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补课
2003-04-29杨照
杨 照
两年前,陈义芝出版了具有总结前此写诗成绩意味的《世纪诗选》。《诗选》收录的第一首诗,是一九七二年十九岁时写的《办公室内的风景》。诗是这样开头的:
“那女人整天抖一条/结满结的长索子/她舌头面对的任何方向/都是游鱼奔窜的河流/男士们的咳嗽总带着长寿烟/混合玫瑰冷香的气味……”
而诗又是这样结尾的:
“在壁钟的滴答声中/或者只是目测窗外游来游去/一双双穿着迷你裙的大腿/数完一座座树林子/回头批个拟办/连同签退簿一块儿放进抽屉里。”
…………
陈义芝早期的诗,展现出最清楚的两大特色,就是现实性与叙事性,这两点都是五十至六十年代台湾现代诗所没有,甚至极力避免的。
除了《办公室内的风景》,一九七六年陈义芝还有一首直接描述战争苦难的《焚寄一九四九》。诗的中段几行:“倚着人斜斜的身影/望过去/河扭曲的脖颈/淌满了泪/风雨鞭打着野田梨树/一大片凄白/这是黑发惊惶的季节/童龄扶着杖人/人间叫卖/桃花”,其现实性与写实性,对照痖弦名诗,同样触及战争主题的《盐》,再清楚不过。不同于陈义芝的现实性与叙事性,痖弦刻划的是超现实的梦魇荒景:
“一九二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陀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叙事性的核心,一则在于明确分裂出观察者与被观察事物的主客。这正是笛卡儿“我思故我在”开出来的西方理性思路。所有现象、事件皆可思考、皆可怀疑,惟独“我在思考”一事,是不能再思考、不能再怀疑的。因为这是主体之所在,也是主体赖以成立的大前提。“我思故我在”清楚而彻底地分裂了主体与客体、观者与受观者,也从此开发出了一种特殊的、清醒清晰的现代叙事声音,完全从观者角度,充满自信的声音。
浪漫主义之兴,有一部分原因便在:对于这种主客分裂的不安与不耐。人与自然的分裂、自我与他人的分裂、理性与感情的分裂,浪漫主义试图回返“我思故我在”确立之前的迷离恍惚;求之不得以后,转而效力于新创一种以客体入侵主体,消融主体与客观世界间的新语言新经验。
浪漫主义厌恶叙事性,厌恶站着明白主体位置的发言,这种厌恶延续感染了后起的现代主义,尤其是现代主义下的现代诗。现代主义比传统浪漫主义更多增添了许多武器工具,其中最重要的一则是都市生活的繁乱与不连续感受;二是佛洛伊德的潜意识心理学,于是现代主义落落大方地否定起世俗的现实,更反对用来描写世俗现实的那套条理语言,从某个意义上,也就是反对既有语言内部约定俗成的叙事性。
……
在《不安的居住》之前,陈义芝似乎只有在叙事性的基本架构下,才能安心地创作。他习惯说着别人的故事,或者应该说,每当讲起自己的故事时,他就分外别扭不安。说自己的心情与故事时,他就大量套袭既有的文字意象,让诗的情绪与叙事者保持距离。
前面提过《啊,以色列》,除此之外还有几首重要的代表作如《出川前纪》、《破烂的家谱》,甚至题目在感觉上如此私我亲密的《新婚别》,全都是摆明写别人的。至于另外一首代表作《蒹葭》,最成功的地方并不在于创造了任何关于情爱思念的自我表达,而是改写了《诗经》的古典美感经验。“总是疼惜着伊人/疼惜今生未了的情缘/当苍惶而又迷茫的路如秋意长/我感觉不论白露未已或已/恍惚的身影都成了梦里的莲花/那比七世更早以前/就注定要使人痛苦的人啊”这样的诗句,其实依然是非常冷静的。
陈义芝还有一首多次收入各种诗选的《莲雾》:“在园中/我看到果子垂挂/如晶莹的颗泪/许多年前/一位心爱的女孩/一张仰起的脸也曾如此//后来/她轻轻地合眼/走了/像花开花又谢/留未了的心事给我/一辈子也解不开的谜”。
这首诗出现了“谜”的主题,也最接近浪漫主义里一个困惑怀疑而非自信观察的“我”。然而这首诗,偏偏在浪漫主义的大门外就停住了。因为诗里完全没有“我”被这个谜真正的痛苦折磨、失神忘我的追记,“谜”就是“谜”,诗里的那个“我”根本没有兴趣也没有冲动,要去追索谜底。
什么样的诗才真能接触到浪漫主义的谜与迷乱呢?应该是像这样的诗:
