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镜
2003-04-29[美国]李黎
[美国]李 黎
李黎
本名鲍利黎,另有笔名薛荔,女,1948年生,安徽和县人。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美国印地安那州普度大学政治学研究所研究。现寓居美国专事写作及翻译。著有短、中、长篇小说《最后夜车》、《天堂鸟花》等8种,另有剧作1种,散文6种。曾获台湾联合报短、中篇小说奖。
李黎主要勤于小说创作,评论家郑树森称其作品“艺术和思想之间的平衡,相当匀称自然”。作者自认小说的艺术性,无法完全孤立于思想性之外,因之,她要求自己既读史又读诗,前者用来培养眼光,后者用来训练文字。
[编者按]
一位有名的大厨或一名小小的调酒师,他们的手艺其实也表明了一种境界,那就是,他们不会一味地迎合某种偏狭的口味,而是成为创造的源启;所谓时尚,实际上是经由某一种心灵的推动,从个别而走向一般。面对读者市场,《台港文学选刊》一方面着力于贴近某种或已成型或一时鲜跃的阅读趣味,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发掘作家与读者之间、当下社会与纵横时空之间,潜在的心灵隧道。有一类作品在以往、时下,或今后都不乏读者青睐,那就是既贴近当下经验,又较深入人的生活本质和人性根柢而能被多次咀嚼的作品。我们意识到,即使在文化仍不断轻型化、便捷化和松弛化的今天,本刊也不能放弃这一块读者市场。以往本刊曾在广泛介绍各类作品的同时,开辟“名家名作回顾展”、“名家新作”等栏目展示这类较为精致的佳作。这项工作其实远未完成,遗珠之憾和视野所及,还需要从中披沙拣金,以飨读者。我们将努力做好这项工作,继续发掘和努力发现本刊读者尚未能领略到的台港澳及海外华文佳作读本,予以推出。望专家、读者们予以关注,参与推荐。
我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前,从这个角度斜斜看出去正好看得见那幢大楼。现在大楼的招牌当然都换了,好像什么痕迹也不曾留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半晌,忽然觉得陌生得不得了——你一定有过这种经验吧?看着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铅印字,忽然愈看愈陌生,最后简直要认不出来了。我现在看着那幢大楼就有这种感觉。天晓得才半年多之前,我还每天在那里进进出出。算算待在那里的光阴,前后起码也有三年吧。
自从骆驼出事之后,半年来我都尽量避免走这条街。处理公司的后事时当然不能不硬着头皮去,可是感觉麻麻木木的,现在几乎都记不起来当时的心情。能像今天这样平静地坐在这里,一边喝咖啡一边眺望那幢楼,也算是通过给自己一个考验吧。也许一切终于全都过去了——对我而言。我当然永远不会忘记骆驼,与骆驼共度的岁月,尤其是“梦镜”的那些个日子。
一
骆驼和我在同一个眷村长大,小时候并不常玩在一起,因为两家住得不算很近,鸡犬不相闻,而且他在学校比我高一个年级。可是有一段日子,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吧,村子外头不远有间仓库,不知怎的空着任人进出,到现在我还弄不清那是做什么的,更想不通那时候为什么能任我们这些顽童到里头去探险、乱跑乱跳玩些官兵捉强盗之类的游戏。总之,那段时候就常在仓库碰见骆驼。眷村里的小孩到那里去玩的不少,可是我独独对骆驼印象深刻,当然是因为他做下了那件一鸣惊人的事。
仓库顶上是个平台,没有栏杆。我们这些从未住过楼房的小孩,常喜欢爬上去,扔些石块木片之类的东西,享受看着物体下坠时那极短暂的乐趣。一天有个孩子说:“跳下去不知道会不会摔死?”大家纷纷以有限的常识表示会或不会,认真地争执着会摔坏身体的哪些部位。
第二天大伙都忘了这个话题,可是骆驼出现了,手中拄着一把黑布雨伞。
“跳伞给你们看。”他站在平台上向地上的我们喊道。
大家都愣住了。没有容我们反应的时间(有的话恐怕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撑起伞,一跃而下。
骆驼和他翻破的伞被我们围在中间,他躺在地上痛苦呻吟了不知多久,才有个脑袋比较灵光的,飞奔回村子找来大人。
那次以后骆驼很久没有跟我们玩。偶尔见到他,走路一拐一拐的,看样子当然是不能跑了。跑不快还能玩什么呢?
然后我们家就搬离了眷村。听说后来村子拆了,建了些新楼房。我一次也没回去看过。有些人喜欢没事到从前住过的地方瞄瞄,有个好听的词儿叫什么“旧地重游”,我可从来没有生起过那样的雅兴。可是奇怪,前一阵子——就是两三个月前吧,我忽然接连着几晚梦见那个村子。那些梦境是黑白影片,而且是默片,一排排的房子空无一人,然后骆驼默默出现了,慢动作,一张纸似的从半空中晃晃荡荡飘下来。我总在他还没着地时就醒过来,心还咚咚跳着。
话说回头,我是到上了高中才又见到骆驼的。我都忘了他原名叫骆什么,第一天上课老师点名叫到他的名字也没留意,还是下了课他先过来打招呼的。他个子好大了,走起路来拐得不算厉害,不注意还以为他吊儿郎当,故意那么一跩一跩地走路。会跟我同一班,当然是留级啦,他倒很大方不介意的样子,识途老马般地告诉我很多新生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国文老师的丈夫有神经病,作文里要是提那三个字准吃大“丙”;英文老师的发音是纯日本式的,可是你若也照他那样发音他就大怒说你在嘲弄他;学校西北角上的围墙有个矮缺口,从那里翻过去溜到小吃摊很方便等等有用无用的情报。
高中的日子好像过得很快——年纪越大日子过得越快,这个心得居然在高中时候就有了。记得是高二下学期的那段时间吧,骆驼怂恿我陪他上教堂,原来他盯上了一个女中的洒妞,发现她是那个教会的虔诚信徒,便拉了我去壮声色。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只陪他去了两三回,一方面实在没兴趣,二方面家里也管得愈来愈紧,逼我开始收心准备考大学。所以当时在教堂里听了些什么道理全记不得了,惟一的例外是有一次那个外国牧师用相当不错(除了四声不全)的汉语说:
“住爷叔说:菜主要紧天国,毕骆驼穿果震眼害难。”
