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山
2003-04-29张行健
张行健
故里清闲的冬日,细细瘦瘦的村路上,匆忙着的是马桥山倾斜的身影。
马桥山左腿长右腿短。走路便有轻有重,像长短不齐的两根鼓槌,敲打着乡村土地。路走得快了,身子更显其摇晃,腰里斜挂着黑皮袋子,摆来摆去的,里头的刀呀剪呀,撞击得叮当脆响。马桥山瘦小身骨颠簸着,颠出许多的生动。
乡人的耳朵,并不陌生这样的脆响,正如乡人的眼窝,熟悉他颠簸的身影一样,尤其在这清冷的冬日。
村巷里,就有婆娘或汉子,在院门口站立,远远地,迎了那一团儿晃荡的黑影,甩一句热热的问候——
桥山,倒真巧哩,正要让孩娃去唤你的;
他山叔,我家那小猪崽,厌食哩,躁躁地。……
把马桥山朝院里迎着,婆娘便叙说得细致,她说将喷香的猪食舀进槽里,快三月的小猪毛发耷耷的,似哼非哼地来到食槽边,嗅着,将长长嘴子探进槽里,只一蘸,水淋淋滴哒出来,躲一边了。便啰啰啰又唤,往食槽里洒玉茭面儿,诱惑小猪。小猪无心吃食,摇摇脑袋,悻悻然离去……
马桥山摁一把鼻涕,拿了脏污衣袖去揩,他的浑身也是脏污的,类似衣服的破皮烂片,在身上贴着,挂着,吊着,连同那个有些沉重的皮袋子,一起随了趔趄的身子趔趄着。
在女人絮叨声里,马桥山灰黑的小脸皱巴出一缕苦笑,径直地朝了猪圈颠去。汉子就殷勤地跟了,递去一支烟,并款款地划了火柴。
马桥山把原本乌灰的脸儿,罩在一团儿苍蓝里,两只三角小眼,斜盯了圈里的猪崽。只那么一盯,便收回眼光,对了汉子,也对了女人,淡淡地说:
小东西是跑圈儿哩,该做咧。
跑圈儿是故里方言,指畜牲们发情思春,也指小畜牲有了性的萌动,如不让它当交配的公猪,或是专下崽的母猪,就得快快手术,当劁则劁,该骟就骟。
收拾吧——
马桥山拧灭烟蒂,手下意识地在皮袋上摸一把。
你看,我能帮上忙么?
汉子去看马桥山,话未说完,马桥山已噌——地越了半人高的圈墙,跳到圈里头。瘦小身骨,敏捷如猴。
刚会发情的猪崽,被这倏忽降临的黑影一惊一吓,愣怔怔后慌慌地尖叫,躲于圈角,用一对警惕的猪眼,死死盯他。
要我帮你抓猪么,或者抓腿按腰什么的……
汉子于墙外补说一句,极关切地瞅了自家猪崽。
马桥山似是而非地晃头,身子也似乎晃一下,不吭不哈。斜一眼极惊慌的小猪,忽地窜了前去,如一条机敏的瘦狗,去扑逮野兔儿,又像故里房顶的野猫,捕获一只幼鼠。墙外的汉子及汉子的婆娘,就惊讶跛腿颠脚的马桥山,能有这等麻利腿脚。
猪崽未曾反应过来,两条后腿已被紧紧捉了,便扯了嗓子嚎叫,极嘹亮的,极尖锐的。五六声过后,马桥山已将小猪侧身摁倒,一手抓了双腿,一手伸开五指,耗子一样在小猪腰肚上,挖痒、顺毛。手指起落时,有白色的皮屑儿,雪片一样飘起又落下。小猪嚎叫渐止,浑身顿觉舒坦无比,情绪也渐次平复,闭了两只小猪眼,将嚎叫变成惬意的哼哼。
舒服能叫人失去警觉,舒服更能叫胸无城府的小猪,一时大意起来。猪崽不会知道,惬意是痛苦的序幕。
