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记情

小引

“去爱一个人是很好的感觉，倒空了自己才可以有空间去享受别人给你的爱，爱心是越付出越多的。”

这几句话，是玉莹从香港到新加坡来看我的时候，在飞机上写给她的一位女性朋友信中的一段，她一下飞机，就把刚写完的信给我看，我一时十分感动，就把信留下来了，至今没有寄出。

我觉得这封信是玉莹的“爱的宣言”，也成了我们以后共同生活中的座右铭，倒空一切之后，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真心，有了真心才有资格接受对方的爱。

一九九九年——二十世纪末——我不自觉地爱上了玉莹！就是因为感受到了她的真心和真性情：她非但是性情中人，而且在人到中年以后仍然真得令人直觉地要保护她。这不仅是我个人的感觉，她的很多朋友——不论男女——都与我同感，记得当我告诉一位同事——也是玉莹多年不见的好友——我们相好的事，她的第一句反应就是：“She is the most genuine person I know．”（她是我所认识的最纯真的人）。我们决定把这一束情书斗胆发表！献给有心的朋友和读者，就是为了这个真字。和玉莹的信相较之下，我实在差得很远，我的信表现的当然也是真情，但在字里行间还是有点自我中心，不像玉莹那样“倒空自己”，赤裸裸地把自己的感情很自然地全部流露出来！对我而言，现代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所谓“知识分子”——城府自深，已经无法在尘世中展露自我（而我所写的小说《范柳原忏情录》中的自我当然也是假造的），这种真性情，我叫作Innocence，用的英文字故意大写，把它和“世故”对立。上了年纪的人，似乎越老越世故，而过了中年还能保持真性情的人实在太少了！

玉莹从来没有写过任何文章发表，她的文字很纯朴，未必及得上“职业”水准，更无心出风头，制造公众形象。正如她信中所说，她宁愿做一个“背后的女人”，默默支持丈夫，不要任何“知名度”。就现在眼光看来，这是一种相当过时的保守态度，正因为如此，才使我觉得更有必要存真——把她自己的声音展露出来，否则她真的会变成了我“背后的女人”，而失去了她的“主体性”。我对玉莹一向只有一个要求——做她自己！这些信中的语言都是她的，风格和我迥然不同，甚至内中还常有些许广东话的语气，因为她久居香港，很少机会说国语或普通话，她文字中的情韵，不是得自口语就是古文，我读来反而更具感情上的“张力”。所以，为了存真起见，字句极少更动，仅把真正涉及我俩隐私的段落删去而已。

不过，个人的感情私事，如此抛头露面地“公”布出来，是否仍嫌不当？这个问题，我和玉莹考虑再三，甚至还征询过几位老友——包括白先勇——的意见，他们都主张发表，有人甚至还提到鲁迅的《两地书》，作为先例。鲁迅的《两地书》是他和许广平合写的，内中不乏鲁迅自剖的例子，但许广平的信反而相形逊色，因为他们的师生地位本来就不平等。而我们的信，倒确是“两地书”——最早的一封，是一九九八年玉莹从香港写给我的，寄到美国剑桥，我的回信已经遗失。我时常回香港，每次返港也都见到她，但很少通信，直到一九九九年六月底我们两人单独在香港重逢，约会了三次就爆出感情的火花，但是我又匆匆赶回美国去侍候年迈的母亲。此后我们的信才多了起来，又觉邮寄太慢，所以用的是传真；又觉传真不足，还打电话，回想起来我不禁要感谢现代媒体科技的发达（但玉莹不识用电脑，所以不用电子邮件，我也更喜欢看她传过来手写的真迹）。后来我在七月中到新加坡去讲学一个月，她从香港两次飞来看我，又写了不少信。八月底我到香港和她小聚不到一个月，又要飞返剑桥开学上课，两地相隔，又通起信来，但到了这个第三阶段，我们已经私订终身了，所以信中的语气又有不同。

我们的“两地书”与鲁迅和许广平的《两地书》有另一个显著的不同：我们谈的都是儿女私情和对日后婚姻生活的憧憬，从来不谈人生的大道理，她也不向我请教任何大问题。所以，严格地说，没有什么思想价值；而且当这种私情公开以后，会更容易被误解，甚至为某些“私窥欲”的读者提供廉价的材料。然而，我们仍有些许发表私函的理由：在这个后现代的社会里，感情究系何物似乎已经不受重视，甚至毫无意义。畅销书可以把感情包装成商品出售，以假乱真，可以令这种商品（与化妆品差不多）的制造者名利双收。对我俩来说，这未免太过势利了。诚然，我们的书信出版后也自然会变成商品，但至少没有经过虚伪的包装，是一段真实的纪录，主要的目的还是为这个“大时代”提供一个小小的证言，所以我们特别重视它的真实性和“日常性”。当然，是否有说服力，只能由读者自己来评判。

一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二日——十一月十八日香港——剑桥

师兄：

你近日好吗？九月可曾来过香港？

我仍在心情欠佳之下生活，每天都觉得很无聊，但活着就得生活，很多时候很想寻到生命的意义，但却很难在现阶段找到。昨天到中大见我的Psychotherapist，他对我现况作了一个彻底的分析，似乎我的感情死结很不易解开，婚姻失败，我似乎仍未有勇气面对，所以生活失却目标，如果一天我不肯放下对文正的感情包袱，那么情绪的抑郁将会作循环式的发生，我想这是事实，但我一直拒绝承认，我这人太对感情看得紧了。

师兄！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完全脱离这种感情困扰，那我就可以真正开心了，那时候我可以到哈佛来探你，你可以介绍一位男性朋友给我认识。

师兄！你那天跟我谈天，我真切地感到你对我的关注，有如亲人般的亲切，谢谢你！你的小说我已看过了，很浪漫很感人，你还需继续创作下去，我支持你。你日常饮食得小心啊！祝

健康愉快

师妹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二日

师兄：

您好！很高兴收到你的回信，我最近都有看你的专栏（在《信报》的），最有趣的是那篇有关死亡之前的仪式，你理想中的死前葬礼很有趣，是个音乐迷的狂想。

近日我的心情稍有好转，但仍需服药，不过减了药，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可以不用再吃药就好了。

