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的人
2003-04-29张执浩
张执浩
好多年前我就听说过我们院子里面住着一位老寿星,但只是听人不断地说起她,却从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们这座院子不大,老老少少加在一起不过五六百人,分散在七八栋宿舍楼里,除了这七八栋正规的家属楼外,还有几幢两三层高的单间房,红砖红瓦,阴暗破旧,里面住了些刚刚分来的大学生、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以及孤寡老人,还有更多的来历不明者,现在它们已属危房了,被纳入了拆迁改造的范畴。据说上面的拆迁计划早就出台了,却迟迟不见动工的迹象。在这座院子里蛰居了十多年后,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过来人”,意思是,我终于熬出头了,从一个住集体宿舍的楞头青变成了一个有室有厅甚至还有专门用来招待来往友人的客房的人,与此相呼应的是,我也由激情四溢的青年变成了弯腰驼背的中年人——整天趴在书堆里,面色苍白,眼睛里充满血丝。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我已经越来越疏于和外界的联系,因此外面的世界于我就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偶尔通过报纸和电视之类的传媒了解到,最近几年来,我们这座城市市民的居住环境已经较从前大大改善了。
就在今年的儿童节前夕,我又一次搬了家,这回搬进了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屋,按照目前的住房分配政策来看,我在这座院子里再无升迁的可能性存在了,也就是说,只要我在剩下来的几十年的生活中不再挪窝换单位,我就极有可能在此终老病死,除非哪天我突然暴富,有钱在院外另外购置别墅——这样的可能性虽然存在,但毕竟是一种假想的可能,我暂时没有对此作太大的指望。一想到后半生差不多已经被定了性,心里竟然无端地哆嗦了一下。或许是出于对未来的惧怕,房子装修好以后,我迟迟不肯搬家,借口新房的油漆未干、定做的家具未到或某处装修不合格等等缘由,能拖一天算一天,一直拖到了六一前夕。回想从前拿到新居的钥匙,恨不得连夜搬家,两相对照,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装修完毕后,院里房管部门的人隔三岔五地来催促我们搬家,他们说,后面的人等着搬进你们住过的旧房呢,再不搬的话我们只有派人来帮你们搬了。我问是谁分到了我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他们回答说是一个叫郭子英的人。我问妻子她是否听说过这个名字,妻子回答说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猜测郭子英大概是个新分来的研究生吧。
家具都是新买的,搬家公司的车只跑了一趟就拉光了要搬走的东西,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书籍,总共有四十来个纸箱。工人们在搬这些纸箱上楼的时候抱怨不止,号子喊得震天响,累得气喘吁吁。要带走的东西搬走后,我在旧房子里清理垃圾,清点明天准备廉价处理给废品回收公司的旧餐桌、椅子、书架,还有一排转角矮柜和一些不要了的杂物,突然听见有人在外面按门铃,我看了眼手表,已经将近十一点钟了,谁还会半夜三更地来这里呢?我带着疑惑打开房门,看见门外站了个瘦小的黑影,过道里的灯泡烧了,楼梯口昏暗不清,我使劲地眨巴了几下眼睛,还是没有认出来人是谁。
找谁?我问道,并没有把防盗门拉开,只是透过栅栏打量着黑影。
黑影却不说话,侧了侧身子想看清屋子里面的状况,一缕灯光从我的后背上射过来,使我勉强看见了她的面容,是个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老人,脸上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她的皮肤皱裂着,看上去仿佛一层层生了铁锈的波纹。见我在端详她,她就扬了扬手中的拐棍,是根漆黑发亮的桃木棍子。“看看,”她用极其生涩的语调,说道,“开开门,让我看看!”
