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芦苇·红芦苇
2003-04-29余墨
余 墨
五屯的狗吠了一夜。先是一条狗,再是几条狗,到后来全屯的狗都吠起来。那狗吠得什么似的,像是出了事。果然,天刚亮,栓柱家就放出话来,家里的石钵丢了。
一大早,栓柱扯开嗓子骂街,从北街骂到南街,整个屯子都听到他的河南腔。后来,许是骂累了,才家去。
街上又静。隔着门,隔着窗,村民们都听得明明白白,栓柱怀疑是马三偷了他家的石钵。
马三是青年点的知青。青年点在大队部南边,离五屯七八里路的样子。自打知青从城里下来,屯子里没少丢东丢西。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艺,鸡呀狗呀鹅呀什么的,再就是园子里的青菜。村民心里恨恨的,可都不敢招惹知青,就忍了。独独赵猛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赵猛当过几年兵,复员后干起民兵连长,一个血性的山东汉子。那天,几个知青在河边玩,见了赵猛家的鹅,几人围过去,把鹅捉住,脖子一拧,拎走了。赵猛抄起家伙,追到知青点,结果却被抬着回来。知青们抱团儿,下手也狠。赵猛被打碎一个肾,直到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打那以后,屯子里关门闭户,不少家养起了狗。有一阵子,狗的行市看涨,四五担稻子才换一条狗。心疼是心疼,可不看紧点儿,指不定还丢什么呢。
可丢石钵倒是头一遭。
有人见过栓柱家的石钵,青里透红一块石头,半尺见方,中间凿的凹下去,许是用得久,表面磨得透亮,油浸浸泛着光。横竖看不出是什么稀罕之物,可栓柱却说这石钵是镇宅之宝,传到他这儿已是五代。那年从河南太行山迁来,一路抱在怀里,生怕有个闪失。栓柱听老辈说,石钵就是食钵,有了石钵,就丰衣足食,就家运昌旺。
起初,石钵传给栓柱在河南林县老家的大哥,后来大哥在劈山开渠时被炸死,大嫂进山哭了一场,回来后就带着孩子改嫁了。临走,家里的物件变卖一空,独独留下石钵。大嫂不信老辈的话,再说石钵也没给家里带来旺运。见栓柱盯着石钵两眼放光,大嫂说,拿去喂猪吧,只怕小了点儿。
转了一圈儿,石钵归了栓柱。栓柱说,这是老天开眼,祖上赐福啊。栓柱哪舍得用这宝物喂猪,石钵被高摆在炕柜上,里面盛满五谷。依栓柱看,大哥家道不兴,就败在娶了个骚女人。趁丈夫进山出民工的当儿,她在家和一个赤脚医生搞在一起。风声传到山里,大哥星夜赶回来,抡起镐把粗的钢钎砸了大队的诊所,又把媳妇绑起,在梁上吊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大哥赶回山里,再没回家。听山里回来的人说,大哥成天不言语一声,干起活来像拼命似的,夜里一个人蹲在山上磨钢钎。有一天,山里捎下话来,大哥在排哑炮时被炸飞了,满山满谷没找见一块尸骨。
栓柱相信,石钵传到他手里,一定会带来好运。这不,前年迁到五屯后,吃起了稻米,媳妇又生了个儿子。托石钵的福,家运开始旺了。
丢鸡丢狗,也就认了。如今丢了吃饭的家伙什,栓柱能不急得骂街吗?
骂完了,栓柱回到家,看什么都不顺眼,临了,又把媳妇骂一顿。
栓柱媳妇也不是横竖都吃的人。要不是你成天价上外面瞎咧咧,满屯子都知道你有个宝贝,石钵能丢吗?要不是你人熊货又(尸从),那马三借他胆也不敢偷到咱家来。有种的你去找马三算账,大清早的窝在家拿媳妇出气,算什么大男人?栓柱媳妇不服,辩了几句,不想却闷闷地挨了一巴掌。她窝着一肚子火,哭着跑出家门。
吃晌饭时,栓柱从清淤工地回来。一进院,猪饿得嗷嗷直叫,揭开锅,看不见一星点儿热气,进了里屋,也寻不见媳妇的影儿。干了一头晌的活,回到家里,吃没吃的,喝没喝的,栓柱的火又窜上来。奶奶的,这败家娘们,饭不做,猪不喂,又跑哪儿扯骚去了?
