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恋在他方(四题)
2003-04-29
调情晚餐
杨南倩(法国)
在巴黎,人人都是生活艺术家,从天文到地理,从餐桌到床底,凡事都能组织出成套的理论;男男女女多半都认为自己懂爱情,不只身体力行,更要谈出道理,发表逻辑推演的论证,于是,他们也都成了爱情实践家。
若是问一个法国人,他们最擅长的运动是什么,可能会听到如下的回答:
“没错,法国今年输掉了世界杯足球赛,奥运也经常拿不到奖牌,虽然F1一级方程式赛车在法国境内举行,但鲜少有知名赛车手是法国人;但我们确实擅长一项运动——那就是床上运动。”
试想,一顿道地正统的法式晚餐,可以从开味酒、咸甜小点心、冷前菜、热前菜、主菜肉肴、配餐酒、乳酪盘、甜点、饭后烈酒,再加上一杯浓缩咖啡收尾,可以从六点吃到半夜整,那么一场法式恋爱该怎样谈起?通常又会经过多少步骤?爱情步骤显然比饮食简单许多:调情,调情,调情,还是调情,然后发生亲密关系,如果两人身体还合得来,那么心灵才有进一步认识的空间,如此才算认认真真开始谈恋爱。
当然调情的时间因人而异,可长可短。这方面,法国人是蛮想得开,反正也不过是第一步骤,就别浪费太多时间,谈情说爱的重点戏可在后头,所以请记住,调情阶段的话语别太当真,感情的真正发展还在后面。
一个正常的法国男人,大概会在第一次亲密接触后发表三至五分钟的演说,当然一向争取女权平等的法国女人,也可以抢得发言权,如果说法大意是“我真的很在乎你,我们可以放慢脚步好好来经营这段关系”,这就表示对方是认真的。
如果换成是“我爱你,对你的感受也很强烈……”太容易把情爱挂在嘴上,反而是“谢谢再联络”的前兆,像是放在商店里的劣质糖果,人人可以拿一颗,大可解读成是另一种表示谢意的方式。短暂邂逅彼此尽欢,无须扯破脸,但千万也别太认真,日后接不到电话也别太计较,别忘了我曾经谢过你,曾经在瞬间里动过情。
最近有份新的生物研究报告出炉,证实人会动情的确与体内化学反应发生变化有关,所谓的“一见钟情”根本是荷尔蒙、血清基色胺、睾酮、去甲肾上腺素的激烈改变所造成的,照传统非科学方式解读应为被对方个人特质、外貌、才情、谈吐、想法所吸引。
报告当中,情侣在交往期间会因为争吵或误解等破坏性行为,重新唤醒激情的再生,延长本来短命的爱情,不过最残酷的事实当属人与他人之间情感的吸引力根本不会超过两年。
可以预见的是,未来床后演说也许多了种新的表述法:“很抱歉,我的激情化学素已经用罄,别怪我,要埋怨就埋怨科学吧!”难怪愈来愈多人怀疑“浪漫”这回事是否在波特莱尔时代之后就已消逝无踪了,爱情在说与做之间,还是要保留些单纯的信念。
魔术师与占卜师
谢其濬(英国)
总是这样。我的英国朋友安妮塔喝下第二杯长岛冰茶后,便从我所熟知的自信满满、言词犀利的科技产业记者,变成另一个我同样熟知的满心哀怨、BJ单身日记式的前中年单身女子。“我告诉过你吗?以前我所爱恋过的一个离职同事,带了新女友来向我示威呢……”说过说过。“我们杂志社新来了一个记者,长得好像大卫贝克汉……”说过说过。“我最近又胖了,该上健身房,可是一想到截稿日又快到了,我就忍不住想吃栗子蛋糕……”说过说过,安妮塔你说要减肥已经说了七百五十次了。然而我只是静静地喝着手上的可乐娜啤酒。
此时,我看到了一个魔术师。
身材极高,披一件魔术师式的黑斗篷,头上一顶高礼帽,手里携着一根长长的拐杖,他把拐杖举到胸前,手一挥,挥出一把塑胶花。看过大卫魔术可以把一只大象一架飞机一座长城在众人面前隐去,这样的把戏未免显得太稀松平常。然而酒吧里也献技的那桌客人倒很给面子地鼓起掌来,有个半醉的年轻男人还吹了两声口哨。魔术师于是把帽子取下,反转过来,请众人打点赏钱。
原来这家在伦敦复活区新开的沙发酒吧,除了走一色颓废慵懒的波西米亚情调,还可允许流浪艺人穿走其间讨生意(突然间我联想起台湾西餐厅里,那些捧着半凋谢玫瑰花和满天星来沿桌叫卖的小女孩)。我心想不知道他能不能从帽子里变出鸽子或兔子。倒是安妮塔幽幽地说:“等一下他到我们这一桌,我要请他变个男人给我。”