我愣了片刻,还是打开防盗门,让她进了屋子。
从这一刻起我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老妇人,她约莫四尺来高,非常瘦弱,无论是脸孔、脖颈、手臂,还是腿,都显得扁平而细小,她的脚是尖尖的纺锤形,她的眼睛缩在有些突出的眼眉下面,一闪一闪的,却相当有神地滴溜溜地转动,她的嘴巴呈“0”型,不说话的时候总是那样微微张开着,舌头部分地搭在干瘪的下唇上,有时会淌出一点晶亮的口水,这时她就用一直捏在右手里的手绢轻轻擦拭一下,手绢是皱巴巴的。她的衣服是青布对开襟衫,锁扣很严实,但过于宽大了,走动时像搭在前胸和后背上的两块蒲扇。她的裤管上宽下窄,在脚踝处还缠了一下,大概是为了走路方便吧。总之,从她的腰间往上看是一个三角形,从腰间往下看又是个三角形,她就像是由两个对置的三角形组合起来的人。她走动着,屋子里无声无息。
我呆呆地看着她,忘记了下面的这些问题:你是谁?你深更半夜来这里干什么?你多大年纪了?你是怎样爬到这六楼上来的?你……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位老妇人摇摇摆摆地满屋子里走动着,我像个呆瓜一样跟在她身后,只听见她手里的桃木拐棍结实地敲打着陈旧的木质地板。
此时,院子里面已经万籁俱静,对面楼房里虽然还有几盏灯亮着,但听不见任何电视的吵闹声,偶尔有摩托车疾驶着划过楼下的马路,但很快就被巨大无边的静谧给覆盖住了。我跟随老妇人走到带阳台的那间卧室门前,看见后面楼房有一排窗户散发出新鲜明亮的光芒。那是我新居的窗子,我的妻子正在灯光下清理刚刚搬进去的家什,我琢磨着,光是将那几十箱书籍装上架就需要几个不眠之夜呢。
老妇人看样子很满意这套有些杂乱的两室一厅,因为我看见她精神一直都很亢奋饱满,在房间里面进进出出几个来回后,她终于坐到了客厅中央的一只靠背椅子上,我也赶紧拖了把凳子面对她坐了下来。
“搬完了?”她笑着,扬了扬拐棍。
我说,“还有些收尾的事要做,这些旧家具还没来得及处理呢。”
“别搬了,不要处理,留下来吧,给我。”她说。
我呆了一下,随后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我说,“你想要的话,明天找人来搬走吧,反正我们也用不上了。”
“别搬,就放在这儿,别动它们。”她说。
我说,“什么?”
“明天我就搬进来。”老妇人说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明白了,原来搞了半天,这老夫人就是新来的住房郭子英啊。我说,“这房子现在分给你了?”
嗯,她回答道,归我了。
听她这么一说,刚才那些疑惑的问题通通跳了出来,我开始一一向她发问。我问道:“你今年高寿了?”
她回答:“不高,才一百零九岁呢。”
我吓了一跳,心想,好家伙,都一百零九岁了还不高,你准备活多少年啊。我说,“真是了不起,你是怎么活的!看你现在的样子,估计可以活两百岁吧?”
她笑了笑,“谁知道呢,也许吧。”
我问,“你以前住哪儿?我怎么从来没有见到过您呢?”不知不觉中,我对老人的敬意一点一点地慢慢生长起来,“你”换成了“您”。
老人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她站起来,拄着拐棍朝门口走去。我想过去扶她,但我仅仅抓了一下她的袖管,她就滑出了门外。站在门口。她回头对我说,“明天我就搬进来。”我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朝楼梯口探了探,说道,“您走好啊,注意安全!”一阵风扑来,火光熄灭,当我再次点燃打火机时,老人的身影已经消逝在了楼下。我赶紧回到屋里站在窗口前注视着楼前的马路,但看了半天仍然没有看见她走出楼洞门。我觉得有些古怪,就转身朝楼下走去,一直来到楼下仍然没有看见那位老人。奇怪呀,难道她就住在这个门洞下面的楼层里么?我有些不甘心地在夜色中搜索着,但到处都没有发现她的影子。我回忆着刚才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从她按响门铃进屋到她下楼,我想了又想,觉得有些不真实。我犹豫了一下就锁上房门下楼往新居走去,准备和妻子商量一下明天如何处理旧居里的杂物,虽说那老太太要我把东西留下来,但兴许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不能认真的。
不出所料,妻子正坐在地板上聚精会神地收拾一堆衣物,折叠,归类,然后一一搬进敞开着的柜子里。地板上到处都是衣物,一年四季的内外衣,新的旧的胡乱地包在一起。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衣服呢?我皱了皱眉头,说道,有些衣物捐到灾区去,留着占地方。是啊,她叹了口气,道,你去收拾书房吧,那里的工程还大着呢。我小心地穿过横七竖八的客厅,走进书房,站在房门口呆住了:里面被纸箱子塞满了,怎么进去?我又重新退回到客厅里,看着妻子,说道,今天忙了一整天,我看咱们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继续收,这可不是一两个晚上就能够干完的活儿。也好,她站起来抱着一叠衣服进了卧室,我跟进卧室,看见床上也是乱七八糟的。睡哪儿?我嘀咕道,干脆就在地板上凑合一晚上吧。哪怎么行?你看,地板上到处都是搬运工人的脚印,脏死了!她嗔怪道,你就不能再坚持一下帮忙把床收捡一下嘛。我说,累死了,睡在哪儿还不一样睡么。说着,我就一屁股坐在一堆棉絮上,抽了个沙发垫子塞在脑后,躺了下来。妻子看了我一眼,又出去忙乎去了。我闭上眼睛,打算就这样度过新居的第一夜。
“那边都收拾好了么?”妻子在外面问道。
“没有,”我回答,“有人叫我把那些旧家具留下来呢。”
“谁让你留下来?即使留下来,你也要把该收拾的地方收拾一下吧,明天就要交钥匙了。”
“刚才有个老太太去找我了,她都一百零九岁了!”