最近我还有往见中大的心理教授，效果似乎不大，他给我的提议都是我多年来知道的问题，而仍然未解决的，要完全放下跟文正的千丝万缕的感情关系似乎很难，我很想做得到，但却又没有真正立下心志去做。你说介绍男朋友给我认识，我想都是很难的事，要接受一个人真不容易，况且我年纪都有一把了，别人挑我，我也选别人，真是困难啊！可是，说真的，很多时间又颇想有人疼爱自己，即是感情上有个归宿，但受过伤害之后，又很害怕再受伤害。

师兄，你的情况又如何？心情还好吧！好好保重！少吃些高脂肪的食物，总觉得你不应喝啤酒。

你圣诞来又可聚一下了，到时见！祝

好

师妹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十八日

二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四日——七月十五日香港——剑桥

师兄：

写这封是在你离港前，你收信是于返美后。今夜用膳后喝的一杯咖啡误了事，我整夜失眠了，幸好第二天你见不到我憔悴的脸容，不然，你一定叹我女人味大减。

你好吗？每天下厨事亲的滋味如何？希望你烧的菜味道还不太难尝吧！其实是个好机会聊表孝意，也顺道练习一下厨艺，得益还是自己。

今夜睡不着，想到一些问题，我们借着这顿饭的相聚时间而友情突飞猛进，令人确信缘份的奇妙。很感谢你给我带来这几天的愉快时光。你对我的欣赏及称赞，我的自我形象由此提升不少，我希望以后会流露更多女性魅力，但不知是福抑或是祸呢？

师兄，你返美后有思念我吗？我知道你一定会记得我这春意撩人的小师妹，是吗？我也有想念你的时刻。多一份思念，多一份浪漫的感觉，就让这份浪漫的感觉推动我们过日子吧！刚喝了一杯暖牛奶，希望可以寻梦去，寻找我们相对谈天的乐趣。就此打住，再谈。祝

你好

师妹

六月二十四日凌晨三时四十分

师妹：

一路上没有睡，现在到了旧金山，有点倦了。

香港有了你带给我意外的喜悦，也令我对于将来略感惆怅，怕好事多磨，也怕面对今后这两个礼拜的生活。我母亲每天只是睡和吃，也没有太多话说，人老了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愿我将来不是如此。

我对你的感情是长远的，过去是如此（大概压抑了），将来也是如此，但愿缘份也如此长远。至少现在我们都很高兴，我心中的温暖，是无法用笔墨形容的。

写了一页，觉得不对劲，匆匆给你打了一个电话，铃响了几声，没有人接，想是你睡了，我到了剑桥以后再给你打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打电话，但又那么想给你打电话，真是矛盾。

我的心很乱，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珍视过去这几天我们在一起的乐趣和温馨。

愿多保重，希望很快收到你的信。

欧梵

在Ｓ．Ｆ．机场

六月二十五日清晨九时（香港时间午夜一时）

师兄：

你走了，我有点舍不得，你临行没有回头看我，是否也很舍不得我呢？说真的，过去几天我真的很开心，虽然我们只是短短几天的沟通，你对我的了解，对我的欣赏，使我着实深受感动。

你说得对，我是拉得太紧了，因为我怕受伤害，我是个敏感而脆弱的女子，却用另一个外表来包着自己，保护自己，久而久之叫自己也分不清楚需要什么，除了眼神偶尔出卖了自己，也是心思细密如你才可以窥见一二。我很善于隐藏真我，喜悦的面容后面却是抑郁的心境，如果你不是如我也有个敏感的灵魂，是很难看得透我的，所以我会深受你感动，因为你用心来了解我，我碰到一个知心的人，所谓人之相识贵乎相知，故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对我之相知，我要以真情待你。

记得你曾多次对我说：“最重要的是令自己开心，做回自己”，可见你真正关心我，因为如果我做一些令自己开心的事，你未必会开心，例如我交了很多个男朋友而开心，你不一定开心，但你仍然鼓励我多交男友，可见你是真心待我好。师兄，我感谢你的支持及鼓励，ＩａｍｖｅｒｙｈａｐｐｙｂｅｃａｕｓｅＩｈａｖｅａｖｅｒｙｇｏｏｄｆｒｉｅｎｄ！

上次寄你的信收到否？我很喜欢写信也喜欢收信，尤其你的信。

请珍重。今天烧什么菜孝敬你的妈妈呢？豆腐煮肉丝也不错吧！祝好子凝

一九九九年六月五日

Ｐ．Ｓ．子凝是我的一位中文老师给我的，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师兄：

我们这几天真是有点疯狂，一天到晚讲电话，好像一对热恋中的少男少女，这也是件好事，证明我俩还存有童真。师兄，说来你的幽默感令我倾心，我这人历来对事情都很执著，尤其对感情，所以弄得自己焦头烂额，如果能够以轻松态度对待，我想会好过些，自从跟你“生电”后，这几天的开怀大笑次数比过去十年还多，很感谢你！

我是个不太会幻想的人，或者更贴切点说，我不敢幻想太多。小时候很喜欢幻想，但慢慢觉得幻想很难成真，加上后来婚姻的不愉快，更令我心如槁木，这几天跟你谈天后，发觉我那个灵巧活泼的自我又再重现眼前，我喜欢现在的我。

我从来就爱把心事埋在心底，轻易不向人倾诉，以致易患上抑郁病。直至去年，我得了抑郁病之后，很想做些事让自己好起来，于是着手勉力锻炼身体，注意营养，修饰仪容，更重要是找一两个可信赖的友人谈心事。在家白天让自己哭半小时，让不快的情绪随着泪水流走，当然看书及听音乐也很有帮助，如此勉力而为一年，成绩出来了，抑郁情绪自减，我也挺佩服自己的耐力。

我们最近的投缘说来很是神奇，从来没想过有这样的一天，你我相隔十万八千里，如果不是缘份，那怎可能发生？很多年前我不信命运，自从九三——九五年多次自杀不遂，劫后余生，不由不信命运是注定的，现在回想起来只得心存感激，今天仍然活着，而且活得颇好，说不定将来会更好哩！

师兄，跟你谈天我学得很多，你的思维练达，叫我这多愁善感的小女子也受感染。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很多方面你都可以当我的老师，以后我跟你学习的东西多着哩！你愿意教我这个愚昧的学生吗？

很想给你致电，很想你亲我的颈项，你说我的颈很美，颀长而皮肤雪白，很诱人，对吗？我觉得你会是温柔的情人。

纸短情长，就此打住。祝

好

师妹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八日

师妹：

不要担心将来，先要现在快乐，我听到你在电话里缠绵的声音，差一点不能自持，要不是母亲在身旁，真是要即刻飞返香港！！

赶快买个Ｆａｘ机，这样写信勿得，远水救不了近火，你的信也许明天会收到？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八日

