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蜻蜓
2003-04-29张维中
张维中
网路上流传了好久,关于《小叮当》漫画(Doraemon)的结局。
他们说,大雄原来是个不能行动、无法言语的小男孩。因为瘫痪在床上的缘故,他的世界就是他的房间。漫画中的朋友实际上都与他很疏远,至于所谓的小叮当,只不过是他太孤单寂寞而幻想出来的东西。
根本没有小叮当的。根本没有,那些魔术般的发明与有趣的故事,全都是大雄一个人的幻觉。
那一夜,我在电脑荧幕前看见这些留言时,突然好难过。我从没想过这部欢乐的漫画会有完结篇,而且竟是一个如此凄凉的结局。
那一群孩子,天真的大雄、优雅的宜静、刻薄的阿福,还有多年来虽然胖但总能保持身材的技安,他们将何去何从呢?
他们像是我幼年的玩伴,只是他们不会长大,不会老,连性格也不会改变。当我们长大以后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总以为他们仍会一直站在记忆的原地,永远是我们心灵的安慰和陪伴。可如今才惊觉,原来,他们也是会离开的。
没有什么事情是会永远留在原点的。
"也只是网路流传的文章而已,不一定是真的呀!"
身旁的一位同班男同学拉拉背包,认真地对我说。
"都说无风不起浪了。"我垂下头说。
"是啊,"他忽然也变得忧伤了。
"你这么提起小叮当,我才想起以前真的好爱看。好怀念喔。"
"还没买早餐吧?等一下就去超市买铜锣烧吃吧。"我提议。
小叮当总爱吃铜锣烧。可是,没有什么事情是会留在原点的。
如今,他仍钟情它吗?
才是一天的起始,我们两个人却因此垂头丧气了。
早晨七点半,我在中山北路与中正路交叉口的公车站。上阳明山校区的许多学生,每天早上都在这儿转乘公车,但公车总不来。或者来了,却因为人数过多不能载客,眼睁睁地见它扬长而去。公车站旁因此开始聚集一列计程车队,让终于捺不住性子的学生搭乘。四个人分担固定的车资,不管认识或者不认识,凑成一车,人满了就开车。很多时候,大家都是素昧平生的,沉默因此总是紧绷绷地充塞在这个黄色的小包厢里。每次看着计程车司机来回载客而公车还是不来时,我总怀疑所有的公车司机都偷偷乔装成了计程车驾驶员。
我曾经属于那种坚持一定要等到公车的学生,但后来才发觉这世界上已经有太多苦涩的守候,于是便抱着放自己一马的慈悲心态,不再执着。
"有一辆计程车来了!"我的同学拉高音量说。
排在我们前面的还有两位女生,加上我们,这一辆车的人数便刚刚好了。
正当我们趋前上车时,忽然闪进两个人影,瞬间抢在我们之前进了车子。我们非常错愕地留在原地,只见司机打圆场说:
"两位绅士就让女士先搭乘吧。"
车门碰的一声关上了。我面无表情地盯着车窗里那个插队的女孩子,她低着头,装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样子。
就在计程车缓缓开动的时候,那女孩忽然抬起头。她微微地侧起脸来,仿佛觉得我一定会看着她似的,眼神叠合在我的目光之上。
我霎时一阵心惊。
好像啊,她长得好像我高中时喜欢过的一个女孩。
可是她一点也不内疚的坚定态度,反而使我的眼光虚弱了起来。我尴尬地偏过头,再想看她一眼的时候,计程车已经远走。
"陈渟渝。日文系,跟我们同年级,都是大二的。你不会对她有兴趣吧?"
我的同学原来早已知道她。
"我什么也没问,是你自己要说的。"
"你的眼神逼我说的。"
"哪有?"
我说完,才发现自己在说谎。我仍目送着那辆计程车离去。
他向我补充,这可不是他第一次被她捷足先登了。
在日文系,陈渟渝可是霸道出了名。据说是因为她的家境很不错,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女,再加上人长得漂亮的缘故。更重要的,她拥有一个非常溺爱她、几乎把整个世界都让给她的帅气学长。
这些背景,或许可以使陈渟渝在校园里变得非常引人注目吧,但如今,对我而言,她长得很像我曾经喜欢过的女孩,似乎才是焦点。
在我第二次见识到她的跋扈时;陈渟渝一点也不像我曾喜欢过的那个温柔女孩。
那天早晨,我再度搭乘计程车上山,车子开动时,我发现身旁正是陈渟渝。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我借前方的照后镜端详身旁的她,内心很复杂。小小的空间里,混杂着高中时代与恋人的记忆,和此刻这个女孩的面容与故事。
计程车驶进校园以后,司机问我们四个人要将车子停在哪一栋大楼前。我正想开口请司机开进校园里面一点的时候,陈渟渝却说:
"就在警卫室这里停车吧。"
"对不起,可以麻烦再往前开一些吗?"我忍不住开口。
"对不起,我们要去图书馆。"
她指着另外两位女生。沉默的她们原来是认识她的。
"不好意思,通常计程车都是开到里面的广场,离教室较近。"
我的口气渐渐变得生硬了。
"不好意思,现在这个时段,那里总有许多交通车来往,司机若是要开到那里,停车和调头都麻烦。在这里停车,司机您比较方便吧?"
