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时间
2003-04-29马步升
马步升
再过200天,康裕如就到了退休期限,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不管你想退不想退,都得退,国家政策是给大家制定的,不过,康裕如对这事向来看得很开,在他出任省农牧厅厅长那一天,他掐指一算,按他的年龄刚够一届任期,任满的那一天,也就是告别政界重返大学执教的那一天。心里早有退休准备,也就不考虑退休这档子事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每天把钟都能撞得响亮一点,给社会多做点贡献,退下来后,只要经常有人说,康某人还做过几件好事,这就是不错的结局了。
可是,这种平静的心态还是被打破了,犹如稍具理性的人都明白人总是要死的,正因为谁都明白这一点,谁也不会把这当回事,死亡其实在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处在缺席位置。但是,如果有人明白无误地告诉你将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离世而去,你在接到这份指令的那一刻就会处在对死亡的恐惧中,等于接到了死刑判决书,肉体还活着,灵魂已经提前赶到那一天了。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的是秘书处处长杨朝奉。正月十五晚上,杨朝奉提了两条烟两瓶酒来给厅长拜晚年,过年时,他全家回老家了,对上司兼恩师的惯常礼节就拖后了半个月。来了客人,家人都回避了,这也是多年的习惯,厅长在家为人夫为人父,由于身份的特殊,家人在侧,客人说话不方便。杨朝奉其实是厅长夫妇共同的学生,但他作了厅长的属下,他来了,习惯使然,厅长太太柳履新也要回避。她说小杨来啦,就要去泡茶,厅长的小女儿康乃馨说,妈妈,有事女儿代劳,你歇着吧。柳履新只好说,小杨,你们慢慢聊,我还要做家务,不陪你了。杨朝奉说,打扰柳老师看电视了,不好意思。康乃馨泡上茶,端来水果,飞快地削了两个苹果,递到两人手里,嫣然一笑,说:“杨大哥,你们说话,小女子失陪了。”
她的滑稽样儿,把两人都惹笑了。
杨朝奉说:“转眼间,馨馨就长成大姑娘了,我刚分配到厅里工作时,她小学还没毕业呢。”
“是啊,不用照镜子,看看下一代天天见长的个头,就知道自己老成什么了。”
提起这个话头,杨朝奉不好接茬了。对渐入老境的人最好别说老字,他可以说,自己却不能说,好比一个姑娘说,我长得很丑,你不能老老实实地附和,否则她在心里恨死了你,恨你一辈子,绝不原谅。再说,真正敢于当众说自己丑的姑娘,其前提是她长得很漂亮,或自认为很漂亮,她有足够的自信,她需要别人用相反的话来反驳自己。杨朝奉深明此道,也想以此招应对康裕如,但又想,他说的是实话,老了就是老了,这是客观事实,作为下级和学生,非要漠视这个现实,那就显得虚伪了。他铺张地一笑,说:“老师,你这话可说错了,我们天天在喊与国际接轨,既然接轨,那就每个茬口都得接上,按通行标准,65岁以后,才可称老年,你刚59岁,还是中年正中嘛。你把自己说成老年,这可是与国际脱轨的错误啊。”
杨朝奉是康裕如在农大任教时的得意高足,以后又在职读了他的研究生,现在作为他的下属,在公共场合,称他官衔,私下仍称老师。杨朝奉半真半假的调皮话,把老师逗笑了。他说,小杨啊,人说你聪明过人,真是不错,什么话从你嘴巴说出来,总是那么掷地做金石声的。杨朝奉接口道,老师过奖,真话实话都是能摔出声响来的。两人说了一会闲话,杨朝奉突然像想起一件事似的,拍一下脑门,失声道,看我这记性,你还老表扬我,应该挨批才对。半个月没见老师了,一见面高兴晕了,差点忘了件大事。康裕如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说看。杨朝奉想了想说,按乡俗说,今天还在过年呢,不好拿公事烦你,可既然失口了,还是把话说完吧。你知道我们处是业务处,眼下这几个人,资历深的,我不好给人家压担子,资历浅的呢,又撑不住重担。我想补充一个业务员,把我从事务中解放出来,也好全心全意为厅长服务啊。康裕如沉吟片刻说,这话你说过,我手头一时半会没有合适人选,你这样急切,一定是心中有数了?杨朝奉说,有是有,正等老师示下呢。他忽然失笑说,人说舍近求远,我们在说别人时,其实也在犯着同样的错误。馨馨不就是合适人选吗。康裕如不觉怦然心动,惊道:她?她合适吗?杨朝奉慨然道,这个你放心,我给自己选人,向来宁缺勿滥。
提起康乃馨,这可算康裕如人生最后一件头痛事了。他共有三个孩子,一儿两女,儿子和大女儿早已大学毕业,在外地获得了较好的职位,用不着操心他们了。唯有这个小女儿,恢复高考那一年,她刚满一岁,他们两口子由民办教师双双考入农大,儿子和大女儿托父母照管,小女儿太小,夫妇俩只好带着去上学,晚上随母亲,白天,两人轮流带在教室听课。馨馨从小很乖,在教室从不吵闹,两岁以后,他们给她准备了一块小黑板,一个小板凳,她坐在后排,独自在黑板上画着玩,一节课不出一声的。往事不堪回首,同班同学中年龄最小的仅15岁,最大的已年过40,他们虽有三个孩子了,也只有35岁,还不算年龄最大的学生。两人都没有工资,双方父母的历史问题还都没有解决,仍处在劳动教育境地,夫妇每人从每个月的伙食费中省出5元菜券,找同学兑成现金,寄给老家,给老人减轻生活压力。小女儿带在身边怎么也好说,有一口好吃的都是她的。每天午后,一家三口人来到空无一人的菜市场,捡拾人家扔弃的菜叶菜根,回去拾掇干净,用自备的小煤油炉煮着吃,把省下来的钱给小女儿买奶粉。同学们常开玩笑说,馨馨一岁开始上大学,赶10岁就可当教授了。这个美好的玩笑并没有变成美好的现实,他俩大学毕业双双留校工作后,馨馨也已5岁了,他们都觉得,孩子跟着吃尽了苦头,又是在艰难中带大的,便格外宠着她,上学后,也不肯给她施加任何压力,由她的性子自由发展。馨馨聪明伶俐,人见人爱,但就是不肯用功学习,那时候他的生活已走上了快车道,馨馨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这些事,他一个电话,想上哪个学校都没问题。可高考落榜,却让他无计可施,他要她补习一年再考,她赖在家里死活不去,无奈,只好掏腰包让她自费去读农大的农业管理专科。两年下来,她倒是拿了一张大专文凭,让她到基层农业部门上班,以招聘的形式过渡几年,再想办法录用为国家公务员,她不去,说什么也要留在省城,柳履新想把她安排在农大图书馆,她说她一看见书就发晕,她非要在农牧厅机关上班。她是厅长的女儿,树大招风,自然不便以干部对待,就先让她呆在收发室,收发报纸文件打个杂什么的,这纯粹是因人设事,没什么活可干的,这倒遂了她的心意,整日走街串巷,呼朋引类,大家有不少说法,碍于厅长的脸面和权威,也没人较真。母女俩为她的事情在他面前唠叨过多次,希望在他当政期间转为公务员,被他严辞训斥过几回,她俩满肚子火,也无可奈何。这事今天被杨朝奉提出来,他猛然觉得这还真是一件事,他不由得动心了,正要答应考虑,心口那儿却痛了一下。他不禁浑身一抖,脱口道:“这事办不成,绝对办不成!你要是缺人,考虑谁都行,馨馨不在考虑之列。”
“恕学生愚钝,这是为什么呀?”杨朝奉颇感意外。
“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因为她是厅长的女儿。”康裕如决然道。
“老师,恕我大胆,你这话可是大错特错了。”杨朝奉顺手拿起烟,给康裕如一支,自己一支,点着吸了几口,待烟雾四散后,慢悠悠地说,老师是怕别人有意见吧,请问你做什么事情别人没意见?咱们不妨做个实验,你明天以个人的名义向贫困地区捐献一万元,这钱绝对是你省吃俭用的合法收入,用不了几天,有关部门就会收到许多匿名信,要求调查这钱是从哪儿来的,举报人不光是你的政敌。好多可能还是资金受益人。如若不信,咱们试试?