我的他：

谢谢情深的慰藉，我俩真正是未曾真个已销魂。

套用句词儿：“换你心，为我心，始知相忆深”，可以作为现今心情的写照。思念一个人是件痛苦的事，但也是很浪漫的，因为你晓得在天之涯海之角，有个想念你的人实在是件开心事，就让这种浪漫的感觉持续下去。师兄，你认为可以吗？寄上两帧照片给你，想我时，看看也好，一帧是上次去美国时拍的，另一张于去年夏天摄下，希望你都喜欢。晚了，我得试着睡觉，在梦中见着你。

你的她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九日

莹莹：

你的信我看了几遍，心中甜味十足……

我是一个很西化的人，但人越老越想回归中国古典的情趣，你用的诗词使我幻想你是一个古典美人，我枯旱已久，需要滋润，渴望着有一种中国式的夫妇之情（外加西洋式的Passion），但也有点担心怕现实及思想上的距离会带来一些问题（我太浪漫，但也太过“先天下之忧而忧”）。然而，我一辈子也没有感觉到如此的轻松，如此的sensual，如此的自然，at ease，这都是好兆头，但愿在今后的几个月中我们有足够的机会相聚。我太需要温暖了，我每晚抱着你进入梦乡，让我感觉到我拥有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爱我的女人……精神上我也许喜欢孤独，但肉体上我不喜欢一个人。

说不完也写不完，但有时文字也是徒然的。今夜我还会拥着你、亲着你入梦。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九日

师妹：

今天收到你的信和两张照片，真是秀色可餐，头发真漂亮，化妆浓了一点，而你的那双脚……令我想入非非。你穿的两件衣裳都香艳迷人，是谁照的？

这两张照片，已经放在我书房桌前。

师妹：

正要给你写信，你就打电话来了。

我告诉你我的一个幻想：我好想同你生活，恨不得你可以在这里，和我一同做饭，一齐吃、谈天、做爱、到后花园去浇花；到欧洲、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到天涯海角去旅行（但需要住好的旅馆，床和浴室要大，像Grand Hyatt一样）……就我们两个人，我不要其他朋友加入。

我好久没有这种幻想了。我们在一起好高兴，可以讲笑，沟通得那么容易，我觉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而且也是事前料想不到的。

我需要日常生活上的体贴和温存——这个需求大于一切，因为我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有时候我有点忧虑，怕发展太快了，以后会有问题，但是什么问题呢？想来想去，想不出会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你能够今生今世做我的伴侣吗？不是情人，是伴侣。我有极好的朋友，但此生还没有找到可以信赖得过的伴侣——极好的伴侣。朋友之交淡如水，伴侣之交如胶似漆，两个人不说话都能自然地沟通，电源永远充实，很多话尽在不言中——我这个理想太理想了吗？

欧梵

六月二十九日夜

欧梵哥：

我们都在患相思病，滋味是甜是苦，我分不清楚，过去相思的滋味是苦多于甜，而且没有美丽的憧憬……但我和你则不同了，我们还没有在一起生活的经验，已经有很多想法，古人形容夫妇两人生活的词句我都想到了，什么夫唱妇随，什么如影随形，什么鹣鲽情深，什么鱼水之欢，什么画眉之乐，什么红袖添香等等，我想可以大家自然地生活，愉快地分享彼此的喜与忧，已经很好。昨天你要我轻松地生活，让自己开心起来，有时我真想：“This is too good to be true！”我真的可以从此幸福起来吗？有时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我向你如此表白真感觉，你是否觉得我有失女性的矜持？

莹妹：

刚收到你的Fax，也很感动。我们电话中讲了许多，现在该用文字交谈了。

无论将来如何，我和你的感情是自然的，正常的，莹莹如明镜，照见你我的真心，请切记。我不敢说一辈子的话，我只有用实践来证明——也来检验我们的真理，我们必须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逐渐熟悉彼此的环境，见见彼此的朋友，慢慢来，急不得。

我六十岁了，也需要一个人疼我，亲我，照顾我，分享我的一切——从这一方面而言，你是我的“小女子”、我的女人，我不会把你当做一个身体，而把你当做一个完整的女人，我们来日方长。

我们都要把身心洗干净，等待未来。

欧梵哥：

我已经起床了，昨夜睡了六个小时，是多日来睡得最多的一夜。昨夜你在电话中对我说的话，很令我感动，你当时看不见，我哭了——把事情都告诉你，心中坦然，人也轻松了不少。

你昨夜的话，有点像爱的宣言，你在向我保证：愿意爱我一辈子，保护我一生，是如此的情深义重，我该如何报答你呢？在我一生中从未感到如此踏实过，以后不需要装强，只需做回自己。我本来就是个弱女子，从今绮梦有托，而且托的是乔木呀！我真是个幸福的人。我也会以真心待你，关怀你，照顾你，爱你一辈子。

恨不得马上来到你身边，跟你分享生活的苦与乐，我们都不再寂寞。

欧梵：

再寄上照片数帧，聊慰你相思之苦。其中一张的泳照是去年底到泰国布吉拍的。另外一张则在家摄得。照片中的我是否很胖呢？你可喜欢那把长发？我觉得长发形象是纯情中见风情，很矛盾吧？

那天我送你到机场，你故意不回头看我，你说怕儿女情长，回过头来就不想走了，我现在也要收笔了，就怕纸短情长，再写下去我赶不及上班了。祝

好

玉莹

一九九九年七月四日

莹莹：

我瞪着你的照片看很多遍，好像看到几个不同的人，又和我在电话中听到的人不同，我有点迷糊了——意乱情迷！真想马上见到你，看个真相。我记忆中的你，都比照片中还漂亮，你现在是你一生中最“靓”的时候，因为你的生活丰满多了，正像你人丰满一样，你是一朵花，在爱情的灌溉下，真是开得花枝招展，我恨不得马上拥着你，用我的吻再浇出更多的花来。