她为什么要故意学我说话呢?轻佻而没诚意的态度,令人反感。
"那就这里下车吧!"司机说。
当然了,陈渟渝这么说,司机肯定就如此要求了。虽然我每次都请司机开到里面的广场,也从没听过任何一个人抱怨过。
今早第一堂课有随堂考试,结果从警卫室到上课的大楼有好一段距离,害我在上课钟响以后才急忙忙地赶到教室,搞成一副全身汗流浃背的狼狈模样。
陈渟渝。整个早上,我的脑子里都晃动着她的名字。就是这个自以为是的女孩子,破坏了我的从容。明明应该全是很气愤的情绪,可是不知道怎么了,我却又同时矛盾地掺杂着对她的好奇。
一定只是因为她长得像我高中的女友吧,一定是这样的。我告诉自己。
不晓得是否因为心念产生魔力的原因,午后,我帮班上一位临时请假的同学,在学校的书城文具店里收银结账时,居然就再度遇见她。
可是这一回我注意到她,不是因为她的脸,是她手上的一叠手工美术纸。
那些"曾经"属于我们家工厂所出产的手工美术纸。
当态度自傲又轻浮的陈渟渝,将美术纸摊在柜台算账时,我很有一种不想卖给她的冲动。可是,话努力地匍匐到了喉头,却终究气尽身亡。
我哪有什么资格说呢?她有钱当然可以买,而这些纸虽然出自于我们家的造纸厂,但那工厂也早已被哥哥转卖,再不是我们的了。
陈渟渝低头看着柜台旁的书籍,等我结账。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五张六张,我的手指轻轻地搓开这叠手工纸,点算张数,感觉纸的触感和纹路,像是摸索一份立体的地图,这图领我重返了记忆的路,回到多年前爸妈仍在世时的造纸工厂。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坚持说在埔里的造纸工厂是爸妈这一生的梦想,绝不能转卖时,哥哥是如何冷漠地对我说:
"梦想?‘有梦最美,希望相随‘,新‘政府‘以前不是这么说吗?把景气搞得那么糟,梦想能当饭吃吗?你读大学不要钱吗?我养老婆小孩不要钱吗?你要我也去上吊吗?不要一天到晚老提爸妈,他们会不能瞑目的。面对现实吧,他们已经在大地震当中死掉了。就算保留这个亏钱的、没被震垮的工厂,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没有什么事情是会永远留在原点的!"
我难过的正是因为哥哥这么说这么做,似乎并没有错。我无从选择,只能无奈地看着爸妈的梦想、成就,随同我的成长环境的记忆,就这么被拍卖了。
我奇怪当爸妈过世以后,总觉得他们只是远行而已。后来,从哥哥的口中确知就要失去工厂的那一刻,死亡的概念才像是手工冲洗的相纸般逐渐显影。我忽然明白,他们是真的离我很远、很远了。
一直到我开口告诉陈渟渝价钱时,她才终于抬头看见了我。
她的眼神顿了顿,仿佛说"是你",但最终,她仍是一派冷漠。
"你真的知道这种纸怎么用吗?"我终于主动开口。
她有些意外地,点点头。
"知道就好。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一张纸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接过美术纸,听我说出这样一句话,没说什么便准备转身走了,我在她身后对她喊着:
"你害我今天早上迟到,这次考试没考好。"
她忽然停住,头也没回,冷冷地对我说:
"那下次你就好好考啊!"
以为她会说出什么"不关我的事"之类的话,没想到她竟然这样说。我觉得很荒谬,差点笑出声来。
后来,好几天都没再遇到陈渟渝了。
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被虐狂。陈渟渝明明个性很糟糕,对我非常不友善,但她愈是这样,我愈是对她好奇。
我很不愿意承认对这个女孩子的好奇等同于好感,但这些没有再遇见她的日子里,我经常一个人在深夜的宿舍里拿起往昔女友的照片。我欺骗自己是在重温旧梦,但实际上看着照片上的人,我却挂念着与她神似的陈渟渝。
几个星期以后的某日傍晚,我替一位教授搬运电脑器材至他的车上。一个人正准备穿越地下停车场返回楼上时,忽然在转角听到人声的争执。
我安安静静地寻着声源,伫立在一个柱子后面偷窥,看见的是陈渟渝与一个高大英挺的男生。应该就是她的男朋友吧。
还看不到三秒钟,那个男孩子忽然就用力地对陈渟渝掴了一大巴掌。
清澈响亮,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不是听说他什么都让的吗?