“是那个老寿星吗,怎么是她搬进去呀?”
“大概是吧,”我说,“真是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妻子进来挨着我坐下,“你见过她了?什么样子?”
“一百多岁了还能是什么样?老样子呗。”我说。
“老样子是什么样子?你给我说说。”妻子有些急不可耐。
我说,“说不清楚。你看了就知道了。”
妻子躺在我身边,也抽了个垫子枕在脑后,接着又伸了个懒腰,嘀咕道,我也困了,算了,今晚咱们就这样将就一下吧。
没过几分钟,我就听见身边传来妻子舒展的鼻息声。
然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一会儿觉得客厅里的灯光有点刺眼睛,就起身去关灯,等到跌跌撞撞地重新回来躺下,又觉得房间太黑有些不适应,就再次起身去开过道里的壁灯,躺下后还是无法入睡。我侧身端详着熟睡的妻子,她现在完全缩回到了自己的肉体里,变成了一个笼子,我想,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刻,幸福而知足。此刻,我多么渴望进入我自己的笼子里面啊,但越是焦虑,笼子就越是难以合拢。我辗转反侧地躺在地板上,眼前不停地浮现出那个百岁老人的面影,她走路的样子,她的表情,她的那根拐棍,以及隐藏在这一切表象后面的时光的秘密。她是怎样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的?她在我们院子里在我们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津津有味地活着,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呢?我觉得这都是奇迹。
我干脆起身去收拾屋子。我来到书房,把书箱打开。我才只是开了一个纸箱子,就再次傻眼了,因为我觉得读了这么多的书,却丝毫无助于我去认识时光的秘密,相反,却被这些书籍上的文字蒙蔽了视线。我退出来,转身去收拾其他的屋子。我看见每个房间里都堆满了家具杂物,柜子、桌椅、钢琴、沙发,一口一口的箱子,不用看我就知道里面装着一件一件被我摩挲过无数遍的器皿和饰品。此刻,它们一齐向我挤压过来,将我朝屋外赶。最后我退到了盥洗间里。我无所事事地坐在抽水马桶上,双手抱住疼痛的脑壳东瞧西看,所有映入眼帘的东西都构成了对我的压制……我知道,如果不能马上改变一下这种恶劣的心绪,我肯定会疯掉的。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用毛巾洗了把脸,然后回到卧室,回到妻子身边重新躺下来。我用胳膊肘拐了拐她,一直把她推醒。
“怎么了?”她看着我,问道,“你怎么没睡?”
“睡不着啊,”我说“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几点了?”
“快亮了。”
“怎么搞的?”她问,“是不是不适应新房的环境啊?”
我回答,“不是。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今晚见到了那个老人吧。眼睛里面总有她的影子在晃动。”
“老人?”妻子坐起身来,一只手穿过黑暗停顿在我的额头上,片刻后,她问,“饿吗?”