我太矛盾了，一方面想和你打电话，一方面又觉得事情太多，时间不够，今后我们的生活可能亦有这一方面，但我还是时时想着你。

莹妹：

我们如此下去，如何是好！然而，我们彼此的需要又如此强烈，真不知怎样办，好在我们有的是时间。相思虽苦，但知道有人相思你，也是一种快乐。

不知如何，你说到你的前夫心情不好，我就有一个冲动想写一封信给他，下面的信请你暂时收起，必要的时候再给他看，好吗？

我这个人虽浪漫，但一向还算理智。不知道这几天被什么冲昏了头——谁？你知道吗？——非但意乱情迷，而且对什么事都不管了，每天只想和你在一起，好像有做不完的事，说不完的话。《浮生六记》中沈三白和芸娘太恬淡了一些，没有激情，我们有，但要好好把这股激情保持下来，慢慢消受，也许真可以消受一辈子。真想日夜和你温存！我要弥补失去的好时光。

梵

七月五日夜

欧梵哥哥：

昨夜你在电话中的语气很肯定，我有点感到惊讶，看来你对我们的事真是十分认真的。我这人比较想得不多，全靠感觉行事待人，这是我的一大缺点，幸好我的运气不差，碰上的都是好人，不然倒要吃大亏了。碰上你就是我的福气，因为你的至诚令我感动，我不期对你日生依恋之情，每天想你3600次，到达无可救药的地步。想到以后我睡觉时会被你凝视着、亲着，我即刻感到兴奋情迷。这样情深的凝视，只可能发生在电影中，很浪漫。梵哥，我少女时期对爱情很多幻想，但婚后都不曾发生，想不到如今到了快不惑之年却可以梦境成真，我真的感激你。中国人从来不爱把“我爱你”三字宣之于口，此时此刻，我要告诉你，“梵哥，我爱你”，如果你突然来个电话跟我说这句话，我会乐上大半天。

莹妹

一九九九年七月七日

莹莹：刚才小睡几分钟醒来，本来想到办公室工作，但又懒洋洋的不想去，遂把你所有的信拿来再看了一遍，心中遂又有踏实的感觉。我是一个“知识分子”，所以思想上矛盾很多，常常与感情和感觉交战，但每次看到你的信，我的感情就又战胜了一次，心中的快乐又增加了一点。我也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因为我过去的婚姻也不愉快，所以有点怕是否自己又这么快一头栽进另一个婚姻之中，想你是了解的。

然而，清晨、午后，甚至午夜醒来，我心中拥有你的感觉是那么真实，正如我们电话中的情话缠绵一样——真可以消受一辈子。不知有多少次我回味我们相见的那三个晚上，真是那么神奇，美妙，不可思议！你到新加坡见到我会怎么样？在机场就一头栽到我怀里？但旁边可能还有其他人呢，但到了我房里后，我们就可以relax，先冲冲凉，闲话家常一番，你飞几个小时？累吗？……说着说着，我不知不觉走近了你，凝视着你的眼睛，久久不放，我拥你入怀，闻到你的发香，轻吻你的颈，又把你的脸扳过来……幻想，我就是幻想太多了。

梵

七月七日午夜

梵哥哥：

昨夜我又任性行事了，原来我们又谈了一个半钟头的电话，为什么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我告诉你我的星座是双鱼座，双鱼座的人性格如何？跟牧羊座相配吗？据我所知牧羊座的人（我对你的观察），性格刚强，积极进取，处事不易放弃，重情义，做事有原则，有时易冲动，凡事却又可以谨慎处理，感情丰富而浪漫，是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可以做个好情人也可以成为好丈夫，当然要有伯乐赏识啰！我说得对吗？

我今天即订二十二日去新加坡的机票，梵哥，我再也等不及要见你，相思滋味受够了，你说得对，我们应争取相处的日子。梵哥：我要叫你千遍万遍，心摇神荡，叫得你心花开遍！这种“靡靡”之音，叫你废寝忘食，无心事业，终日想着跟我享受闺房之乐，我就成为迷惑你的狐狸精，连你这个狐狸洞主也受不了。

莹莹：

刚写一信要fax给你，就收到你一信，又感动一次，以后我们还是节制一点，见面时更有激情，反正就只剩下两个礼拜了。

其实你最令我倾心的就是你的纯真和热情，我一辈子还没有碰到这样的女子！你绝非不学无术，而是有德有能，你现在已经给我许多，将来会更多，我有福了！

梵

七月十日深夜一时半

大傻瓜：

昨天没有通电话，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我十时半就上床，凌晨四时三十分醒了，很想给你致电，但想到我俩的协议，只好作罢！于是赖在床上不起来，迷糊中看到你躺在我旁边，我心安定下来，又再进入梦乡了。

从来知识分子就有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我才疏学浅，也不是知识分子，故我的抱负不大。二十多岁的我，初跟文正谈恋爱，他那时的志气可大哪！又想当大使啦，又想当大学教授啦，那时我就是喜欢他有远大志向，就慨然答应在背后支持他，我觉得女人的成就就是支持他丈夫的事业！令他无后顾之忧，结果二十年来是做得不错，奈何在其他方面却不能满足他的要求，我想是失败了。

你的事业颇成功，所谓力争上游，以后你还该继续努力，对吗？我愿意做你背后的女人，支持你的一切，先把你的身体调理好，也来滋润你精神上的需要。虽然我才疏学浅，但我会继续学习吸收知识，以期跟你同步成长，才可以做到夫唱妇随（虽然我们还不是夫妇）。

莹莹小傻蛋：

看了你的信，我真是感动，我哪世修来的福气，会找到像你这样好的女人，现在是女权至上，有你这种想法的女人越来越少了！“无后顾之忧”，有的女人还要我支持她，在她背后才算公平呢！我一生从来不想做大事，却自认做了不少小事，在学术上，在文化上，我自认服务人群，也帮助不少人，特别是知识分子。今后我只想有一个快乐的家！此次我妹妹和妹夫来，还有我的德国的前brother-in-law，人真好，大家谈得很高兴，我又觉得自己真有福气。今后，只要我们相处得好，我一定会使你快乐的，不会贪得无厌，因为我的要求少。除了自己的一些弱点要请接受之外（譬如我会为思考问题分心，或顾虑太多），我会是一个很知足的人，我们可以互相唱和，共享闺房之乐！我今天很高兴，接你的信更高兴。

