门,我们对你哪点不好,有什么好吃的,送给老人也捎着你,为这房子,二胖她大妈至今还生她奶的气,她奶生生号下来留给了你,你说你对得起谁?”
妈妈厚眼皮眨了一下,还是盯着炕沿,一声不吱。
大姑说:“当初要是没有我,你不是还窝在家里,我们娶你敬你,看谁面子?要不是老六,就你那做派,就你那长相,配做我们家媳妇?嗯?”大姑越说越激动,到后来脸腮竟扭曲得像干瓜瓢。非常难看。
大姑的话说得我心惊肉跳,她在伤害妈妈,关键是,只差一步,她就说出了爸爸身上那个洞。这时,只见妈妈厚眼皮抬起来,使劲瞪了瞪,目光由炕沿移到坐在炕里边的奶奶身上。妈妈的目光依然很平和,并没因大姑的控斥而愤怒,她奇丑无比的脸上甚至还闪出一丝亮光,妈妈说:“他奶,”妈妈只对着奶奶,语气像目光一样柔和,“她奶,你就住东屋吧,只要你儿子不犯病,比什么都好。”说完,慢慢推开门,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妈妈居然知道爸爸身上的那个洞。妈妈知道那个洞还以这样的口气说话。此时的妈妈,可是显得太有教养了。
我实在佩服妈妈,可是,从那一天开始,在奶奶和妈妈之间,我便再也不想站在妈妈这一边了,我不想。我这么做,并不是同情弱者,也并不是在此之前听大姑讲了奶奶的故事,可怜奶奶,不是。那个晚上,我们家里发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老三黄和大姑走后,奶奶自动退出了东屋,她说能叫她死,也不能叫爸爸死,她让姐姐搬行李,姐姐不搬,最后自己搬。奶奶八十二岁,根本搬不动行李,我和姐姐不得不帮她。可是搬到西屋后,奶奶没有马上上炕,她呼哧呼哧又走到东屋,找来从大姑家拿过来的柳条筐,在里面一层一层翻。起初,我和姐姐都不知道她翻什么,但能感到,那东西对她很重要,能感到,奶奶在做一件非同凡响的事。”因为奶奶在找它时,苍老的脸上,脖子上,苍老的眼窝以及手梢,发梢,一同散发着一种气流,那气流在她身体四周升腾,使近在她身边的人都能感受到它的力量。姐姐拽着奶奶衣襟,手几乎有些哆嗦。
奶奶终于翻出来了,是细脖子杯,从大姑家往回搬时,奶奶用报纸把它一层层包在筐里。奶奶拿起细脖子杯,端在眼前细细打量,之后,自言自语:“你是老申家最值钱的东西。”这时,当奶奶拿起她认为老申家最值钱的东西,只见她推开西屋和堂屋之间的门,随后,不等我和姐姐反应过来,碎裂声就划破耳膜,在整个屋子里狂呼乱舞。
我和姐姐冲到堂屋,妈妈也冲到堂屋,跟你说吧,在此之前,细脖子杯是这个家里我最讨厌的东西,可是,当它被奶奶摔碎,我的心却不知怎么,狠狠抽了一下,那声音划着的分明是耳膜,可是却仿佛一只手伸进心窝,在上面抽了一下,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疼。妈妈也把一只手捂在胸前,脸上呈出少见的惶恐,好像她的心也在抽动。
我自然并不知道这只细脖子杯到底值不值钱,只是觉得它一直就在我们身边,一直就在我们家,它在我们家呆得太久了,是这个家里必不可少的一员,它不该碎成瓦片。
当天夜里,我没有跟妈妈去住东屋,而是和姐姐一起睡在奶奶身边。可是你知道吗,任我怎样站在奶奶这一边,奶奶的精神,都再撑不起来了,她的精神,好像随那细脖子杯一起碎掉了。奶奶第二天早起,居然找不到东南西北,分明是要下地,却爬上了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