出门一问,赶牛车的黑子说,上午去场院拉草,见栓柱媳妇和一帮女人在一起。栓柱去了屯子南头的场院,死活瞧不见个女人影。看场的窝棚里,只有祥福老汉倒在炕上,手上抓着虱子,嘴里哼着豫剧。
说了会儿话,栓柱急急离开,沿水渠大坝去了大队部。刚刚祥福老汉说,昨晚听见狗咬,祥福怕有人偷稻草,就从窝棚里钻出来,影影绰绰,见马三从屯子里出来,脑袋缩在棉大衣里,像怕见人的样。
开春时家里丢了狗,有人告栓柱是马三偷的。起先栓柱想找马三理论,可一想赵猛被打得那副惨样,就倒抽一口冷气,缩回去了。栓柱不想把事闹大,再说无凭无据的,马三死活也不会认账。这么一想,栓柱就悄不声地咽下这口气。让过一回,没想到马三又偷了家里的石钵,这不是专拿我栓柱当软柿子捏吗?想想石钵给自己带来的福运,再想想一大早被媳妇抢白的那几句话,栓柱铁了心。
奶奶的,这回可饶不了这小子。
马三被五花大绑,站在四轮拖拉机上。
风从脸上扫过去,刀割似地疼。马三的脸僵硬着,冻的,也是气的。
白天,马三没去工地上工,昨晚受了风,有点感冒。晌饭没吃,睡了一觉后,心里有些憋闷,就拽过一把吉它,兀自弹起来。
弹的曲子是《沈阳啊,我的故乡》,这首歌在知青中很流行。
马三上学时就不喜欢读书,为早点儿插队,没毕业就要求下乡。倒不是觉悟高,只觉得知青自由,没人管束。知青生活是苦了点儿,可城里也好不到哪儿去。父亲去了贵州大山里的三线,一年见不了一面。母亲在工厂上班,家里孩子多,顾得吃饭顾不得穿衣。一个大小伙子在家里出出进进,脸都没处搁,还不如下乡让母亲少操点心。
下乡两年,马三只回了三趟家,两次是春节,一次是母亲的生日。每次回家,马三都扛回满满一麻袋大米,城里也难得吃上细粮。母亲过生日那回,马三竟背回一条狗,说是用大米从老乡手里换的。吃晚饭时,马三看见母亲流泪了,他什么也没说,一个劲儿往母亲碗里夹狗肉。马三不敢向母亲说实话,说狗是从老乡家偷的。说了,母亲就不吃,母亲就会伤心。依马三想,狗是不是偷的不重要,他对母亲的感情是真的。这次回家,马三觉得母亲瘦多了,为了几个孩子,母亲操了太多的心。
吉它弹出的调子有点伤感。平时马三不懂得什么叫伤感,一个大男人伤哪门子感啊?马三崇拜硬汉,最大的理想就是当兵,可他没门子,没门子就当不了兵,当不了兵就没机会战死沙场。不过今天马三有点反常。听着吉它的曲调,也许是因为有病,也许是想到母亲,又也许是想到昨晚的事儿,马三心里还真真有点酸。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儿不让马三伤感。
正弹着,门被突然撞开,冲进五六个端枪的人。为首的马三认识,郭魁,大队民兵营长。几个人不由分说,拎绳子就要捆马三。
我犯了什么法?你们凭什么抓人?马三“霍”地从炕上跳到地下,双目圆睁,脸上的线条骤然绷紧。
跟我们走,到大队你就知道了。郭魁用手抓住马三的衣领。
马三向后一闪挣开。见几个民兵逼过来,马三扬起吉它,喝道,别过来,谁敢动手,别怪我马三不客气。
一个民兵朝马三端起枪,马三用吉它一挡,啪地一声,吉它弦断了。断弦的声音很
脆,颤悠悠的。
给我把这小子捆起来。妈的,还反了你。郭魁吼着,铁青着脸。
郭魁,放你妈的屁,老子砸扁你的头。吉它抡起来了,带着风,砸向郭魁的脑袋。郭魁一闪,咔嚓一声,吉它砸在肩膀上。音箱拍烂了,木屑子溅起老高。一阵厮打后,马三被捆了起来。他敌不过五六个壮汉,额间挨了一枪托,流了血。马三被拖到大队部,在那儿,才知道是栓柱那狗日的举报他偷了石钵。