梵

七月十二日夜

又：你说我会力争上游，其实我已经争到顶尖了，我对名利已无兴趣。

欧梵：

昨天到又一城的Page One买书，想找你的书，但却找不到。

《狐狸洞话语》我也读完了，我最喜欢这本，以前的几本没这本有趣，而且文笔来得生动，真如狐狸般地灵巧。

我在思念你，所以记下这份心情给你，有时觉得思念本身就是种享受，有种踏实的感觉。记得患抑郁症时，每天脑子里都弥漫着一片茫然若失、不知所措或是死亡的感觉，每隔五分钟便袭击一次，整个人就好像拖着千斤重担，更恰当的说法是行尸走肉的生活，如今说来犹有余悸。

欧梵哥：

今早五时半已醒来了，朦胧中仿佛躺在你身旁，很舒服，大概临睡前跟你在电话中说得太真实了，所以把你也带进梦乡。

今早似乎不在状态，大概是因为身体感到不适有关，刚才运动回家，忽然有点儿反胃的感觉，想吐但却没有吐。躺了一会儿就起来给你写信，信写了这几行又往床上靠，顺手拿出你的小说看，去年看过，如今再读，感觉又不一样。范柳原说白流苏是个真正的中国小姐，那是什么意思？你心目中真正的中国小姐又是怎样的呢？我要再看这本小说，要仔细玩味范柳原的情感，其中不难找到你的影子？回心一想，范柳原是范柳原，李欧梵是李欧梵，不一定找到你的影子……

师妹：

你刚来电话，讲完后我上楼睡觉，才发现你的信，心中又是甜又有点叹息，七月二十几号你如不方便来新加坡，八月初来亦可，到时候再说吧。

我们两个人都疯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说出那样严肃的话，好像已经与你私订终身！我们在香港才见了三次，真是如闪电，但我又想，其实我已经认识你十几年了，正因为在芝加哥时我们在一起（你还为我清扫房间呢，记得吗？）所以才会有今天，也许那个时候我们早已命中注定了！

我想你，但我们打电话真不能太任性了，又是感情与理智之争！

我爱你，傻子，我也傻了，痴了，醉了！

我的他：

我引用了一首词：“换你心，为我心，始知相忆深。”——这几句仍是我如今的贴心话……

你一直担心我花费太多钱在电话费上，我跟你说呀，我们正在患相思病，有病当然得要医，电话就是治相思病的药，当然得要花钱，以后病治好了就可以少看医生，偶尔求医，只为调理身体，对吗？如果你认为诊金你也要付一半，好，你以后给我寄张支票好了。我总觉得花钱要得其所，快乐最要紧，我们都是视钱财如身外物之人，所以管他呢，让我们放浪一点吧！

雨停了，我得下去打球了，大概打四十五分钟回来，如果你很想给我打电话就打来吧！

莹莹：

电话讲太多，害你又睡不好觉，真是有点歉疚。我这个人太过于思虑，犯了知识分子爱讲大道理的毛病，当然，我也更关心我们两人的前途，你的知识和修养都不错，是我有点好高骛远，希望你原谅我。

我做了多年想兼善天下的大志美梦之后，现在只想找一个爱我的人去共同好好地过日子，也许太自私了，但我自信在文化上也做了一点贡献，就是经由我的著作。说不定以后还要请你为我改稿抄稿呢！对我来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并非仅是男子汉大丈夫之事，应该属于我们二人共有共享。

又：你的长信差一点把我的Ｆａｘ纸都用完了，小傻瓜，你真是一个又痴心又忠心的人，我好幸福！

梵哥哥：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造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眨犹恐相逢是梦中”，别后的日子虽然只是两个星期，但已经尝尽苦头，很想跟你再度相逢……到我们在新加坡再见面时可能有种疑幻疑真的感觉。此时此刻我就是想着你。人的感情真是奇怪，为什么一下子来得如此热炽，真叫人有点不知所措，患得患失，我这人一生都不大幸运，可能以后就得到幸福吗？但回心一想，管它呢，现在可以爱的，就付出吧！付出了，你不经意中就有回报了，是很自然的，让我们珍惜眼前的快乐。如果我们同住一个城市那就更好了，不用受相思之苦。

梵哥哥，你说得对，我觉得自己现在更漂亮，人云“恋爱中的女人是最漂亮的”，虽然睡得不好，仍然容光焕发，谢谢你的爱，叫我的生命来得有意义。你是否也如我一样觉得生命多了一层价值呢？

莹莹：

你真是痴得紧，我很感动，记着，我们来日方长，会有很多的日子在一起。我今天去拿机票，后天飞新加坡，回程是ｏｐｅｎ，八月中可以来港和你聚聚，九月初再去台湾。开完会后，如果你有空，可以来台湾会我，我们可以去同游花莲、台东，然后同机返港，然后住到九月中，我再返美，不是很好吗？！

这两天忙极了，但一想到不久可以见到你，又很兴奋。不多写了，你一定试着好好睡觉，记着，我们来日方长，现在只是开始。

梵

七月十五日午夜

三

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二日——八月十一日香港——新加坡

梵哥哥：

昨夜睡了六个小时，早上起来，想到今天就要见着你，很有点儿兴奋又紧张，十时回到公司现身，十二时半动身到机场。现在飞机起飞了，静下来写下我的感觉。

从未有如此轻松地坐飞机，以往人坐到飞机上颈背就开始疼痛，但这次情况好多了，因为心情兴奋之故。我想你今早故意不给我来电，是要给我惊喜，我想你一直忙于打点一切，可能你会到超市去买吃的东西，也买了一束美丽的花来欢迎我，你尽量不让旁人来接我，见着我你会仔细地看我，如果没有友人在旁，你会给我一个亲吻，你会抱紧我。晚上你会带我到外面晚餐，你也会喝一瓶啤酒，因为你好开心，对吗？饭后回到你的居住处，你会迫不及待地拥我入怀，细诉离情，然后……

梵哥哥：

我走了，连你的心也带走了，我的却留在槟城，你今晚走时可不要忘了带在你身边。要知道，我临走前已经用一根线把我们的心系起来，却调换了位置，我离你越远，我们的心越拉越紧，我越是想你。

短短的几天相叙，我很快乐，对你的感觉更踏实了，我俩的情更浓爱更深，已很久没有如此深爱过，感觉是可以很美妙的，我与你有种炽烈的激情，也有平和的柔情，简单地交换一个眼神，已经教我神魂欲醉；深情的一吻，叫我魂离魄荡，我们真是一对痴人。