康裕如不说话了,杨朝奉没有说错,这是有先例的。前年,给干旱地区兴建雨水集流工程,缺少一笔资金,他号召厅机关工作人员带头捐助,他一下子拿出了5000元,他一带头,全厅上下按级别高低掏腰包,解决了这个难题。他为此得意了好长时间,可当他到资金受益地区视察工作时,却听到了不少让他伤心的闲言碎语。农民说,你别信那些当官的,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拿咱老百姓的钱买老百姓的人情,给自己脸上贴金,掩盖贪污罪行。机关里的人话就更难听了,说什么是麻雀跟着猫头鹰熬夜,人家是用不义之财买名呢,咱是拿血汗钱帮人家染红顶子呢。他当下可是气得不轻,很是伤感了几天。后来,他也就释然了,反倒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更大了。现在这社会不知道怎么了,人让人骗怕了,当官的说假话,经商的卖假货,教书的发假文凭,医院用假药,歌星假唱,女人装假睫毛、戴假发、造假奶子,连妓女都有完好无损的处女膜。原来还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母亲是真的,可现在连母亲都可做假了,试管婴儿,借胎怀孕,不用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甚至连鸡巴都不用摸,就可以给人当妈了。他要为改变这种风气克尽绵薄。想通以后,他顿觉一阵轻松,只要是好事,对他人,对社会有益,他都要不管不顾地去做。他心中有底,一个人可以在一定时间内欺骗一些人,但不可能在所有时间内欺骗所有的人,即使在所有时间里欺骗了所有的人,但唯独一个人永远不可能被欺骗,这就是他自己,只要他还拥有最起码的良知的话。再说啦,我康裕如是什么人,堂堂留美归国农学硕士,国家现任厅局级领导干部,身上还背着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称号,还兼任农大博士生导师,妻子曾任农大副校长,享受省政府专家津贴,现任博士生导师,儿子和大女儿是外企高级雇员,每月收入都在万元以上。我缺什么,不缺名,不缺利,不缺社会地位,我用得着做那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事情么?可笑,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他甚至想起上大学时一位同学说过的一句粗话:你以为自己的鸡巴硬不起来,由此就断定天下男人都是阳痿?不说粗话也听不得粗话的他,当下竟被这句粗话感动了。老百姓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实在、实用、一针见血,一句话简直抵得上一部看似天花乱坠实际上空洞无物的高头讲章。他唯一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小女儿没有一份满意工作,按说,夫妻都是高级干部,又是知名专家,子女在外地工作,身边留一个女儿照顾他们,走到哪儿都说得过去,但他偏不这样做,他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坦坦荡荡,滴水不漏,即使小女儿没有工作,一分钱不挣,凭他夫妇的经济实力和一对白领儿女的资助,也不至于陷入弱势群体。想到这里,他不觉笑出了声,情不自禁地一拍大腿,慨然道:“对,就这么办!”
“想通啦?”正在抚弄遥控器的杨朝奉也笑着问。
“想通啦,馨馨的事你不要操心,你想要谁自己物色,我给你写同意二字。”
杨朝奉不说话,轻笑几声,自顾自地摆弄遥控器。康裕如见他这般光景,就说,想看什么节目随便点台,在我家,不必拘束。杨朝奉说,今晚还真有一档我常看的节目,NBA有一场赛事,是达拉斯小牛对阵奥德兰开拓者,我国球员王治郅可能要上场。康裕如惊道,啊,有这事?我国球员能到NBA打球,可真不得了,快调出来,我也看看。杨朝奉笑道,这事全国人民都知道,就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农牧厅啊。
这场球赛只剩几分钟要结束了,小牛仍以30分的优势领先开拓者,双方球员还在玩命争抢,场上犯规不断。康裕如说,大局已定,还有什么打头,快结束算了。杨朝奉笑说,不是我笑话老师,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一场球赛48分钟,无论比赛结果如何,每分每秒都得刺刀见红,终场哨声不响,谁也不可消极应付的,这是职业篮球对职业球员的严格要求,尤其在垃圾时间内,才是判定球队和球员职业素养的最佳时机。
“你说什么,垃圾时间?哪有把时间比做垃圾的说法?”康裕如向来把时间看得无比尊贵,他对杨朝奉的信口开河有些不满。
杨朝奉笑着说:“好我的厅长大人呢,你学问大,天底下也有你不懂的东西吧?垃圾时间是篮球比赛中的习惯用语,特指一场球赛在大局已定后剩下的那段时间的比赛,虽说对比赛结果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比赛必须严守规则,不能少了一分一秒。现在咱们正看的这场比赛就到了垃圾时间。”
“哦,原来是这样。”康裕如稍作沉吟,自语道,不过,我还是不赞成把时间和垃圾扯到一块说事,谁这么恶毒啊?杨朝奉无声地笑了笑说,现代人都变得聪明了,很会举一反三的,把球场上这种特定术语也延伸到了其他领域,比如,领导干部在即将退休的这段时间,也被人戏称为垃圾时间。康裕如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大吃一惊,催杨朝奉快说。杨朝奉却不着急,散淡地说,这很好理解,国家不是要求领导干部站好最后一班岗吗?康裕如说,这话没错呀,杨朝奉说,话是没错,再说,国家什么时候说过错话?但国家的每一句话都要靠每一个国家公务人员去贯彻落实,在这个过程中,每一句话都可以衍生出非常丰富的意义来。以这句话而论,其内涵和外延都很确定,就是要求国家公务员,尤其是领导干部要善始善终,尽职尽责,做好退休前的交接班工作。可是,在这最后一班岗中,既可以抓紧时间完成自己的未竟之业,也可以趁手中有权,给子女亲友谋利益,包括给自己培植代理人,如此等等,总之,在最后一班岗里,能做的事情很多,就看每个人是怎么站岗的。就像职业球队,在垃圾时间里,处在上风的可以让主力队员休息,派替补队员上场锻炼,处在下风的球队,可以尽遣主力上场,借机缩小比分,不致输得太惨,也可派年轻队员上场,积累大赛经验,以图后举。反正,各有各的招数……
“啪!”康裕如突然拍了桌子,他已涨红了脸,愤然道,这不是胡闹吗,赛场是赛场,说到底都是个玩,政府行政运作,关乎国家兴衰民众利益,大是大非,岂可儿戏!杨朝奉吃了一惊,但发现厅长不是冲着他来的,料想这些话起了作用,便无所顾忌了,他也激动地说,谁说不是呢,不光是老师这样权高位重学养深厚的人对此深恶痛绝,就是不才如学生,也常常为此扼腕痛惜,位卑未敢忘忧国,当年老师讲的这番道理,学生一直铭记在心,并且身体
力行,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康裕如脸色依然凝重,但口气已和缓多了。杨朝奉鼓足勇气说,可是,严酷的现实往往令美好的愿望无地自容的,比如说吧,在自己手上没把子女安排好,一朝失权,子女绝对没指望了,靠继任者?符合国家政策也没门!不落井下石,拿你的子女出气就算是宅心仁厚了。子女活得不顺心,当父母的可是退无可退呀。再比如吧,下属为上司服务了多少年,为的是什么,千里路上来做官,无非为了吃和穿,古今一理,你挥挥手再见了,他们什么也没得到,心里就能平衡?咱们还是就事论事吧,比如你从厅长岗位上退下来,还可以在大学当博导,少不了你的生活用度和社会地位,但总得搞科研,总得让弟子尽快成长,如此便要借助厅里的项目和资金支持,如果主管人员是你亲手提拔的,一个电话事情就办妥了,如果隔了层,哪怕是多么紧要多么能为社会创造财富的项目,你也得一趟一趟跑,必须进难进的门,看难看的脸,听难听的话,权在人家手中握着,你干着急就是没办法。说到底,谁提拔的人到什么时候都是自己人,不是你提拔的人,在任何时候都跟你是路人,即使不小心提拔了一只白眼狼,他总认得你这个人,面子还得顾点,总比纯粹的路人要好。
“唉!”康裕如沉重地叹息一声,“你说的这些,我不是不知道,想起来让人寒心呐。不过,我绝不会走到这一步的,一个人坚守了半辈子的信念,怎么可以说垮就垮了呢?”
杨朝奉笑一笑说:“老师,不是我说你,你的信念最多还可以坚守200天,现在已经开始倒计时了,200天过后,咱师徒俩再说起信念,我敢肯定,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什么200天,倒计时?”
“唉呀呀,我的老师呀,这么大的事你也敢忘,200天过后,农牧厅就要江山易主啦!”