马桥山在雪片的飘落里,抽出一只手来,于裤腰下悬吊的皮袋里,摸一把月牙形钢刀。钢刀刃子锋利,尾部变成小钩子形状。马桥山用弯曲的膝盖将猪腰压了,使它动弹不得,又抽出一只手来,麻利地找准那个位置,拨开耸耸猪毛,右手持刀,噌——,割开寸把小口。小猪一怔,停了哼哼,少许复嚎叫,尖尖亮亮,在这冬日的故里萦绕。马桥山哪敢怠慢,一把找准口子里的精管血脉,一刀切断,随将两颗血润鲜嫩的蛋丸,一一排挤出来。
两蛋丸鲜红欲滴,在马桥山瘦长手掌里,欢快地蹦一蹦,被装入了另一只皮袋。看了看割开的刀口,且小且巧的,如九月的枣儿开裂,又如古时美女的小嘴儿。马桥山觉得口子小,不用缝合,就随手抓一把黄土,在刀口处一洒,一涂、一捺,放开猪崽,猪崽又哼一哼,趔趄两下,躲进窝里去了。
自开刀,切管,挤出蛋来,整个过程无非一袋烟功夫,马桥山做得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圈墙外的汉子还没有看清,他已经站起腰身来,一手按了圈墙,只一跃,跳出猪圈,拿眼寻了汉子,嘱咐道,小猪手术,如生了一场小病,可喂一二顿玉茭面糊糊,二三日过后,便安然如同平时。
汉子将马桥山的话,一一拾进耳朵,让他屋里去坐,就令自己的婆娘,快些去冲茶。马桥山不去进屋,也更无心喝茶,接过汉子塞来的一包黄金叶香烟,算是骟猪的酬劳。
早有前后乡邻,被猪崽的嚎叫引进了院落,三个抑或五个,有壮年的汉子,也有一把年岁的老者,刻了一脸的皱褶,和骟者招呼一声,或邀他到家里去,给自个俩月猪崽或三月的羊羔去“做”。马桥山应着,卑琐着一张寡瘦猴脸,笑一下,又笑一下,便跟了老者,到他院落里,去劁猪或是骟羊。
骟羊与劁猪无异,只是不取出蛋丸,工具也稍有区别,使用一只夹子。开刀以后,要寻见连接蛋囊的精管,用夹板使劲相夹,精管被夹扁了,就萎缩,就失去了阳性功能,就起到了阉骟作用。羊儿就一心一意地吃草,规规矩矩地上膘,乖乖地,清心寡欲的小样儿。
那些年,村里还分着生产队,小队里核算,社里虽说一家一户地过日子,但过不出的是生产队这个大光景。生产队的当家人,自然就是队长了,队长给百十口乡人当家,给百十亩土地当家,还得给同乡人一起在土地上劳作的,几十条牲口当家哩。
生产队里的公驴驹公牛犊儿,长到八个月或一年左右,饲养员就焦急了,眼瞅着小牲口调皮捣蛋,去嗅异性尾部,又无心去吃草料,饲养老汉就三番五次找队长,商量牲口的劁骟事宜。
牲口是农业社的半个家当,乡人对牲口的爱,如同对那片土地的爱。土地养活了乡人,也养活了牲口,乡人耕作土地,得有牲口的辅佐,乡人和土地,土地和牲口,牲口和乡人,这种循环的亲情,是深远而久长的。
劁骟牲口是乡间大事,需慎而又慎的,绝不可出半点差错。更何况,劁一条驴,骟一匹马,少说也得十几元或更多的劁骟费用。这是故里的规矩,约定俗成的,十几块几十块钱的大事,饲养老汉就得同当家人生产队长商量咧。
队长听说小牲口的事,心里也急:三五日快快去请马拐子,该劁的劁,该骟的骟,不敢再误啦,费用的事儿,我去筹措吧。队长不愧为队长,拍板定案,派人快快去请拐子马桥山。
此时,马桥山正被媒婆留在家里。
媒婆其实是马桥山远房二婶子。二婶子见侄子三十大几,婚姻大事仍无着落,整天价劁猪骟驴,自己的终身都漠漠然不去理会,便走乡窜村给侄儿牵线搭桥。
十里八村的大女人小寡妇,一听说是翟村的马桥山,就想起劁猪骟蛋的不上桌面的事,马桥山矮小卑琐的身材,一长一短的拐腿,还有永远乌灰的脸子,在眼前颠簸。随即蓬松零乱,缺少梳理的妇人脑袋,便摇成货郎鼓。二婶子好不容易引来邻村一个独眼女