"我受够你了!"男孩子大吼。
陈渟渝大约是落泪了,有些情绪失序地抓住男孩子的手,试图扯开她松散的白色衬衫下的胸罩。
"你干什么?"
"这不是你一直最爱的吗?你有种就也打烂它啊。"
陈渟渝面无表情地瞧他,声音颤抖。
她男友却推开她,突然一个玻璃罐从他们中间坠落,碎裂的声音砍破地下室里沉闷的空气,四处响着悲伤的回音。我在回音里,听见自己心里同情的声音。
她男朋友就这样走了,留下陈渟渝。她失神地呆呆伫立着。
我霎时觉得陈渟渝不该是这个模样的。此刻的她这么不堪地站在爱情的面前,一点也不像我所知道的她。原来,跋扈或者骄纵,并不等于坚强。
看见散落一地的碎玻璃,我从柱子后面站了出来,本想帮忙她的,但才跨出一步却又犹豫了。就在这个时候,陈渟渝转头,发现了我。
"你看见一个女孩子变成这副德性,不来帮忙吗?"
她居然如此不疾不徐地对我这么说,仿佛我出现在此地是理所当然的。
这种状况下,我也只能走向她了。
我站在她面前,不敢直视衣衫不整的她。怎料,她竟变本加厉地扯开她的胸罩,一双乳房坦荡荡地暴露在我眼前。我根本来不及反应,下一秒,她整个人就扑进我怀里,定定地怀抱住我。我不知所措地站着。
"喂!"她大声向着我身后呐喊着。
然后,听见好远的地方,传来陈渟渝男友宏亮的声音:
"你神经啊!"
你神经啊神经啊神经啊神啊神啊神……回音在偌大的空间里七零八落地跌撞着,最后留下几个加重的字眼。我听着,模模糊糊的竟仿佛变成一则祈祷。
神啊,神。陈渟渝抱着我,我们两人反而像是受到了她前任男友的祝愿。陈渟渝松手了。我偏过头去没注视她,对她说:
"你快把衣服穿好吧。"
"你不想?你不是对我有好感?"她赌气地说。
她的表现令我有些吃惊。再说,她怎么知道我对她的感觉?
我突然灵机一动,说:"对不起,我吃素的。"她失笑,不能停止。我第一次听见她的笑声;我让她破涕为笑了。
"在我帮你把碎玻璃收拾好之前,快把衣服穿好,有人来就不好了。"
我转过身子,蹲下来,看见碎玻璃之中散落着一地的折纸鹤。
是那天陈渟渝买的手工美术纸所做的,原来是要给她男友的吧。这张美术纸若是记载了出厂年份,有没有可能是多年前的我,在工厂亲手抄的纸呢?"失去飞翔能力的纸鹤,全都跌落了。"陈渟渝说。
我转头看她,她已经穿好了衣裳。
我拾起其中一只纸鹤,想放立在掌心中,但怎么样都站不稳。
"是纸的缘故,"我说,"每一张纸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你说什么?"
"这款手工美术纸不适合用来折纸鹤的。它的纹路太多,磅数太轻,因此太软了,折出的纸鹤会很虚弱。难怪飞不到你希望它们飞到的地方了。"
"你早该告诉我的。你害我失去了这段爱情。"
"那下次你就好好爱啊。"
我故意学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她又笑起来了。
站起身子的时候,我看见一支银色手机也被甩在地上。正当我捡起来时,赫然发现手机上的吊饰是个头顶挺着竹蜻蜓的小叮当。
"原来手机也摔在地上了。"陈渟渝看见了说。
"你喜欢小叮当?"我惊讶地问。
"还可以。这个吊饰是他送的,如今看来也可以丢了。"
"你把小叮当甩了,大雄会报复你的。"我握着那只手机吊饰。
"那么小叮当是幸福的。就甩了,还有人甘愿为他向那人报复。"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忽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不过我也同时明白,是她男友选择离开她的。
"没什么。"她勉强地笑了笑。
"把这些纸鹤跟小叮当收起来。你是它们的主人。"
我把收拾好的那些东西交给她。她接手,捧着它们说:
"如果我有小叮当的竹蜻蜓,就不必靠折纸鹤来承载我的爱与梦想吧。"
陈渟渝其实也是这么一个相信童话的,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折纸鹤与竹蜻蜓,实际上可以繁衍出结合两者优点的小宝宝。"我说,"我都称它纸蜻蜓。"
"真的?"