说,你把石钵藏哪儿了?郭魁审问马三。
什么他妈的屎钵,尿钵,老子没偷,你们不能冤枉老子。马三怒吼着,一脚踢翻了大队部的火炉,烟灰扬得满屋都是,弄得一屋子人个个灰头土脸的。马三偷过老乡的狗,偷过鸡,也偷过白菜青椒胡萝卜,就是没偷过石钵,别说偷,压根就没见过什么石钵。马三做事一向敢做敢当,就是忍受不了被委屈。
审了大半天,最后郭魁也没了耐性,马三打死也不承认偷了石钵。
不过,承不承认都没意义了,马三有过偷鸡摸狗的前科,再说什么都被当作狡辩。郭魁不想就这么放了马三,这回不给马三点颜色看,日后他还不定怎么嚣张呢?再说了,镇不住马三,知青谁还认他郭魁是老几,往后再遇到知青偷鸡摸狗的,他管得了吗?
傍黑时,马三被捆绑着,押上拖拉机挨生产队游街示众。
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在初冬的土路上颠上颠下。马三仰着头站在车上,身后,郭魁和几个民兵坐着,怀里抱着枪。一路上,马三看到人们从各处涌来,站在路边围观,一群孩子跟在车后跑着,喊着。
围观的人群里有认识的知青,也有认识或不认识的农民。一双双眼睛里,有鄙视,有嘲笑,也有幸灾乐祸,让马三尝到什么叫耻辱。一股气从腹腔向上涌,直顶到喉咙。马三瞪起眼睛,用牙咬着嘴唇。血从嘴角流出,还没滴下来就冻成了冰。
拖拉机开进五屯了,马三的心顿时收紧了。五屯是大队西边的一个生产队,屯子靠着辽河,河滩地上是一大片苇塘,屯子里住了五六十户人家。马三刚下乡那年冬天,就在那片芦塘里割苇子,和屯子里的人都混得脸熟儿。不过,让马三紧张的倒不是这个,此刻,他最不想被一个人看到自己被羞辱的样子。
由南向北,拖拉机沿屯子中间的土路开着。马三低垂了眼帘,但凭感觉就知道路边的人朝他指指点点,还听到骂声、吐唾沫声。
马三,装什么熊?抬起头来!马三听到身后郭魁在喊,紧接着有人拽住他的衣领往后拉。就在马三扬头睁眼的一刹那,一方红头巾像窜起的火苗直逼进眼帘。马三太熟悉这方红头巾了,那是他在城里跑了好久才选中的,接着,马三就看到红头巾下的那张脸,那张最不想见也最不敢见的脸,那是凤芸,大队小学的民办教师。昨晚马三就是在她家里,夜很深才离开。临出门,凤芸塞过一件毛衣,马三把它裹在棉大衣里。
四目相对,马三看到的是愤怒,是失望,火和冰都搅在一个眼神里。马三知道凤芸误解了。下午在大队部,郭魁逼着马三说清昨晚在哪儿?马三一口咬定去鱼塘凿冰抓鱼。他不能说和风芸在一起,说了就毁了凤芸的名声。
马三的心被刺痛了,委屈比羞辱更让他不堪忍受。我马三站着躺着都是一条汉子,我敢对天发誓没偷石钵。马三真想把心里话对凤芸喊出来,但他不能,现在不行。
拖拉机开走了。马三看到红头巾一闪。
一块冻土疙瘩从后面飞起,砸在马三后脑上。马三一个趔趄,眼前金星迸射。他仰头大叫一声,哇地喷出一大口血来。那血在空中划出一条红线,落在车轮扬起的尘土中。马三头疼得快裂了,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在眼睛闭紧的刹那,马三看见一团夕阳像烧红的铁块丢进水里,进出刺眼的红光,随后就黑了下来。
当晚,马三被关在牛棚。临走,郭魁向看守的民兵撂下话,看紧点儿,别让这小子跑了,明个一早把他送到场部派出所。