骆驼低头小声咕哝:“妈的,老子要能做财主,干嘛还要穿什么针眼。”
我听了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又好气又好笑得牙歪,暗地里庆幸他看来没希望追上那个叫什么秀美还是美秀的女生,那样又美又秀气的人若让他穿了针眼,上帝也未免太没眼了。
大专联考放榜,我勉强挤进一个半吊子的学院的中文系,老爸老妈原先的心理准备是我名落孙山上一年补习班再考,这下竟然上榜,意外之余又嫌我念这样的学校这样的系出来这辈子打包票没出息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凭我这块料难道要我考上台大外文系不成?倒是骆驼的名字始终就没看到,这并不太出我意料之外,可是想到他老兄的高龄,这下非得去当大头兵不可了,才替他感到不妙。就这样,我们没再见面总有十五六年之久。
二
再见到骆驼的时候,台北早已不是当年的台北,我俩当然也不是当年的光头瘪三。可是我又该算是什么呢?自己也搞不清楚。大学毕业之后服完兵役,研究所考不取,出国嘛想也别想,只好去一家差劲透顶的中学教国文】凇Q劭粗茉獾娜艘桓龈龊孟袢发了,连巷口卖菜的、理发店的老板娘这些人也全都成了天方夜谭式的富翁,我的耳朵受不了老妈成天唠叨聒噪,终于一咬牙改行,混进一家广告公司——说是混进去其实是谦词,我这种人能有什么背景后台?当然是凭实力考进去的啦!这才生平第一次觉得中文系里学的那点跟墨水沾边的东西竟然还派得上用场。广告公司待遇比中学教员好得多,而且每天穿得衣履光鲜、胆粗气壮,便顺利交上个女友,几乎要到议婚论嫁的阶段了。
可惜好景不长,公司忽然宣告倒闭,老板跑得不见踪影,几个像我这种不靠关系的职员当然作猢狲散,死活也没人管。中学回不去啦,凭实力再考上个什么,这样的好运不会来第二次。最后总算在一家唱片公司混到一个写歌曲介绍的工作。你如果喜欢买些情意绵绵或者看起来乱有深度的歌曲唱片,搞不好就看过我的大作,出现在封套上歌星的倩影旁边,或者里面的说明书上。这里顺手举两个例子给你欣赏欣赏:
“……便是这般无奈的青春,伴随春花秋燕丝丝入扣您的心弦,待生命如露珠在弦上悄悄滑过,纵有几世哀愁与欢乐亦是枉然……啊!让纯情玉女夏纯纯的歌声,带您进入她缥缈的心园……”
“啊!远方的意念,几时才伴随那人流浪的歌声归来?我心深处有云影般的回音,滴落在你黄昏的悄然……流浪王子雷雨田,他的音符是远方彩虹的投影……”
——见笑了。可是你别说,这些不知所云的废话还颇受欢迎哩。后来胆子大了也填过几首歌词,当然都没大红,红了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红不起来那是歌星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不过有一首歌出了问题是我一时大意,明明是情歌嘛,歌名叫《我的红心》……你猜对啦,禁唱,理由不说自明。
唱片公司的差事时有时没有,收入不固定。有一阵子一个多月没事给我做,都快穷疯了。想想自己年过三十还在吃家里住家里的,真窝囊透了。那段日子情绪非常低落,连上街也觉得街上每个人都比我有钱,都在耀武扬威地朝我臭美。
这天也是合该有事。我闲极无聊约了个新认识不久的女友(先前那个几乎议婚论嫁的当然早吹了)看一部什么美国爱情片,约好在电影院前面碰头,等到所有人都进场了也不见她来,一火大就自己钻进去看。开始放映才发现完蛋了:银幕上是道道地地的本岛出品的电影。除了怪自己未老先衰胡里胡涂走错戏院还能怪谁?就在这时,我看见字幕上打出骆驼的大名,乖乖隆地冬,有没有搞错呀?副导演呢!
俗话说福至心灵,我看人倒霉的时候心眼有时也会灵那么一下。我想到电影界门路多油水足,何不找骆驼帮帮忙?就算什么也弄不上,老朋友久别重逢也不是坏事。当下打定主意,找到那家电影公司打听到骆驼的电话号码。
老实说刚找上骆驼的时候,还有几分小人之心呢。大概是这些年下来不得意久了,习惯成自然,凡事先假定别人一定瞧不起自己(这个假定倒也十回有八回是真的);我很有自知之明,所有那些飞黄腾达的条件自己全不具备,总不能拿刀子逼人家瞧得起自己吧——何况我连拿刀子的这份勇气也没有,就算有,人家还可能掏出手枪呢。所以打电话找骆驼的时候几乎临阵脱逃,想自己是不是吃撑了自讨没趣,人家在电影圈什么风光人物没见过,会认你这个穷酸老同学?
正在迟疑的那一刻,电话那头已传来骆驼的声音,我只好硬着头皮开口了。如果有所谓“改变你一生的一刹那”,我决定开口的那一刻真是我一生的转折点——恐怕也是骆驼的,但我一直告诉自己不是的。
“好小子!杜光明,这么些年你他妈的躲到哪爽快去了?”骆驼的声音大得使我连忙把话筒拿得离耳朵老远。“明晚有空没有?咱们碰个头好好聊他妈个痛快。”
约我碰头的地点也怪。我以为要不是什么有歌星表演的西餐厅就是酒廊之类的,他现在该常常出入的地方吧。没想到是个巷子口的破面馆,更没想到那面馆深更半夜的生意还不错。我才到就看到骆驼远远走来,人胖了一圈头发少了一半,走路姿势倒还是那副德性,一拐一甩的。坐定下来先唏哩哗啦点上一大堆吃的喝的干的稀的。那山东口音的老板跟他热络得像兄弟。
“老刘,当兵时候交上的朋友。”骆驼向我介绍。“怎么样小子,混得不赖吧?”
我苦笑摇头,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满嘴东西含含混混地把这些年的事约略叙说一番。很奇怪,在这种地方面对骆驼,平日那点可笑的虚荣和自卑竟然都像生啤酒泡沫般消失了。
骆驼也告诉我他这些年的遭遇,原来完全不是我原先以为的那样顺利风光。比起他,我的经历几句话就讲得完,他的起码可以写本书,不过恐怕没有人要看,既不传奇也不香艳,只是一个既无学历又无背景的眷村孩子的生存史罢了。
“杜光明,不是我骆驼吹牛,走到我那一步还能有那个定力,不容易的。你想想,当兵回来,老爸嘛翘了,一块钱没剩下给我们,老妈跟着我老姐过,受的那个气就别提了。我那个挂名姐夫龟孙子硬是做得出来,把我两口破箱子扔到大门外去……”他摊开手掌,上面清清楚楚八个硬厚老茧。“记得村子里住你斜对门徐家那个专会带头打架的小鬼?当完兵有一天碰见他,是个什么帮主啦。他说我有需要可以去找他,我没领他的情,虽然老子可真他妈的有需要。我骆驼从小就不是念书的料,可这点好歹还是心里有数的。那种圈子,一沾上就死也不得超生了!我咬咬牙做粗工去啦,一身力气总不要本钱吧?后来混进电影公司做搬运工、替身、布景工人……居然也他妈给我混过来了!”