她睁大眼,一洗方才沮丧狼狈的模样。
我点点头,并且答应她有机会的话,会让她看见。虽然,我并没有把握过了今天这种突发而特殊的状况,下次恢复理智的她,是否还会想与我联络和见面。
一齐走出了地下停车场,道别的时候,她只是挥挥手。看着她离去,我才想起,陈渟渝连我的名字都没问。
陈渟渝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孩,我依旧不明白。
她是如何看待这段恋情的结束呢?当她的男友对她掴掌,看见她的落寞,我以为她的确是娇生惯养的、是脆弱的;当她扯开衬衫抱住我,故意做给她男友看的刹那,她是一个如此不甘示弱的女子;当她感慨着、期盼着拥有一支小叮当的竹蜻蜓时,又是那么的敏感与天真。
一星期以后的某天早晨,我又在计程车招呼站遇见她。
她看起来气色好多了,看见我的表情显然也比过去友善。恰好一辆计程车来了,我们两个坐进去,等候其他共乘的学生上车。但陈渟渝一关门却对司机说:
"走吧,司机先生。"
"还没坐满。"
"余款我补贴你。走吧。"
陈渟渝就这样包下一辆计程车,只坐着我跟她。
"你说的纸鹤与竹蜻蜓的小宝宝,是真的还是假的?"她问我。
"当然。你只要将纸裁成一长条,对折以后,尾端扭成一个细细的螺旋头,它便等于竹蜻蜓的竹棒部分;二分之一长度是刚好的。接着,再将剩下一半叠合的两片纸,向外伸展成一直线,就变成了蜻蜓的翅膀。"
"就会飞上天吗?"
"就会飞下去了。"
"飞下去?那有什么意思?"她失望地抱怨。
"很美的。"
"我不信。"
车子已经到了校园。话题尚未结束,我们必须赶赴各自的教室。我走到一半,突然听见陈渟渝唤我:
"张羽伦,中午我要去吃饭,要一起来吗?十二点十分图书馆前广场见。"
张羽伦。是的,张羽伦。我听见她叫我,她原来知道我的名字。
当天晚上,我回到宿舍时,接到好久不见的哥哥的电话。
"下星期扫墓节,回埔里吧?"
我惊讶哥哥的邀约。他成年以后,从不把我们这个家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一直想逃,不愿意待在埔里,总觉得南下高雄发展才是他的志愿。然而,爸妈的造纸工厂是必须有人继承的,我虽然有兴趣,但是年纪实在小,大我许多岁的哥哥是家里的长子,自然成为爸妈优先考虑的对象。
我一直渴望完成学业以后,能够回到造纸厂工作,但大地震以后,爸妈过世,工厂虽然没被震垮,但也毁了三分之一,营运陷入困境。地方重建缓慢,碰上政经混乱景气下滑,手工造纸厂根本难以生存,最后哥哥只好卖了它。之后的两年,哥哥结婚,接着有了一个小孩,但工作生涯始终不理想。
我答应哥哥回埔里扫墓以后,他却忽然叹了一口气说:
"景气真的很不好啊……羽伦,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你那笔钱是不是能先让我周转一下?"
工厂转卖以后,有一笔钱是留给我完成大学学业的学费。
"你没有钱了?工厂转卖的钱不够用了?"我惊讶地问。
"景气很不好的,你们台北感觉不到吗?钱跟着朋友一起投资下去,下游工厂出问题,我就跟着倒霉了。那些钱根本不够的。"
"不要再自己投资当老板了,也许你并不适合。"
"我们准备把资金转向中国大陆,现在那里一定赚钱的。我不是向你借钱,只是暂时请你让我周转一下,也许下个月就能还给你了。"
"那是学费,哥。爸妈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样吧,下星期回埔里,我再详细向你解释一番。"
挂上电话以后,我看着桌上放着的全家福照片,忽然好悲伤。
泛黄的照片里是很年轻的爸妈、年少的哥哥与幼年的我。我们笑得如此灿烂,拥抱着,但这些时光如今都无法恢复成最初的模样了。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活在《小叮当》漫画里,一台时光机或者一支竹蜻蜓,就能让我重返往昔。
忽然间,电话铃声再度扬起。我以为是哥哥,但原来是陈渟渝。
"根本不行的。"她劈头就说。
"怎么了?"