郭魁推开牛棚的门,晃晃地走了。马三看见外面飘起雪花。
3
五屯出事了,天大的事儿。
栓柱的头被劈开了,血葫芦似的,村民用四轮子拖拉机把他送往场部医院急救。不过,看那样子,八成凶多吉少。
栓柱媳妇吓傻了。从边哭边说的讲述中,村民们听出个大概。
栓柱媳妇说,夜里两点多,她被栓柱推醒了。外面好像有动静,栓柱压着嗓子说,声调低低的,听着怪瘆的。那你还不去看看。栓柱媳妇心里发毛,说话声都哆哆嗦嗦的。
栓柱摸黑下了地,经过外屋灶台时,栓柱媳妇听见一声响,她猜可能是栓柱抄起锅边的菜刀。
接下去的事儿,栓柱媳妇就说不清了。她先是听到“咣当”一响,像是木头砸在什么硬东西上,几乎同时又听到“哎哟”一声惨叫,这回她听得真切,是栓柱的叫声,带着很重的河南腔,紧接着像是麻袋摔到地上的声音,闷闷的。随后,是用脚踹大门的声音,是跑步的声音,再后来是狗咬成一片的声音。
等跑到外面一看,栓柱媳妇吓得瘫在地上。只见栓柱躺在压水井边上,一动不动,脑袋被开了瓢,血不住地往外喷。
杀人了,快来人啊!凄惨的叫声在冬夜里格外尖利,传出很远。回应这声音的,是开大门的声音,是脚步跑动的声音,是鸡飞狗叫的声音。乱成一团的声音把整个屯子都掀翻了个儿。
大队书记来了,郭魁来了,还带来十多个民兵。郭魁说,马三跑了,还抢走一支半自动步枪。
马三?!围观的村民惊得脖子都缩短一截儿。
去,马上打电话向场部报告,通知农场派出所和保卫科。郭魁,立即召集民兵,封锁各路口和河边,别让马三跑了。大队书记下了命令。
不光是五屯,各生产队都动起来了。手电筒、火把照成一片,民兵们迅速集合,拿枪的,扛镐的,抄铁锹的,还有拎着锣的,手扶拖拉机、四轮拖拉机也都开到五屯队部待命。
这时,祥福老汉慌慌地从外面跑进来报告,他见一个人影从草垛里钻出来,以为有人偷稻草,就喊了一声。那人影没站住脚,扭头顺着河边向苇塘方向跑了。
是不是马三?郭魁问。
没看清,手里好像还拎着家伙。
一定是马三!快走,别让这小子跑过河去,过了河就不好追了。郭魁一挥手,一队人马急急向河边的苇塘赶去。
这时,有人从大队部那边赶过来报信,场部已接到报告,派出所、保卫科和武装部的人正朝这边赶过来。报信的人还带来一个坏消息,栓柱可能快不行了,医院通知家属马上去。
一听这话,栓柱媳妇大叫一声,坐在地上呼号起来。嫌乱得还不够似的,一帮女人紧跟着号开了,惹得屯子里的狗也高一声低一声地吠起来。
就在这人哭狗吠的当儿,苇塘那边传来一声枪响。像听到口令,女人的哭声一下止住了,狗的叫声也憋回去了,连夜色都慌慌得暗下去不少。
夜,死静。
4
河边那一枪是马三放的。他正趴在芦苇丛里,瞪大眼睛盯着苇塘的外面。
马三杀了栓柱。其实马三并没想杀人,
只是狠狠砸了栓柱一枪托。这一击很重,也许就要了栓柱的命,马三从栓柱像麻袋般仆倒的闷声里就能感觉到。杀了人,马三并没害怕。人红了眼时,不知道害怕。
昨晚,马三被绑在牛槽子上,看守他的只有一个民兵。
马三越想越憋气。他想起栓柱,就是这狗操的杂种让他蒙上当众出丑的耻辱;他想起郭魁走时撂下的话,被送到场部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他想起了凤芸,那失望的目光扎得他心里一阵阵绞痛;他想起了母亲,要是知道自己被游街示众,她还能认自己这个儿子吗?马三不敢想了,一个血性男儿凭什么要受这份侮辱?