“哦,你说的是退休呀,我还真忘了,时间过得真快。”康裕如拍拍脑门,苦笑一声,脸上有了苍凉意味。
杨朝奉看一眼表,惊道:“呀,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得赶紧告辞,要不师母不饶我。我还得再唠叨一句,我今晚信口胡说,错话肯定有,但不一定是废话,老师完全可以去粗取精。”
康裕如摆摆手,顺势躺在沙发里,闭了眼睛。
杨朝奉向柳履新告别时,给她使个眼色,悄声说:“我惹康老师生气了,我闯了祸,倒要柳老师费心。”
柳履新提高声音,笑着说:“你这个当学生的,应该拣好听的给你康老师说,谁让你惹人家生气了,你都不怕人家在你的考卷上扣掉二分。”
杨朝奉也笑说:“扣就扣吧,口舌惹天祸呢,怪不得康老师的。”
柳履新要下楼送客,被杨朝奉劝住,康乃馨从自己的屋子奔出来,自告奋勇去了。
杨朝奉走后,康裕如陷入了沉思。客观地说,他还不属于满肚子学问一脑子浆糊的那种学者,否则他也到不了厅长这个位置上来。在专业上,他是本学科界公认的明白人,在行政上,他的政绩和政声都不错。在任农大校长的10年中,使一个烂摊子大学一跃而为国内一流的农业大学,光博士点就多达二十多个。别的人当官都少不了“跑要买”这些手段,他却是经省长一再动员才勉强接受了这顶乌纱帽的,无欲则刚,他本不想当官,“我不在乎官不官的,谁也别拿丢官这事吓我!”这是他的原话。他是学界名人,早在十几年前,国内外一些农牧业学术机构就想挖他走,本省采取感情留人、事业留人、待遇留人等各种招数留下了他,既然留下了,也就死心了。他心里话,人把咱当人,咱更应该把咱当人,在每一个岗位上,真可称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虽是如此,假如有一天谁不把他当人了——除了像35岁以前的那种情形,大局如此,谁也没有办法,但他坚信那种荒诞剧再不会重演了——那他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就像陪夫人压马路那样,轻松自如地另投明主的。对于这一点,上上下下冰雪明白,因此,他这个厅长在更上一级长官那里,还是有别于其他职业厅长的。省府长官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年头节下,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候上面,上面对他的问候已下来了,一律言辞温婉,亲切可感。这时常令他感动,士为知己者死,一个慰问电话,他总是以勤勉一年的态度予以回应的。厅里那几位副手深知他们的班长在上面说话的分量,他们明白尊重和服从班长就等于尊重和服从上面,他们的前程事实上捏在班长手里。像别的行政机关驴踢马咬正副手水火不容的场面,至少表面上在农牧厅是不存在的。当然,明里暗里的小捣鬼小摩擦还是经常有的,不过这就好比一个家庭,父母儿女也经常怄气,气怄过了,父母还是父母,儿女还是儿女,风雨之后,依然是安定团结的一派艳阳天。有了这点底,康裕如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考虑那些说不出口的七七八八的龌龊事,经杨朝奉这么一提醒,他一下子觉得这还真是一些不可小觑的正经事情。此时,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来。
一年前,省人大和省政协换届,两家同时来函,要求农牧厅各推选一名代表和委员的候选人名单来,函中说,本省是农牧业大省,农牧厅是专家云集单位,候选人当在有突出贡献的农牧业专家中产生。接着两家又直接打电话给康裕如,说这两名候选人是准备经过合法程序进入常委序列的,不仅要有相当的社会影响力,还要具备相当的行政级别。其实,两家把话都挑明了,康裕如就是候选人之一。可一门心思钻在事业和制度中的他,大脑中那根筋就是转不过弯来。当杨朝奉来请示如何办理时,他不假思索地说,这是大事。一定要严肃认真,得在厅务会上,由大家自由提名,再讨论确定。杨朝奉说,这是当然的,我的意思是请你先拿个意见,把基本方针定下来,免得上会后,你提张三,他提李四,把该上报的人漏了,不该上报的人又报了,乱糟糟的,你多添些烦恼,也影响咱们厅在人大和政协的地位。康裕如说,怎么会乱呢,文件上把候选人条件都讲明了,是要有突出贡献的专家担任的。在咱们厅,拿国务院专家津贴的共8名同志,拿省政府专家津贴的共16名同志,都是专家但专家也有大有小,候选人当在拿国务院津贴的同志中产生,这有什么可说的?杨朝奉笑着说,老师,不是学生当面恭维你,任何时候你在执行上面指令方面都能做到不折不扣啊。对学生和下级的恭维,康裕如早已习以为常,但对眼下这份恭维,他内心还是相当得意,我就是一个严格按规矩办事的人,在这一点上,我敢与上帝对话。他说,就这样吧,你尽快安排厅务会。杨朝奉还在那儿磨磨蹭蹭,欲言又止。康裕如说,你还有什么事?他振作精神说,老师,据学生所知,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是要参政议政的,专家只能表明一个人在专业方面的能力,而不代表其参政议政能力。我建议,候选人必须满足以下两个条件,一是拿国务院津贴的专家,这毫无疑问;二要有参政议政能力,也就是说。要有从事行政工作的经验。康裕如一愣,说你能否把话说明白点,在你心里,谁可以满足这两个条件?杨朝奉说,这还用说。首先是你,其次当是农科院张院长。康裕如说,
张院长还可以考虑,我怎么行,党政官员大批进入人大政协,那跟党政机关有何区别,干脆党委一元化领导得了。这事万万做不得。杨朝奉急道,我还是把话挑明吧,轻重你掂量。以我之见,你无论进人大还是政协,必定是要入主常委的,常委虽是虚职,得到的却是实惠,当然,你不会把实惠用于自己的,这是前提,可是,从事业本身出发,一年半后,你从厅长岗位上退下来后,常委头衔至少还可保持一届,这个时候,常委的价值就显现出来了,你不是要把毕生所学回报社会吗,如何回报?假如你只是一个退休专家,想到各地做项目,行无车食无鱼不说,甚至连必要的经费都没有,有什么好的想法,人家想听了听,不想听了,你连门都找不着。如果是常委就不一样了,有合适的项目要做,有关单位必须配合,有什么好想法,既可直接通天,也可提议案,有关人士必须重视。专家如果不与权利发生关系,再大的专家也只是个辉煌的虚荣……康裕如听不下去了,他板起脸,严厉地说,杨朝奉同志,你说完了没有?我记得我只教过你专业知识,没有给你传授过混世技巧,你到底是跟别人学的,还是无师自通呢?杨朝奉见老师真生气了,立即住了口,讪讪地说,老师,请原谅学生失言,不过,请相信,我没有恶意。康裕如脸色还没有放下来,他严肃地说,小杨,说严重点,你这是诱人犯罪,按古话说是钓人以贼,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你如果还认我这个老师的话,那么,老师再教你一句至理名言:人要靠本事吃饭。
那次的人大和政协委员候选人名单中没有康裕如,农牧厅上报的是两位纯粹的牧业专家,这让两个机构都很失望,两位专家也都没能进入常委,在这两个机构中,农牧系统的声音很微弱,大家对此颇有说法。
事后看来,杨朝奉还是有先见之明的。康裕如想到这里也心生悔意,他不得不思考退休以后的事业该如何进行了。想来想去,少了常委的头衔,他的事业无论如何还是断了一支翅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杨朝奉走后,柳履新一直没有搭理丈夫,她在整理家务,听见丈夫叹气,便说:“你还真生小杨的气了?多大的出息,生学生的闲气。”
康裕如说:“我哪敢生别人的气,我在生自己的气。”
在柳履新的追问下,他把和杨朝奉谈话的大致内容作了复述,柳履新灿然一笑说,是该生一点自己的气的,你这人就是迂腐,不过,亡羊补牢,犹为未晚,你在厅长办公室还能坐几天嘛。她叹口气说,我们真的老了,身体未见得有多老,观念确实是老了,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就是比我们想得远,看得透,饭吃得比我们少,吸收的营养比我们多多了。
康乃馨回来了,她是唱着歌回来的。温柔的星空,应该让你感动,我在你身后为你布置一片天空……这种歌康裕如最不爱听,他坚持认为,这是胸无大志醉生梦死的人才唱得出口的,为了这个,父女间没少闹过别扭。今晚,他已经没有情绪和她计较了,但他要落实一件事。
“馨馨!”
他的口气很严厉,康乃馨的歌声戛然而止。她走上前来,轻声说:“爸,找我有事吗?”
“我问你,杨朝奉今晚为什么来咱家?”
“我哪知道,我还想问你呢。再说,他来咱家,关我什么事?”
“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你请他来为你当说客的?”
“什么说客不说客的,千古奇冤呐!康厅长,我衷心地希望你能明镜高悬,保持晚节,将革命进行到底。”
“你少给我油嘴滑舌。他为什么要选你进秘书处?”
“啊,竟有这事?天大喜讯呐!这说明我的业务能力强,堪当大任嘛。爸,你应该为你有这样一个优秀女儿感到骄傲,对不对?”她扑上前来,搂住父亲的脖子疯话连篇。
每当这个时候,父女亲情总能消解康裕如心头的烦恼,他朝她额头上点一指头,说:“你什么本事都没学到,就学会了油嘴滑舌。”
康乃馨自得地说:“这就对了,爸也知道知人善任了。秘书处不光是写材料,还得上传下达,上窜下跳,内勾外联,内外勾结。一笔好字,一表人才,一口好话,三者缺一不可。第一条我不大在行,后两条他们都不在行,却是我的长项,按综合素质衡量,我应该当处长,不过,爸是厅长,我还是委屈点,低就业务员一职罢了……”
“不自量力,古今罕见,睡觉去!”
康裕如一声断喝,康乃馨蹦蹦跳跳,唱着歌回屋去了。
厅长夫妇关灯歇息后,过了半个小时,柳履新发现丈夫还未入睡,不断翻身,间或还夹杂着一两声轻微的叹息,往常可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20年来,康裕如几乎一直是两线作战,教学行政,忙得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可他从来给人一种精神健旺的样子,其中的原因,一个可能得益于他从小吃过苦,体质好,另一个,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心底单纯,肚里不装事,天大的事也拿得起放得下,太阳照常升起,生活还得继续,一身轻松地对待困难,解决困难。挂在他口边的经常是一些禅宗理念,什么担水劈柴无非妙道啦,什么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啦,什么师姑原是女人作,阿嫂原是大哥妻啦,等等,在私下场合,好像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共产党的高级干部,而是一个虔诚的佛徒,说出的话与他的身份不沾边,在他的口中绝少听到场面上的那些陈辞滥调。要说他像个佛徒的话,禅宗的饿了即吃困了即睡观念,倒真成了他日常生活的座右铭,有饭就能吃,头一落枕就能入睡,无论在家还是公干在外,也无论心情好坏,他做的都是好梦。今晚的这个例外,倒让柳履新不放心了,她碰碰他,说:“你还真生小杨的气了?多大的出息。”
“没有。”
“没扭是油条。多少总有点吧?”