"我照你说的那样去做纸蜻蜓,却是不上不下的。既不会飞上去,也不会飞下去。像一团纸屑罢了。"
我不想被哥哥方才打来的电话继续困扰情绪,于是兴起一个念头。
"我带你去看纸蜻蜓吧!"我说。"去哪儿看?"她怀疑。
"跟着我走就行了。"
买了两罐冰梅酒,我带着陈渟渝来到深夜的阳明山小油坑。
我们驻足于观景平台,看着山下璀璨的盆地夜景。接着,我从背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叠纸蜻蜓,以及一支聚光手电筒。
"能怎么飞?"陈渟渝质疑地问。
"等等,要有时机的。"
终于等待到一阵从山下吹来的斜斜微风,过了几秒,我便将手上一把纸蜻蜓抛向空中,它们没入漆黑的天空里。顿时,风向开始从上转下,我握着手电筒,赶紧叫陈渟渝往山谷的方向看去。
"快看!"我喊着。
"什么也没有。"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亮开手电筒,将光束划过天空。
许多五颜六色的纸蜻蜓出现在黑夜中来回晃动的光里,在光中旋转飞舞,闪闪发亮,才刚刚被风卷上高空却又立刻变成了降落伞,缓缓地回旋下去。
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造纸厂。看见幼年的自己,爸妈陪伴着,教着我做出生命中的第一张手工纸。
"把皮麻藤草竹原料调配蒸煮,分离植物纤维,然后浸泡、漂白以后,就是你现在水池里摸到的纸浆了。"
爸爸说。他的两只大手抓着我的小手,拿着竹帘木筐,在柔软浓稠的水中"抄桨",荡料入帘。妈妈则在一旁补充说:"记住喔,这就叫做‘抄纸‘。"
取出竹帘,放在木板上开始压榨水分,最后将半湿半干的纸拿到热铁板上"烘纸",直到"成纸"。而那天,同时也是我第一次看见纸蜻蜓。爸妈拿出我制作的其中一张纸,带我到埔里乡间的山坡上,教我折纸蜻蜓,然后随风放飞。
我惊讶地看着它们飞啊飞,飘啊飘,从那里飞到这里。
陈渟渝看得很入神,我站在她的身后,两个人都保持沉默。
"太不公平,只有你的纸蜻蜓能飞,而且竟然还会发光。"
陈渟渝开口抱怨,仍然没有转过身。我回答她:
"想必这次你用的纸一定太厚太硬了。用来折纸鹤或者纸星星可能适合,但拿来折纸蜻蜓就过重,风吹不起来,也不好旋转。我用的纸是特别加工过的,软硬适中,因为加入萤光剂,所以在夜里的光束中就会发亮了。"
"真看不出来你懂得那么多。"
"从前我们家是在埔里开设手工造纸厂的。"
"难怪了。你很着迷于造纸?第一次触摸自己造的纸是什么样的感觉?"
陈渟渝语毕,突然转过身,我刚好往前踏了一步,正要回答:"就像……"她一不小心,整个人跌进我怀里。和上次她狼狈地抱住我一样,此刻,她再度贴在我的胸膛,却是很不同的感觉了。
两个人陷入尴尬之中,我要说的话也卡在嘴里。陈渟渝没有抽离身子,我的体温升高心跳加快,脑子浮动起昏沉沉的感觉。
就在那一刹那,我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拥抱起她,轻轻地亲吻她了。
触摸自己造的纸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在心底回答自己,大约就像此时此刻,我拥抱着、亲吻着陈渟渝的感觉吧:温暖,兴奋,期待,紧张,晕眩。我和陈渟渝的关系,是从"习惯"之中逐渐加深的。
我们习惯一起等候计程车,习惯一同坐车上山,习惯中午时分约好在校园里吃午饭,若是时间还能配合,晚上也习惯共赴晚餐。习惯,让我们的生活变成两个同心圆。然而,绕着的圆心就是爱情了吗?
好几次,我们在校园并肩走着,都与陈渟渝的前男友擦身而过。他们像是陌生人,从来不打招呼。那是最初,他还是一个人的时候。
后来,他的身边也多出一个女孩子。陈渟渝仍然面不改色地与他们迎面,只不过,她总是在错身而去的刹那,主动将手挽在我的手肘上。
我明白,那分明是一种宣言: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而我,却成全她了。
因为陈渟渝的宿舍租约到期,房东不再续约,我就开始陪她一起找房子。
陈渟渝的家境令她不担心租金的问题,可是想要找到称心如意的单身套房却还是不简单。我们在景气萧条的台北城里穿梭,看见许多房子都在抛售,她甚至还起了购屋的念头。每次走进租屋或者预售屋现场,房东或售屋人员总是用着很特别的眼光打量我们两人,然后,微笑地对我们说:
"虽然说是单身套房,可是两个人住也很刚好喔。楼高视野好,晚上小俩口还可以把餐桌靠在窗边,看着夜景吃烛光晚餐。"
倘若是房东,他们更会补上一句:"之前那两个房客也是念书时就住在这里,住了好几年,现在结婚,自己也买房子,连小孩都有了。"
言下之意,这间房子的风水实在太好。
当这些人这么说的时候,我和陈渟渝都只是微笑着,并不澄清我们不会住在一起,甚至现在可能连情人都还称不上。遇见这样的人太多,后来我们甚至也会玩笑似的演起戏来。我们配合着他们,说,这里真的很棒呀,以后不但能一起看夜景,若是早起了,还能上顶楼作早操迎接曙光。
最后,我们看完了房子,离开以后,都忍不住捧腹大笑。
"只有我原来那个体育系的男朋友,才会拉着我上顶楼作早操吧!"