人,马桥山却尴尬如坐针毡,乌灰脸子泛一些少有的红晕,吭哧吭哧,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偶问一句:你们村近来又添了不少猪崽?听说那匹老马又产了一头骡驹?独眼女人无言以对。
忽听得屋外有饲养老汉唤过,马桥山如得了救星,工具皮袋朝裤带里一别,叮当响过,他讪讪笑着算是道别,道歉,一拐一跛地,跟饲养老汉一溜烟去了。
早有队长和几个青壮汉子,在场院等候,见马桥山颠颠地来了,均送去一张笑脸。队长就亲热地在他肩头一拍,把马驹驴驹牛犊子的命运就拍给他了。马桥山照例寡淡一笑,使劲儿吸一口递来的纸烟,深深地,许久,才喷出烟雾,烟雾里裹了一句吵哑的话——
队长,收拾吧。
收拾吧。队长迎合一句,声调却虚虚地,心也像马桥山的腿,一颠一颠的。
那一会故里上空的日头,亮亮地,亮亮地抚摸了场院,还有场院里的乡人,还有撒欢的驹子们。
马桥山的掌心里,掬一把玉米粒,日光下晃晃地泛亮。这灿灿金黄诱骗来了小马驹。小马驹纯真地探过嘴来,欢快地咀嚼时,马桥山就摔跤一般与马驹扭作一团儿,眼看马驹挣扎着将马桥山压倒了,扑地时马桥山却骑在马驹腰上。众人便前来牢牢缚住前蹄后腿。马儿不动,乡人不动,静等着马桥山拿出家什来,行使“做活”这一庄严举措。
马桥山依然不慌不忙,依然默着一片脸子。故里的日光洒在上面,便将平时乌灰和卑微一点点剥去,剩下一片斑驳苍黄,还有这苍黄里派生出的自信。
马桥山将力气凝聚于双手。大伙眼光瞅去,见那两手且大且粗,且有许多的关节疙瘩,突兀着一些些浩气。左手揪着马驹饱圆的蛋囊,左手持了月牙钢刀,拨开毛来,寻觅开刀的最佳部位。众人不留意时,旦见一条寸半刀口已红红地割开,因手捏着,并未渗血。将钢刀灵巧地颠倒过来,用尾部尖长细钩只一钩,就那么钩了一下,便挑着了精囊脉管。这时,如果水骟,便拿了他坚硬的长指甲,在精管上来回捋动,左右揉搓。十余下,五六个来回,那精管就瘪下去,蔫下去,失去了功能;如果采用火骟,便将事先烧红的烙铁铁头,轻轻地掂了,尖头直指精管,刺两下,滋滋两声,一缕白气冒过,精管被烫炙萎缩。顺了割开的寸半刀口,将两颗蛋丸用劲一一挤出。众人一看,蛋丸居然果子大小,光洁亮丽,网了血脉细线,煞是可爱的。马桥山哪敢延误,拿出了棱形缝合针,刀口处穿针引线,匀匀地缝了四五针,又在缝合处涂了防炎膏油。
骟事尚未完毕,马桥山令人解了缚绳,手蘸少许凉水,轻轻在马驹腰上一拍,二拍,让马驹伸直腰身,又拿了一方红布,蒙了其眼,不让马驹儿卧,不让马驹儿惊,他拉着牵绳在场院一拐一拐地,遛达两圈,不快不慢,悠悠然然。两圈后,将绳儿交于饲养老汉,让在村巷里再遛达一二时。
看着走去的马驹儿,马桥山笑儿笑儿的,小小脸子,生动几许,嘴咧着,说三月以后,就可下地,就出脱成一匹高大的壮马,驾辕拉套,耕犁把耱,任你使唤咧。
队长听罢,舒心地一笑,脸子花花绿绿,在三月日光下,开成一束苜蓿花儿。
马桥山就如此这般又做了小驴驹,小牛犊儿……
骟事完毕,日影正午。队长要留桥山吃饭,桥山说,还要赶到别村行骟哩,吃球甚饭?