他还没有走到我们这一桌,然而我已经瞥见了他的脸。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历经沧桑又心平气和,我看见他的脸便懂得了小说家黄碧云笔下的那种温柔男子会散发出什么样的光泽。
他还没有走到我们这一桌。倒是一个中年吉普赛女人朝我们走来,长发编成细细的辫子高高地盘起来,猩红袍子,眼神如夜里的星光。女人说她会用塔罗牌算命,问我们可要算算事业婚姻爱情,只要赏点小钱就可以了。安妮塔可要算了。她抽出三张牌,分别是高塔、审判和死神,她爱情的过去、现在、未来。吉普赛女人十分专注而谨慎地解释。面对着爱情的真相在面前摊牌,安妮塔一言不发地付了赏钱,又叫了另一杯长岛冰茶。
我不算。我宁可相信爱情是一种魔术把戏,而不是一翻两瞪眼的牌局。然而当我开始想起那个神态温柔的魔术师时,他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
时间晚了,我必须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家。我和安妮塔在街上分手,她叫了一部计程车,身子摇摇摆摆钻了进去。我知道当长岛冰茶的酒力过去后,她会从那个满心哀怨、BJ单身日记式的前中年单身女子,变回原来自信满满、言词犀利的科技产业记者。那时候她会坚持爱情的宿命,她要重算一次。
接近午夜的地铁月台十分冷清。如同隔着一条长河地,我看见对面的月台上站着一对携手男女,男的是魔术师,女的是占卜师。披风、高礼帽和猩红袍子都收去了,看起来如此平凡,然而魔术和占卜仍在继续进行——她让他眼中的世界在她身后隐去,而他是她永不松手的一张底牌。
恋爱偏差值
阿潼(日本)
日本这几年因为情变而失去生命的人相当多。报纸上骇人听闻的头版消息很多竟是男人或女人杀死变心的情人;或是因为得不到的,就置人家于死地。爱情已经演变成一种社会偏差行为,让人惊骇;事实上,那也和我们从日剧上看到的浪漫爱情原型相差非常远,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或许可以量化为恋爱偏差值。
事实上,日本人现在为了生活已经够苦恼的了,通货紧缩、经济后退的困境,让许多人连生存下去都产生困难。谁有力气再恋爱呢?因此有一派年轻人时兴谈低温恋爱,情人比衣橱里的流行还不持久。还有一群人,因为在事业成就上十分不满足,只能依附爱情寻找自我的存在感,这种人的自信已经脆弱到没办法接受爱人变心的事实,必须靠自残或残害对方来取得平衡。爱情的过与不及,都是偏差。
为了以防被抛弃的万一,许多年轻男女都拥有真命天子、第一情人和“second lover”,连他们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比较爱哪一个,因为每个情人有每个情人的功能,毕竟在这个年代要找一个像三合一冲泡即溶咖啡一样集大成的情人,不容易啊。从前被社会集体道德谴责的“脚踏两条船”观念,现在成了主流的爱情观,日本的老一辈很不能适应这样的现况,直担忧着这样的价值偏差。
我有很多日本朋友的婚姻都维持不到三个月,他们在婚前也不是没有爱过,不过签下离婚协议书的时候,双方都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和心力去回忆当初为何会想要结婚。有些新婚夫妻手牵手从成日机场出发去度蜜月,孰料禁得起结婚证书重量的爱情却禁不起一趟旅行的煎熬和考验,再回到机场时,套在手指上的结婚戒指刚好拿去卖了抵旅费。
所幸日本的户政事务所十分便民,二十四小时受理结婚登记,也受理离婚申请。
虽然结婚和离婚如此轻易,然而从同居到结婚的神话已经崩坏。现代人的同居乃基于不得不的现实考量,“有人可以在家做饭、洗衣服真方便”——男人们这么想;“有人出去赚钱缴房租,真是松了一口气”——而女人们是这么想的。过了一阵子,男人想找别的女人做饭洗衣服,女人则想换到别的男人的房子住,结婚?想太多了吧!