我默默听着他,想到那些童年时的玩伴,名字已经全记不起来了,然而那些脸孔一个个掠过眼前,叽叽喳喳急促欢笑的童音像暮色里归巢的鸟啾;巨大的暮色涌来,乱鸦各自分飞,谁也记不得谁了。
那晚我醉得东倒西歪,还是骆驼送我回家的。第二天虽然头痛得像破了,却觉得长久以来的抑郁减轻了很多。至少我又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在他面前可以完全放松自己,不必充阔充你有本事,他不会研究你的背景和才干,也不会算计你的价值和钱包。我已经看出来骆驼完全没有办法在他那行里拉我一把,他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说当那个副导等于打杂,赚的钱吃不饱饿不死,常常要到外面兼差。
有次见他拎着一架录影机说去赚外快,我笑问:“好爽,拍小电影呀?”
“去!妖精打架我还嫌晦气呢!”他告诉我,有钱人家的婚丧喜庆,骚包要拍成“纪录片”,骆驼沾了电影公司副导演招牌的光,不时有些生意。
“不错呀!也算拍电影嘛!”我正好闲得发慌,想跟着他玩,“要不要个帮手?我跟你去见识见识打打杂,中午赏一个便当就好。”
骆驼正是恨不得有个人帮他扛东西,当然喜出望外。这以后我百无聊赖的周末就变得多采多姿了。渐渐我也学会了基本技术,有时还能替替他的工。我坚持不肯收他钱,只让他请我吃饭——多半还是上那小面馆消夜,我对刘老板的卤猪耳朵和刀削面上瘾了。骆驼就三不五时给我家里捎点吃的用的,我的老爸老妈虽说受不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心里还是挺受用的。
哦!当然这还不是什么“转折点”之后的大团圆结局。我和骆驼的故事这才刚开始——不,还没开始呢。
我俩的好运,是戴着厄运的面具出现的——骆驼打工的那家电影公司跟我从前卖命的那家广告公司一样,说垮就垮啦,老板欠了一屁股债溜到美国,连最后一个月薪水也没发。骆驼还有心情开玩笑,说咱们的老友徐帮主说不定会受雇赶去美国找到那老板捅他两刀子。
那晚我们在老刘的小店里消夜喝闷酒,就谈上那事了。我真记不起来这点子是谁先提出的,我说是骆驼,骆驼说是我。据后来打烊了加入我们谈话的老刘说,等他听到的时候,我和骆驼两个已经谈得有眉有眼了,他只得到三点印象,一是我们要自组公司拍规规矩矩的“小”电影,二是资金要得不多,三是这说不定大有赚头。老刘竟然就一拍桌子说他投资,桌上的杯盘碗盏震得一跳,我俩的酒都吓醒一半。
结果我们还是收下老刘那笔钱了。不收不行呀,老刘已经脸红脖子粗,额上蚯蚓样的青筋直暴,说我们不让他入伙就是嫌他摆面摊的瞧不起。后来急得家乡土话也出笼了,半听半猜才听懂他在说:这笔钱是这些年省下来预备将来回老家给他老娘和媳妇儿的,去年得到消息说她俩都已早死了,他心也凉啦,留着钱干嘛?
“钱拿去开公司,赚了嘛留一份给我老刘就是啦。”
“要是赔了呢?”我嗫嚅问道。
“你浑小子好话不说!”老刘愤愤然,“拿我老刘的血汗钱作本,怎么会赔?”
居然就这么决定了。现在回想起来,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真是干脆得多了,说干就干。于是分头去忙,骆驼负责找地方,我管宣传。
记性好些的人,说不定还记得我的广告词哩。那是我这辈子笔下最得意的杰作。当然,公司的名字才是我最最得意的,古人说一字千金,这两个字怕不值几百万?
“梦镜”。
怎么样,不错吧?很多人一看就自作聪明哇哇叫:“写错字啦,应该是梦‘境呀。”且慢,请看以下的广告词:
“我们的镜头,使您的美梦成真……”唔,这下你就记住这两个字了吧。请再看下去:
“您想让时光倒流、重现往日情怀吗?您想时光凝止,让美好的刹那永远保存,任何时刻都可以展现在您眼前让您重温吗?您想让您幻想已久的美梦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吗?您想成为您梦寐以求的电影中的主角吗?……‘梦镜艺术传播公司,深深了解作为现代人的精神需要,为您提供造梦成真的艺术服务。只要让我们知道:您想拍一部什么样的电影,时间、地点、人物、情节全都由您决定,‘梦镜高明的编剧将照您的意志像量身裁衣般订做剧本。您可以挑选您要的演员,甚至您自己来演更欢迎。您可以拍童年往事、功名传记、光荣历史、青春恋情、科幻历险、伟大情史……只要您想得出,‘梦镜就办得到!录影带或十六厘米影片,随你选择!‘梦镜使您的人生更丰富多采,充满乐趣!‘梦镜带给您比梦想更大的满足……”
三
骆驼找到的地方不赖,前面一小间动手装修一下就是个办公室,买两张桌椅装具电话,贴点广告海报摆几盆室内植物,要不了多少钱。最棒的是后进打通了有一大间,收拾下来便是我们的工作间:内景摄影棚、剪接、录音、效果、放映并兼作仓库用;摆两张行军床,我和骆驼忙到晚了就在那过夜。唱片公司我暂时还做着,可是心思都在“梦镜”上了。
这天我忽然想到若有顾客上门,要看样品怎么办,骆驼说:“行,咱们拍两套。”
于是拍了两套三分钟短片。第一部我当主角。本来想找老刘,老刘说我年轻英俊做主角比较有吸引力,他愿屈居配角。于是我独行小巷,窜出来两个坏人——老刘和他面店的伙计,一个拿刀一个拿扁钻,一阵殴斗之后(劈劈啪啪的拳脚音响也十分逼真)我身手利落地把两人制伏在地讨饶,然后一名可爱的女孩子上来用梦幻的眼神和声音说:“啊,你是我生命中等待了许久的人,让我们离开这个庸俗的地方到远方去流浪吧!”于是我一手抓起不晓得哪来的吉他,一手挽起她的纤腰,在《带着我的吉他去远方流浪》的歌声中走远……对了,女孩子是骆驼从前公司里的场记小珮,人长得很清秀,我们将她编入“梦镜”的女演员册里。
说到我们的演员册,也满有样子的。骆驼专挑那些小配角、一片明星之类的,照片配上简介,男女各一册,倒也花团锦簇洋洋大观。我出主意让最后一页框子空着,下面几个大字:“明日之星——您自己”。
第二套示范影片骆驼是主角也是惟一的角色,自编自导自演“飞驼”。从头到尾蒙太奇,在仓库里我照他吩咐拍几段他穿着飞行夹克,戴着飞行眼镜、头盔,靠在硬纸板糊成的“机舱”里,然后来几段不同角度的电风扇吹得他衣袂飘飘的镜头,过一会儿从桌子上往下跳,过一会儿肩膀上挂起几根带子作俯视状……配上他不知哪里偷来的废影片,看他乱七八糟剪接一通,放出来竟是骆驼驾着小飞机,在空中表演大翻筋斗,然后从容跳伞,安全着陆……这下我算是真的服了他。
“真有你的,”我由衷地说,“跟真的一样。”
骆驼嘴角有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我小时候那回跳伞,你在场吧?”