我没转成别家航空公司（在新加坡机场），几经辛苦走到澳航的候机室，不巧今早左膝盖又痛了，走起路来很吃力，蹒跚的步伐，好像一个老婆婆，边歇边走，足足花了四十五分钟才到候机室。当时头又痛，全身骨头又酸软无力，想来是病了，脑子里却惦着你，念着你，如果你在身旁，一定依偎在你的怀中亲热，我还是需要你的照顾，如昨夜你给我照顾一样。

过去几天的相处，我感到很舒服，很自然，做任何事都很随意，没有做作，没有强求，就是为所欲为，没有半点压力，这是我过去的一段婚姻没有得到的感觉。美中不足的是，这几天我很为你的身体状况担心，你是伤风了，也缺少休息时间，否则不至于如此疲累，眼睛情况更令人担心！你老说人老了，不中用了，我倒不太认同，如果你把糖尿病调理好了，精神体力一定会好得多。你昨夜答应我，一定会弄好身体，我太开心了，也太感动了，这是你爱我的表现，对吗？我们要长相厮守，要好好地活上一段很长而且美好的日子，这样的话我说了好多遍，不想再重复了，但我要告诉你一遍又一遍，我爱你，我珍惜你，我仰慕你。

好了，不再谈了，我得登机了，在飞机上再谈。祝

好

你的小妖精上

七月二十七日晨

我的爱人：

现在机舱里，给你写上这封信，很有种失落的感觉。回港后又要再投入日常的生活中。日常生活有些沉闷，有些许的抑郁，也有或多或少的压力，幸好也有一丝丝的情趣，从思念你的过程中更得到很多的甜蜜。生活就是如此，虽然我现在还不是很快乐，但愿将来会多些快乐，你是否快乐呢？

那天（早期六）在新加坡听你演讲，事后对你多了一些仰慕，从未见过你“粉墨登场”，原来你有另外一份迷人的风采，尤其是你回答问题时的反应敏锐，对答如流，很叫人折服。那份自信，也是学者风范，就是很有魅力，我仰慕你——非为你的名气而是你的学问。

一道急窜的气流涌来，令机身摇摆不定，很怕人！我很害怕，如果你坐在我身旁，定抓紧我不放，让你抱着我，哪怕飞机刹时爆炸，我们的情是地老天荒。

这几天由于我俩的相处，我有个很新的体验，原来爱情的本身是美丽的，爱的付出感觉也很美妙，恋爱过程中的施与受都甜蜜无比。这几天你生病了，我怜惜你，我照顾你，为你担心，疼你爱你，都感到甜美。前天，你带病在吉隆坡演讲，在台下看见你辛苦疲累的样子，我恨不得跑到台上抱着你，呵护着你，还要留下来永远照顾你，但现实却不可能，我们虽是感情丰富，却也有理性的时候，奈何！现在是机上午餐的时候，稍后再谈。

小妖精上

莹莹：

你走了！我真的是感觉到人去楼空，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强烈！现在是三点钟，你大概刚起飞，我已经迫不及待地等你今晚的电话。我们生活在一起几天，竟然如此愉快，和朋友相处也那么自然，我真没有想到。

我为了逃避寂寞，马上回到我的小说世界，喝你冲的茶。

莹莹：

我写累了，休息，把你拿来的唱片放在我的小ＣＤ机上，戴上耳机，音乐就如从天而来！你待我太好了，还记得带给我音乐——舒伯特的第九交响乐。我有两个礼拜没有听音乐了，真过瘾，也十分感动。你是这么一个会照顾我的人，我一辈子感激你，也真是哪世修来的幸福！我比舒伯特幸福多了！

梵哥：

我好想念你，想你的声音，想你的温柔，想你的身体，想你的一切，恨不得我们可以每天相拥而睡，每天早晨睁开眼就见到你，听到你在我耳边细语，告诉我你好疼我。我从来没有如此热恋过。经过多年来的不开心，以为情感已冷，谁想到我仍然能爱也可被爱。思念的感觉不好受，有时却也很甜蜜，因为知道在海的那一边也有个人在想自己，所以虽苦也甜。如果可以的话，我好想下个周末见着你。很享受我们在一起早餐的感觉，在厨房里合力做早点，很简单但很舒适……不知人间何世。

照片已冲出来了，寄上给你，希望你喜欢，其中有几张是重复的，代我送给王润华他们。

未来几天将要很忙，很多事情要办，也要找生意，没生意我们很难有时间见面，为了见你我得努力工作。曾经有人说：“如果你为了某人而努力向上，表示你在恋爱中”，我想自己真的在恋爱中，我本来就不热衷于赚钱，现在迫于赚钱，因为我要更有空来见你。

今天是星期六，早上跟你通话后，仍然很想你，本来想到外面走走，但总是懒洋洋不想动，在家又热又闷，怪难受的。下午或许到球场打球，出一身大汗，会好一点。好了，不多谈了。祝

好

莹莹

一九九九年七月三十一日

梵哥：

昨夜的电话谈心很愉快，事后上床，一夜安宁而睡，直到今早六时三十分，足有七小时，很舒服的感觉。最近服用的草药安眠药看来开始见效，近三天都睡得不错，你可以放心了，我答应你睡得好，你答应我eat wise改善健康，希望你做到。我们不单为自己而活，也要为对方而活，对吗？

每次在电话里听到你的笑声，都感到很开心，你的笑脸充满童真。一个有童真的人，绝不会是坏人，而且也是充满生命力的人。我总有个想法，如果你好好保重身体，你会很长寿，都可活到耆老，因为你的胸襟广阔，性情乐观，又充满自信，且为人积极。我则比较消极，幸好也很乐观爽朗，自信心没有你强，也比较紧张，不容易放松，但我有坚忍的性格，很可以忍受痛苦。谈到性格，你那谦厚的待人接物态度我很欣赏，你有名气，但你永远是谦和有礼的，对人也忠厚老实，是很有修养的，还有你对人对事从不挑剔，凡事都采取欣赏的态度，这也很难得，也容易快乐，所以当你的女伴是不太难的。上次你生病，我对你的微小照顾原是不值你一再道谢的，都是举手之劳，你不需太介意。祝

好

小妖精上

一九九九年八月一日

傻瓜：

你在新加坡没有传真机可用，很是不便，寄信需时，收信时的心情已不一样，我们都捱着相思，每天的思念都很炽烈，生命中没有爱情是十分沉闷的，但有了爱情却又是甘苦备尝的。你说得对，我们的沟通已达到成熟阶段，可以足够生活在一起……相思难耐，很想你，每天都在想你，想和你温存，你想我可以在你的小说世界中完成，我想你只好靠写信。