队长一时没有凑齐费用,歉歉地说于马桥山,并令人在马厩里弄了二三十斤黑豆。马桥山并不计较,连声说好说,好说,给甚都行的。便背了二三十斤喂驴的黑豆,提了马蛋,驴蛋,一跛一拐地去了。日影之下,马桥山化作一粒蠕动的黑豆,嵌进无边的黄土里
日子像树叶有绿有黄,故里的风,把日月卷进许多的忙碌中,在忙碌乡人的背影里,你一眼就能瞅出马桥山来。村路上的他,总是节奏分明地颠着,腰里的皮袋,还有袋里的刀刀剪剪,把村巷都碰得脆响。看到马桥山匆匆忙忙地,乡人就笑一笑,知道在故里,又有小牲口们长成了,长成了就得过那个关口,过了关口,就快走向那一大片浑浑黄黄的土地了。
故里方圆几十个村村落落的人家,家里的大猪小猪山羊绵羊,公公母母的劁骟之事,全由马桥山去做;村村镇镇私人公家的牛驴马猪羊,都挨过马桥山锋利无比的月牙钢刀。经由他劁骟过的大小畜牲们,阉割干净,手术彻底,不留点滴后患,且安全保险,不曾有半点差错。又因他技艺精到,动作麻利,畜牲们又免受疼痛,还有马桥山人缘厚道,报酬多少不去计较,好名声就随着故里的风,飘得越来越远。
有乡人在农田耕作时,偶遇牲口不听话了,炸一个响鞭,还是收效甚微,便会咬一咬后牙,朗朗地骂:驴日的呢,再要调皮,唤来马桥山,再劁骟你狗日的一回。
骂声狠狠的,硬硬的。说也怪,牲口不知风闻了桥山,还是听到了劁骟,便乖乖地埋了脑袋,款款耕作田地。乡人如是者三次五次的,均能奏效,更惊讶于马桥山的劁骟威力了。
这时,桃花运如同故里三月的桃花,终于开放于马桥山三十三岁那年的三月天。
那日马桥山行骟归来,衣襟下的皮袋里,已装满了十几颗猪蛋驴蛋。将这些球球蛋蛋洗净,切碎,坐锅开炒,滋滋啦啦泛着油花,蛋片翻转看,蒸腾了诱人奇香,这肉香穿越破门旧窗,飞过零乱土院,最后在村巷里缭绕着扩散……
恰有一讨饭女子路过,肉香就引诱了她,犹犹豫豫,移进马桥山院落,走进马桥山破屋。
女子轻轻地,凄凄地求——
大哥哎,可怜可怜吧,俺一整天没吃饭啦:
大哥哎,可怜可怜吧,俺村遭灾三年没收成啦。
女子求罢,就轻轻地,给马桥山跪下。
马桥山正专心炒蛋,透过滋啦声响,忽闻到悦耳且脆弱的豫剧道白,便怔了一怔。
平时,马桥山行骟之余,孤孤的一人,喜欢听些豫剧、蒲剧什么的。忽闻有河南口音,便拐过腿来,掉转头来,就看到一柴禾妞子,跪在自己的跟前。马桥山慌慌地扶她起来,问候几句方知柴禾妞年方十六,河南驻马店人,逃荒来山西,无依无靠的。
马桥山听罢眼圈一红,随留姑娘吃饭,看着那一大盘驴蛋猪蛋的肉片,尽由柴禾妞子吃完。
柴禾妞见马桥山心善,又单身一人,便要留下来,给他做饭洗衣收拾料理家。
马桥山见她可怜见地,怕出去饿死就留她下来。
马桥山自此有了做饭洗衣人,再出门行骟时,衣衫虽旧,但不破,且洗得干净;脸子虽黑,但不脏,往日的乌灰一片片剥落,一层喜色就浮在上面。有人说柴禾妞成了桥山妹妹,有人说柴禾妞成了桥山媳妇。
两人就这么住在了一疙瘩,和乡人一样,在故里过起了忙碌而凡俗的日子。
二十多岁的柴禾妞开怀养下一小柴禾妞,直到三十七八时,给马桥山生下四个闺女。乡人都说,四个闺女吃着骟来的牲畜蛋,出脱得好漂亮好俊气。只是马桥山的婆娘面皮黄瘦,病成一把干骨头。
咋就没个带把儿的儿子呢?