我点点头。他的一条腿还是比另一条短些。
“我后来绑上石膏躺在床上还尽愤愤地想:妈的,电影怎么可以那样骗小孩,那些跳伞的人从半空中跳下来都没事!我那时真迷跳伞,偷了家里的钱去一遍遍地看有跳伞镜头的电影,租有跳伞图画的书。”
“既然你到现在还这么喜欢,可以去打听哪里有跳伞课,你可以去上呀。”我说。
骆驼却大笑起来,“喜欢是一回事,可是我不行。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惧高症!”
我也笑了。这毛病八成是他一生惟一的那次跳伞经验犯上的。
凡事起头难,第一桩生意我们等了起码有半年,就在几乎要宣告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总算财神婆出现了。说起来这位女士骆驼还算认识的,曾经在两三部电影里演过稍纵即逝的小角色,不过这并不影响她自称为明星的头衔。凭这头衔她嫁了一位富商作填房。老天爷待她实在不薄,在她只做了两年半王夫人之后,就给她个杠上开花,让那王董事长及时蒙主恩召,留给她的遗产两辈子也挥霍不完。现在她经移莲步进来,雍容华贵,害得我呼吸都不敢使劲。还是骆驼见过大场面,跟她有说有笑,很快就进入情况。
“常有人跟我说:安娜呀,”芳名安娜的王夫人撩起玉指掠掠鬓发,“你的人生可真算是多采多姿呀!可惜没有一部电影,把你从小拍到,呃,拍到大,要有的话该多么有趣呀!嗳,前些时看到你们的广告,我的心一动,”她按按丰满的胸脯,我的心也快跳了几下。“行呀,现在还不晚呀,我不能从小时候拍起也可以从少女时代拍呀,对不对?”我和骆驼点头如捣蒜。“只要拍得真,拍得好,价钱方面我不会让你们吃亏的,这是艺术嘛,对不对?可是我得要个好剧本呵,我的故事说起来容易,真要编成电影……”
骆驼一掌拍在我背上害我差点吐血:
“这位杜光明先生,名牌大学中文系高材生,又是名作词家,笔下好得不得了,你的故事给他写,包你拍出来比琼瑶的电影还美!”
这位贵夫人媚眼转向我上下打量,我心里直嘀咕:从少女时代拍起?不知道有几十年哩,搞不好弄成个特长的连续剧?还有,她想自己扮少女时代,骆驼得要上哪里去找那么高明的化妆师?
结果证明我的顾虑全是多余的。在安娜女士的指导下,我写成了一本大约四十分钟的“剧本”,对白极少,多数是一段又一段的场景:中学生时代的安娜女士剪着短发,活泼娇俏地被一批男孩子众星拱月,在公园草地上欢笑追逐;少女时代留了长发,被一批男青年众星拱月热烈追求;然后与其中一位(她从演员册里几十名候选人中慎重挑出来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在海边欢笑追逐时她的长发慢镜头飘飘扬起(当然是洗发精广告式的);她参加选美(不知是哪年哪项选美赛,当然不必提),戴后冠捧鲜花走在伸展台上;男友在机场戴着花圈与她挥别,她黯然神伤遥望天际一架飞机消失;她成了明星,穿古装时装扮古今美女;下嫁王董事长,是最美丽的新娘和贵夫人;最后是悲伤但仍然美丽的寡妇,蛾眉微颦,嘴角却含着坚强的微笑面对她今后仍然不会黯淡的日子……全片以浪漫优美的音乐配音,最后一首当然是轻快好听的圆舞曲《风流寡妇》。
放映给她看的时候,我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我又一次不能不佩服骆驼。他用蒙了尼龙丝袜的镜头拍出来的安娜女士真是如梦似幻、时光倒流。我要是从不认识安娜女士,看了这部短片(片名叫“国色天香”,当然又是我的杰作),难说不会爱上她哩。
看完了,安娜女士站起身来,眼中噙着泪珠,伸出一只手按住骆驼的肩膀,一只手紧握住我的手——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钞票在眼前飞舞。
安娜女士真是一个好的开始,这以后我们的生意便源源而来,大有应接不暇之势。我当然早已辞掉唱片公司的鸡肋。小珮找了她两名从前的同事来做全日工都还忙不过来。接二连三的有人要拍类似安娜女士的“传记”;一位成功的企业家叫他儿子来演他青年时代的奋斗史;一位民意代表要把自己拍成锄强扶弱的侠义形象(大概准备下次竞选时派上用场),骆驼把剪接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位代表先生看完影片后竟然觉得自己可以改行去做武术师傅了;一位美国回来度假的学人,想要重温他二十五年前一段初恋情史,在试镜之后才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扮演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的自己了,便从演员册中挑了一名据他说很有几分酷似自己当年的男孩子,又挑了一名最具有纯情学生气质的女孩(这时我们的演员册已不仅是照片,还有录影带了),拍下来十分满意,带回美国去做永久纪念。
最大规模的一回是位名医扮皇帝,动用了三十名女角扮后宫嫔妃——这只是“后宫佳丽三千人”的百分之一,他虽不满意也只好马虎一点了;又找十名男角扮大臣和太监。那部戏只有二十来分钟,可是大家都赚得高兴极了,后来那位医生还介绍了好些位他的同业来拍类似的影片,“梦镜”的员工找他们看病都可以打折扣,开刀送红包也给退回来。
除了纯过瘾,也有抱着目的来拍片的。一位颇有点社会地位的人士的妻子,挑了两名男女演员拍她和丈夫年轻时相识相恋、婚后同甘共苦的一段日子。骆驼消息灵通,告诉我这是妻子想用来感动她变了心的丈夫,我觉得拍得乱感人的,年轻女孩看了说不定会哭湿一条手绢,可是那男人有没有因此而回心转意,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梦镜”也促成过好姻缘。一个痴情的律师,在他追求了十年还是没追上的女人出国嫁人之后,他决定挑一个长得像那女人的“梦镜”女星来演一部报复性的戏——她苦苦追求他,他郎心如铁置之不理。戏拍完后,两下都有了意,律师向这位女星求婚,一年后快快乐乐抱了个胖娃娃,还请我们吃红蛋呢。
还有一对有钱的父母,送给他们独生子十岁的生日礼物十分别致:让小家伙扮“星球大战”的王子,跟一群机器人、外星人混战一场又交上朋友的科幻童话。我这才发现想要梦想成真的欲望,大人孩子一样具有,在这点上大人更像孩子。拍那场戏,大家都乐得像回到了儿童期,骆驼更是兴奋得又蹦又跳,我真担心他会把那小鬼推开自己取而代之。
当然不是每个顾客都这么理想。颇有几回找上门来的人认定了我们是开男女兼备的应召站的;开始时派出所的警员常会来转转,直到骆驼答应免费拍一部“我爱保姆”的宣传片才没事。也有人要我们把他的床上功夫拍成“艺术写真动画”,当我向他礼貌地解释我们不拍这类东西时,这家伙竟然抓住我的领带恶狠狠地说:“你们瞧不起老子是不是!”我吓得牙齿打颤,拚命向他解释说绝不敢有瞧不起他的意思,看他抓住我用的力气可见是有办法的:“我们只是迷信,觉得看这种事不吉利啦……”不知道是我的理由很充分还是我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给了他心理满足,他居然一言不发放开我走了。
几十分钟的“长片”赚得多,零零碎碎的小品也不错,不花力气又容易讨好。最常拍的是“个人影集”,不需编剧本,只要以那人为中心猛拍就是。令我们惊奇的是男性占的比例也不少,并不是只有女人顾影自怜。
我也越来越体会到,人可以从自我哄骗的织梦带给自己多大的快乐。比如有位名女人——我就不必提她的大名啦——说她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做个修女;既然这辈子这个梦想不会实现也不必实现,她却想给童年的自己“一个交代”。于是她穿上修女的衣袍,在天主堂里里外外拍了诸如祷告、静修、念经等等镜头,最后是教堂的彩色玻璃映着阳光,十字架塔尖伸入蓝天,衬着舒伯特悠扬的《圣母颂》渐渐淡出……她很满意,付了全数之后还给每个工作人员一笔慷慨的赏金。还有个年轻人想做医生想得快疯了,可是总考不取医学院,便找我们拍一段他做医生的戏。听说那之后他便高高兴兴地做他的银行职员去了,闲时在家便拿出这部他命名为“杏林之春”的录影带来看,并且决定以后每隔十年就重拍一部。现在想来,“梦镜”要是不关门,那以后岂不是陆续要有“杏林之夏”、“杏林之秋”、“杏林之冬”了吗?