“真的没有,我在思考问题。”
“你这一说,我还真不放心了,你从来不在被窝里思考问题。”
康裕如不说话,沉默了一会,他说:“小柳,你说人到底是咋回事,像咱这样本来一身轻松出入官场的人,在真到了交权时,怎么也会是一肚子的不干净呢?”
柳履新稍作思考说:“这很好理解,君不见那些少男少女们,动不动就死呀活呀的,谈论死亡就像吃冰淇淋那样津津有味,那是因为他们离死亡实在太远,他们在说与自己了无关涉的事情,真正接近死亡的老年人就不一样了,因为抗拒死亡成了他们生活中最大的事情,越临近死亡的人,越惧怕死亡,越不想死,哪怕多活一分钟,也是人生的一大胜利。引伸到官场来,就以你为例吧,自从你有了官衔后,你数一数,你给人家撂过多少次挑子,口头的正规的?咱们不怀疑你的诚心,可触及到内心隐秘,还不是因为你的官帽太牢靠了,心中明白是撂不掉的,你才敢三番五次地撂,现在年龄到了,帽带松了,季节一到,官帽随风而去。习惯了在头顶捂一顶帽子,乍然变成光头了,着凉,不舒服,甚至伤风感冒都是正常的。”
“唉呀,尊敬的夫人,你是否选错了专业,你要是搞心理学,任何人在你面前不但变成裸体,怕连皮都会被你揭破的。”
“去你的。”
两人搞了一会笑,又搞不起来,一桩心事
老是窜入康裕如的脑海,不得不让他远望200天以后的日子。先前行政职务对他来说一直是沉重的负担,他时时在想,有朝一日把这根破扁担撂了,他会像飞鸟一样,自由自在徜徉在田间地头,把平生所学都贡献给旱地农业,如果在有生之年,能看到旱地农民不为粮食发愁,而他们知道仓中粮碗中饭有康裕如的心血在里面,他就算是功德圆满了。而不知不觉间,塞满他脑子的却是如何愉快地抹下头顶的帽子。他甚至不敢想,他在宣布退位离开办公室那一刻,他的心理能否担当得起这件人生的重大变故,当过去的同事下属在欢送老厅长退休时,每个人怀揣的是否都是一颗送老家伙进火葬场的心灵?这简直太可怕了,一位官员的正常退休,难道真的不仅仅是给政治生命划了句号,连带的还是生命本身的大收煞?
他没有说话,但柳履新好像揣知了他的心事,她轻声说:“为人不做官,做了官都一般,这也没什么可羞耻的。获得,不断地获得。总能令人愉快,获得了,就想永远拥有,对到手的东西再撒手,总令人惆怅,失落,舍不得,这都是人性之常,与个人的品行好坏没有必然联系。还有200天,这时间不算短,三大战役加起来也不过这么长时间嘛。慢慢适应吧,早做准备,那一天终于到来时,失落感也许会减轻一些的。”
“准备什么呢?”
“该准备的多了,比如,你的接班人是你的理想人选,你就会觉得你的政治生命还在延续,人离开了,主人的身份没变,如同你出差在外,离开了家,但家还是你的,妻子儿女还是你的,你的手里还握有回家的钥匙,迟早回来,温暖依然,主人的位置依然。”
“唉,不想这些闲事了,睡吧。”
到了召开厅务会的前一天,杨朝奉按惯例把会议议程送来请厅长圈阅。康裕如发现议程中有一条是,讨论康乃馨转为公务员并调任秘书处任干事的问题,他一下子火了,沉下脸说:“这是谁搞的议程?”
“当然是我搞的,这是我的职责嘛。”
“我问的是,为什么要把康乃馨这件事列入议程,谁同意的?”
“我同意的。”
“大胆!你有这个权力吗?”
“我当然没有调配人的权力,这不是还要提交厅务会讨论吗?但我有给秘书处选人的权力,这也是征得您同意的。”
康裕如冷笑几声,说:“不错,我是说过让你给自己物色干事的,但馨馨除外。”
杨朝奉也正色道:“厅长,属下不得不提醒你:康乃馨回到家里叫馨馨,在厅里叫康乃馨同志,现在是在厅里,我选调的是康乃馨同志,并非什么馨馨。而且,我根本不认识谁是馨馨!”
康裕如愣住了,一时无所措辞,他突然发现,这位一直对他毕恭毕敬的学生兼属下,今天竟是这样神情肃穆,不卑不亢,大有真理在握凛然不可侵犯之威严。他不由得神情一肃,把口气调整平和,缓言道:“小杨,不是我给你发火,你都不怕在会上给人顶了回来?到时,我这张老脸往哪搁,你又得承受一个拍马屁挨马踢的坏名声。这又何苦呢,你老师还没有浑到要以权谋私的地步啊。”
杨朝奉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康裕如掏心窝的话而缓解,他继续正色道:“厅长,属下不得不再次提醒你:在厅务会上将要讨论的是农牧厅工作人员康乃馨同志的岗位转换问题,与康厅长的女儿无关。正因为是公事公办,才要交由厅务会讨论,一切都是按法定程序进行的,怎么能扯上以权谋私呢?”
“小杨,我担心会上通不过啊。”
杨朝奉这才一笑,说:“我只管向厅务会拟定议程,通过通不过是厅长们的权力。再说,我们开过多少次厅务会,也不是每个议程都能获得通过的。通过通不过,不都很正常吗?”
康裕如想了想,说:“我说不过你,你看着办吧。”
事实证明,康裕如的一切担心都是虚妄的。康乃馨的问题根本没有讨论起来,一上会,与会人员都在第一时间一片声以同意二字作答,略无迟疑。这是咋的了?这项议程过去好久了,康裕如的思维还沉浸其中,以至于在讨论其它议程时,他老是心不在焉,说出的话也是驴唇不对马嘴。这次会议的最后一项也是最主要的议程是,如何落实中央关于退耕还林还草政策问题,康裕如竟然说了句:“这样做不太好吧?”一句话让大家呆若木鸡,在杨朝奉的适时提醒下,他才回过神来,从容掩饰说,退耕还林还草政策的实施已迫在眉睫,再这样滥垦滥伐下去,已经不是不太好的问题了,而是杀鸡取卵断子绝孙,在不远的将来,中国人将无立足之地立身之本,尤其对我们省,如果我们这一代人对自然环境保护不力,根本用不着说几十几百年后会如何如何,我们自己就会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的子女沦落为环境难民的可怜形象。
康乃馨工作变动的文件还没有发下去,全厅上下都知道了。这是一个信号:厅长的双脚已经迈进了垃圾时间。大家都在官场上混,对官场规律早已摸得滚瓜烂熟,每个单位,在每届领导班子更替的关口,这个像火车到站的信号都会适时发出的,而且是绝对信号,根本不会出现例外的。区别仅仅在于,有的信号发出后,引发强烈地震,山崩地摧,不可收拾,有的则在表面上风平浪静,而这列火车也在信号的导引下,风平浪静地南辕而北辙。
康裕如在做退休的打算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的进退与全厅每个人的利益都密切相关。一个切近的现实是:厅长退了,四个副厅长中,其中的一个有可能循序而进,填补空缺,那么这个人是谁呢?随之,现任的九位处长都有可能进步,这个人又是谁呢?接着现任的十几名副处长都有被扶正的资格,这个人又是谁呢?空出一个副处位子,几十名科长和正科级科员都有望替补……如此一路推下去,用牵一发而动全身来形容是再也贴切不过了。还有更要小心对待的问题是,在那些岗位的人都有资格,也都有希望更上层楼,在棋子未落定前,大家都是竞争对手,完全可以争得你死我活,但又不能争破脸皮,比如,四位副厅长争厅长,如果争得破了相,鹿死谁手后,就不好共事了,在各个位置的人都是同样道理,既要争,下死力争到手,又要把握度,火候掌不住,官争不到手,倒会把自己烧糊的。还有,争是前提,在争的过程中,还得为自己设计后路,做争到手和争不到手后的打算,争的时候互为敌人,大局确定后又互为朋友,胜利者需要失败者支持他的工作,而失败者又需要胜利者的担待。所谓做官的艺术,在日常工作中,很少有机会显山露水,只有在新老交替的关口,谁是骡子谁是马,拉到官道上遛一圈,就显示出来了。
按一般规律,四个副厅长究竟谁升任厅长是没有什么好争的,当年省政府在组建农牧厅领导班子时,文件上在康裕如之后是这样排名的:马大印,邱成泉、黄及第、梁佳宾。如果上级没有指名谁是第一第二,那么,就只能按文件上名字的先后来确定序列了,马大印便是当然的第一副厅长,除非上级从外单位调任厅长,由他接任则顺理成章。我们好讲规律,但规律的威严更多的是体现于一条历史长河中,左右个人兴衰命运的却常常是生活中的变数,如果说,哪位处长直接越升为
厅长是奇迹,而四位副厅长中的任何一个由副转正,则连意外都谈不上。这四个人都属于四化干部范围,硬件都不软,也没有贪污腐化渎职无能把柄捏在纪检部门手里,而且,他们在以往的工作中,都与康裕如保持着良好的工作和私人关系。
早上开完厅务会,下午没事了,康裕如忙里偷闲,坐在办公室读专业书。电话铃响,他拿过话筒,听是梁佳宾打来的,她说如果厅长有空,她要过来说几句话。康裕如说,没事,你过来吧。据说,梁佳宾是全省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她是柳履新培养的草原生态专业博士,在当博士生的三年里,她协助导师完成了防治草原鼠害这项国家级重大科研攻关课题,还没毕业就获得了全省新长征突击手称号,在拿到学位那年,又被评为国家有突出贡献人才,从北京领奖回来,草原生态系系主任就落到了她头上,仅过了一年,康裕如前脚来当厅长,她后脚跟着出任了副厅长。当时,她刚满30岁。柳履新对这位女弟子宠爱有加,不分场合地点逢人说项,康裕如听得多了,就有了先入为主的前提,不由分说,也把夫人的爱徒当成自己的爱徒看待。他对梁佳宾的好感和柳履新还有区别,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高官阶层,有一位年轻女性的加入,就像在污浊的会议室里安置了一台空气净化器,让人的身心愉悦了许多。她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她的业务能力无可挑剔,外表也不差,身材高挑,容颜秀丽,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她纵然比不得市面行走的那种女性的摩登妖媚,但那些女性绝对没有她拥有的那种秀外慧中。两相比较,一者是看着玩的,一者是品的嚼的。说心里话,他时常有与她单独相处的渴望。刚听到第一下敲门声,他便应声道:“请进!”
