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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的表情

2003-04-29毕飞宇周文慧

长江文艺 2003年12期
关键词:内心权力作家

毕飞宇 周文慧

毕飞宇:江苏兴化人,当代作家。代表作品:《哺乳期的女人》、《青衣》、《玉米》、《玉秀》、《玉秧》。

周文慧:武汉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周: 从1991年在《花城》发表处女作《孤岛》至今“三玉”系列作品的出炉,你的创作经历了一个比较清晰的发展轨迹。有人(张钧)把你在1998年以前的创作概括为“历史缅怀与城市感伤”,也有人把它分为三个阶段:历史的、哲学的和世俗的。当然,文学的求新求变是一个作家应有的心态。1998年以后,《青衣》、“三玉”的推出是你的又一个转向,转向冷静客观地对现实透视和对社会批判。我把它概括为一种乡村记忆。为什么会有这个转变?

毕:乡村记忆是表面的东西。1999年底写完《青衣》,之后的一年是酝酿期,而后出现了《玉米》。从某种意义上说,《玉秀》、《玉秧》就是从《玉米》的根上长出的枝杈。当时,我考虑最多的落到了专制。权力不同于专制。权力是人类必不可少的,它是中性的,在任何好的制度与坏的制度下都有权力,包括科技也有权力。专制是权力最恶的方式。专制是创作内心产生的根本动力。

我的转变推动力首先是人物。小说作为叙事文体,人物是中心。苏俄文学后,尤其毛泽东“延座”讲话后,中国小说人物的典型性、典型化问题进入了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状态。作家的创作进入了两种形态:一种是不要命地把人推向神,一种是不要命地把人推向鬼。尤其是十七年之后,中国的小说人物成为传声筒。其次是先锋文学。通过先锋文学作家们的天才的努力,中国文学从伤痕文学真正回到了文学的领域。面对人物,真正把人当人看了。先锋小说把叙事上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把叙事当作一种技法。但到了后期,它矫枉过正,强调了叙事,消解了故事与人物,这在当时很有意义。1988年、1989年,先锋后的作家认为小说是叙事,跟着先锋作家走的作家回避人物和故事。

当今的小说缺什么?人物没了。1995年,当时我认为我的小说写人物的能力不够。从那时起,我主要写短篇。《青衣》以后我有底气了。我对围绕人物的中篇很有把握了。

周:你笔下的女性形象鲜明突出。你是当代文坛男性作家中把女性写得活灵活现的少数几个之一。有人甚至称你的作品为“女性文学”。

毕:我不同意。“女性文学”与“非女性文学”的根本区别是是否以女性为立场与出发点的。我的小说没有这种立场。我关注的是人。首先是人,能自立。第二步,既然是人,一定有性别。如果是男性,我要确定他男性的行为与内心;如果是女性,我要确定她女性的行为与内心。这一点才是主要的。

周:创作的题材由城市转入农村,心中是否有一种乡土情结?在当代文坛,把目光转向土地,展现乡村女性生存状态的并不多。你能谈谈原因吗?

毕:我不是一个乡土情结很重的人。对我讲,乡土只是叙事的出发点,创作的背景。我更渴望透过它涵盖整个中国大地,包括城市与小镇。比如《玉米》,玉米是1971年的女性,属于乡村与城市。从人们的习惯讲,乡村是民间大地。我对乡村没有一往情深的情感。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对乡村的情感只占一半,另一半是警惕。所谓的大多数沉默的人身上的许多东西令人恐怖,比如人性的恶。我们应模糊人性的恶。在许多作品中,当高科技、工业、电子倾入生活时,许多人把乡村当作自己的乌托邦。仿佛一回到乡村,回到小国寡民,一回到农业文明,所有现代的负面影响就会解决。这其实是很幼稚的。在中国的乡村中,中国的农民是不可信赖的。面对农民一上来就不要命地抒情,这对中国的文学也是有害的。以往的作品中写农民,写他们的憨厚、勤劳、朴实、善良,已经类型化了。我的努力得益于我对鲁迅的解读。鲁迅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很深刻,这也是他的小说深刻并高出同时代的其他作家作品的原因。面对乡村,面对乡村人物要完整地看待他们。我们看他的白天,看他的黑夜;看他的左手,看他的右手;看他眼里的浮在表面的木讷,也看他眼里沉在底下的狡诈。