四
说到“关门”这两个字,到现在我还有些恍恍惚惚的。在“梦镜”的全盛时期——就是搬进斜对面那幢大楼以后的两年多里,谁会想到“关门”这种事?那时的日子充满活力和希望,成天忙、忙、忙,忙接戏、忙拍片、忙赚钱,当然也忙花钱。日子过得也像梦,有时当我开着那辆崭新的银灰色“富豪”,经过从前留下过某些回忆的地方,真有恍如隔世的做梦之感。走在路上,从前那种总觉得别人都在狗眼看我低的感觉好像是前辈子的事;而我也很欣慰地发现自己适应优雅高贵品味的能力和速度都很令人满意。
对了,还有一件令我快乐的事,就是我在公司搬进大楼之前就跟小珮结婚了。她常爱说:“我和光明是一片钟情。”当然指的是那部三分钟的示范影片。多谢骆驼。
然而骆驼始终还是打光杆。你可以想像以他现在的财力条件,对他表示好感的女人有多少——从十四岁到四十岁都有。可是他抱定八字真言:“玩玩可以,结婚免谈。”理由是忙,赚钱要紧。可是我总觉得那只是个借口。骆驼对钱并没有那么在意,赚大钱绝不是他最重大的人生目标——不过他人生目标是什么,甚至有没有,我就不晓得了。骆驼不谈这些抽象话题的。
搬进大楼之后,我和骆驼当然不再是累了铺盖上一倒、饿了买个便当吃那样过日子了。我们都已有了各自的办公室、女秘书;商量要紧的事也不像从前那样在面摊上拍拍桌子就定了主意,而需要召开业务会议。我跟骆驼渐渐有了距离。从前我很喜欢他的随意和不拘小节,觉得既亲切又潇洒,可是当我穿着昂贵的西装、浑身散发着高贵的绅士气息自我感觉极好的时候,骆驼数十年如一日的“少放屁”、“你小子懂他妈个什么”这些并无恶意的口头语,听在我耳中越来越刺耳;我一向习惯于他的良好默契,现在却常觉得他是令人反感的颐指气使。有时甚至连他一拐一跩的走路姿势都感到不大顺眼。
有一天我俩在讨论一个剧本的时候,骆驼又随口咕噜道:“你小子少他妈胡吹——”我也不晓得哪来的火气,沉着声音对着他的脸说:
“请你以后说话尊重我一点。即使是你的雇员,也不应该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何况我不是!”
骆驼当时的表情我至今记得。他先是不能置信地像看一个陌生人般看着我,然后脸孔逐渐胀红,然后又逐渐平息下去,最后没事似的继续刚才中断的话。我后来有点后悔,可是想想就这样给骆驼一个教训也好,嚣张的火焰要趁着还小的时候才容易扑灭,等窜大了就麻烦得多。这是我这些年来在社会上混出来的一点小小的处世心得,正好用在朋友身上。
不久以后发生了令我俩都很伤心的事——老刘死了。“梦镜”一开始赚钱,我们就分月摊还老刘的资金,还清了之后,还是按月给他钱。照说老刘生活不愁了,可是无论我和骆驼怎么劝说,老刘都不肯关掉他的小店。他说坐在家里等人送钱上门他会闷出病来的。我们又建议他拿那笔钱讨个老婆,他的反应出人意外地强烈,气呼呼地说不能这样害人。我们只好随他去啦。
我知道骆驼一直没断过上老刘那儿坐坐,吃吃消夜喝两盅酒跟老刘聊几句天。我也常想到跟他一道去看看老刘,可是总有忙不完的事,一晃就忘了;而且结了婚的人,不能像从前单身时深更半夜跑出去坐小吃店。说实话,成天吃得饱撑撑的,一肚子山珍海味,老刘的卤猪耳和刀削面对我已不像从前那样有诱惑力了。再说穿得衣履光鲜的,开部豪华轿车去吃那乌脏油腻的小店算什么?小珮从前也喜欢过老刘的担担面,现在当然提都不要提。你说,我还去干嘛?
老刘去得很平静,是在睡梦里心脏病发就过去了的。老天对这个善良的老人总算慈悲,让他完全不受罪就去了,否则孤苦伶仃一人,缠绵病榻上烂死也没人管呀。
这么想着,我就想到骆驼身上来了。老刘的死好像把我俩又拉近了些,虽然不可能完全像从前那样,但是我觉得自己能够拉回去一点,用一份从前的宽容来面对他了。我邀他到一家清静的小馆子去。两个人真是好久不曾这样轻松地面对面谈心了。
“骆驼,”我说,“我觉得你该成个家了。看老刘一个人孤零零走得多寂寞,有个伴会好得多。”
骆驼只是低着头呷酒,没有反应。我追问:
“这么多女的,你就真的一个都看不上眼?你小子眼界就那么高哇?”过去的感觉又回来一些,我发现自己也用从前的口吻对他说话了。
骆驼仰脖子灌下一盅,没头没脑地冲着我说:“你看看我。”
我依言看他,才发现他近来头发又稀少了些,下巴又肥厚了些,眼袋又肿大了些,顶着桌缘的肚皮又鼓胀了些……
“你说,如果你是女人,你看上我什么?”我正盯着他的肚子想着他的那条腿,闻言连忙收回视线正视他,不敢答腔。
“想嫁我的人不是没有,可是她们看上的不是我他妈这个人呀!”我皱皱眉,心想就凭你这一口不干不净的,也早把好人家女孩吓跑了。“还是你小子狗运好。小珮当年看上的就是你这个人,别的存心全没有。她对你真是死心塌地的。”
我矜持地笑笑,心中自是得意,忽然觉得骆驼其实并没有比我值得神气的地方;而我居然始终敬他是老大哥,是教导我提拔我的人……真有点不可思议。
“记得储美秀吗?”骆驼问道。
“谁?储——”我从飘忽的思绪中惊醒,以为他在说哪个演员。我们的演员录资料现在庞大得需要用电脑处理了。
“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你常陪我上一家教堂,那时我在猛追的那个洒妞……”
“记得记得!”我心头浮起洋牧师“骆驼穿针眼”的腔调来。“是呀,为了她去坐教堂的硬板凳,结果你连个亲嘴都没有捞到吧!后来呢?”