“呀,厅长真会见缝插针啊。”梁佳宾见康裕如面前放了几本专业书,巧笑着,轻轻叫了声。
“就吃这碗饭嘛,一天不学,就变成外行啦。”
“有那么严重吗,你要变成外行,我就得跑到行外呆着。”
说了几句笑话后,言归正转。梁佳宾在南部草原有一个生态改良示范基地,开春了,她得下去检查牧草越冬情况,这是范围内的事情,三两句话就说完了。她说,好长时间没有看望柳老师了,她好吗?他说,她就那样,老样子,工作狂。梁佳宾突然惊叫道,哎哟,你怎么抽这种烟?还不至于吧,这可是有害健康的,师母咋忍心呢?他笑说,这可跟她没关系。说着,他猛吸一口烟,呛得连声咳嗽,她急忙趋前来,在他背部轻捶几下,嗔道,看看,劣质烟有损健康吧?康裕如抽的是本省产的一包仅两元钱的低档烟,打工仔都不高兴抽的。安定下来后,他笑说这个你就不懂了,喝酒为了难受,抽烟为了咳嗽,抽烟的全部妙处就在于那一声淋漓尽致的咳嗽当中,就像你们穿高跟鞋一样,穿上舒服吗,肯定难受得要死,但还得穿,美感寓于难受当中。那些抽高档烟的人是抽给别人看的,抽劣质烟的人。才是货真价实的瘾君子。要是条件许可,我倒想卷老旱烟棒子抽呢。她笑道,你抽烟还抽出理论来了。他回说,那当然,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嘛。
一番说笑,办公室的气氛十分融洽。梁佳宾今天穿了一身墨绿色西服,打着猩红领带,把一张年轻的脸衬托得分外动人,他忍不住把眼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她佯装不觉,却极力把自身动人处展现出来。他不觉脱口道:“年轻真好。”
梁佳宾红了脸,故意笑着说:“厅长,你莫不是在说我不成熟吧?”
康裕如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她不答话,两人相视而笑。
过了一会,他说,小梁,你觉得今早的会开得咋样?她说,什么咋样,挺好呀。他稍一犹豫,还是说,我说的是关于康乃馨的工作安排问题。她说,也很好呀,你不是也在场吗,在我的印象中,这是历年来厅务会上通过得最快的一项议程。他嗫嚅道。可是,可是,她是我的女儿啊。她接口说,厅长,你说错了,在家她是你女儿,在单位,她是农牧厅职员,与别的职员毫无区别。听了这话,他精神为之一振,说,你也这样说,我心里就安然了。
电话铃响起,在康裕如伸手拿话筒的同时,梁佳宾起身说,厅长,你忙,我这就算请假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出发。他手捂话筒说,路上小心点,多带件衣服。他目视着她像一片树叶飘出门去。
电话是省委组织部刘部长打来的,也没有什么事,只是礼节性地问了问康裕如的身体状况,对工作上的事只字未提,他说过几天他要专程来看望厅长大人,好长时间不见怪想念的,康裕如也道了想念之意,说欢迎刘大人随时拨冗前来指导工作。
这几天,厅里出奇的平静,往常时时有不三不四的人拿杂七杂八的事烦他,下属也常来请示一些根本不必要让他说话的俗务,他心里再烦,偶尔能挤出那么一时半刻空闲,翻几页专业书,内心便觉得无比安详,就像失散的孩子找到了家。可是,一连几天都没有人找他,连向来热闹的电话也变得懒惰了,一天到黑,疲塌塌地响不了几次。第一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解脱,美美地读了一天专业书,还列了一个有重要研究价值的课题提纲。第二天,他觉得有些憋闷,眼睛盯在书本上,两耳却在谛听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响起的敲门声和电话铃,然而,一天下来,这两种声音已很稀缺,他甚至对这两种声音产生了渴望感,它们越是没动静,他越是渴望,在不得不去厕所时,也是快步去,快步回,生怕在这段时间有人找他。每次去厕所,他都要有意留下指宽的门缝,若有人敲门,只需轻轻一敲,必定会增宽一分的,但每次回来,门缝略无变化。电话的来电显示屏依然蓝光莹莹,空空如也。人走茶凉,难道真的如此灵验么,可我还没走啊,对全厅上下来说,此时此刻正到了他们最关键的时刻,只要厅长一念之动,有的人即可更上层楼,有的人则会沦于下风。
“这是怎么回事呢?”康裕如把这疑问带回家,上了饭桌,他还是眉头紧锁,柳履新就问他因何而烦恼,他苦笑不答,她就不多问。康乃馨一下子变得像个国家公务员了,也不再瞎唱乱乍呼了,低头匆匆吃罢饭,躲回屋子咕咕嚷嚷记英语单词了。女儿的突然变乖。倒让他不自在了,他觉得似乎有一场重大变故正在身边悄悄酝酿,天下人都是知情者,包括他的老婆、孩子,只有自己被捂在一床湿重的棉被里。
又过了一天,终于响起了敲门声,双手捧书的他像突然听到圣旨,双手一抖,书跌落桌面,迫不及待应了声:“谁?请进!”
进来的是康乃馨,她送文件来了。他看见女儿向他投来惊讶一瞥,不觉脸上发烧,一时两手不知搁哪儿,他便有些气恼,大声质问道:“怎么是你送文件?”
“这是处里安排的。”
“杨朝奉呢,他怎么不来送?”
“处长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敬爱的周恩来总理为秘书工作确定了八字原则:一不越权,二不误事。所以,我只知道按处长的安排送文件,没有权力打探人家的行踪。”
康乃馨的几句话把康裕如噎得不轻,他嘴唇动了动,终于没能说出话来。她说得完全正确,而这几句正确的话出自亲生女儿之
口,尽管是在顶撞他,他内心还是高兴的,这标志着她在政治上的日渐成熟。他不由得和悦地说:“馨馨,你知道厅里其他人在干什么?”
“应该都在办公吧,其它科室的事我更不知道了。”
“你去办公吧。”康裕如沮丧地挥挥手,待女儿出门后,他跌坐在圈椅里,颤抖着手,点着烟,狠狠地咂了几口。
想起杨朝奉,由于岗位和私人关系的特殊,往常每个班次他总要来找三五回厅长的,现在三天过去了,音耗皆无,他几乎有些魂不守舍了。他要见到他,马上见到他,他抓起电话,当压到最后一个数字时,他收手了。把他叫来说什么呢,问厅里的情况?不妥不妥,我是厅长,对厅里的事情,从情理上讲,应该是别人问我。问大家都在干什么?当然是办公啦。馨馨说得一点不错。还是不叫了吧。他突然童心萌动:你不找我,我也不找你,只有处长离不开厅长的道理,哪有厅长离不开处长的说法!
又是一个缺盐少醋的日子,下午下班半小时了,他才怏怏下楼,他让司机把车开得慢一点,一进家门,柳履新就失声岔气地埋怨说:“怎么才下班,害得人家马厅长全家等你老半天!”