我昨天托朋友买了些维他命，准备下次来新加坡时带给你服用，其中有一些是特别针对糖尿病及胃痛的人服用，希望可以调养好你的身体。相信你会听话依时服用，会吗？我疼你，我关心你就得照顾你，我不是个害人的小妖精而是个疼人的小妖精。

照片冲出来了，本想寄给你，但太多了，顺便带来会好一点，照片中的我们都累，下次拍些精神饱满的，看着照片中的你，为我解去不少相思味儿，聊胜于无。

我们每天在电话中都重复着一些“无聊的情话”，想来颇觉有趣，你这个大教授竟然也有“无聊”的时候，恋爱就是如此，“返老还童”，我们就像少男少女般沉醉在爱河中，很浪漫很适意。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又在惦念你了，你是否也在想我呢？祝

好！

小傻瓜

一九九九年三月八日

欧梵：

你放心，我不是最后一个上机的乘客，你送我到登机关口，临行不尽依依之情，关员检查证件后，回头偷眼望你，见你仍引颈看我，我忍不住眼中含泪，恨不得转头抱着你，告诉你我不要走了，要留下来陪你。

快乐的时光总是容易过，转眼就过去了，我们三天的相叙实在太过匆忙了，还来不及享受就要分离，很是怅然，也有点无奈。这几天的生活过得很写意，很舒适也很自然，彼此的了解也更深切。我童年的不快也告诉你，很有种释放的感觉。

今早你拥着我对我说不要我走，我也很舍不得走，所以我哭了。你问我是不是真有点不开心，我更舍不得走了，为什么你都这样感性呢？因为你是念文学的，所以你有一个敏感的灵魂，你我的心灵感应很强，我现在想你，你也在想着我，对吗？

下星期三，你来香港就住在我家吧！我一直没有邀请你，是因为我的家是名符其实的蜗居，面积太小了，住惯美国的人都不会习惯的，知道你因为爱我喜欢跟我在一起，每天见着我，大概也不会计较吧！

那天我说了一句话，你听错了，以为我说要嫁给你，你说好呀！我更正了，其实当时我想起《诗经》的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何等幸福的事，但又觉得我们才开始三个多月，是否太快了？我果真如此幸运就碰上一个如此深爱我的人？我从未如此幸运过，这会是真的吗？真有点患得患失，但想想我们之间的默契，又是很真实的，而且相处很甜蜜，不禁又踏实了不少。每次我抚摸你那半白的头发，我都许下一个愿，以后要好好爱你，叫你不再多长出一根白发。

飞机已飞了两个小时，我无法入睡，脑海中飘着这几天的事，一遍又一遍地重现眼前，心头禁不住热起来，恨不得马上折返新加坡，我当然没有带走我的心，也留下一批照片，你可以在想我时看看。祝

好

你的莹莹上

一九九九年八月八日

欧梵：

今早七时醒来，足足睡了七小时，是个多月来睡得最好的一天。你可以放心，为了你，我要自己睡得好，我知道你最关心我，常从你的眼神里找到怜惜之情。你真是个很感性的人，你知道我的喜与乐，我告诉你有关我身世之后，你那番话很令我感动，你很能做到爱屋及乌。我是个幸福的人，你如此情深待我，我发觉对你的爱意日浓，恨不得每天都见着你，跟你一起生活，互相照顾。你是我碰上的男人中最能给我安全的一个，我可以随时依偎在你怀中撒娇，我不再需要在别人面前要强，可以回复本来面目，我感谢你给我的支持及鼓励。生活一个人过很吃力，两个人过就很有乐趣，也较为轻松，让我们互相扶持，过得更有意义。

我们的感情是与日俱增，从新加坡回来后我对你的想念越加殷切，我们对彼此的依恋已到达难舍难分的阶段，我们的沟通是如此的水乳交融，所以我思念你，送上词儿一首，聊表心意：“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你今天有否吞维他命？记得呀！我要调理好你的身体，你要乖乖听话，好吗？这方面我当你的“妈妈”。祝

好

莹莹

一九九九年八月九日

欧梵：

越接近你来香港的日子，我们越是想念对方，你告诉我不能也不愿一个人过日子，我的心感到很甜也感到很苦，甜者为你的话而甜，苦者因你的境况而苦。我很想每天都能见着你，照顾你，跟你相依相爱。我记得诗人Ｗ．Ｈ．Ａｕｄｅｎ曾说过：“不相爱，即如死灭”，在过去多年，我们都没有跟一个人相爱，所以我们都是感情枯干的人，我更濒临死的阶段，我们现在的相爱把我们带到快乐活泼的生活领域中，我们要好好珍惜它。

我从来不惯把爱意宣之于口，但对你，我却忍不住告诉你多遍：“我爱你！”傻瓜！为什么我们能如此相爱呢？有时，我会惊讶得不知所措，为什么我们不早在十多年前就结下这段缘呢？我得上班了，再谈。

莹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一日

欧梵：

为什么张开眼睛看见你，闭上眼睛又看见你呢？过去这个月，真叫我忘不了，我们好像已亲热了一辈子，两个人的默契都好像融为一体了，恋爱的感觉真是奇妙……我想你的感觉也一样，对吗？

这几天，我觉得你比以前年轻了不少，大概是爱情的滋润吧！我笑你不敢在公共场合表示亲密，这是怪不得你的，你是个有身分的人，况且为人师表，也有个框框规矩限着你的行为。而我是个任性的人，当然可以为所欲为，相信你也不会介意我的妄为，有时情到浓时顾不得那么多。

跟你在一起，我很感安全，你随时保护我，我不用害怕。你说得对，当我独处时，我很强，一旦跟你一起时，我就很依赖你，很想向你撒娇，一派小鸟依人的样子，你喜欢这样，对吗？当然，我也有权充你妈妈的时候，在起居饮食上照顾你，这就是相亲相爱的表现，愿我们的爱情永固。

四

一九九九年九月十九日——二○○○年三月二日香港——剑桥

老公：

你知道我在想你吗？我可以不想你吗？你是如此的温柔、多情、深情、文雅、博学、高大、潇洒，我为你情醉、情痴、情愁。我醉心于你的柔情，我痴迷于你的博学多才。见不着你，我为你发愁。总之，你怎样地念我，我也怎样地想你。