“后来?还有什么后来?后来我遇见那么多女孩子,总觉得没有一个及得上她。真是笑话,妈的,你看我像个婆婆妈妈的多情种子吗?”骆驼自嘲地笑笑。“我没告诉你——夏天我又遇见她了!”
“谁?储美秀?”
“不是储美秀我还在讲谁?你小子——”他把骂人话随着一口酒硬咽下去,“她去了美国、嫁了人、养了孩子、离了婚,夏天带着那混血儿子回台湾探亲,听人提起我,就找上我啦。老天,她还是那么漂亮,真他妈的奇怪……”
“后来呢?怎么样了?”我兴奋地追问,心里有点怪他这样有趣的事居然没跟我提,太不够意思。
“没怎样。”他懒洋洋地又干了一盅酒。“她从前瞧我不上眼,现在当然也一样啰。”
“胡说,那她找上你干什么?”
“她不是找我。她找的是这个赚了他妈大钱的大公司的大老板,不是我骆驼。”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骆驼还要倒酒,我轻轻按住他的手:
“够了,吃点东西吧。”
骆驼嚼了两口菜,忽然眼睛红红的放下筷子:“我真想吃一碗老刘的大卤面——”
我一阵鼻酸。那一刻我又觉得老刘的猪耳朵和刀削面还是没得比的。我才深深懊悔那么久的时间不再常去看那个孤单的老头子,不再理会那个失意时的老朋友。可是你不能怪我,人得意的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失意时的朋友,你说是不是?
老刘之死带给我的伤感和懊悔很快地就被繁忙兴奋的工作冲淡了。那阵偶发的情绪当然不会给我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而那晚跟骆驼的谈心,也是我俩最后一次以那样的方式谈话了。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过回到从前日子的感觉了。我说过我不是个会恋旧的人,旧地重游婆婆妈妈那一套我从来不感兴趣。同样的,对未来没有价值的过去,我没有理由拚命念念不忘。
现在心平气和地回想起来,我跟骆驼产生无可弥补的裂痕,其他种种理由原因都还是次要的,金钱才是主要导因。没钱的时候可以不分彼此,赚小钱的时候也可以马马虎虎;赚了大钱,再加上我的生命中多了一个最重要的人——妻子,而且不久以后我们就会有孩子,又分期付款买了漂亮房子,在公司里有我心血结晶的股资……对很多事的看法做法就会不一样了。骆驼的马虎、随便、浪费、任性、随兴之所至的决定,件件令我越来越痛心疾首。小珮还在枕边唠叨,叫我把公司账目盯得紧一点,骆驼兜揽的事太多,难保没有走私的可能。
“那倒不会,骆驼不是那种人,这点我信得过他。”我心烦地说。
“哼,亏你混了这些年还这么天真!”她一翻身背朝着我睡了,我却眼睁睁看着天花板,久久无法成眠。
终于,我跟骆驼无可避免地正面冲突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四月一日愚人节,那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正埋头核算一笔账,骆驼推门进来(他这从不敲门的习惯也令我讨厌),眉飞色舞地说:
“还没走?好极了,陪我去喝一杯,我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
我听到“喝一杯”就微微皱眉,因为公司上下正在盛传董事长酷爱杯中物的程度,已经使得他几度忘掉重要约会,或者在会议中精神无法集中了。
“小珮在等我回家吃饭。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谈行吗?”
“好吧,等一等。”他转身出去,很快又回来,手中拎着一瓶酒和一包花生米。
我假装没看见他自备的粮草,把身子往后一靠,交叉着双手,如同一个干练的商场决策者那样等着他开口。
“杜光明,”骆驼开门见山地说,“我想拍电影。”
这家伙已经醉了不成?我们不是每天都在拍电影吗?
“我的意思是拍真正的电影,发行到大戏院去公演的电影!”
“这倒不是个坏主意”我说,“可是要谨慎从事,现在满街都是拍电影的人,竞争多,亏老本的更多。我们要选个什么样的适当时机去投资拍部什么样的稳赚的电影,下次公司会议上可以提出来讨论讨论。”
“小子你少来跟我文绉绉的打官腔,”骆驼不耐烦地,“我想拍的是我肚子里早就有的一个故事,很有意思的,一定受欢迎,一定卖座——不过那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这是我真正想干的事,我早就想啦,可是从前他妈的没这个条件,现在老子有钱了,公司里一切又都是现成的,你也可以帮我……”
我冷静地问:“你仔细地通盘考虑过这个方案了吗?”
骆驼急切地说:“杜光明,这是我好多年以来的梦想——做一个真正的导演,拍真正的电影,我自己的电影!不是替别人拍那些订做的烂玩艺!怎么样,小子,我们一起来干一票吧?轰轰烈烈搞他个大的!”
我吁口气,耐性地说:“骆驼,你不是在跟我开愚人节的玩笑吧?我真不能相信,你也有这个年纪了,又有这个大企业,怎么居然还在想这种自己过瘾的好玩事?”
“是真的很好玩呀!小子你听我说,”骆驼的眼睛放出光来,“光是故事就精彩得不得了,听着啊:很久以前——唉管他哪个朝代你负责去编一个——有个绝色美女,她有个小伙子情人两个嘛爱得要死,可是她给皇帝看上啦,皇上把她强娶了去当小老婆,当然也爱得她要死啰,那个情人一气之下就远走江湖,遇到很多奇人奇事,几年后你猜怎么样?情人出现啦,现在是个武功高强的侠客了,还会飞天钻地的奇术,于是他闯进皇宫跟大内高手恶斗,最后历尽千辛万苦,推翻了那个皇帝,夺回了心上人……”他歇口气又说下去,“怎么样,精彩吧?你看,什么都有:古装、爱情、侠义、武打、战争、魔幻、惊险、鬼怪、宫廷……应有尽有!这样的电影,你说能不他妈的轰动吗?”