日本搜寻网站上名列前茅的搜寻关键字是“男女配对联谊”,现在就连苦闷的主妇们都因网路而发展出不伦恋情,企图终结和老公之间无聊贫瘠的无爱生活,却也惹出一堆麻烦的问题。孤寂的单身男女只要按按手机——不,甚至连自发性的动作都不需要,“mail友”的最新版本名单会照三餐寄送到手机里。网路的普及和手机上网的便利让男女关系就像是一堆钓客坐在海边钓鱼,成群的鱼儿水中乱窜,争相抢食着浮浮沉沉的鱼饵。
东京的新宿西口有座很醒目的公共艺术装置,是四个火红的、巨大的“LOVE”字母叠在一块儿,从前深夜里,时常可以见到爱得死去活来的恋人们窝在那四个字母下朝向路人表演着什么叫做“LOVE”。不过现在在镂空的“O”字中已不复见情侣的卿卿私语、耳鬓厮磨,只有妈妈带着孩子玩耍,还有夜里醉到不省人事的醉汉。
53×56
韩良忆(荷兰)
榭夫和结婚近两年的妻子安妮到加州度假回来,应邀到我家吃便饭。一整个晚上,他谈笑风生、满面春风的神采,和三年多前刚丧偶时郁郁寡欢的模样,截然不同。
榭夫二十出头就结了婚,前妻是他的大学同学,因为不良于行,自幼便以轮椅代步,榭夫照顾妻子大半辈子,直到她撒手人寰。别人都以为他终于解脱重担,可那年满五十岁的榭夫,却终日眉头深锁。
好友看鳏居无子的榭夫形单影只,都劝他再找个伴。在亲友鼓励下,榭夫悼亡半年后,决心让自己脱离悲情,可是在这个个人主义盛行的国家,大多数人都各过各的日子,社交圈子也多半很小,他该上哪儿去找寻人生的第二个真爱呢?
“其实,方法多得很。”好友献策,好比说,“在报纸上登征友启事、交网友、参加婚友俱乐部、到婚姻介绍所登记,等等。”榭夫一一照办,每样方法都乐意试试看,惟独不肯上网交友,因为他喜欢面对面的接触,不习惯隔着电脑,和不知芳踪何在的网友交谈。
听说榭夫的征友启事上了我家订的那份报纸,我好奇翻来看看,这才注意到,像榭夫这样,舍得花不低的广告费,在报端寻觅伴侣的荷兰人,还真不少。再仔细瞧瞧,其中竟然有三分之二,年纪超过半百,最年长的一位六十八岁。
我啧啧称奇,向当时还只是男友的约柏,提出疑问:“这些人都六十多岁了,还在报上征友,又公布自己的姓名,他们不怕朋友、邻居看到,害自己没面子吗?”
“为什么要怕?又有谁会去嘲笑别人敢于追寻爱情?”约柏以问代答,“而且,难道年长的人,就没有资格谈恋爱?难道爱情是年轻人的专利?”
“人多半都需要爱情,不会随着年纪变老,失去对爱的渴望。”约柏滔滔不绝地说,“而既然想获得爱情,就该想各种办法去追求爱情,哪有坐在家里等爱情掉到头上的道理。”
他这番义正词严的回答,像是当头棒喝,打醒了自诩思想开明的我。外表严肃的荷兰人,对于爱情有着如此开放而健康的态度,相形之下,平时嘻嘻哈哈的我,倒显得冬烘又保守。这种有爱当追的观念,启发了我,我两年前会决定离开熟悉的台北,为爱定居鹿特丹,和这一点多少有关。
榭夫的征友启事,并没替他寻到心上人。不过,皇天不负苦心人,隔了几个月,他透过婚友俱乐部,认识了长他三岁、孀居数年的安妮,加起来年龄超过一世纪的两个中年人,陷入热恋,找到了人生的第二春。
(均选自2002年8月15日台湾《自由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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