周:在姜广平对你的一次访谈中,你提到了男人复杂,男人手里有权。但你在“三玉”中渲染了权力的色彩,三位女性都围绕着权力这根指挥棒转。女性又成为了男性权力的牺牲品。我认为这中间存在一种悖论。

毕:是这样的。许多问题是有悖论的。矛盾发现了,又走不出来。

构成中国人内心的软件中,权力的影响太大了。主要是文化的影响。从“学而优则仕”开始,传统的文化,非政治体制的东西也影响人对权力的思考与追求。比如,一提到腐败,人们就讲到了权力。权力、权力的运作、权力的恐怖性,专制、专制的运作、专制的恐怖性必须从民间的角度去解答。尽管民间是被动的一方,但被动的一方是土壤,官方的腐败是在它的土壤上成长起来的。这是一个毒蘑菇,但在它的土壤上长出来。这就是为什么几千年来的农民起义归结为一个起义的原因。“三玉”表达的也就是这个。“三玉”对权力的追求是自身的,内心有这个基因。我们不能完全把她们当作受害者。我对玉米的同情是极其有限的。在《玉秧》中,玉米是一个女流氓了。这个过程太重要了。1981年的玉米基本上是女流氓,特别能喝酒,打牌赌钱。我没有过分地渲染她,权力在身上释放得越来越完整。回头设想如果彭国梁退伍了,回到老家了,玉米嫁给了他,也就是玉米作为少女悲剧没有发生。她成了干部娘子,到处耀武扬威。她依旧是《玉秀》中的形象:施展淫威,这是不可更改的。在与彭国梁的恋爱没终结时,她给彭国梁写的信时说,“你要听领导的话,要要求进步。”无论是彭国梁还是郭家兴,谁都无所谓。玉米本身就是这样。她不可能像母亲一样是权力的牺牲品,这一点相当重要。我在《小说选刊》中也谈到“这个鬼不仅依附于权势,同样依附于下层、平民、大多数、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周:你笔下的女性形象写得很生动。同是江苏的男性作家,对女性的描写都是出类拔萃的,苏童笔下的女性阴柔,但你的笔下女性更坚强,这个评价是否准确?

毕:如果把小说拟人化,我的作品女性其实不重要。我的作品的气质应当是中性的:女人像女人,男人像男人。无所谓把女性贬低或把男性抬高。我写女性活灵活现因为我身上有俗骨。“俗骨”对一个小说家来讲至关重要,否则不能了解。对一个小说家而言,不能用你的俗骨去支撑你的社会行为,但这种俗骨一定要放到小说创作中去。高度的世俗性不能把自己变成俗不可耐的东西,但一定要有这种能力。当打量这个世界时能读懂,就是有的人是懂事的,有的人是不懂事的。对作家而言,必须具备这种能力。作家必须是一个“懂事”的人。他未必是个世俗的人,但一定是个懂事的人。如果不“懂事”,面对那些人情世故是无措的。创作中,让作家与作品的人物换位。说到底是对生活的敏感程度的问题。我写得出这些,得益于我有俗骨。

我认为苏童从本质上讲,是一个诗人。他是一个诗性很重的人。诗的色彩在他的作品中体现得更多,因而,人物也得到了充分渲染。苏童小说中的一些东西在此前的中国小说系列中是没有的。他真是一个个案。

周:苏童写女性总是忽略男性,把男性置于很弱的位置,写女性与女性的勾心斗角,而你更关注人性,把女人放在男人的框框之下,写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较量,也写女人与女人之间的较量。

毕:我不渴望放在男生宿舍里写男人,也不渴望放在女生宿舍里写女人。我渴望放在家里写人,把男人与女人放在一块写。

周:能否把“三玉”界定为一部成长小说?你在创作中是有一个隐形结构还是主观安排?