马大印的到来也不为什么事,他说,与厅长同事多年,虽经常同桌共餐,但那是吃官饭,没什么意思。最近,本城新开一家名叫华莱士的酒店,听说做得不错,他要邀请两家人休闲一回。这顿饭吃得正是时候,饭菜味道好,康裕如的情绪更好,马大印花去三千元,两家人都兴奋异常。
犹如一场及时雨,濡湿了康裕如枯寂的心怀,回到家,仍然意犹未尽,一双朦胧眼老是往柳履新脸上瞄,柳履新也吃高兴了,脸带红晕,两眼饧饧的,这是他们夫妇生情的信号,康乃馨似乎也懂得父母的心思,草草洗漱一番,就回屋休息了。康柳二人来不及洗漱,即关门上床,颠狂了好一会儿,还意犹未尽。
她在身下边呻吟边说:“小马……不错……”
“哦,不错。”康裕如也说。
一夜之隔,康裕如的生活恢复了原样,一进办公室,不是下属来请示工作,就是不间断的电话,这个人在办公室还没走,那个人已在门外等候了,川流不息,应接不暇,两部电话,也是刚拿起这部,那部又尖叫了,像一对孪生子争抢母亲的奶头。他心里纳闷:这是怎么了?继而,忽有所悟,前三天的门庭冷落,是暂停时间,人家要布置战术嘛!他为自己的心性明澈有些暗自得意。他心里话,任你打联防还是人盯人,我都不怕,别的领导干部清廉明敏一辈子,在临至仕途的垃圾时间里突然变糊涂了,结果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所谓晚节不保,说到底,还是在内心深处藏了一个贪字,篱笆一松,贪字出来作乱了。我不怕,我是三不贪,一不贪财,二不贪色,三不贪权,贪又如何,人不过是苍茫宇宙的匆匆过客,哪只手把身外之物揽过来,还得由哪只手送出去,何必呢?
四个副厅长各分管一方面,康裕如向来崇尚民主政治,从不揽权,他坚信事是大家的,必须要靠大家去干,在每次厅务会上,他都要强调,大家应大胆工作,干出成绩大家共享荣誉,出了差错,他这个班长一力承当。有言在先,他也是这样做的,只要厅务会做了决策,四位副厅长便分头执行,只需向他汇报执行结果就行了。这几天,除梁佳宾下基层外,在家的三位副厅长大事小事总要来向他汇报,讨主意,他只得好言抚慰,一遍又一遍地鼓励他们放手去干,不必有什么顾虑。他们都很谦虚,都表示自己还不成熟,要向他好好学习。要是以前,他不知道要烦到什么程度,这当儿,他不但不烦,还从中体会出了某种力量。各处的处长更像走马灯似的来请示或汇报工作,他一律让他们去找各分管厅长,他们却说,他们也是遵照分管厅长的意见来的,他只得一一耐心打发。一连十几天都是这样,唯独不见杨朝奉有什么动静。正朝这儿想,杨朝奉敲门进来了,他手捧一本书,故意不理他。杨朝奉也不觉得尴尬,双手捧着文件夹,主动坐进沙发,说:“老师,能否拨冗片刻,把学生接见一下?”
康裕如抬起头来,手中仍捧着书本,冷冷地说:“杨处长,你有事吗?”
称谓的变化并没有使杨朝奉改变惯常态度,他笑着说:“没有事学生就不能拜见老师吗?”
康裕如放下书本,依旧冷着脸说:“有什么事,你说吧。”
杨朝奉打开文件夹,说:“我这里有份材料,请老师指正。”
康裕如接过来瞥了一眼,看见标题是“全省退耕还林还草施行纲要(草案)”,他立即来了精神,低头猛看起来。杨朝奉说,老师。你抽空慢慢看,学生不打扰了。说着起身要走,康裕如指着沙发,示意他坐下。关于退耕还林还草方案的制定,是省委省政府交给农牧厅目前的一项重大任务,半个月前,主管农牧业的省委李副书记专门打电话给康裕如,让他主持此项工作,又从省委政策研究室等单位抽调了一批干部,协助农牧口的专家分赴各地,调查摸底,为全局决策提供依据。没想到,杨朝奉已先走一步,他不由得在心中暗道:这小子,还真有一手。他看文件向来很快,万把字在他眼里也就七八分钟,匆匆几眼扫过去,基本精神就尽在掌握中了。他发现这份材料写得非常扎实,可称得上一篇高质量的学术论文,有材料,有观点,逻辑严密,论证充分,文中有许多数据,还有许多数学模型,具体规划了每一期工程的进展时间表,详细计算了每退耕一亩地该给农牧民补贴多少,退耕以后又如何还林还草,等等。方案应该说是可行的,他唯一吃不准的是数据是否可靠,这也是李副书记最关心的部分。此时,他已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了,忍不住笑着说:“这是你搞的?”
“正是。这十几天我就在搞这个。”
“你真行啊。”
“老师过奖。但愿能被视为万字平戎策,我不想让它变成官家种树书。”
“这本来就是种树书嘛。你这数据从哪儿来的?”
杨朝奉拍拍肚皮,不无得意地说:“这儿。”
“可靠吗?”
“除非老师授予我的硕士学位是假的。”
康裕如忽地站起,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搓手说:“如果真是这样,你可为农牧厅立大功啦。”
杨朝奉阴阳怪气地说,立功不敢指望,不挨领导的白眼就满足啦。康裕如挥挥手说,行啦行啦,哪有学生给老师耍态度的道理?他当即拿起电话拨通了李副书记,声称有一份重要材料要请他阅示,电话那头说,你派人送过来吧。
杨朝奉送完材料回到康裕如办公室,李副书记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电话中,他似乎也掩饰不住兴奋,高声大气地说,康厅长,你可真行啊,看来贤人主政没有错啊。康裕如笑说,李书记您可别夸错了人,我哪敢贪功呢,这份材料我也是刚才见到。李书记说,据我所知,下基层考察的同志还没回来,不是你,谁有这么大的学问?康裕如瞥了一眼杨朝奉,说,就是刚才给您送材料的那位同志独立完成的。李书记说,他叫什么来着?康裕如说,杨朝奉,农牧厅秘书处处长,农大干旱农业专业硕士,在专业上很有一套的。李书记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嘛,不错,这年轻人不错。有一点,我还不太放心,里面的数据可靠
吗?康裕如说,应该没问题。这样吧,为了慎重,等下基层的同志回来以后。我再核实一下数据,再给您汇报,可以吗?那边说,好,就这样办。
电话打完后,康裕如望了杨朝奉一眼,没说话。杨朝奉回望一眼,也没说话。
杨朝奉要告辞时,康裕如说了句:“小杨……不错。”
派往各地的专家陆续回来了,把带回来的资料稍加整理,康裕如发现,与杨朝奉掌握的情况大体差不多,对这位弟子,他的内心除了加倍爱护,还升起了些许尊敬。他从弟子身上看到了自己,他向来推崇贤人主政,他觉得,作为民众的代表,体现社会的良心,必须要由道德素养最好的智慧水准最高的人去充任政职,这也是他愿意出任农牧厅厅长的根本原因,当下,他最关心的是如何把权力交到配坐这个位置的人。杨朝奉算一个,可他只是个处长,按惯例只能升任副厅长。副的就副的吧,至少在农牧厅还能拿住一点事。这样想着,他拿起电话拨通了省委政策研究室许主任,寒喧了几句,他说下基层的同志带回来的材料我都看了,很有说服力,我建议,应当由政研室出面将材料汇总一下,直接上报李书记。许主任大为惊讶,继而从话筒中能听出他抑制不住的喜悦来,他说,我说康厅长呀,这个项目是指定由你负责的,我只是配合,现在成绩搞出来了,倒由我邀功请赏,这恐怕不太好吧?康裕如笑道,咱俩谁跟谁呀,什么功不功的,再说我老了,立天大的功也没用了,你年轻,对你或许还有些用处。两人又客气了几回合,许主任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把你的功先贪了,恩我记在心里。作为行政官员,平时都是按部就班,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是一回事,只有在这种独立执行任务过程中才可露脸,引起上司注意,获得晋升机会,谁也不肯错失良机的。康厅长把这份本属于自己的荣誉慷慨赠送许主任,无异于赠给他一份前程。其实,康裕如心中有数,这份功劳农牧厅已拿定了,如果由他出面汇总材料来证明杨朝奉那份报告的可靠性,李书记心中未必踏实,因为数据太接近了,他会觉得这是他们在刻意为之,而由许主任上报,则正好说明农牧厅的业务是如何的过硬。一举两得,康裕如很为自己的行政技巧得意。