“有点,”我回答。
“我也有点饿,要不,我去下碗面条吧。”说着,她起身朝外面走去。我也跟着她来到了厨房里。厨房倒很明净,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我拉开冰箱门,妻子说,“别看了,里面是空的,什么菜都没有。我们就下碗白面吃吧。”我说,“白面怎么吃得下?家里没有其他什么零食了吗?”妻子说,“有是有,但得开箱子找,不知装在哪个箱子里面了。如果想吃的话,现在就去找。”
于是,我们俩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找了半天,才在一只用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纸箱子里面找到了一袋麻辣牛肉干和一大袋子苏打饼干。我们兴奋地带着食物回到卧室地板上躺下,边吃边聊了起来。而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楼下马路上传来清洁工人扫地的声音。
妻子说,“但愿今后再不搬家了,我这回算是累惨了。”
我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还是要搬的。”
妻子说,“还搬呀,你还没有折腾够么?”
我说,“人这一辈子不折腾就老得快,你看,那个老太太一百多岁了还在搬家呢。”
妻子问,“她没告诉你以前她住在哪儿么?院里怎么把房子分给年纪这么大的老人啊,真是弄不懂,好多年轻人都没有房子住呢。”
我说,“今天我去房管处交钥匙随便问问是怎么回事。”
“我有一种预感,”妻子说,“那老太太可能不叫郭子英,你信不信,郭子英可能是她的女儿或儿媳妇什么的,兴许是她孙子辈的也有可能……”
“那她为什么对我说是她本人搬进去呢?”我仍然感到疑惑。
很快,我的疑惑就被解开了。上班后,我径直来到房管处,看见那个老太太已经等候在里面了。见到我进去,她扬了扬手里的拐棍,显得很高兴。还没等姓马的处长验证清白我放在桌子上的钥匙,老太太就伸手动作麻利地将钥匙抓在了手心里面,接着站起来就准备向外走。马处长喊道,“老太等等,还要办手续呢!”说着,他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名,又让老太在另一张纸上签名。但老太太却没有拿笔,她看见旁边有个印盒,就伸手在印盒里戳了一下,然后又在纸上戳了个指印。“好了吧?”她嘀咕着,转身走开了。
老太走后,我拿起盖有她指印的那张纸,只见上面写着:郭子英,某栋某门某楼……,我问,“我原来的住房分配给这位老太了?”
马处长说,“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几十年了。我们之所以催你快搬家,是因为她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天天来这里坐着。”
我问道,“她以前一直没有房子住么?”
“和她孙女儿住在一起。五世同堂。怎么,你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位老太?”马处长见我有些犯迷糊,就解释道,“市长都来看望过她好几回了,这样一个老寿星,活这么大一把年纪不容易啊,给我们院脸上贴金呢。所以,院领导研究了一下,就决定把这套房子分配给她了。”
“她一个人住么?”我问。
“那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可管不着。”处长说道。
从房管处出来后,我没有径直回家,而是绕道去了旧居。等我爬上楼,看见房门禁闭着。我按门铃,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一阵“咚咚”声,老太拄着拐杖来开门。见到是我就笑了笑。我进去,看见有阳台的那间卧室里新摆了一张简易架子床,其他依旧。
我问道,“今后就您一个住这儿么?”
老太回答,“嗯,一个人。”
我说没有家人来陪您,你不感到孤独寂寞吗?
老太摇摇头。
我本来还想问问她以前是怎样过的,在搬来之前她住哪儿,还有为什么院里一直没有分给她自己的房子,等等,但看见她神情有些疲倦,我就告辞回家了。
接下来是几个连绵阴雨天。我和妻子在新房子里忙碌着,将书入柜,将家具摆放妥当,将杂物清理整齐……终于,所有物品都收拾清白了,我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雨声滴嗒,滋润着窗前茂盛的新叶,空气中散发出一股腥甜的味道。我们梳洗后躺在新买的棕垫床上,四顾雪白的墙壁、有图案的罗马窗帘,心情惬意。每回搬进新家,我都有这样一种愉悦的感觉,但没有哪一次能够将这样的感觉长久地保持下去。一般来说,几个月以后,新鲜感就会荡然无存了,然后便渴望着再一次搬家。而这回恐怕……我对妻子讲了我心中的担忧,我说我们真要把这里当作我们最后的归宿么,倘若果真那样,真是太可怕了。妻子没明白我的意思,等听明白后,她叹了口气,道,你还想怎样?