今早在欣赏马友友的协奏曲。回味那天黄昏，你我一同听此曲的情景，你当场作了一首英文诗给我，你念着，我听着，我深受诗句感动而哭了。是种欢欣感动的哭。现在独自再听此曲，再回想那天的情景，我仍深受感动。

你刚才在电话中有一点动气了。是为我抱不平吧！也有一点吃醋，对吗？你知道的，现在我的心只爱着你。只有你最懂得欣赏我，也最可以接受我的所有缺点。“士为知己者死”，为你我死而无憾。我愿意做你的小女人，你喜欢我胖一点，我以后不再减肥啦！老公！记得服维他命、蜂皇浆及锻炼身体，我爱你三千六百年。睡个好觉。祝

大好

你的老婆仔

一九九九年九月十九日

亲爱的老公：

你离开之后，我每做一事都想到你，例如坐公共汽车、到茶餐厅吃早点、到球场运动、在家听音乐、看电影都想起我们一起生活时的欢愉，还有一个月才见面，好像很长久之后的事。我又在看你的照片，你的长腿叫我想入非非，在电话中听到你的笑声，你的笑脸如在眼前，我的心开透了花。

你今天一定忙坏了，开学的第一天咧，务要保重身体，你的老婆在八千里外支持你，知道吗？

对不起，刚才的电话给你虚惊一场，我告诉你不喜欢去内地，这是真的。但如果你想我陪你去，我很愿意去。为了爱你，我愿上刀山、下油锅。大概是爱情的魔力。到了今时今日我们再也分不开了。只要头脑是清醒的，就想着你，老公！在这一刻我又想着你。

老婆仔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二日

老公：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在过去一个月中我真确感到我们心中的灵犀在通；而且通得神奇，通得甜蜜。每次在想你的同时，你也在念我。无数次拎起电话听筒想给你致电，你也在做这事。多次你告诉我你的背有点痛，我也感到我的心在痛哩！我前两天病了，你的心不也是在痛吗？我们竟可如此的“感同身受”，为的是我们都深爱对方呀！

这是第三次坐飞机到波士顿看你，但感觉每次都不一样：第一次往新加坡，感觉是乍惊还喜，有点儿迷糊，也有点兴奋。第二次是很喜悦。这一次就有种久别重逢后的殷切期待感，虽然我们仍未结婚，但心里已有种千里会夫之感。

分离虽只一个月，却像过了一段很长的日子，每天数算将来的相聚日期，又是加此的漫长而遥远，从未如此殷切地思念一个人，看来我们已到了难舍难分的阶段。

你有否觉得近来年轻了不少？就是因为你在恋爱期中，心情轻松了，你爱着我，我也爱着你，这样令你快乐自在，人自然年轻了，我也是如此。

痴情儿女是我们，每天通电话两次仍然不尽依依之情，我为了给你打电话，每天简直废寝忘餐，你在电话中的缠绵语调，令我回味不已。你可有试过如此甜蜜的恋爱经验？我没有，可能我经验少。你是个情场浪子（这称谓可能不大恰当），经验可能比我多。

我爱你很多。有时连自己都感到不知所措，常自问：“我爱你是否已到极点？”仔细想来，爱是可以无限的。我可以再多爱，老公！你对我的爱又是如何呢？虽然我明明知道已经很多了，我还是要问。

我们快见面了，大概还有十多个小时吧！我却等不及了。见面后我们可以尽情亲吻、拥抱、互诉离情，再也不分离了，现在我当然是兴奋得无法入睡。

一九九九年十月一日

情人老公：

这是我们共同度过的第一个情人节，以后的十年、二十年，或更多个的情人节，我们都会共同度过，而且是很快乐地度过。从未想过有一个真正的情人，如你般温柔、体贴、感性、善良又大方，而又有学养的。我珍惜你如你珍惜我，面对如此良辰美景，让我们尽情享受它，好成为我俩日后美好的回忆。当然，我们一起生活的点滴趣味，都不断加给我们无穷的幸福生活体验，这是我们要永远拥有，而且是日久长新的。老公！情人节快乐！我爱你此情不渝，你是知道的。

你的老婆

公元二千年情人节

老公：

此时此刻我感到很幸福，你外出授课，我在家等着你回来，就有种说不出的幸福。寂寞的日子过腻了，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多少次猛然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现在夜里，跟你相拥入梦，半醒的意识中也感到你温暖的身体凑拢着我的，温馨也舒服极了。老公！我要用全部的爱来爱你，也将我的下半生献给你，当然，我也要你的。就让我们永远幸福地厮守下去。

老公：

我们现在是在一起生活了，仍记得我们每天传信的日子吗？今天你我分开数小时，都已经相思难耐，我们都痴了。

很想每天仍给你传点什么的，很喜欢那种等待传真的感觉。

二○○○年三月二日

附录：给玉莹前夫的信

文正弟：

此信暂存莹妹处，在适当时刻再给你看。

记得我上次抵港，想约你们二位见面，那天你要去听Royal Philharmonic，莹妹只身前来看我，我顿时有股异样感觉，想和她在一起。我们三人早已成了一家，我对玉莹的关心，想你早已知道。你们分手后，多年来我都希望你们复合，去年在港小住时，也说过多次。但此次见到玉莹，我的感觉不同了，觉得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女人，不再是你的太太，所以我的感觉因此也变了。也许，我和她相识已久，但缘份尚未到，而你和她似乎缘份已尽，所以我终于鼓足勇气，向她表示由衷的好感，一切出于至诚，没有任何虚假，多年来她心情压抑，也需要一个人爱她。我想你会觉得有点意外或突然，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感情是理智上说不清的。即从理智而言，希望你会同意，这未尝不是一个颇为理想的结局。她终于找到一个她和你都可以信任的人。而且我和你之间的友情，一直是君子之交，多年来互相受益也不少，而今后更可以维持下去。

至少，你可以放心，我会真诚地待她，而你和她之间的友情也因此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我离过婚，知道夫妇即使因不合而分手，但仍有千丝万缕的情感，我很尊重你们的情感，而且希望你们仍然真情相待。

将来我打算移居香港，至少也会常来香港，我们见面机会也会很多。也许，我们三人本是一家，以后也真可以变成另一种现代式的家：你和玉莹有家在先，我和她成家在后，我们都希望玉莹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书不尽意，聊表心意，希望得到你的了解和blessing。

愚兄欧梵

一九九九年七月五日炎夏