我听得头昏脑胀,直到听了他的三字经才惊醒过来,重重地摇头道:“骆驼,虽然有很多烂片也照样卖钱,可是其中有他们的道理。我绝不相信你这锅大杂烩能行得通。你想要自己玩票,我站在朋友立场奉劝你一句: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你要找我一起,我只能说:对不起,恕不奉陪。”
骆驼怔了半晌,脸色渐渐黯淡下来。“这么说,你没兴趣?”
“没兴趣,而且再说一遍:你最好也别冒这个险。”
“你小子没这个胆?”骆驼对着瓶子喝口酒,眯着眼看我。
我觉得胸口有一团怒火在渐渐成形,但还是很有风度地说:“这跟胆子无关。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全心全意投在‘梦镜上,无谓的风险不值得冒,个人风头更不该急着出。”
“一个人活着本来就该冒冒险嘛。”骆驼脸上已现出令我敏感的鄙夷之色,“你这辈子难道拍拍这种小儿科的东西就心满意足啦?你小子难道从来没想过自己来好好搞些个像样的东西?”
我拚命压平自己的声音说:“骆驼,你在自说自话。那是你的想法,我可并不觉得有个像现在这样规模的事业还叫不像样,非得去拍部什么电影才叫干了像样的事。将来‘梦镜也许会投资商业电影,可是那会是正正规规有计划有策略的投资,而我认为目前还不是时候。”
骆驼耸耸肩:“我就不信我自己不能干。”说着扔了几颗花生米进嘴,嚼得咔嗤乱响。
我觉得他的态度简直是挑衅。“你要去自我满足,那是你的自由,我无权过问。不过站在‘梦镜总经理的立场,我要先跟你讲明白:第一,你自组电影公司,账目跟‘梦镜绝对要分清楚;第二,你出去拍你自己的电影,‘梦镜的事要先交代安排妥当,我们就当你休假去了。你身为董事长,这个榜样要做好,如何?”
骆驼拿起瓶子又对嘴喝了两口,房里的寂静衬得他喉咙咕噜咕噜响得厉害。这时他的脸色不但没有因为酒精而变红,反而渐渐苍白了。
“好小子,不错不错,真有总经理的风度呵,连我也管上了。不过你也未免太瞧扁我骆驼了,‘梦镜不管怎么说有一大部分是我的吧,你想我会他妈的乱来吗?”
“正因为也有你的也有不是你的,才要划分清楚。”我毫不示弱。
“很好,那我就去玩我的啦。”骆驼站起身来伸个懒腰,“真可惜,本来想请你担任制片的。你不给面子,只好去他妈的算啦。”他一拐一拐走开去了,不知是我的错觉不是,他好像跛得比以前厉害了。出门前他转过身来道:
“其实嘛,嘿嘿,老实说吧,你小子他妈从怎么捧摄影机的ABC都是老子教你的,找你做制片什么的请你来挂个名而已,不必太当真啦!早点回家抱老婆去吧,啊?杜——总经——理!”砰一声带上门出去了。
我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浑身发抖,恨不得这时两手紧握住的是骆驼的咽喉。自从“梦镜”成立以来,我的心中总有一个难以形容的阴影——我一直在试图忘却、否认、埋葬的。我几乎成功了,我几乎以为骆驼完全没有当他是提拔我的“恩主”的想法,完全当我是他平等的合作伙伴!今天,他残酷地撕裂了这件我努力编织了多年的昂贵华美的外衣,逼我重新面对那个连摄影机也不会捧的当年的自己。
然而我到底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了。几年的历炼下来,我可以冷静地把事情想过一遍。首先我不能服输,一定要坚持在“梦镜”干下去。其次,我决定不再跟骆驼正面冲突。我要守住我自己的岗位,冷眼旁观他去做他要做的事——如果一切如我所料,他会失败,那时我再等着他回头来找我。
到那时候,我心中冷笑一声:可就难讲谁更会捧摄影机了。
我不能不承认骆驼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家伙。他居然放心十足地把“梦镜”完全交给我管,自己拍他的大电影去啦。我当然不甘示弱,存心做给他看:“梦镜”在我杜光明一个人的领导之下,只会更好。
至于骆驼那边的情况,我有第一手情报。小珮原先的一个同事现在替骆驼做剧务,小珮不时请他过来吃饭聊天,我对骆驼拍片的经过便有身临其境之感了。
骆驼的电影,片名倒是很有气魄(亏他想得出来的),叫:《倾国之恋》。女主角人选,据说骆驼对当今红星挑来拣去都不满意,结果是公开招考来的。小珮听了便摇头叹道:
“这第一步棋就差了。不是红得发紫的大明星,没有票房吸引力呀!”
待我看到女主角的相片,便明白骆驼为什么这么做了。我虽然已经不能清楚地记起储美秀的面貌五官,可是她那楚楚动人的纤秀清丽是令人难忘的。说老实话,当年在教堂我也动过心,只是自己太有自知之明,所以想都没想要采取什么行动。现在面对这张照片,脑海里立刻浮现她的倩影。啊!原来如此。
至于男主角,听说先是找个性格小生,拍了一下骆驼嫌他太嫩气,换了个性格中生,骆驼还是不满意,总嫌人家拍不出他要求的性格来。小珮说:
“骆驼怎么这么难伺候?拍‘梦镜的片子他不是快得很吗?”
我冷笑道:“这不一样呀!骆驼找的是他自己的影子,搞不好他只有自己上了!”
小珮啐道:“你的想像力也未免太丰富了!”
结果消息传来:骆导演再度临阵换将,决定自饰男主角。
小珮的反应是目瞪口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幸灾乐祸——说实话,有一阵子我还真有几分担心这种大杂碎烂片会爆出冷门变成大热门,因为这年头观众的品味太难讲了。可是他这么一瞎搞,多半是没有戏唱啦。接下来我第二个反应是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君子。
其后各种零零碎碎有关《倾国之恋》的大小新闻,便成为以后那半年多里我家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话题:骆导演脾气难缠,除了女主角几乎每个工作人员都被他骂过。他的酒瘾好像更大了,工作人员迟到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他自己却有好几回早上迟到,而且是明显的宿醉未醒的模样。这部电影稀奇古怪的特技镜头来得多,侠客武艺高强满天乱飞,演他替身的成天被钢索吊着做空中飞人,有一回摔伤了,他自己上,结果差点休克。还有,他自以为样样都通,有时候抢过摄影机就插手,摄影师气得好几回几乎跟他打起来……最后也是最糟的消息是:他的成本已经早就超过预算了。
七八个月以后吧,多灾多难的《倾国之恋》终于杀青。骆驼向“梦镜”租用剪接和配音设备(我跟他事先讲明账要分清的话总算他听进去了),所以我也十分清楚这方面的进度。他前后共换了三个剪接师,最后又是决定自己上。
事到如今,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这是部灾难片。而这时我敢发誓自己真的已经没有幸灾乐祸的心理了,一点也没有——骆驼绝对不再会是我的劲敌、我的对手了。
《倾国之恋》宣布大功告成之后,骆驼在公司举行了一个酒会,庆祝他新片的诞生,并且感谢同事们在这段时间给他的鼓励支持云云。干杯之后,他的秘书笑道:
“董事长,我们应该有荣幸先睹为快吧!”