牛棚里四处透风,马三忘了冷,周身的血都被复仇的念头烧沸了。先逃出这里,再找栓柱那个狗操的东西算账。
许是冻得熬不住,看守的民兵钻进草垛子,这时已睡着了,枪扔在一边。无意中,马三的手碰到包在牛槽子外边的铁皮上,一阵扎心的凉。马三心里一动,他背过身,靠在牛槽子上,一下一下,用铁皮磨身上的绳子。足足几个时辰,绳子断了。马三踮脚走出牛棚,经过草垛时,顺手拾起地上的枪。
马三摸黑向五屯走去。天上飘着雪花,风一吹,路边沟里的雪扬起一片雪雾,迷得人睁不开眼睛。马三走惯了这条夜路,半年前和凤芸好上后,每星期都要走上两次。虽说凤芸总留他在家过夜,可马三不管多晚都要回知青点。农村人嘴杂且损,一旦走了风声,他无所谓,凤芸却别想在人前抬起头来。马三又想起凤芸的目光,现在没机会了,以后再向她解释吧。自打认识凤芸,马三再没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他不想对不起凤芸。
进了五屯,马三自己都不觉得怎么就拐到南头凤芸家的墙外。屋里黑着灯,这么晚了,凤芸早该睡了。站了一会儿,马三叹息一声,悄悄离开了。
栓柱家住在屯子的北头,房前有棵榆树。马三熟悉这儿,背回城里的那条狗就是从栓柱家偷的。听听没动静,马三确定栓柱一家都睡着了,就爬上树,翻墙进了院。大门从里面栓上了,马三想,万一不顺手呢,还是先找好退路,就走到门前,轻轻把门栓卸下来。许是冬天的木头发滞,已经很小心了,门栓吱吱嘎嘎,还是发出一点响动。马三不知道,就是这不大的声音惊醒了屋里的栓柱。
接下来发生的事,马三记得很乱。栓柱怎么就会出来的,菜刀怎么在头上闪过的,枪托怎么就砸下去的,都记不清了,那不过是几十秒钟发生的事儿。记得清的是一片狗吠,在冬夜里吠得很亮,很长,像要把整个屯子都喊起来。
在狗的一片吠叫中,马三急慌慌地逃,先是逃到场院的草垛里,后来又逃进河边的苇塘。
听动静,马三就知道苇塘外边埋伏着不少人,甚至听见郭魁的声音。手电光一道道闪过,拖拉机的大灯也打开了,芦苇丛很密,那亮光还是透过密密匝匝的苇子射进来。借着光,马三看见手脚都出血了,是被芦苇茬子扎的。血不能让马三恐惧,反而令他兴奋。趴在苇塘里,马三更像一头嗜血的豹子,舔着伤口,血腥味让他体验到血战沙场的刺激。
外面喊话了。
马三,你跑不了了,马上放下枪走出来。不要继续与人民为敌,不要顽抗到底,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是郭魁的声音。
马三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搅进这浑水的,仅仅一夜之间,就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这可不是小时候在城里玩游戏,子弹随时可以射过来,打碎他的头。为什么?难道就为一个他妈的狗屁石钵?哪个杂种偷了石钵栽赃到老子头上?一天中发生的事儿,想起来让马三觉得很荒诞,很可笑。
可这会儿,马三笑不出来。玩笑开大了,天被捅了个窟窿,却不知会怎么收场!