有一次,陈渟渝乐不可支地说,而我却僵着笑容,很失落。
难道不能是我吗?即使我不会带她作早操,可是难道不能是我,领她上楼,放飞一群夜里发亮的纸蜻蜓吗?
以为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欢乐,陈渟渝终究把她的男友给带进来了。
所有分手的恋人啊,原来在心里仍有一道小叮当的"任意门"。曾经的话题、共有的回忆是一把钥匙,总在情绪幽微的时分,为对方悄悄打开,畅行无阻。
有一个残酷的自己要我认清,陈渟渝根本念念不忘她的男友;另一个软弱的自己却安慰我,爱情,一定要说了才算吗?说了,又能怎么算数?
因此,我选择了用行动来代替言语的情感模式。
历尽千辛万苦,陈渟渝终于租下一间她很满意的套房。
不过,这间套房并不是我陪她一起去看的。是别人介绍的。
"还不错啊,前一个房客居然愿意把东西都留下来。"我环顾四周说道。
这天我第一次来到她的新家。地点环境格局都很好,更重要的是衣柜、书柜、书桌全都留给她,即使是洗衣机、微波炉,也是前任房客低价卖出的。
"独独缺少了一张床。"我说。
"这样很好。"
"是吗?那么你就不能‘上床‘了。"
"谁说?"
她褪开我的衬衫,用舌尖游走我的胸膛,开始挑逗我,扯开我的牛仔裤。我忍不住也开始亲吻她,解开她的短裙,两个人倒在地板的榻榻米上。
"你不是吃素食的?"她打断我的动作,笑着问。
"你搞错了,"我故意说,"是速食。能愈快吃到就愈好。"
陈渟渝伏坐在我的身上,我抓着她的手掌,突然对她脱口说出:
"我喜欢你。"
我很惊讶自己终究说出了这几个字。陈渟渝闭着眼,轻声回答了我:"我也是。"我听着,跟她一样也微笑闭起了双眼。
就像吃速食一样,我和陈渟渝的关系真的是进展得太快了。
短短几个礼拜,"习惯"让我们早已做尽情人该做的事,过尽情人会过的生活;虽然,我们仍然未曾给予对方,任何有关"情人"的加冕与承诺。
我们的关系很像是一座翻倒的金字塔,跳过坚固的基础,直接在地面上触及了高峰,但久而久之,有一天肯定会重心不稳地倾倒。
前阵子在扫墓节前夕,我以为哥哥是真心约我一起返回埔里的。可是他在电话中透露的目的,令我有些失望。我最后并没有在那天回去,他竟然也失去消息了,至今没有打电话找我。我怀疑他自己根本也没有返乡。
一段时间又过去了。再次接到哥哥电话时,感觉他变得好落魄。
"我真的需要跟你借钱了,羽伦。我们的公司倒得很惨,你大嫂带着小孩跟人跑了……"
电话里的他,声音很虚弱,我不忍心,最后还是答应了先将我的学费借给他。
哥哥答应,他最迟会在期末之前把钱汇还给我,可是假期过去,我急需缴交学费时,户头里仍没有收到哥哥的汇款。
"哥,我需要缴交学费了。"
不得已,我打了电话找哥哥。他在电话那头沉默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重复一次刚刚说的话,他仍然静默。我再想问他怎么回事时,他忽然说: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此刻换作我沉默下来。我知道哥哥是拿不出钱来了。
"接下来你想怎么办?"我改变话题。
"我已经找到新工作。钱够了一定会还给你。"
"什么工作?"
"示威抗议的。很多立委都会雇人去参加集会,有工资可拿,据说满好赚的。吼吼叫叫的,像演戏一样。"
当我准备将电话挂线时,开口问哥哥:
"有一天若是买回了我们家的造纸厂,你愿意回来一起帮忙吗?"
他淡淡地笑了一声,说:"我对那个实在没兴趣。"
"就当作你偿还我的学费也不愿意?"