毕:说得通的。“成长小说”是1996年前后提出的,带有成长小说的痕迹。我写作时并没有隐形结构。我写这几篇时,我的状态很好。写作时,心态并不复杂。没有过分的追究与奇特的想象,没有把文学背景与精神背景做很认真地梳理。作品中写到的事情我并没有经历过。“文革”并没有什么记忆。

周:一般的成长小说是自叙传式的,用第一人称。而你称之为“第二人称”。

毕:我按第一人称的心态去创作,用第三人称的口吻去写作,介于它们之间就理解为“第二人称”。这中间我用了一个伎俩。我渴望这个作品可信。最可信的办法是用第一人称,但第一人称可能会撒娇。反过来,第三人称太客观。我用一种客观的第二人称手法,尽可能客观的主观形态。“第二人称”是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平均值。

周:你的作品给人总体感觉是冷峻的,但有不可忽视的“诗意化”倾向。例如《哺乳期的女人》、《怀念我的妹妹小青》、《枸杞子》,经常用一些诗意化的意象。这是否与你早期做诗人的努力有关系?你怎样处理现实冷峻创作与诗意化的关系?

毕:我觉得我的语言还是比较诗意的。当我过分用劲时,语言就不对劲,当我放松、随手涂鸦时,语言就越来越好。语言一方面与创作有关,一方面与经历有关。我是一个顽固的古典主义者,在精神上恰恰追求非常现代的。落实到语言上用最简单、最中国化的语言,很质朴。我早期的先锋小说句子很长,后来,句子很短,很口语化。当然,口语写作不同于口语化。我们可以口语化写作,但不可以口语写作。口语有地方的小语法,但口语化写作要遵从语法规范,又有口语色彩。

周:能否给自己的作品几个关键词?

毕:我作品的思想意味或者母题是伤害。作品读了以后,给人的感觉是不愉快的、压抑的。我的美学趣味是喜欢悲剧。这是与我的个人爱好有关。上大二时,我对文艺美学很感兴趣。我记得别林斯基说过,艺术发展到悲剧时达到了它的颠峰,当它走向喜剧时,就走向了下坡。我写的悲剧不是英雄史诗式的,基本上是家长里短的,一般讲不喜欢悲壮的,大场面的,巨大冲突的。我喜欢的悲剧是发生在内心,不声不响,外人看不见的。比如筱燕秋、玉米、玉秀都是静悄悄的。我特别渴望真正地写实,把生活的本来面貌展现出来。当一个人遇到不幸时,承受痛苦都是安静的、沉静的、自我消化的。我希望我的小说在这一点上切合我们的生活、心理的写实,写肉眼看不到的悲剧。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呢?可能与中国人的文化心态有关。中国人内心很隐秘,《玉秀》就是一部《红字》。

周:先锋作家考虑的似乎是如何让自己的叙述更现代化,如何在写作中贯彻某种先锋的哲学思想,因而大多数作家远离内心写作。而你的作品“向内转”,无论先锋还是现实,都注重写人,注重人物内心心理的挖掘。你是怎样处理这个矛盾的?

毕:这还是因为有俗骨,懂得人,懂事。说到底,文学形象不同于影视形象。文学形象要抽象得多。我干脆让它抽象到底。我更多地愿意让人看到人物内心。作品就是作家内心的表情。这与我的文学观是互动的。

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灵地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精神画像。你对60年代作家的心态是如何评价的?

毕:所谓60年代作家群是一个很庞大的作家群。我与他们很疏远了。我天生是个独唱演员,不适合做合唱演员。谁也没有规定60年代作家必须是一个什么样的面貌。文学平台之巨大,可以站在任何一个地方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个空间与生活一样大。作家的最后价值体现在内心有几间房。如果只一间房,一定是沮丧的。如果有几间房,那要宽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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