突然,外边的灯一下全灭了,苇塘里骤然漆黑一团。只有借一丝天色,才能看清眼前的芦苇。白天看芦苇是一根根的,夜里的芦苇一片片的,黑森森地矗在那儿,闪着寒光。马三从未在夜里见过芦苇,那黑芦苇一下子就刻在脑海里。有一瞬间,马三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今晚的黑芦苇。
不过,马三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多长,今晚还能走出这片苇塘吗?
一阵风扫过来,似乎听到鞋子踩在苇茬子上的声音,马三浑身一激灵。别过来!过来我就开枪了。马三喊。那声音停止了,过一会儿,又响起来。
“啪”地一声,枪响了,是马三开的枪。一瞬间,马三看到芦苇间闪过一道白光,接着就闻到芦苇被烧焦的味道。
5
苇塘的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要不是村民们打出防火道,这火指不定还要烧多久。一眼不见边的苇塘,足足烧了三分之一。大火过后,黑糊糊的苇灰和脏兮兮的烂泥冻在一起。
大火都灭了好几天,五屯的人想起来还心惊肉跳。那晚的火烧得怪吓人的。窜起的火柱比房子还高,把半边天都烧红了,把结了冰的河烧得像滚开的水一样。冬天的芦苇干透了,遇火就着,烧起来劈啪作响,像过年放鞭炮一样,五里三村都听得见。那火大得没个救,站在十几米外都觉得热浪烤人,谁也不敢冲进去,只能任它烧了。
大火过后,屯子里流传好多说法。有根有梢的,不信都不行。
有人说马三被烧死了,那么大的火就连天上飞的麻雀也跑不掉。可也有人说马三跑了,顺着河跑到对岸去了,要不大火熄灭后,咋就没找到马三的尸体?说活说死都有道理,反正一切都烧得净净光光,什么也辨认不出来。
那晚的火,有人说是民兵点的,马三手里有枪,外面的人冲不进去,就用火攻。也有人说火是马三放的,他被围在里面出不来,反正也是死定了,就放起火来。
还有一种说法,马三不是被烧死的,是被枪子打死的。不过也有分歧,一种说法是马三是被民兵开枪击中的,另一种说法是马三最后开枪自杀了。
只有一点没有争议。大火过后,郭魁带着民兵把知青点翻个底掉,连牛棚猪圈都翻了,硬是没找到栓柱家的石钵。
不管人们怎么说,从那晚以后,谁也没看见过马三,大伙都当他已经死了。有人说马三死得不值,不就为了一个石钵吗?何必把命都搭上。也有人说马三该死,死了就少一个偷鸡摸狗的祸害。还有人说马三不该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要是投案自首也不至于落得后来的结果。说马三死得冤枉的人也有,没找到证据,凭什么就说人家偷了石钵?要不是屈了马三,也不会惹出天大的乱子。再说了,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说没就没了,可惜了。
风言风语,闲言碎语,冬天的风一样,在屯子里刮过来,又刮过去。
半个月后,上面传下话来,说马三偷盗财物,又抢枪报复杀人,最后拒捕被民兵击毙。
有了这话,就算盖了棺,定了论。至此,五屯的争论算是平息了。