“在一千柱香欲燃的薰衣草花田/有一女子徘徊在紫光中徘徊/她留下的影子化作一袭忧郁的紫色衣服//如天边的梦缭绕紫衣飘扬/一千柱香点燃的薰衣草花田/在地是温柔的靠枕在天是苍茫的眉眼//仍在述说我们的北海道啊她昨夜的体香/丝丝渗入我撤防的肌肤毛孔/点燃无辜的精油她教我安心。”(《忧郁的北海道》)
应该是像这样的诗:
“我走进她伞里她请我坐下/我用她闪动的目光画像/她用香葱的手指勾勒一张瘦削的脸颊/疲惫的陌生人啊/在阿尔巴特街的夜里//陌生的人逗留在陌生的城市/异国的眼神流转在异国的街头/恍惚间阿尔巴特的画像就泛了潮/无重的时间也因慌乱/一时走了样”(《阿尔巴特街之夜》)
应该是像这样的诗:
“我的颤栗超越北极光/在黑夜我埋葬了我的爱/像在雪原钻了洞做了窝/收卷起惊惶的目光//我的颤栗超越了北极光/天亮你就看不见我了/但在风雪的脚步声里听到/一声远去的撕碎的嚎叫”(《雪地记事》)
我前面两度提起《不安的居住》,因为我衷心相信,那本诗集在陈义芝诗风诗艺的发展上,有着断代分水岭的特殊意义。《不安的居住》里第一次出现一些真正骚动不安的迹象,在惯常安稳和平的陈义芝作品里,闪烁着浪漫主义的星光。《住在衣服里的女人》、《雅座七十年代》、《观音》等几首诗,不只是因为题材触及身体与性,而在陈义芝的作品里显得凸出突兀,更重要的是里面含藏的一股找寻不到答案的无奈与自弃,是过去很难在陈义芝高度清醒理性创作自觉里被释放和解放的。
是的,释放解放。容我这样说这样整理:在此之前,陈义芝活在一个禁锢的创作世界里。他学习捡拾了大量抒情的语汇与文法,然而他根本的生命情态却是叙事的。他以叙事的客观与叙事的距离,不断写着理应最为狂乱贴己的抒情诗。他的诗有抒情,却没有浪漫——对抗理性、对抗主客分离的那种浪漫主义式的浪漫。陈义芝是个小心翼翼的抒情诗人,小心翼翼地不敢承受不敢揭露浪漫会带来的烈火折磨。他是个奇怪的、身上没有斑斑疤痕的清洁清净的抒情诗人。
一直到他释放解放自己的热情。开端、试验于《不安的居住》里的几首诗,而在最新的这本诗集《我年轻的恋人》中交出了清楚成绩。换句话说,在我看来《我年轻的恋人》是陈义芝摆脱叙事风格牵绊之后的重要改变证据,诗集里隐隐然看到一个浪漫的抒情诗人挣扎着要从原先“古典”与“乡土”的束缚里跳脱出来。
《我年轻的恋人》比四年前的《不安的居住》,更加不安。而且是全面而非片面的不安。在《不安的居住》里,大部分作品其实依然安全而安稳。到了《年轻的恋人》,倒过来除了少数几首诗以外,到处充斥的都是不安的情绪,没有答案的问题,空飘飘不知从何而来又往哪里去的意象,以及分不清是人或是我的错杂景致。
《年轻的恋人》里的不安,还侵扰进陈义芝的文字语言里,出现了许多在叙事性上没有意义,因而过去陈义芝很少用甚至不敢用的声音、句法。例如:
“在电话里你无缘无故地哭/无缘无故地伤心/我无缘无故听你哭/无缘无故陪你伤心//在梦里你无缘无故地说梦话/无缘无故地诘问我/我无缘无故和你对话/无缘无故说许多话/明明睡了又醒了/无缘无故醒到天亮醒到天黑/无缘无故地哭无缘无故地不哭/无缘无故地哄无缘无故地被哄/……”(《一刻》)
这种反复调皮的音声,里面所透露的幼稚痴愚和无赖,是过去陈义芝诗中没有,也不可能有的。又例如:
“眉飞过来月在呼吸/眼飞过来星在呼吸/唇吻飞过来溪谷在呼吸/胸乳撞过来大山在呼吸//腰肢召唤滚地的风/臀围召唤当头的火/花苞与花梗同声召唤青焰/那像打铁的喘息”(《喘息》)
这样没头没脑的并列意象,非纵列而是平行蜂拥而来的写法,也是过去陈义芝诗中没有,也不可能有的。
听来也许奇怪,不过我的确在陈义芝即将五十岁时出版的诗集里,读到一种他过去的诗中没有,也不可能有的少年彷徨,一种浪漫的青涩与清苦,一种玩耍与游戏,伴随着对于游戏玩耍的紧张不安,这些构成了诗集最大的特色、阅读的主要乐趣。
早早就进入抒情领域的陈义芝,因为受着叙事性习惯的牵执,一直不曾真正进入浪漫主义的殿堂。到这一刻,他终于放下了七十年代给他的叙事影响,认真进行浪漫的补课,才有了《年轻的恋人》,迟来的恋人与迟来的浪漫,加倍的甜蜜与加倍的折磨,陈义芝终于在诗里尝到了,也宣泄了。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2年第10期。本刊有删节)
·本辑责编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