果然,只过了两天,那天早上,李书记打来电话,对农牧厅干部的业务能力大加赞赏,并让他组织专家对草案逐项逐条推敲审定,准备在即将召开的全省农牧业工作会议上,接受各方面的咨询。许主任打来电话,对他的无私帮助再三感谢。康裕如立即召来在家的三位副厅长和杨朝奉,把李书记的指示给大家做了通报,各位厅长不敢怠慢,分头去办理了。
下午,全厅上下都有了忙头,康裕如得到了暂时的宁静,他为自己走的这一着妙棋激动着,连书也看不进去了,点起一支烟,在地上来回踱步。这时,电话铃响了,是梁佳宾的,她从草原回来了,要来汇报情况。他忙说,快来,正盼你呢。他说的是实话,他确实非常想见到她。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她的影子一直在他面前绕来绕去,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在难得的闲暇时,想起她,让他竟生出许多忧伤。凭心而论,他想她,总的基调还把握在同僚之谊范围内,只是还得加上对夫人爱徒的一分亲切,还有,毕竟是异性之间,白发红颜之间,与别的同僚和下属是不一样的。两人地位相当,专业相近,交谈起来,能给他带来许多轻松和愉快。梁佳宾大概是从家里出发到厅里的,在这十几分钟的等待中,有好几次,他怀疑是表停了,细看,秒钟还是在按固有的节奏往前走着。终于听见敲门声了,他迅速回到座位上,说了声请进。
梁佳宾今天穿了条宽裆牛仔裤,脚蹬一双半高筒皮鞋,上身披了一件红色皮质风衣,敞着怀,藏在里面的天蓝色高领毛衣若隐若显,给人一种青春勃发而又略带风尘之感。他站起身来,走出圈椅,她赶上几步,两双手紧握在一起。
他说:“小梁,辛苦了。”
她说:“应该的。”
坐定后,康裕如认真地看了几眼梁佳宾,发现她的双颊多出两片酡红,这是高原人才有的脸色。原来很细腻的皮肤也略显粗糙。他的心头不觉痛了一下,动情地说:“小梁,真的辛苦你了。你看你那脸色……”
梁佳宾抹把脸,自嘲道:“红二团嘛,还老革命呢。”
梁佳宾把此行的大致情况做了简要汇报,据她说,实验基地牧草越冬情况良好,抗寒抗旱能力都不错,成活率高达九成,看来,今年草籽下来就可在牧区大范围推广了。康裕如说,那真是太好了,我省的牧业有望获得大发展,他再次动情地说,小梁,这可是你的重大贡献,每一棵新品种牧草上,都留有你青春的足迹和花样年华啊。她红了脸说,厅长快别这样说,还青春呢,见了我,牧草都要老了呢。他笑一笑,避过这个话头说,小梁,给你提供一个信息,过几天,省里要召开全省农牧业会议,重点研究退耕还林还草问题,你再辛苦一下。把全省牧业发展情况整理一个材料,总方案已上报了,你要做的是,把材料搞扎实充分,论证要严密,观点要新颖可行,记住,一定要简明扼要,每句话都要说在点子上,道他人未曾道,道他人根本道不出来的东西,到时候,我给你争取发言机会。她站起身,激动地说,谢谢厅长关心,我一定把事做好。
又说了一阵闲话,梁佳宾说,见过厅长了,我也就不休息了,马上回去搞材料,笨鸟先飞。她从小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物件,用红布扎得很结实,双手递给他,微微含羞道,牧区一个朋友送我这件小礼物,我用不着,就转送给厅长闹着玩吧。他大为好奇,接过来就要解开包裹,她脸色通红,忙摇手道,别,别打开,回家交给柳老师吧。一边说,一边抓起包,低头夺门而逃。
“这鬼丫头,搞什么名堂?”他小心拆开一看,是一截黑糊糊的棒儿,竟忍不住,乐了。
这是一根鹿鞭,他常听人说,在草原工作的基层干部上省城办事,给领导送烟送酒太显眼,人家也不稀罕,送钱吧,又不摸底,送礼不成,还容易被领导用作证明自己清廉的证据。常年的摸爬滚打,每人都练出了一对火眼金睛,奉上一条这物件,领导当面很严肃,事后都有所表示。他是个严肃人,下属从没有谁敢给他送这种不严肃的东西,现在拿在手里,竟觉得这是如此的珍贵。想起这玩意的效用,他突觉丹田以下使劲一热,忙重新包好,塞人抽屉深处。往进塞时,他感到把里面的一张纸揭了起来,他怕揉皱了重要文件,抽出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么重要的东西怎可乱扔?那是一份农牧厅干部拟任名单,这几天,他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就像下棋一样,棋盘全乱了,有时给一个人头上安几个职位,而该提拔的人却漏了,他干脆边想边记录,他一看,从厅长、副厅长、处长、副处长、科长、副科长,还有次要岗位上的干部调到重要岗位,忽忽拉拉,大半个厅都动了。名单要是泄露出去,那可了不得,等不到他退休,他就得像丧家狗那样从破墙洞里开溜。不经意他已沁出身冷汗,想点把火烧掉这张纸,一想,又匆匆折叠起来,装进衬衣口袋,他要带在身上,随时揣摩,到农牧业会议开完后,就得动
手做退休前最后一件大事了。
晚上回到家,趁康乃馨不在,他忐忑地把鹿鞭从公文包取出来。柳履新问这是什么。他说你看看不就知道了。她打开一看,顿时满脸桃花嫣然,说这么好的东西谁送你的。他想说除了你的爱徒谁敢送呀,话到嘴边,他心一动,改口说,不就基层那些官员嘛。她说,快,给你泡白酒喝。打开酒柜,他取出一瓶五粮液。她撇嘴道,外行,名酒度数低,好喝没劲道,泡药酒还是二锅头好,来劲。他说,咱家哪有那东西。她把鹿鞭往他怀里一推,说我给咱买去,转身急急走了。
大家分头忙,康裕如也闲不了,每天上下午都要各开一场小组讨论会,对每份发言稿都要逐字逐句推敲论证,说话间,一周过去了。这天下午,几位厅长和相关处长忙完已经很迟了,康裕如说,都给家里打电话告个假,晚饭咱们到外面吃,轻松轻松。席间气氛很热烈,吃毕已是晚上1O点。赶回家,康乃馨已回屋睡了,柳履新迎上来,替他除掉风衣,洗漱完毕,兴冲冲把那瓶药酒拿过来,端在手中看了看,斟满一高脚杯约有一两许,羞羞地说,你试喝,看味道如何。他接过来,仰脖而尽。慢点慢点,她忙阻止,杯底已朝天了。她佯嗔道,你那样猛干什么。他坏笑道,喝得猛,人也猛嘛。她捣他一拳说,老没正经的。
康裕如坐在沙发上,手持遥控器漫不经心地压了几下,却见一场NBA联赛正打得火热,一看右下角的资讯栏,已打到第四节了,一方又胜出对手30分,他呆了呆,自言自语说,又是垃圾时间。她坐在旁边,没听清问你说什么垃圾。他说这个你不懂得,人们把球赛大局已定后剩余的那段比赛时间称为垃圾时间。见她还是一脸茫然,他说给你举个例子,从以官场生命而论,眼下我就算进入了垃圾时间,引伸到咱们夫妻生活,也可以说到了垃圾时间,在床上动弹不了几回了。她恨他一眼说,你又在胡说八道,你怎么把人活颠倒了,少年时倒老成,眼看老了,又疯模疯样的。他也不辩解,只是笑笑。
看了一会电视,他忽觉身上越来越热,是那种燥热,那部尘根竟悄然站立,顶得他只好收腹而坐。他说,休息吧,时候不早了。她捕捉到他神色异样,心有灵犀,风样进了卧室,铺床展被,帮他宽衣解带,也将自己很快收拾利落,钻进被窝,伸手一摸,失口叫道:呀,真好!
足足活动了半个小时,她一连喊出几十个香来,他瘫了,她也瘫了,两个水人躺在床上,两双眼睛望着什么也望不见的天花板。他们从未这样张狂过,结婚那阵子,双方父母头戴四顶大帽子,压得他们老是低头走路,背过人喘气,活得十分压抑,就是在床上也怕闹出什么动静来影响不好,总是摸索着随便凑合,什么味儿也没觉出来,好歹表示着他们的关系罢了。此后,生儿育女,奔走生活,人本身的欢乐早已退居二线了。在吃完马大印宴请后产生的那场欢乐,虽然让他们尝到了做这事的甜头,但事后又想,这只不过是一个例外。经过今天这场折腾,他们猛可问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为了这件事不惜丢江山抛头颅弃家业,原来,自有价值观在焉。
两人静静地躺了半天,气喘得匀了,身子也干爽了。她伸臂搂住他的脖子,悄声说:“好不?”
“好。”
缠绵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他说:“你笑什么?”
她还是笑个不停,不说话。他在她的敏感处捣腾了几下,她吃不住了,便告饶说,我说,我说。她说,你们这些当官的,真脏。他说,怎么脏啦?她又笑一阵,说竟然给人送那样脏的东西。他也笑道,脏吗,没有他们的脏,哪有你的香?