在这起马三事件中,郭魁倒是立了功,转过年就调到场部,当了保卫科的副科长。
也算栓柱命硬大难不死,可人却瘫了,一个月后从医院接回家,整天躺在炕上。只有天暖时,才见栓柱媳妇用独轮车推栓柱出来晒太阳。栓柱像遭了霜的苇叶,蔫蔫的没了精气神儿,人也萎缩了,整个小了一圈儿。家
里少个壮劳力,那日子的光景一下子就黯了。只有栓柱精神好的时候,才倚在炕边打打草帘子、草袋子什么的。夜里,栓柱媳妇搂着两个孩子在里屋睡,很晚了,还能听到外屋栓柱的叹气声。
五屯的日子搅过一个漩涡后,又变得平静了。自打出了马三的事儿,没听谁家再丢东西,也很少见知青到屯子里来了。到晚上,屯子里静默悄声的,偶尔有狗咬几声,又没滋没味地静下去。
6
一过清明,河开了,地也化了。再过谷雨,水渠大坝上的树泛起一片绿。村民们开渠往地里灌水泡田,等翻起的冻土疙瘩泡松了,男人牵着牛下田平地,女人在暖房里育秧。
一年的农事又开始了。
要不是又发生一件事儿,屯子里的人也许就忘了石钵,忘了马三了。
五月,到了插秧会战的季节。田埂上飘着彩旗,树杆上扯着标语,电线杆上的广播喇叭成天响个没完。学校里高年级的孩子都放假回家,帮着大人插秧。
那天晌午,干了一头晌的活,人们走出水田,蹲在坝埝上歇晌吃饭。这时,只见祥福老汉从屯子那边一路小跑过来,说在场院里看见一个石钵。
石钵!大伙像听到一声雷,个个惊成一只呆鸟。不是说马三偷了石钵吗?可马三都死了,怎么石钵又出现了?莫非偷石钵的另有其人?
村民们涌进场院,见那石钵就立在脱稻机的架子上。阳光从上面泻下,罩住石钵。钵上反射的光很沉静,慢悠悠地闪着,把石钵衬得神神秘秘。仿佛见到一个灵物,场院里一下静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谁都不敢上前去碰那石钵一下。离着几步远,村民们围成一圈儿,屏着气,弯着腰,蹶着腚,左右前后,把个石钵看了个仔仔细细。可怎么看,也没觉得这玩意儿有什么稀罕。怎么寻思,也想不明白这个俗物怎么就能惹出天大的祸?更让大伙惊异的是,失踪了半年后它怎么又突然出现了?
栓柱也来了,坐着独轮车,栓柱媳妇在后面推着。
人群闪开一条道,让独轮车推到脱稻机前。
栓柱睁眼看好了,是不是你家的石钵?祥福老汉从脱稻机上端下石钵,放在栓柱面前。
栓柱眯缝着眼,细细打量了几番,最后点了点头。
人群骚动起来,在场的人谁心里都明白,送回石钵和偷走石钵的是同一个人,马三死了,不可能再把石钵送回来,石钵不是马三偷的。马三被冤枉了。
哼!哪个狗日的这么缺德?偷了石钵不敢站出来,害得马三白白送了命。祥福老汉一副气不过的样子。大伙的目光四处寻着,好像偷石钵的人就藏在附近。
突然,人群里爆出哭声。大伙定目一看,竟是凤芸。
凤芸用手捂住脸,哭得好伤心,肩膀一下下颤动着。没人知道凤芸为什么哭。女人嘛,哀乐无常,就是无缘无故的哭也是常有的事儿。
几个平时要好的女伴围过去劝慰凤芸。谁想凤芸哭得更伤心了,起初还强忍着,后来就大放悲声,那哭号里似有不尽的伤悲,有说不出的隐痛。最后,她拨开人群,一路哭着,向南面的苇塘跑去。
凤芸的身影隐在远处的芦苇中了,在场的人还没醒过神儿来。这女人今天是怎么了?