马桥山私下里悄悄琢磨,他知道婆娘的身骨不会再生,他也绝不会再要娃了。可是,这也是他的一点心病。在故里,没有儿子的
户主,是要被乡人视作绝户头的。
乡下便私下里嘀咕,马桥山半辈子劁劁骟骟,虽说做的是畜牲,畜牲也是生灵呀,做得多了,是不是,老天给的……乡人不好说出那句话,因为马桥山人缘不错。乡人心里都明白,那没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
青白的炊烟,一缕缕地从乡人的房屋上,扭上去,扭上去,猪羊的、骡马的叫声,有绵密有疏朗,从场院里绕出去,绕出去,日子就有一些艰辛和甘甜,悠悠地,像乡人苍沙咳嗽,像毛驴儿清脆的蹄儿,就那么过去了。
马桥山一长一短两条腿,依旧匆忙地敲打着故里的土地。腰里的皮袋子,也匆忙颠晃着,里头的刀呀,剪呀,把村巷碰撞得也脆亮。
话说这年冬季某一日,马桥山行骟归来,就破例见家里来了许多人,且是村长书记妇联主任,好大的人物,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干部。马桥山一时惊慌,不知说啥才好。村长介绍说,这是咱乡政府里的妇联主任,来你家做你婆娘的工作哩。
许久,马桥山才弄清,原来村干部乡干部来家里,是动员女人做绝育手术哩。
马桥山愧愧一笑,道歉说,四个女娃,早已超生,哪里敢再生哇?再生也养不活哇。
村干部乡干部不信,怕马桥山还要儿子。
马桥山就发誓说,不会要啦,再要,我下辈子就变猪,变羊,变驴,且是被骟过的猪,骟过的羊,骟过的驴。
马桥山说过,见干部们皆不语,就舒缓了语调,补说道,自己婆娘病病歪歪,年龄也早过生育年龄,就免了她吧。
乡村干部互望一眼,终不能信,执意要让马桥山的女人做个绝育手术。
气氛一时僵住,马桥山哭笑不得。
还是乡里女干部点子多,她柔柔地说,要不,你婆娘就免了,她身骨不好呢;要不,就给你做个手术吧,你身骨不赖呢。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人家身骨弱,男人也同样可做哩。乡里的任务,总得完成哪,你马桥山平时走乡窜村,也是有见识的人物……女干部的话,柔声细气,像故里的三月的风,四月的雨,湿湿的,润润的。
马桥山大惊,随后哈哈大笑说,我都五十又五,转眼便老,再不是年轻时候,做有何用,这真是笑话哩。
女干部极力地劝,男人五十五,好比下山虎;男人五十七,超过老叫驴;男人五十九,赛过老公牛。没听说过儿,咱们翟村一个七十五的老汉,硬是把邻居十六岁的小姑娘弄大了肚子!做了吧,马桥山,人都说你是个明白人,忠厚人,明白人要做明白事儿,忠厚人要干忠厚活儿……
马桥山又惊又怕,见干部们苦苦相劝,死缠硬磨,只得点头依了。
第二日,劁骟人马桥山由村干部引了,走向了乡里卫生院。
马桥山是躺在一面木床板上的,仰面躺了,就有戴了口罩的医生,给他拉下裤褂,给他打了麻针。那会,下身麻麻的,木木的,医生的手,在那里动作着。他忽然听见,有钢刀和剪子的碰撞,金属的碰撞,好脆亮的,好动听的,就感觉有皮肤某一处被切割开被划拉开,手指进去了,钢刀进去了,有粗的肠子和细的脉管,被揪了,被拽了,被挽了,被拉了,最后,被冰凉的刀子切了,被冰凉的剪子剪了,最后还被怎么了?他晕晕地的有些不清楚……
马桥山那个冬里被做了结扎手术。
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别的原因,马桥山自此弃了月牙形锋利骟刀,告别了劁骟生涯。
村路上,就少了一个匆忙的颠颠簸簸的身影,村巷里也失去了刀剪碰击的脆响。
乡人说,平阳府河东一带,故里最好的劁骟人消失了……
责任编辑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