全省农牧业会议如期在省委招待所召开,会期7天,虽是省委召集的会议,但农牧厅却是主角。会上事多,会址离家远,柳履新担心康裕如来回奔波身体吃不消,就让他晚上别回家,也便于和上下联系。会议第一天,农牧厅大出风头,省委省政府领导都十分高兴,李书记尤其高兴,在会议间隙,美美地夸奖了康裕如。李书记还告诉他一个惊人消息,经他的提议,省委主要领导同意,把他在厅长的岗位上多留一届,全省的农牧业发展离不开他。他惊道,我不是到退休期限了吗,以我之见,还是不要违反国家规定为好。李书记笑道,康夫子呀,你知道领导们喜欢你什么吗,严谨得近乎死板,不会混官。你难道忘了,你是博导,有突出贡献专家,可以适当延长工作时间的。再说,他在他胸口亲切地敲一下,说你的身体这么棒,就想享清福呀?当着李书记的面,他谦虚了几句,但心里已有了别的想法。他感到这段时间殚精竭虑要做的事情竟是那样荒唐,那样毛躁,不成熟,他借上厕所之机,把那份干部调配名单扔进抽水马桶,点火烧了,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他在那团灰烬上痛痛快快撒了泡尿,然后,放水冲得痕迹不留。做完这些,他一下子精神百倍,阔步走人会场,隔老远,他却看见了梁佳宾,他突然觉得心虚,在那份名单中,他将她列在了厅长位置。当然,她能否如愿,他还没有最终决定权,但他的推荐很重要,至少也表达了他的心意,他的公正,他不敢看她,可眼睛越是往她那儿看。他朝她看时,她也在朝他看,他向她笑了一下,脸上温度骤升,想是变颜色了。她也向他笑了笑,脸上立即飞起两朵红云,她忙低了头。他也忙低了头,坐在会场,老半天心跳不止。
晚餐后,省领导都回家了,许多离家近的人也陆续回去了,驻会的人有的回了房间,有的在外面散步。康裕如住在农大,离这儿很远,很多人知道他不回家,他怕他们缠住他说话,他想在外面透透气。刚走出大门,迎面碰上梁佳宾,她说,厅长准备到哪儿去,他说不到哪儿去,随便走走。她四下扫一眼,发现没人注意他们,就悄声说,没吃饱吧?他苦笑道,我这贱肚皮。她说我先回去,过会儿你抽空来,我给你找贴补。她报了自家楼房号,转身匆匆去了。
这丫头心真细,康裕如心里很是感慨,他这人有个毛病,年轻时生活艰苦,面食吃惯了,不大喜欢吃米饭和海产品。今天的伙食标准高,他吃了几口素菜,就没他爱吃的了。不料被她发现了,这很令他意外,又令他温暖。
梁佳宾家就在招待所隔壁省经贸厅家属楼上,距这里只三五分钟路程。她的爱人是对外贸易处处长,他没去过她家,他想在花园转一圈,又怕被人缠住了,就信步来到门外,在小商店买了包烟,见无人注意他,就遛达过来了。刚按响门铃,门就开了,她上身穿一件开襟羊毛衫,下穿一件粉红色线裤,站在门边,小声说,快进来。随手迅速磕住门,扣了铁链,她帮他除了外套,顺手挂在衣架上。她轻声说,没人看见吧?他故意说,我来吃饭,看见又咋的?她红了脸,不说话。他问小陈呢。她说上个月去德国学习了。哦,他稍一沉吟,说孩子呢。她说在他姥姥家。她冲了杯茶,说厅长稍坐,我马上就来。说完,红衫一飘,进了厨房。
康裕如环视一遍,她家装饰得十分讲究,所有用具都是高档的,却丝毫不显得铺张,房间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使人感到亲切。他忖道:还是年轻人会生活,我们白活了。
一会儿,梁佳宾从厨房出来了,双手端
问病情,李书记说,经省委省政府慎重考虑,想请你出任省府参事室主任一职,他今天来是代表省委省政府征求本人意见的。康裕如直到此时,大脑仍然明敏如常,他马上理解这话的意思了,忙说为了不耽误工作,上级应该及早考虑厅长人选,至于参事室主任一职,他苦笑着说,你看我这身体,还是不要考虑了吧。李书记忙说,省委省政府的考虑是慎重的,参事室主任一职非你莫属,你就不要让我为难了吧。他没有力气说话,心里明白说也无用,算是默认了。
又说了一会闲话,主要是李书记说,康裕如听,无非是一些有利于身心健康的话。李书记笑问刘部长的养生之道很多怎么不给我们传授点滴。刘部长笑道,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既然书记有令,我还是透露一点吧。他说了几句轻松话题,然后话锋一变说,康厅长啊,本来按你的资历和水平,应当一身而任省府参事室主任和农牧厅厅长才合适,但省领导从关心你的身体健康出发,觉得还是不要给你的压力太大,参事室主任岗位非常重要,直接关系到省里决策的准确系数,你能接受这个岗位,领导同志也就放心了。可是,可是,农牧厅厅长一职也很重要,我省是农牧业大省,农牧业抓不好,就等于垮了半壁江山,你看由谁出任厅长一职为好呢?康裕如心中早有了梁佳宾,但他担心别人怀疑他们有什么幕后交易,毕竟男女有别,中国人在这方面有特殊的想像力,说得急了,反倒误了事的。稍作思量,他轻松一笑说,这恐怕不是我的业务范围吧?李书记笑说,咱们这不是私下说话吗,不必有什么顾虑,你不能见挑子就撂呀,得帮这个忙才是。不等他表态,刘部长说,农牧厅是业务单位,人选嘛,还是不要出农牧系统,按常规,厅长应匡定在现任的四个副厅长内,但也不必拘泥,比如不要太过计较谁是第一谁是第二副厅长这些老套,谁最合适就由谁担任,不拘一格降人才嘛。他叹息道,唉,我们这些搞组织的,不瞒你说也头疼,你也常参加省里的会议,你也看见了,高级干部中几乎清一色是男性公民,虽是以才德选人,但色彩太过单一,也不利于调动全体干部的积极性,可话是这样说,你让我这个搞组织的,总不至于去外国借一个女干部来吧。康裕如心里有了底,忽然精神一振,理直气壮地说,部长大人也不能把话说绝了,我们农牧厅什么人才都有,梁佳宾不就是吗?刘部长望一眼李书记,李书记点点头,刘部长说,组织部也考查过她,论学历、业务水平、群众基础都不错,只是年龄上欠缺些,不是年龄太大,而是太轻。他苦笑道,我们天天在喊干部队伍年轻化,好不容易瞅准一个,又害怕人家挑不起担子,你说这是什么心态?李书记说,既然康厅长看好梁佳宾,一定是有相当把握的,这样吧,你把康厅长的意见带回去,这事最终得省委省政府集体讨论决定,咱们只是提供一个人选名单。
厅长有了,还得补充一个副厅长,刘部长又征求康裕如的意见,这下他没有顾虑了,他不假思索地说,要在农牧口选人,我认为非杨朝奉莫属。当然,我得把话说明,他是我的学生,如果你们不把事情往别处想,他的德才足当此任。李书记说,这个人我了解一点,在德行方面我没听说过有什么不当之处,在才方面,那可是人才难得。刘部长也说,对农牧口的干部,李书记和康厅长最有发言权,我看是不是这样,先把梁佳宾和杨朝奉划在重点考查范围如何?李书记说,就这样吧。
李刘二领导走后的这段时间,农牧厅的人再没有谁来看望过康裕如,他获得了难得的静养机会。这种日子一直迁延到他60岁生日的前一天。这天早上,省委省政府派人给他送来三份红头文件,一份是任命他为省府参事室主任,享受副省级生活待遇;一份是任命梁佳宾为农牧厅厅长,杨朝奉为副厅长,排名在马大印和邱成泉之前;还有一份是省委文件,任命梁佳宾为省农牧厅党组书记。康裕如将几份文件翻来复去看了几遍,觉得心口有些疼,他感到自己欠了马大印一些东西。
一年以后,康裕如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去参事室报到上班,坐了几天办公室,发现没事可干,就回到农大,一心一意带他的三名博士生。他发觉人们看他的眼光有些异样,他心想这可能是他的一副病容吧,回到家,柳履新完全没了在他住院期间来看他时的和颜悦色,她的脸色很冷。康乃馨也常不在家,偶尔见一次面,也只是应承几句,躲到一边了。这是怎么了,人走茶凉,自己的家人还不至于吧。他心中有鬼,也不敢深究。一天晚上,柳履新突然大发脾气,他也不敢回嘴,哭闹了一气,她大吼一声说:“你干的好事!”
原来,在农牧厅班子确定后,省委省府和所有党政人大政协部门都接到了雪片似的匿名信,都是揭发他和梁佳宾的私情的。他们的事还被无聊闲人遍成黄段子,广为传播。说什么:康裕如一根鹿鞭,梁佳宾床上夺权。老厅长真抓实干,新厅长肚皮朝天。一个说把腰累断,一个说勇往直前。老色鬼气息奄奄,风流女挥手再见。
康裕如惊得呆了,欲辩无言,他硬着头皮准备接受夫人的羞辱。不料,她尚未深究此事,另一个晴天霹雳又砸向他。这事牵涉到了他的宝贝女儿。农牧厅一桩丑闻正在风起云涌,另一桩丑闻又强力登场。这桩丑闻的主角竟是杨朝奉和康乃馨。他们搞起了婚外恋,康乃馨已身怀六甲,逼杨离婚,杨不答应,她竟挺着肚皮去了省纪检委,然后不告而别,据说投奔姐姐了。康裕如这才发觉,有日子没见女儿了,他还以为女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事,原来竟是这种事!他一口气上不来,又住进了医院。
责任编辑舟扬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