这边,栓柱也哽咽起来,石钵搂在怀里,眼泪顺着脸往下流,慌得栓柱媳妇不知该怎么好。
栓柱哀哀地一哭,整个场院的悲伤气氛像块墓地。栓柱为了这个石钵,人瘫了,家败了,还屈死了马三。够惨的,可这会儿再说什么也安慰不了栓柱啊!
末了,还是栓柱自己止住了哭,他仰起脸长叹了一声,又抡起拳头狠狠砸了两下石钵,嘴里骂了句,这狗日的石钵。顿了一下,栓柱又对媳妇说,推我到河边去。
栓柱媳妇愣在那儿,一脸惊愕,满眼恓惶。
走啊,还等什么,去河边。栓柱的嗓门儿高起来,眼里竟放出光来。自打瘫了后,那眼神总是锈锈的,跟蒙了多少年灰尘似的,见不到一星点光泽。
栓柱媳妇不敢惹丈夫生气,弯腰推起车,向河边走去。众人跟在车后面,长长一大溜。
到了河边,上了大堤,只见滔滔河水一下下拍打着堤坝。栓柱没有说话,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他微微挺起身,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河水。
众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栓柱。
突然,栓柱拉长了声说,完了——败了——败了——没等大家弄明白什么意思,就见栓柱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拎起放在车上的石钵,举过头顶,大喊一声,把石钵抛向河里。
石钵在空中翻了几个个,扑通一声落进水里,一眨眼的工夫就沉了下去,河面上冒起串串气泡。
再看栓柱,大概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像一棵枯干的老树轰然一声栽倒在车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睛紧紧闭上。
回家的路上,一行浊泪从栓柱的眼角淌下来……
7
稻子抽穗,芦苇扬花,就是秋天了。
很多年过去后,五屯的人都还记得那年秋天。那年秋天发生了很多难忘的事,那年秋天留下很绵长的忧伤。
那年秋天,马三母亲来了,陪她的据说是马三的弟弟,长得和马三一样高,一样魁梧。临走,母子俩从苇塘带走一捧土,这土里有马三的血,有马三不屈的冤魂。村民们看到,当马三母子登上坝顶走出很远了,栓柱让媳妇搀着,在自家门前的地上长跪不起。
那年秋天,知青点冷清了许多,知青们大都回城了。知情的人说他们回城里复习,准备考大学。考上大学的人就走了,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那年秋天,苇塘里总能见到一方红头巾,是凤芸把红头巾系在芦苇上。风一起,芦苇就摇动了,芦苇一摇,红头巾就飘起来了,闪闪烁烁,像一团飘飘忽忽的红火苗。凤芸坐在一边,盯着红头巾,呆呆地想心事。屯子里早传开凤芸和马三的事儿,有人说,凤芸想马三了,凤芸给马三招魂呢!
那年秋天,地里的稻子长得不大好,河边的芦苇却生得茂盛。一根根芦苇,从水里挺起拇指粗的杆儿来,杆儿上头是尺把长的芦棒,巴掌宽的苇叶子相互搭着肩,把一丛丛芦苇连成一片,密密实实的,青里泛黄,黄里又透着红。祥福老汉都说,这把年纪了,从没见苇子长得这么疯。
芦苇扬花了。有风的日子,上百亩苇塘,千竿万竿的苇子,喊着令似地一齐摇动芦棒,把雪白雪白的芦花漫天扬起。千朵万朵的芦花雪片似的,闪着亮,打着旋,一路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到了傍晚,苇塘又是另一番景致。夕阳像烧红的火球一样坠向河谷,把苇塘染得一片血红。风一吹,那血色的红就翻着波,涌着浪,汇入天边的落霞。天地红成一片,分不出哪是苇子,哪是落霞。
只是这个秋天没有马三了,马三看不到这个秋天的红芦苇了。只有凤芸还想着马三,她给马三唱歌,西风呀么吹,芦花呀么飞,痴心妹子坐河边啊,盼呀么盼哥回……
听到这歌,屯子里的人心头总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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