"好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敷衍地说。
"就这么说定了。"
"再见。"哥说完,忽然又补充说:
"羽伦,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这么天真。"
挂了电话,哥哥说的最后一句话霸占在我的脑子里。我一个人缩在自己的宿舍里,寂静之中,突然难过得好想大哭一场。
我明白,即使有朝一日我真能买回造纸厂,哥哥也不会回来的。他比我更清楚,人事全非,我想要拥有的那种感觉,是不可能与最初的相同了。那些此刻或未来想要达成的,其实我们都曾经拥有过。可如今,想单单靠梦想来赎回,怕也只是一派天真了。
我到陈渟渝住处过夜的频率愈来愈高,不过,若非她开口邀请,我不会主动要求。我不想为难她,不想让她有压力与负担。
我经常陪她去商场购物,买一些她日常所需的用品。每每一起挑选居家用品的时候,我竟仿佛重新拥有了一个新的家。
忽然觉得,我很可以跟我喜欢的人厮守,建立一种家的感觉,不是吗?
然而,当我终于决定将这段关系"弃暗投明"的时候,却已经开始感觉到,我和陈渟渝对待彼此的态度及方式,逐渐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起初我在校园里,发现陈渟渝的前男友恢复成了单身,接着,陈渟渝主动希望我去陪她过夜的次数逐渐减少。
敏感的我,很不愿意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但又无法不去联想。
这期间,因为学费的关系,我的生活作息也开始改变。
"我可以向我父亲借钱给你的。"陈渟渝说。
想到哥哥到处借钱又欠钱,我对这两个字很反感,所以谢绝了她的帮忙。
我开始接下同学在学校书城文具店的工作,晚上在一间美式咖啡店里打工。同时,申请了就学贷款,借以缴交部分学费及因应生活开销。
这一晚,我结束咖啡店里的工作时,准备替自己外带一杯热咖啡。我想起在家里的陈渟渝,决定多带一份热咖啡与甜点,给她当作宵夜。
到了她家对面,我竟然看见陈渟渝的前男友出现在公寓楼下。
他招呼了一辆计程车正准备离去。
我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抬头看见陈渟渝屋里的窗子透着光。在我看来,是一片好惨的凄凉。
我回到家,没拨电话给陈渟渝,她也没有打给我。我整夜不能睡,心情烦躁,最后冲上阳明山。拎了啤酒,手电筒及一大叠手工纸,我就这样随风放了一整夜的纸蜻蜓。然而,今夜纸蜻蜓的光芒却显得特别黯淡。
第二天晚上,我跟咖啡店请假,邀陈渟渝吃晚餐。我没有告诉她,昨夜在她家楼下看见了她的前男友。我只是旁敲侧击地说:
"你最近似乎很忙,很难见你一面。"
"你也忙着上班吧。"
"你前男友好像最近又恢复了单身。"
"我知道。"她低下头喝汤。
"我想也是。""什么意思?"她抬头看我说。
"没什么意思。"
"他最近分手,情绪不稳定,有时候会找我聊聊。"她主动提起了。
"一定要找你聊吗?一定要去你家聊吗?"
她有些吃惊。可是她接下来的话,却换作我惊讶了。
"他习惯在那里说心事。那里原本就是他家。"
我难以置信地问:"你原来住在旧情人留下来的公寓?"
"我正在找房子,他刚好要搬走。这跟其他的房屋交接没有不同。"
"你不该隐瞒我。"
"我现在不是告诉了你?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就是这样。"她向我解释。
我竟相信她了。愚蠢的我那时不知道,面对难以忘怀的旧情人,朋友与恋人的界限,从来不可能泾渭分明。我忘了他们之间的那一道"任意门"。
没有料到,当我第二天返回咖啡店上班时,也就是最后一天的上班日。老板说因为景气不好,必须裁员。我失去了我的工作。
"景气不好"快成为一种借口或者口头禅。像是约会迟到就推托"塞车"一样,所有不好的,想要摆脱的事,全都跟景气不好有关了。
那么,爱情也有景气不好的时候吧。于是,太熟悉我们两人生活模式的陈渟渝,或许是想要摆脱这一切了。
我开始找寻新的打工机会。但我发觉若只是拥有一份兼职的工作,根本难以稳定地负担学费、生活费和宿舍租金。
新工作做了几个星期以后,情非得已,我终于还是打算向陈渟渝借一笔钱。
下班时,我拨了电话给她,想和她见面谈谈这件事,可是她的手机与家里的电话都没人接听。我只好茫茫然的一个人,晃荡在商家渐渐打烊的忠孝东路上,想耗掉一些时间,停一会儿再找她。
同在一座狭小的城市当中,我和陈渟渝的生活模式和习惯实在太接近了,即使不相约,去的地方竟然也是相同的。
我在这条路上遇见了她,以及,牵着她的手的前任男友。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闪躲了,躲进一间大头贴机器的店里。靠在机器后面,我听见他们的笑语愈来愈清晰。他们走进了这间店,走到我隔壁的机器旁。
全都看见了,照相时他们的亲昵,他们的拥抱,他们的接吻。
我的难过引燃怒气,那个男孩子离开她走到柜台时,我从大头贴机器后面站了出来。陈渟渝惊诧地看着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牵手、拥抱、接吻,你们大概也再度上床了吧!"我悲伤地说。
"我没有。"
"当然,你并没有和他上床,也没有跟我上床。你的房间里根本没有床的。难怪你始终不买床,我现在明白了。"
"我们一定要搞成这个样子吗?"