众人纷纷附和道:“对呀对呀,先放给我们看嘛!”
骆驼脸上焕发着的喜悦骄傲的表情我看着觉得眼熟,想了半天才忽然悟到那竟是小珮在阵痛八小时之后生下我们那个胖小娃后的表情。他好像就在等着大家提出这个要求,一叠声“那当然、那当然”,于是决定次日在公司的试片间里放映一场。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去看,故意坐得离骆驼远远的。我知道无论片子比我想像中的好些或者更糟,都会使我很难面对骆驼。看到银幕上映出骆驼的名字,我忽然想到几年前走错电影院的那一天。这回骆驼的名字当然是大得多,而且出现的次数也实在太多了。
唉,这真是个恐怖的观影经验。我不是没有看过大烂片(自己每天也在拍小烂片),但这部《倾国之恋》真是烂得叫绝了。我无法决定究竟是导演,还是演员,还是编剧最烂,反正这三者都是骆驼,不发生排名先后问题。女主角好像有意跟男主角比糟,完全是个木偶,但我宁可看一个布袋戏的木偶去演还会好过些,至少不会打从心里替一个木偶难为情。凭良心讲骆驼演得很认真,尤其与女主角的爱情场面真是入戏之至;他自己满天飞来飞去的特技也拍得满像回事,我注意到他扮演的这位大侠不是飞在天上就是骑在马上,很少走台步,所以如果不是特别存心的话是看不出他的跛脚的。只可惜他老兄的外型太不敢恭维,在那荒谬绝顶的剧情中像个忙碌笨拙的救火员,叫人恨不得把他从银幕上拉下来。他一出现大家就窃窃嗤笑,银幕上越是悲凄壮烈银幕下压抑不住的笑声就越是此起彼落。我真不知道坐在后面的骆驼作何感想。
好不容易熬到剧终,我看看表:片长三小时又十五分钟。这时我才认清公司里这批家伙是些什么样皮厚心黑的肉麻马屁精。他们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地纷纷朝站在门口的骆驼说:
“恭喜恭喜,董事长,真了不起呀!”
“场面宏大,可以媲美《乱世佳人》!”
“好曲折动人的故事,董事长真是多才多艺!”
“女主角真漂亮,一定一炮而红!”
“……”
我最后一个走过他面前。我俩的目光相触,我在他眼中看见一些陌生而复杂的东西:不确定、疑虑、渴望……它们唤起我对他许多年前一些零碎的记忆,当我们都是彷徨少年时的岁月……然而我只朝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出去了。
回到我自己的办公室,墙上“梦镜”的广告海报撞入我的眼帘,我像第一次看见它一般地逐字默读那些我亲笔撰写的广告词句,想到骆驼终于也不能抗拒拍一部属于他自己的梦镜影片的诱惑。问题是这样的影片只该拍给自己和自己的梦中人看,而绝对不能放给全世界的人看——你的梦一旦公开,就不应该只是你自己的梦。骆驼在许多事上搞不清楚,但最糟的就是这点没搞清楚。
《倾国之恋》的命运,果然不出我所料:没有片商愿意发行。我不能想像傲气凌人的骆驼,求爹爹拜奶奶似的逐家求人,这对他是怎样一种酷刑,但从他短期内就枯槁憔悴下来的面孔,也能略知他受的煎熬了。
啊,对了,我忘记提一件事:听说片子拍到一大半时,女主角就搬进骆驼的公寓跟他同居了。可是等到事实证明全世界不会有任何一家戏院愿意上映这部片子,而骆驼这辈子大概也不可能再拍一部“大”片子了,女主角(她的本名我始终没弄清楚,只知道骆驼给她取的艺名叫楚秀)就悄悄搬了出去,还顺手取走一些轻便的纪念品作为这些个月以来时间上和其他方面损失的补偿。
故事讲到这里,本来也该结束了。如果人生能像我们拍的那些戏,想在哪里叫切哪里叫停就可以静止在那一点上该有多好。可惜拍我们真正的命运的摄影机是永远在动的。地球永远在转动,我们的世界也永远跟着时间不由自主地向前,直到有一天清晨我被电话铃声吵醒——
“杜光明先生吗?你们公司的董事长骆伟才先生,嗯,被发现摔在你们公司大楼前面地上……已经无救了……初步调查死因是坠楼……”
我赶到出事现场时一切当然早已过去,地上有一些模糊的痕迹,我捂住嘴掉过头去不许自己细看。我只觉得口干舌燥,想吐。抬头看看大楼,高得吓人,像在天上摇摇晃晃。十楼上骆驼那间办公室的窗户大开着,像个黑洞洞的大嘴。真不能想像骆驼竟可以从那里往下一跃……我想吐,想回家,想躺下来什么也别管。可是面前就有一团糟的公司等着我去处理善后。世界还在转动,生命的摄影镜头还在动,没有人能叫:“CUT!”
五
骆驼没有留下任何遗书遗言,所以警方曾怀疑过他杀的可能性。但根据所有熟识他的人提供的线索,终于断定还是自杀的成分最大。我去探望骆驼的老妈,可怜她已经伤心得神智不清了。谁也不要他那箱《倾国之恋》的影片,我便做了一个录影带拷贝随骆驼下葬,影片本身我决定替他保存着。这就算咱俩朋友一场,我揣摩他的心意替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至于我怎么离开了“梦镜“呢?很简单。《倾国之恋》倾光了骆驼所有的积蓄,他便用他“梦镜”的股资作抵押,向一家金融企业贷款。骆驼死了,除了那箱没人要的影片什么也没留下来,债主就来接收“梦镜”啦。我二话不说,提出我的股金离开了公司。以后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只听说不久以后“梦镜”也成了历史。
我用手边的钱驾轻就熟开了家广告公司,生意也是好得不得了。我一心想要“梦镜”成为过去,可是我发现广告公司其实跟“梦镜”是一类的——也是造梦,瞧,用某某牌子的洗发精,青春美貌友谊爱情魅力前途……都随之而来,都是你的了。喝某某牌子的果汁,健康活力智慧人缘事业好运……也都是你的了。只不过这些没有经过你的挑选,是我们强销给你的速成梦。
有时我会傻想:骆驼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只有掌心八颗厚茧,算不上是财主,还是可以进天国的。他老兄在天上看着地上的我成天像孙子一样地忙死忙活,赚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钱,一定觉得好笑。不过他到了天上,该有修养得多,嘴里也该干净些了。他应该不会寂寞了,有老刘作伴。老刘更不会寂寞,他早就跟他的老娘和媳妇儿团圆啦。还有,骆驼背上该会长出一对洁白的翅膀了吧?“飞驼”的美梦,终于可以实现了。
(选自《中华文学大系·小说卷》/台湾九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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