是啊,我还想怎样?已经都这样了,我还想怎么样!我问自己,试图说服自己,但我就是听不进去我对自己所说的每句话,哪怕是一个字。
在难以排遣的愁闷中我有天晚上去了旧居。老太开门让我进屋。我打量了一下房间里的陈设,还是上次见到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唯一的变化是那张旧书桌上面放了一张相框,黑白照,我走过去拿起相框,辨认着里面的哪张脸是我眼前的老太。照片上一共有十三个人,有大人有孩子,还有一个婴儿,每个人的穿戴都有些古旧,男的穿夹袄戴瓜皮帽,女的穿长袍梳刘海。我一一辨认着,却无法判断哪个是老太。
老太可能看出我的疑惑,说道,“别找了,那上面没有我。”
我笑了,我说,“既然没有您,您为什么这样看重这张照片呢?”
老太说,“我丈夫在上面呐。喏,您瞧,就是他。”我顺着她干瘪枯瘦的指尖看过去,看见一张年轻女人的脸。“不是她,是他!”老太想把手指指向另外一张脸,结果滑向了另一个地方。如此反复。老太急了,“不是他,不是,都不是!”她焦虑地喊道,然后咕囔道,“怎么这样呢。”
我笑道,“老太您别急,我知道了,我知道上面哪个人是您丈夫了。”
“真的?”她歪着脑袋看着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回答,“上面不是有嘛。”然后,我问,“您丈夫是哪年走的?”
老太回答,“好些年头了。民国时期呢。”
我问,“您丈夫去世后您就长期一个人过么?”
老太说,“我有儿子啊。”
“儿子呢?”
“也去世好多年了。”
“这样啊,”我心里有些酸楚,继续问道,“后来呢?”
“后来,媳妇带着孙女改嫁了,过了几年,媳妇也死了。我又带着孙女从那户人家里出来。好不容易把孙女拉扯大。她结婚后生了四个孩子,只有一个儿子活了下来。”
“再后来呢?”
“再后来,让我想想,”老太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双手扶着拐杖,神情有些麻木。“再后来,媳妇也有了个孙女,但她的媳妇不久也死了,然后,她儿子也没了……”
“然后呢?”
“然后就是现在。我媳妇的孙女,还有她孙女的孙女啊,我们住在一起。”老太说到这里,眼睛里面亮晶晶的,好像是眼泪,却不流出来。
我还想问问她现在的生活状况,但终于忍住没有开口,我怕老人过于伤心了。
我沉默着,陪同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想着老太这一生漫长的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丈量的时光,实际上,在她刚才的讲述中,那些已经作古的亲人彼此是混淆的,丧失了真实的面目,只残留下了一种意味,生生不息的意味——这才是生命的本质。想到这里,我蓦然感到心慌气闷起来,推说家里还有事,我起身告辞。老太孤零零地坐在床沿边上,一只腿弯曲着悬在床空下,样子虚弱不堪。我问道,“您搬来后谁做饭给你吃啊?”
老太支吾了一下,回答道,“我吃面条。有时候他们给我送点菜来。”
我说,“我也爱吃面条的,面条好消化。对了,您的孩子们对你搬到这儿来住有什么想法么?”
“想法?哦,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他们巴不得我马上从他们的眼中消逝,越快越好。”老人说着,倔强地站了起来。
我感觉泪水外涌,赶紧控制了一下,喃喃说道,“我会经常过来看望您的。”说完,我就快步走到门口,一走到楼梯那儿,眼泪就流出来了。
老太在身后说道,“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呐。好人好报。你一定会长寿的。”
听了老太的话,我想笑,但终究没有笑出来。
妻子问我怎么整天魂不守舍的呢。我告诉她我去看老寿星了。
“给我讲讲,她是什么样子?”妻子急切地问道,“她住在那里有什么感觉?”
我说,“你自己为什么不去看呢。”
“不敢看,我一个人不敢面对她,”妻子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怕。”
我说,“有什么好怕的。不过,老实说,像这样的老寿星,可能更适合我们远距离地观望和赞美,近了,反倒看不清晰了。”
实际上,我们后来就再也没有去看望过她了。当然,每次走到朝北面的窗口前,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观望旧居的窗子和阳台,窗子终日都是禁闭的,阳台的护墙上还摆放着那盆仙人柱,夜里,那边的房间也不开灯。我看着我们的旧居,没有日月,没有时间,只有一位长寿的老妇人在继续长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