"是我吗?是你把我们可以拥有的梦想,搞成这个样子的。"
"羽伦,"她摇摇头说:"从来没有的,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我们两人的个性使得生活变得单调贫乏了,没有办法带给彼此新的感觉。"
曾有的习惯与默契,不爱的时候,都变成了累赘。
"原来我的纸蜻蜓,不能带给你找到幸福与快乐。"我黯然地说。
"我曾经也期盼可以的。可是人会改变,感觉也会改变。顺着自己的感觉才是对的,不是吗?没有什么是会永远留在原点的。"
"是的,连小叮当都改名叫做‘哆啦A梦‘,还有了凄凉的结局。什么事情都会改变的。"
我忍着,很怕自己落下泪来。看见她的男友正准备从柜台走来,我很认真地注视着陈渟渝。是最后一次这么仔细、这么近距离地看她了吧。"自始至终,在你心中,你们一直都是恋人的吧?你其实大可以告诉我,你从来不爱我。真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你是一个太温柔的人,我很喜欢你,但我们很难变成恋人。"
温柔原来也是一种罪过。即使和她住在一起拥抱亲吻做爱,在她心中,我仍然不是她的情人。陈渟渝渴求的恋爱是轰轰烈烈的,我是一个太平和的人了。
"也许吧,我太温柔了,我学不来像他那样掴你一巴掌。不如你掴我一巴掌,让我知道你从没爱过我。"我哽咽地说。
陈渟渝不语,眼眶泛红。夜风把她的长发吹起来,覆盖了她的容颜。我看不清楚她了,或者,我一直都看不清楚她。
我转身离开,再回头时,她和她的男友已经离去。看着刚刚与她伫足的地方,我才赫然发现那是一台小叮当的大头贴机器。小叮当见证了我们的开始与结束。可是小叮当是大雄的幻觉,我和陈渟渝这一段日子的情感恐怕也是虚幻的了。
因为生活费和学费的困境,我决定暂停大学学业。
我准备返回埔里的造纸厂上班。当然,那里的人将不会知道,我们家曾经是这间造纸厂的主人;当然,他们也不会知道,有一天我会将这座造纸厂买回来。
没有什么事情是会永远留在原点的,现在我已明白。
虽然我无法让曾经的美好回到最初,不能使造纸厂重返往日时光,但,我可以让它们与自己的生活重获新的起点。
返乡之前,我在台北的一间造纸博物馆里上班,带领从没见过造纸过程的台北人,亲手尝试制作一张手工纸。比起埔里的造纸厂,这间博物馆的造纸设备显然太寒酸了。可我仍然很快乐地教大家造纸,喜欢看见大家兴奋的表情。
最后一天上班的时候,有对高中恋人在我解说造纸过程时,忽然于人群里争吵起来。我虽然仍继续说着,却不免注意到他们。是有了第三者?是在确定一份爱?还是过度的"习惯"让彼此产生了摩擦?他们令我挂念起陈渟渝。
完成烘纸、成纸以后,我带他们到透天楼顶。
拿起其中一张纸,透着日光,我告诉大家:
"看见这些手工纸里面的纹路吗?手工纸是有生命的,好像是人的皮肤,薄薄的一张,里面含有丝丝的血管。这些都是我们刚刚下水抄纸时的成果。我们必须放感情去对待它,细心照料,于是我们希望的,才会呈现。"
我的眼光停在那对方才争执的恋人上。他们看着我,仿佛明白,我想说的不仅仅只是造纸而已。
忽然,我撕开那张纸,大家一阵哗然。我折了一只纸蜻蜓,放生,风来得正是时候,纸蜻蜓飞上去又旋下来,所有人发出赞叹的声音,纷纷仿效。
好多纸蜻蜓旋转在空中啊,像一枚枚风的眼泪。
或许,在天上的爸妈会看到;或许,在城中的某个角落里,正随人示威的哥哥会见到;或许,也还会有一只纸蜻蜓,将飞越过陈渟渝的头顶发稍。
或许,飞过了,她,永远也不曾知道。
(选自台湾《幼狮文艺》2001年第10期)
·图中条比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